王楠
(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875)
安提戈涅與女性主義倫理*
王楠
(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875)
安提戈涅;女性主義;倫理;文學理論
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在其對神話和圖騰崇拜的結構主義研究中強調:由于神話“有助于思考”,因此它也是文化的中心,《安提戈涅》就是一例。當代女性主義對《安提戈涅》的解讀可以說是“后學”思潮中最具批判精神的文化理論界說之一。思想家露西·伊利格瑞和朱迪斯·巴特勒圍繞“安提戈涅不幸的生和抵抗的死”的闡釋使得安提戈涅不只是悲劇經(jīng)典人物,而是建構新的兩性倫理、親緣關系和文化承認的批評主體的典范。她們對于傳統(tǒng)議題的意義重構,以文學解釋自己的理論,落腳點在女性主義倫理批評,同時融入了她們對現(xiàn)實的理解和期待。
在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和《美學》中,索??死账梗⊿ophocles)的《安提戈涅》被稱為“歷史上最卓越的藝術品”[1](P23)。黑格爾的盛贊在于《安提戈涅》與他的悲劇理論相符。受黑格爾對《安提戈涅》哲學意蘊闡釋的啟發(fā),20世紀70年代以后,后結構主義大師們對《安提戈涅》進行了再闡釋,其中最具批判精神的當屬女性主義思想家的闡釋和改寫。盡管安提戈涅的故事講述了人類的普遍境遇:善與惡的難辨,城邦法律的始作俑者和僭越者的模糊性,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劃界難題,但是作為亂倫結果的安提戈涅,她的女性性征、親緣關系、倫理意識和道德行為引發(fā)了近30年的爭議。在“后學”思潮中,作為俄狄浦斯的潛流,安提戈涅成為女性主義批評的新典范。如露西·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對安提戈涅作為他者女性的“窺鏡”理論的解讀[2](PP277-295),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論安提戈涅的血親混亂中的偶然性和對象征界秩序的逃逸問題[3](PP1-56),蒂娜·錢特(Tina Chanter)借安提戈涅講述多元愛欲倫理[4](PP80-126),西西莉亞·薩讓霍姆(Cecilia Sjoholm)努力建構精神分析的“安提戈涅情結”[5](PP111-154),等等。這些安提戈涅的女性主義變奏使得她不再作為家庭或私人領域的代表,而是作為女性主義倫理的主體,彰顯了性別差異、親緣關系和倫理義務的新問題。本文以伊利格瑞和巴特勒為例,考察《安提戈涅》的女性主義闡釋、改寫和接受,期望為新世紀建構多元文化思考模式提供更多的研究視角和批評范例,以期拓寬國內女性主義批評的倫理定位和批評空間。
作為俄狄浦斯家族戲劇三部曲之一,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罚ˋntigone)在寫作年代上雖然先于《俄狄浦斯王》(Oedipus King)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Oedipus at Colonus),但在內容上卻排在最后。《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在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弒父娶母的兇手后,刺瞎了雙眼,流亡山中。在安提戈涅的陪伴下,俄狄浦斯流亡到科羅諾斯,最終以神秘的方式死在那里?!栋蔡岣昴穭t講述了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厄特俄克勒斯(Eteocles)和波呂涅克斯(Polyneices)為爭奪王位互殘致死,克瑞翁(Creon)繼位并頒布禁令,不得安葬攻城的反叛者波呂涅克斯的尸體,使其暴尸荒野。其妹安提戈涅為遵循“天條”掩埋了家兄的尸體,但是違背了國王克瑞翁的禁令,最終獲死的悲劇。
20世紀后半期,西方理論界對《安提戈涅》的研究大致分四類。第一類:哲學中的安提戈涅。這部分有關安提戈涅研究的出發(fā)點主要針對黑格爾。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對安提戈涅的闡釋是最有影響的。他運用索??死账沟谋瘎±碚摚枋隽藦募彝サ淖匀粋惱砉餐w到國家的法律倫理共同體的過渡。黑格爾之后,哲學開始分支。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立足于邊界重新解讀哲學史。德里達在《喪鐘》(Glas)中用雙欄分別閱讀黑格爾和熱奈的作品,用黑格爾的《安提戈涅》探討哲學和文學、父權與母權、家族責任,用以展現(xiàn)哲學向文學開放的可行性[6](PP145-211)。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在2015年7月用德文發(fā)表《安提戈涅的三生:一篇戲劇》(Die drei Leben der Antigone:Ein Theaterstück),把安提戈涅作為知識的主體,讓安提戈涅成為當下西方民主社會“難民潮”問題的代言,使其在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話語系統(tǒng)內繼續(xù)發(fā)聲[7](PP2-51)。第二類:精神分析倫理批評中作為欲望主體的安提戈涅。安提戈涅并非依據(jù)家庭倫理義務而掩埋家兄的尸體,而是按自己的欲望行事,即死亡欲望。精神分析批評對安提戈涅的解讀,并非僅僅建構一個與俄狄浦斯相對立的精神分析典范,而是期望延伸關于欲望主體的復雜性的爭辯,從而指向精神分析批評傳統(tǒng)中想象界的倫理缺陷。如雅克·拉康(Jaques Lacan)的欲望倫理解讀、齊澤克的死亡驅力解讀。第三類:舞臺上《安提戈涅》的改寫實驗,令舞臺上的安提戈涅極具創(chuàng)造力。例如,貝爾托·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對《安提戈涅》的戲劇劇本進行了一系列顛覆性的改寫實驗[8](PP241-262),他用男性出演安提戈涅,這個大膽的反串角色激發(fā)了女性主義批評對于安提戈涅的性別模糊性的考證,同時,他把戲劇沖突的雙方由安提戈涅與克瑞翁改寫為海蒙和歌隊。法國讓·阿奴伊(Jean Anouilh)導演則把安提戈涅解讀為法西斯式的政治領袖形象[9](PPxix-xlv)。另外,中國李六乙導演把《安提戈涅》搬上東方的舞臺,用最簡單的舞美元素詮釋古典美學超越國界的精神神話。
在眾多《安提戈涅》的批評實踐中,女性主義思想家的批評獨樹一幟?!栋蔡岣昴返呐灾髁x批評主要針對兩位男性權威:黑格爾和拉康。如果說《俄狄浦斯》的研究史表明一個代表父權秩序的“父親”角色的確立,那么作為俄狄浦斯的潛流,安提戈涅理應浮出地表。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兩個人物應該擁有等同的文化權重?!栋蔡岣昴返呐灾髁x解讀提出了新的問題:安提戈涅“不潔”的出身、混亂的親緣身份以及模糊的性別身份。這些問題在女性主義批評者看來,反倒使得她占據(jù)了所謂規(guī)范秩序中例外的位置,擁有新的倫理政治立足點。作為性別差異的倫理意識,她擁有了重塑自身生存的身份;作為倫理與政治間的“它者”,安提戈涅成為照見人類性別倫理理性的不完整的幽靈,成為可能跨界的范例。
最初,安提戈涅的女性主義批評針對的是黑格爾。1974年,伊利格瑞在《他者女人的窺鏡》中重讀黑格爾的安提戈涅,試圖在父權制的象征系統(tǒng)中闡釋她的性別差異哲學,并據(jù)此建構女性邏各斯中心的典范。伊利格瑞認為,黑格爾的倫理學式闡釋把安提戈涅置于國家的邊緣地位。在這條路徑上被遺忘的不僅僅是女性主體的特殊性,而且女性也喪失了自我命名和言說的可能性。因此,女性被規(guī)約成一個為男人提供他可活的生命所需的血緣供給者。安提戈涅最終走向洞窟的隱喻正是表明了被犧牲和遺忘的女性性征的歸宿,這個洞窟最終也成為被壓抑、無意識和麻木的母性身份被埋葬的終點,僅僅因為她要服從“絕對精神”(absolute spirit)。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是指自我意識,也不具有倫理實體,而是一種實際存在的多元意識的實現(xiàn),也就是說是一種公共理念、公共義務,“作為現(xiàn)實的實體,這種精神是一個民族,作為現(xiàn)實的意識,它是民族的公民”[10](P7)。也就是說,作為公民(古希臘只有男性才被稱為公民),就要遵從公共理念,公共理念就是人律,即城邦的律法,它的代表就是克瑞翁。而律法的另一極是家庭,“家庭作為無意識的……與概念的有意識的現(xiàn)實相對立,作為民族的現(xiàn)實的要素,與民族相對立”[10](P8)。安提戈涅被歸屬于家庭領域,她只能履行家神賦予她的倫理義務。然而,作為代表律法的克瑞翁必須克服安提戈涅的抵抗,只有這樣,克瑞翁才能意識到在公共秩序中的自為意識的存在,才能保證他的生命是“可活的生命”(livable life)。
但是,黑格爾忘記安提戈涅是一個例外。黑格爾的政治倫理將女性放在提供血脈為男性延續(xù)生命的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相對。伊利格瑞看到黑格爾有關倫理義務的論斷中已經(jīng)默認女性必須預先設定和接受家神安排好的倫理角色,并且,因為女性與公共秩序中的絕對精神相對應,女性的家庭倫理義務是與生俱來的“內在感受”(inner feeling)[10](P274)。據(jù)此,伊利格瑞看到,黑格爾的女性具備家庭倫理意識,但是,正是因為給定的性別而遵從家庭倫理的同時,反倒使得女性同時具備違反性別倫理并犯罪的意識。據(jù)此,伊利格瑞認為女性只有同時具有這兩個意識,才能具有自為意識。然而,安提戈涅因為違反了共同體的律法而被認定有罪,這等于將她等同于男性,暴露在公共領域中,并且安提戈涅從不認為自己的這種反抗禁令的行為具有政治性,也因此成為無意識個體,作為非公民的安提戈涅,反而不具備服從城邦律法的條件,也因此超越了律法,成為“共同體的永恒的反諷”(the eternal ironyofthe community)[10](P35)。
伊利格瑞認為安提戈涅從未作為黑格爾的自為意識的安提戈涅而存在過。盡管她按照家庭倫理行事,但是,她卻并不知道這一點,她也沒有能力知道這一點[11](P131)。她是“一面活生生的鏡子,是一個反射源,反射著自我同一性發(fā)展的自主性”[2](P288)。安提戈涅在克瑞翁面前依舊保持自足的主體意識,正是由于她不具備象征界早已約定俗成的性別差異意識,伊利格瑞的安提戈涅無法進入政治領域,所以像黑格爾那樣用政治倫理懲罰她并不具備效力,在這一點上,安提戈涅雖然外在于共同體,但正是因為她的在場,才能表明城邦的在場,也正因為安提戈涅被驅逐出政治領域,才實現(xiàn)了不依靠城邦而獲得自為的存在的可能。作為共同體的“反諷”,伊利格瑞使得安提戈涅通過自己并不了解的政治行動,確保她作為人的人性的完整。這樣,安提戈涅反而建構了一種新的血緣聯(lián)系,她切斷了為共同體提供男性公民的親子關系血脈,但她通過完成掩埋家兄的家庭倫理義務,維護了手足關系倫理。伊利格瑞賦予安提戈涅的“反諷”精神,并最終用安提戈涅的死證明是男性書寫的文化結束了女性的生命,但她履行了家庭倫理義務,成為“母性親緣譜系”的典范[12](P96)。
顯然,伊利格瑞試圖用母系傳統(tǒng)替代父系秩序,安提戈涅扮演了這個位移的角色,為被消音和被貶低的女性提出了“女性主義政治訴求”[13](PP93-104)。伊利格瑞把安提戈涅安置在象征秩序之外,建立性別差異倫理秩序。這個倫理秩序構筑在差異的內部,在差異的相關性上,在各種差別(如親子關系、夫妻關系、手足關系)的交叉處、褶皺間,生產多元的差異形式?!芭藳]有話語可以投注在她的具體的窺鏡過程之中……女人的注定不可能作為自我意識而被占據(jù)。對她而言‘我’永遠不可能等同于‘我’,她僅僅是作為主人獲得激情的個體性意志……是他的重影?!盵2](P293)伊利格瑞把安提戈涅從黑格爾的同一性秩序中剝離出來,演繹成差異的性別倫理。作為典范的安提戈涅,城邦賦予她“既為人妻又為人母”的同一性使得她的女性身份變得難以名狀,因為她的倫理意識使得她放棄了公共領域中的普遍性,取而代之的是對家兄的純粹而親密的關系[2](P285)。
但是,就這一點而言,伊利格瑞的安提戈涅也具有模糊性和矛盾性。一方面,安提戈涅占據(jù)了母系秩序中的位置,但是她對兄弟的膜拜導致她把死置于生之上,結束了自己在母系秩序中占有位置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她沒有延續(xù)血脈,放棄了生而選擇了與死者同逝。在這個意義上,伊利格瑞的安提戈涅沒有逃出黑格爾的倫理秩序,她放棄女性想象而寧愿受死的欲望的驅使,選擇了守護死者這一普遍性。
在當代女性主義批評中,伊利格瑞對安提戈涅的征引比比皆是。她始終肯定安提戈涅的自給自足的女性性征和作為男性他者而存在的事實。伊利格瑞在克瑞翁的對面看到一個被排除在共同體之外的女性代表,她的自為存在足以說明黑格爾所講的普遍性原則只是男性的想象,意味著僅僅認同“男性的單一性——男性自我的投影”[5](P133)。雖然伊利格瑞的解讀沒有跳出黑格爾的二元對立結構主義框架,但伊利格瑞對“共同體的反諷”無疑比黑格爾的解讀更加深刻:安提戈涅的反叛動力來自于政治秩序之外,她遵從“血親”(blood)的職責確保對死者的埋葬,這個安提戈涅所代表的“血親”關系并非僅僅指家庭中的親緣關系,更重要的是成為映射獨裁國家得以維持存在的“殘余物”(remains)[2](293)。女性就是這個殘余物,所以對于權威者而言,清除安提戈涅既是維護父法權威,也是清理以親緣關系為基礎的母系法則。對于伊利格瑞來說,安提戈涅揭示了象征著以親緣關系為基礎的母系法則向父系法則的“過渡”[2](P282)。
如果說伊利格瑞預先設定了安提戈涅的性別身份為女性,21世紀之初,美國批判型知識分子朱迪斯·巴特勒的解讀則認為其自身血緣不清的事實說明安提戈涅從未作為象征界的女性而存在過。2000年,西方理論轉向“倫理”,巴特勒從親緣關系入手,重讀《安提戈涅》,質疑拉康的象征界的說法[14](PP15-28)。巴特勒提出:作為前政治人物的安提戈涅能代表家庭親緣關系嗎?巴特勒認為“安提戈涅代表的既不是親屬關系,也不是親屬關系之外的東西,而是在社會重復親屬關系概念時,提供給在社會規(guī)范中受限制的親緣關系概念一個解讀的機會,是對標準規(guī)范的一次短暫偏離(the aberrant temporalityofthe norm)”[15](P29)。作為反常的倫理關系的后果,安提戈涅并不能代表理想化的親緣關系,并且,也不能代表與政治勢力既共謀又對峙的女性主義。在這一點上,巴特勒的安提戈涅擁有了新的政治隱含意義,這個意義不是關于安提戈涅作為典范的政治暗示,而是把她視為典范和具有典范性意義時暴露出因劃界而帶來的新的“政治可能性”(political possibility)[15](P2)。
“短暫偏離”的說法直接針對黑格爾和拉康。黑格爾和拉康對該劇的評論認為安提戈涅是一種理想化的親緣關系的代表,這里需要考察兩種被理想化了的親緣關系:第一種是黑格爾認為安提戈涅所代表的親緣關系法則。按照黑格爾的劃分,安提戈涅是“婦女”,屬于與國家對抗的領域,因為婦女的訴求不能獲得國家的認可,在安提戈涅和克瑞翁的沖突中,親緣關系必須讓位于國家政權,政權必須是正義的最終仲裁者。這種表征引起兩種奇怪的后果:其一,如黑格爾所說,她堅持要代表律法之外的行為必定會在另一個公共秩序內被認為是犯罪;其二,作為代表家族領域的安提戈涅在文本中將無法被命名或被除名,在《精神現(xiàn)象學》的文本中,黑格爾提到安提戈涅,但又隱去她的名字和特殊性而講普遍意義上的女性。然而在巴特勒看來,安提戈涅違抗禁令的政治行動正是要拒絕這個理想化親緣關系。巴特勒認為安提戈涅其實“被她所扮演和被預設的畸形的親緣關系困擾著”,她的政治行為正是為了擺脫城邦對她的限制,通過她的反抗行為和她的死揭示:城邦政治權力的背后預設了一系列毋庸置疑的親緣關系,如果我不能進入,則會被驅逐并因此被認為是不可活的生命[15](P27)。
黑格爾不容許安提戈涅走入自我意識或倫理秩序。安提戈涅也聲稱她不會遵守克瑞翁的法令,因為克瑞翁的法令不是宙斯頒布的法令,克瑞翁的權威也非宙斯的神諭(496-501行),她只愿意遵從神諭以示對神的虔誠。然而,如家神所示,她為親人做應該做的事了嗎?
如果是我自己的孩子死了,或者我的丈夫死了,尸首腐爛了,我也不至于和城邦對抗。做這件事,我根據(jù)什么原則這樣說呢?丈夫死了,我可以再找一個,孩子丟了,我可以靠別的男人再生一個;但如今,我的父母都已埋葬在地下,再也不能有一個弟弟生出來。我就是根據(jù)這個原則向你致敬??墒?,哥哥啊,克瑞翁卻認為我犯了罪,膽敢做出可怕的事。(900-920行)[16](PP293-342)
作為家族的代表,安提戈涅很難以家兄的名義對抗法律。盡管她看似以反抗克瑞翁的法律的名義采取行動,但實際上僅僅是為了踐行她自己的準則而采取行動。在她看來,她的哥哥不可能重生,但這也意味著依據(jù)親緣關系建立的家法也不能重建。這個準則是一個偶然的準則,不具備普遍性,只是因這一次事件而制定的臨時法則,也因此,在普遍性和常識意義上并算不上一部法律。黑格爾意識到這一點,把它稱為“另一個法律”(the other law),但正因其律令的偶然性,安提戈涅把它提升至未被寫下但永遠有效的地位。安提戈涅根據(jù)這個“不成文的法律”(unwritten law)挑戰(zhàn)君主權力和普遍權威,并發(fā)出反抗之聲,但她的訴求,在黑格爾看來,沒有被證明是“正義的”,正如黑格爾在《正義的哲學》中寫道,“男人在城邦過著實質的生活”,而“女人的命運則在家庭,對家庭的虔誠組成了她內心的倫理框架”[17](P114)。
德里達也指出,黑格爾從安提戈涅的家族狀況出發(fā)到得出安提戈涅代表和維護家庭律法的結論過于倉促。德里達解釋說:“假設孤兒身份也是潛意識結構的一部分又該作何解釋?安提戈涅的父母并非一般家庭的父母。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與其母伊俄卡斯特亂倫而生的女兒。而黑格爾卻從未提及這一點,好像這并不屬于家族的基本結構一般”[6](PP165-166)。畢竟,安提戈涅本身并不足以代表整個現(xiàn)存的家族,她代表哪種家族結構也并不清楚。
第二種理想的親緣關系,如拉康所論,將安提戈涅置于象征界中,代表親緣關系的象征功能。拉康與黑格爾的出發(fā)點很不同,拉康反對人律和神律之間的對立,而聚焦于臨近死亡邊界時所呈現(xiàn)出欲望的內在沖突,即行善的欲望和遵從家庭倫理規(guī)范的欲望之間的矛盾。傳統(tǒng)倫理學以善為核心,而拉康的精神分析倫理學中的善則是阻止欲望的障礙物。因為善沿著快樂主義的道路發(fā)展而來,但行善的快樂超過極限則變?yōu)橥纯唷τ诶祦碚f,安提戈涅的反抗行動既不是要反對克瑞翁的禁令捍衛(wèi)家兄死后神受的權力,也不是如那些膚淺的道德主義者所言,具有高尚的品行,而是按照自己欲望行事,即死亡欲望。對于巴特勒來說,拉康的象征界是規(guī)范(normative)的代名詞,但以某種隱秘的形式存在,這個象征界僅僅存在于語言的基礎上并受制于文化成規(guī)。安提戈涅作為象征界的前提,從未進入象征界,如果拉康的安提戈涅依據(jù)死亡欲望行事,那么,巴特勒的安提戈涅則依據(jù)“另一個法律”行動,它被認為是“一種標注著無法用語言交流的法律——一種另外一個可能秩序中的謎團”,并且安提戈涅不知情,也因此成為象征界的預設或前提[15](P30)。因為“盡管血緣關系復雜,但是她同時游離在規(guī)范之外。她的罪行因為她的血緣關系的混亂而變得模糊起來,她的存在是亂倫行為的后果,這個后果使得她的父親也成了她的哥哥。在語言上,她占據(jù)了除母親之外的每一個位置。但是‘占據(jù)’是以打破親屬關系和性別的連續(xù)性為代價的”[15](P72)。正是因為安提戈涅占據(jù)了這個規(guī)范家庭血脈中破裂的位置,才能保持與中心對話,并且游移于規(guī)制外的邊界上,用以代表和維護在親緣關系語域中所使用的語言。巴特勒用安提戈涅血緣關系不清的觀點提出她超越了或者說從來就不曾占有過親緣關系中的任何位置,但是她獲得了臨時的位置,質疑社會規(guī)范(social norms)和文化共識(cultural intelligibility)的合理性。
借助安提戈涅,巴特勒挑戰(zhàn)我們對作為社會關系基礎中既定的親緣關系的所有認識。巴特勒把安提戈涅看作對傳統(tǒng)家庭結構的挑戰(zhàn),認為家族親緣關系不僅僅是血緣問題,而是認可(recognition)的問題?,F(xiàn)代社會中的單親家庭、同性戀家庭和雙性戀家庭的重組凸顯親屬關系的不確定性,這正是因安提戈涅引發(fā)了親屬關系危機,也是巴特勒對傳統(tǒng)的、千篇一律的家庭模式的反思。安提戈涅作為反抗趨同的家庭價值觀的代表,在公共領域和私人空間、神律與法律、血親關系和近親關系之間,尋找著“偏離”(aberrant)的倫理空間。盡管安提戈涅死了,但是她的行動以語言的形式久存,這個行動既是又不是她自己的行為,實際上是對已有的親緣和性別關系的超越,并揭示了那些處在社會規(guī)范中感到脆弱不安的生命,揭示了他們的惶恐和被干涉的易變性,以及他們在不被接納的文化背景中被重塑的可能性。安提戈涅所代表的不是理想樣態(tài)的親緣關系,而是血緣的變形和移位。借由她引發(fā)的表征體系中的界線危機,巴特勒提出了安提戈涅作為“可活的生命”(livable life)的文化認同問題[18](PP44-51)。
作為理論中的“安提戈涅”,無論是黑格爾筆下無法進入公共領域的家庭倫理代表,還是伊利格瑞的母系傳統(tǒng)的典范,抑或是作為巴特勒質疑親緣關系規(guī)范的挑戰(zhàn)者,她的無法命名和無法規(guī)約的身份為我們提供了有關劃界和跨界的思考。盡管這些理論家“我注六經(jīng)”式的解讀和闡釋無意挑戰(zhàn)古典文學歷史中的安提戈涅的文學性,但是安提戈涅被后結構主義批評家的多元化“征引”(citation),為我們提供了反思當下邊緣人群的被排除和被遺忘的問題。正如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在“模糊領域”(shadowyrealm)中提出了被排除在人類的公共秩序之外的“非人”(non-human)的境遇問題,這部分“非人”仍具有人的性質,卻被排除在規(guī)范之外,這些它者沒有被否定,沒有死掉,但正在緩慢地死去。它們無疑由于缺乏認可而死去,由于受制于規(guī)范的不成文的界線限制而死去。這些規(guī)范足以使其被認證為不是人類,只能滯留在邊緣,如同喬治·阿甘本(GiorgioAgamben)所講的“犧牲人”(homosacer)[19](P5)。在我們生活的時代,國家中不具備充分公民權的人們正變得越來越多,他們作為法律主體的本體地位暫時失效了,他們并不是被滅絕被屠殺了的生命,但也沒有像合法群體中的生命一樣,有認證標準來準許其獲得人的資格。安提戈涅無疑是典范,她并非所謂的“人”,卻說著人的語言。她被禁止行動,但卻仍舊行動起來了。并且,她的行為并不是對現(xiàn)有規(guī)范的簡單同化,作為沒有權力去做出行動的人,在行動的過程中,安提戈涅攪亂了關于親緣關系的詞匯,而這些詞匯正是作為人的先決條件。由此,她隱晦地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成為人的前提條件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安提戈涅是所謂的“人”,那么“人”這個詞就會被誤用:我們無法確定其正確的用法。如果親緣關系是成為“人”的前提條件,那么,安提戈涅不適用于此,當不如人的人們像人一樣發(fā)聲說話,當性別被置換,當親緣關系在法律上坍塌破滅,有關“人”這個詞匯變得語焉不詳,安提戈涅就可能成為整個人類的“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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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含章
Antigone and Feminist Ethics
WANG N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ntigone;feminism;ethics;literary theory
In his structuralist studies of Mythology and Totem,Claude Levi-Strauss contends that myth stands at the center of culture with regard to its"thought provoking effects"and Antigone is such an example.In the"Post"fashion of thoughts,feminist engagements with Antigone emerge as one of the most critical theory.Centering on"Antigone's unfortunate birth and subversive death",Luce Irigaray and Judith Butler's readings of Antigone have made her not simply an enigmatic figure of tragedy,but an exemplary subject of criticism in the debates of sexual difference,kinship and cultural intelligibility.These literary citations of Antigone not only cater to their theoretical thoughts concerning feminist political-ethical criticism but can also function as a source of inspiration for feminist thought and practice.
B82-02
A
1004-2563(2017)01-0101-06
王楠(1975-),女,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性別理論、美國文學、20世紀西方文論。
本文為中央高?;緲I(yè)務專項基金重點項目“當代西方批評理論中的《安提戈涅》研究”(項目編號:SKZZB201502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