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未曾認(rèn)識半溪先生之前,我于一九九三年買過一本《半溪書法作品選》。這是臺北書展之后結(jié)集出版的一本書。里面幾幅字有一種金石的味道、草木的味道,我很喜歡。也曾臨摹幾過,卻不怎么得味。有人說,雕塑可以從許多面來看,繪畫只能從正面來看。而我覺得,作為一種“線建筑”的書法作品既可以從正面看,也可以倒過來看,甚至可以反過來看??词裁矗靠淳€條。看書法,說到底就是看線條。翻看先生的書法,玩味點畫之間的線條之美,感覺他是古時山陰道上吟詠緩行的隱逸之士,已脫塵離俗,由法而入道,這大約是他多年來養(yǎng)草木心、食金石力所致的吧。后來在古駿先生的畫展上與他見了一面,吃飯時他就坐在我身旁,言語不多,飲酒也不多。人家勸酒,他置若罔聞。喝完一杯,就離席而去。我記不得是飯后,還是此后的一次雅集上,有不少人過來向先生索字。先生寫完幾幅字,就坐在一邊靜靜地抽著煙。有位學(xué)生拿來幾幅書法習(xí)作,問先生這幾個字寫得如何,先生看了看,不作回答,只是用手指蘸了點口沫,抹了抹這張宣紙的邊角,又抹了抹那張紙的邊角,然后告訴大家:這張紙是生的,那張紙是熟的。
我成為先生的女婿是一九九九年以后的事。茶余飯后,我們常常坐在一起閑聊。他說話不緊不慢,聲調(diào)偏于低沉,言語之間偶或流露出一種可愛的固執(zhí)來。他喜歡王獻(xiàn)之的《十二月帖》更甚于王羲之的《蘭亭序》。他厭惡趙松雪的字,說是有媚氣。他說《紅樓夢》脂粉氣濃了些,《三國演義》是天底下第一等好書。先生為人硬氣,也喜歡吃硬飯。飯煮得稀軟,他就沒胃口。一大早起來,他照例是把隔夜的冷飯下鍋,放點蝦皮、雞蛋、蔥花,炒上滿滿一碗冒尖的飯,再斟上一小盅白酒,權(quán)作早餐。吃蛋炒飯,畫梅蘭竹菊,是他一生所愛。
先生最喜歡畫梅。畫的不是喜鵲登枝的那種梅,更不是紅色經(jīng)典歌曲里贊頌的梅,而是那種在野的、有生氣的梅。題款也很別致,譬如“一段雪”、“太古雪”、“橫空獨雄”、“雪國魂”等,不著一個“梅”字,卻寫出了梅的靈異氣息。梅蘭竹菊是他畫得最多的題材,絕少畫荷。即便畫荷,也只是一團(tuán)墨色,不著色彩。我問先生,為什么你從來沒畫色彩鮮艷的畫?先生不作回答。后來我才知道,他患有色盲,分不清紅綠兩種顏色的層次,幸好他畫的多屬水墨畫,墨分五色,他卻能在點染之間分得出來。
先生之于書畫,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癡迷。聽我妻子說,她父親早年間在朋友家喝酒,朋友們往往要為他準(zhǔn)備好紙筆。有一回酒興大發(fā),拿起毛筆,也不索紙,就在粉壁上寫了一幅草書。在墻上寫字我未曾見過,但他在墻上作畫我倒是親眼見過的。有一年夏天,苦雨連旬,先生午飯之后便在樓道平盤間的竹椅上躺下,時常看著一堵墻發(fā)呆。家人問他看什么,他說,看屋漏痕。對常人來說,屋漏偏逢連夜雨是一件苦惱事,但先生卻能從苦中覓樂,從日常物事間覓道,也可見出那種豁達(dá)的態(tài)度。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女兒把我拉到樓道平盤間,指著墻上的一幅山水畫告訴我,這是外公畫的。沒過幾天,有一位同住一幢樓的老大媽拿著一塊抹布,在樓道間嚷道,誰在墻上亂涂亂畫?先生趕緊趿著一雙拖鞋跑出來阻止她。先生怕夜長夢多,就請攝影師過來拍了一張。這幅畫后來就收入他壬午年出的一本畫集里面。先生手中的筆跟香煙一樣,須臾難離(他那指縫間的墨痕怎么也洗不掉,透著墨味和煙味)。先生的父親去世之后,我們都忙著張羅后事。他卻整天坐在靈堂里寫挽聯(lián),一連寫了好幾幅,直到滿意為止。有些朋友送來挽聯(lián),他就親自掛起來,然后交叉著雙手站在對面細(xì)細(xì)打量每一行字,或是跟三兩朋友談?wù)撏炻?lián)的平仄問題和書法結(jié)構(gòu)。先生的癡氣還形之夢寐。有一回,他竟夢見了自己這一輩子最為心儀的畫家吳昌碩先生(缶翁)。吳昌碩早我岳父一百年出生,生日又比我岳父晚一日,這讓他更是覺得其人可親。夢里相逢,先生趕緊呈上筆墨,而且問缶翁,用松溪紙好,還是毛邊紙好?缶翁笑而不答。缶翁讓先生先寫幾個字,先生問他寫什么字好,缶翁說,隨便。先生看到肘邊的煙缸和茶缸,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寫下了四個字:煙水生涯。夢醒后,先生當(dāng)即揮筆寫下了這四個字。先生后來與人說起這個夢,就有點癡人說夢的意思了。
我曾對先生說,像你這樣的人,在我們這塊地方已經(jīng)找不出幾個了。先生微微一笑,說他最近在一本古書中找到了一個詞,叫“拗愎”,極能形容他的性格。他說自己不喜歡看起來寫得很流暢的字;把字寫順的時候,還得用一點“逆”勁,這是快澀之間的把握,只可意會。比如,除了用筆尖向里的撥鐙法等技術(shù)性很強(qiáng)的書寫動作,這股逆勁還表現(xiàn)在一種氣息上。做人拗愎,寫字講逆勁,似乎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不會騎自行車,不會用剃刀,不會數(shù)錢,不會打領(lǐng)帶結(jié),不會打牌。他不會的事很多。很多人都會的他不會,這就顯得有些怪異了。而他總能安于自己的“不會”和“無用”。
先生早年得過白內(nèi)障和青光眼病,雜以色盲,便落得個看朱成碧、羞日畏風(fēng)的境地了。因為視力不佳,生活中常常鬧出笑話來。有一次,我岳母陪他去看一本新書的樣稿,先生心中急欲先睹為快,不免加快了步伐,走著走著,人就不見了。岳母低頭一看,才發(fā)覺他掉進(jìn)了一個窨井,雙臂平展開來,只探出一個腦袋。另有一次,他與上海一些藝術(shù)家交流書畫時,隨手取來一張紙,揮筆就畫。旁邊一位藝術(shù)家趕緊撲過來,用手蒙住說,這是他剛完成的作品,不能動。先生戴上眼鏡細(xì)看,紙上原來是一幅初成模樣的抽象畫。因為視力問題,先生幾無方向感,散步到我家時稍一走神,就過了頭,于是就順道去拜訪一下我的鄰居、也就是他的畫友源林先生家。后來源林伯去世了,他出于習(xí)慣不知不覺來到他家門口,抬頭一看就猛地想起,趕緊踅回。有一陣子,因為有些稿子需要打印,他就時常坐車去我的朋友荊齋那兒;一到他所在的辦公樓下,就給他打電話,因為他總是記不住荊齋的辦公室在幾樓。有一天傍晚,荊齋有事回家,先生一個人來到馬路上,突然間不知所之。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剛好在外地出差,不能開車來接;旋即又打給我妻子,沒接。他獨自一人站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又累又餓,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幸好我妻子及時發(fā)現(xiàn)未接電話,才把他接了過來。
他來我家時,手中時常拎著一個袋子。里面是幾塊餅干,一壺茶,一本卷角的舊書。有時忘帶鑰匙而我們還沒趕回家的話,他就坐在我家門口的階前,吃點餅干,看一會兒書。除了到我家,先生很少出門訪友,也怕朋友突然造訪。他對我說,朋友來了,見到家中這片零亂、寒傖的景象,他就很不自在,像是在別人家中做客。所以,他深居簡出。一年到頭,門前幾無車馬,用晉人那句“荊門晝掩,閑庭晏然”的話來形容仿佛近之。妻子每隔一兩個禮拜都要買些日常用品和食品上他家,給父親打掃房間,清理廚房,歸置衣物,有時也給他染頭發(fā)。其間,先生會把一些近作搬出來供我品賞。我最喜歡的是他抄錄的清畫家詩,一頁頁地翻看著,就有一種心清如水的感覺。我女兒坐在一邊,給她一張白紙,她就能十分安靜地畫畫,畫完了就喊著給外公看。不管小孫女畫得有多糟糕,他都一律說好。有時,先生得閑,就鋪開一張紙,拿來一支毛筆,握著小孫女的手,在紙上涂寫幾筆,或是草書,或是一幅水墨畫。二人合作,每有得意之作,他就借紙一角寫上幾句,裝進(jìn)畫框,或夾進(jìn)書本,逢人就夸孫女的筆墨有靈氣。通常,我們在先生家待上兩三個小時就回家了。鐵門“咣當(dāng)”一聲,又把先生留在寂寞之中了。
因為癡迷書畫,先生對吃穿從不講究。己丑年仲秋,先生要去上海參加“半溪書畫展”,我妻子特地給他買了一件襯衫,誰知他連日來一直穿著,也沒帶上更換的衣裳。白天襯衫被汗水打濕了,晚上回到賓館就脫下來放在水里浸泡一下,擰干了,掛在窗口晾一夜,次日再穿。先生晚年獨居高樓,不勝孤寒。他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叫作“塵不到齋”。塵不到,客人也少來,餓了病了,也乏人照拂。有一回患了重傷風(fēng)感冒,他就躺在床上,整整一天粒米未進(jìn)。我和妻子去看望他時,他說自己餓得沒一點力氣了。妻子給他燒了一大碗面條,先生吃得無比暢快。他吃完面條后告訴我,有一回他感到肚子餓,冒冷汗,后來吃了幾顆葵花子居然就恢復(fù)了活力,于是笑稱自己這命“懶賤”。
先生不喜歡自己居住的這座城市,以為污濁,是人間地獄。他每每跟我說起自己住在泰順龜湖的日子。那時,先生為了貼補(bǔ)家用,出門十幾里,翻山越嶺,給尋常百姓家畫肖像畫,每幅兩元。有時也給一些人家畫衣櫥鏡,給寺廟畫壁畫。先生嗜酒,出門時必攜一壺酒,每隔一陣子就要喝上幾口,很有些晉人風(fēng)度的。因此,他晚年時即便不能喝酒了,也要帶上一瓶礦泉水(其實里面裝的是濃茶)。先生說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是在泰順度過的。早年也干過幾樁有意思的壞事,他“偷”過兩樣物事,至今回憶起來仍然覺得其樂無窮。一件事是,天黑時去山地里偷菜。那時他還在泰順縣工藝美術(shù)廠當(dāng)設(shè)計師,上夜班回來,途經(jīng)菜園,順手偷來一棵青菜,炒年糕作夜宵,是一件很有口福的事。有一陣子,很多網(wǎng)民都在半夜玩偷菜的游戲,先生聽了,跟我笑道,他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玩過這種游戲了。另一件事就是“偷字”。“文革”期間,紅衛(wèi)兵把一些舊書字畫之類的東西堆放在一座廢棄的老宅里,他在無意間看到了黃庭堅的《幽蘭賦》屏風(fēng),那是地主家的壽屏,用朱砂拓的,每個字足有海碗般大,共十余幅。他每回偷一兩幅,花了一個月才把《幽蘭賦》拿到手,心中不免竊喜。后來,這十余張《幽蘭賦》也就被他反復(fù)揣摩后熟記于心。
六年前,我妻子開了一家書畫學(xué)館,請先生做藝術(shù)顧問,他給女兒做事自然是不計報酬的。讓一位大師傅教幾個蒙童寫字,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但他從來不擺架子,跟小孩子們很容易打成一片,給學(xué)童們編寫課徒稿也是一絲不茍。他很看重學(xué)童的臨摹功夫。有些字,是讓他們臨的(以對臨為主);有些字,則是讓他們摹的(包括描紅或單鉤)。他認(rèn)為小孩子寫字要流露天性,不必拘謹(jǐn),于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瓦當(dāng)格。有些學(xué)童寫字有天賦,他就很高興,課余時間還把他們留下來,悉心指導(dǎo)。先生早年學(xué)書是從隸入手,很少臨唐楷,以為在唐楷上用功太深,往后雖工亦匠,流于板實。但他為了教孩子,也開始在學(xué)生的大楷練習(xí)簿上臨寫一些唐人的正楷碑帖,橫成行,豎成列,說是“課子課孫先課己”。其為人為學(xué),謙遜如此。先生住院期間,我在家中整理東西,無意間發(fā)現(xiàn)檔案袋里有一幅正楷書法,寫在用方格線打成的宣紙上,先生在題款處這樣寫道:“少時學(xué)行,長而學(xué)草,老來有興,重溫楷書,半世光陰不復(fù)返矣?!敝販乜瑫?,讓他似乎也重溫了兒時臨池學(xué)書的時光。他說他家的老宅是一個大院子,里面有小橋流水;祖父是一位老中醫(yī),喜歡詩文,家中藏有瑞安玉海樓主人的四條屏?xí)?。就是因為小時候看了那幾幅字,他才萌發(fā)了對書法的興趣。
去年入冬以來,先生突然感到身心疲倦,先是斷了酒,后來煙也少抽了。他隱約感覺身上有點不太對勁,就住到我家。我和妻子以為,他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就能恢復(fù)過來。先生患有糖尿病,并且一直吃藥,這我是知道的。也因為這個緣故,他看書不過千余字,提物不過五斤。不是惜力,而是身上的力氣已經(jīng)一點點流失了。有時飯罷,他就到我的書房坐坐,或者從書櫥里抽取一本書,斜躺在那張?zhí)梢紊下胤粗?。大約在午后半點左右,陽光會十分準(zhǔn)時地照在躺椅上。先生睡至一點半左右,就醒過來,那時日影已靜悄悄地移開了。先生將息了一陣子,身體反而每況愈下,飯量也逐日減少。我陪他去診所看病,發(fā)現(xiàn)血糖比常人高出許多。妻子買了胰島素,每天早晚飯前給他注射。再過些日子,先生的血糖降下了,每天還是一副懶言少氣的樣子。朋友囑他寫一幅長聯(lián),聯(lián)語不俗,先生想提起神來寫幾字,卻是心動神疲,幾番動筆,都沒寫好。酒可以斷,煙也可以斷,若是讓他斷掉寫字畫畫的念頭,與死無異。因此,他每天坐在我們家的客廳里悶悶不樂地看電視,我女兒放學(xué)回來了,他就戴上一副鏡片裂開的老花鏡,陪孫女看特偉的水墨動畫片。爺孫倆把《三個和尚》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女兒看得厭煩了,就走開,先生也覺得無聊,就回房間,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女兒問我,外公為什么嘆氣啊。這話提醒了我,那時,我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他的身體有些不太對勁了。次日,妻子帶先生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肝癌晚期。這么多年來,先生一直很漠視自己的身體,而現(xiàn)在疾病要通過身體表達(dá)自己的不滿。住院前一天,先生用懇求的目光對我們說,我想在家里再住上一晚。先生住進(jìn)醫(yī)院剛好是過年的時候。女兒突然說了一句,外公生病了,現(xiàn)在過年沒人給我們家寫春聯(lián)了。我和妻子聽了,都有些傷感。早些年,每逢辭舊迎新,先生就會送來兩副春聯(lián),一副送給我鄰居源林伯,另一副送我。他寫詩最忌陳句,唯有春聯(lián),句不嫌陳。
早春的梅花開了,每年春天,先生都要問梅消息。正月初十,先生囑我把一本書畫打印稿呈送他的小學(xué)老師、畫家林曦明先生過目。我在曦樓門前看到了剛剛著花的梅樹,心中便想起了先生所畫的梅花?;貋砗螅腋嬖V他,林老師家的梅花開了。先生說,人有生就有死,花有開就有落?;ㄩ_叫人歡喜,落花無言也是別一種境界。先生躺在病床上,陽光照在日益消瘦的臉龐和花白的頭發(fā)。竟感覺,他就是那種經(jīng)霜過雪的梅花,于生歡趣無多,于死也便無畏。吃藥打針之后,他稍稍緩過了一點勁,便坐起來,要給自己寫一副挽聯(lián)。他顫抖著手指寫下了八個字:樂情在水,靜趣同山。但筆墨精神暗墜,有形銷骨立之感。他自己看了,也不太滿意,卻無力再寫出一幅更好的字來。有人來看望他,他對自己的病甚少言及,談起書畫時瞳中就有神了。更多的時候,他在談?wù)撊ψ永锬切┮压实呐笥?,感嘆人物的凋零、景象的寥落。有一天,他的好友王篤芳來到病房,跟他聊了片刻,就偷偷塞給他一張紙。先生打開一看,見是一副贈給他的挽聯(lián),臉上忽然放出喜色,說自己在世的時候還能看到朋友送來的挽聯(lián),有點意思了。于是,兩人還就用詞、平仄問題作了一番深入探討。另一位與先生相契的朋友鄭國華來看望他時,先生告訴他,之前王篤芳給他送了一副挽聯(lián)。鄭國華聽了,臉色陡地一沉說,這不太好吧。先生淡然一笑說,知我者王篤芳。鄭國華緩和臉色,悄聲問道,我也寫一副,先給你過目,可否?先生頷首說,可。
漸漸地,他的意識就開始變得模糊了。醫(yī)生說,這是肝腦性昏迷的早期癥狀。有一天醒來,他忽然問我,外面是在下雨吧。我說外面天氣很好。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著吊瓶里一點一滴緩緩下注的藥液,仿佛是在看著悠遠(yuǎn)的夢境中的檐雨。他躺在床上,時不時地坐起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嘔完之后,復(fù)又躺下,有氣無力地哼一聲“快點吧,快點吧”。這種等死的情形就像是一個人在客舍中等一場沒完沒了的雨快點下完。他看了看窗外浩大的陽光,很無奈地合上眼皮,感覺他是在等待天快點黑下來,而那種黑暗是全然屬于他一個人的。兩千年前,就有一位智者在臨終前發(fā)出一聲喟嘆:“因為死亡,全部時間看來只是一個夜晚?!笔堑?,他在等待這樣一個夜晚快點來臨。
記得有一回,我翻開鎮(zhèn)志,無意間發(fā)現(xiàn)大事記一欄中有這么一段文字: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八日深夜至二十九日凌晨,柳市前街木尺廠發(fā)生特大火災(zāi),大火焚及保健院、供銷社及二十一家住戶,六人喪生,一人重傷。死于那場火災(zāi)的六人中,就有半溪先生的前妻和兩個小女兒(一個四歲,另一個才剛剛滿月),重傷者就是他本人了。先生彌留之際,我妻子曾向他詢及此事,先生說,他當(dāng)時撲到窗口看火勢時,火浪已從身后猛撲過來,他已經(jīng)無法返身去救家人了,只好被迫從樓上窗口縱身躍下,本意是要一死了之,所幸樓層不高,只是跌斷一條腿。從此先生就拖著一條斷腿離開家鄉(xiāng),住進(jìn)泰順縣的深山中,瘋癲有時,冷熱無常。如此過了一年,才從山中出來。前年寒食,先生放下酒杯,跟我說起自己三十多年前在泰順洪溪寫的一首瘋瘋癲癲的詩。他在八行紅絲欄信箋上默寫出來,我記得前面幾句是這樣寫的:“坐亦不是,立亦不安,臥亦不平,把胸中濁氣吐個零清。藥餌潑去,飯碗打翻,滿地拋書,連箱焚燒……”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痛苦不堪的滋味。寒食過后是清明,先生比平日多喝了一杯酒。
轉(zhuǎn)眼又近清明,正是春暖花開時節(jié),先生的生命卻無可奈何地凋謝了。除了書畫,他幾乎沒有留下什么。此間,我和妻子常去“塵不到齋”整理先生的遺文剩墨。因為長時間無人居住,房間里飄蕩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拉開窗簾,一縷清光照進(jìn)來,書房里的幾案上書卷散亂,廚房里煙冷灶寒,客廳里除了他堆放的書畫作品,還有我女兒四五歲時畫的一幅胡亂涂鴉的水墨畫。昔日的種種談笑,似乎隱約可聞。歸置妥當(dāng),我和妻子跟往常一樣輕輕地關(guān)上門,樓道墻壁上那幅山水壁畫被水漬侵蝕之后也早已漫漶不清了。那位曾經(jīng)手執(zhí)蒲扇去樓頂平臺納涼的畫家仿佛已經(jīng)化為一陣清風(fēng),融入畫中了——彼時情狀,邈若山河。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