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迎慶
這個故事源于父親的口述。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吧,我在膠東軍區(qū)西海軍分區(qū)司令部任機要參謀,一次奉命要去駐牟平的軍區(qū)司令部送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呈送時任膠東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親閱的機要密件,途中要經過敵占區(qū),所以分區(qū)首長很重視,要派分區(qū)直屬特務連的一名戰(zhàn)士護送我,我選中了特務連手槍排的于同信。他是個副班長,二十剛出頭,人挺機靈的。他人伍一年多了,我倆挺熟的,平日里首長和同志們都叫他“小于子”。
出發(fā)時我倆都換上了便裝,把武器掖在懷里。我用的是一把勃朗寧手槍,我們叫二號“擼子”,這槍有年頭了,老卡殼,不好使。小于子的可是把好槍,德國原產712型的毛瑟手槍,我們叫它大肚匣子、二十響、快慢機。這槍能單射也能連發(fā),打連發(fā)時的射速比機槍都快“嘚嘚嘚嘚……”槍的響聲很獨特,可脆嘣了。這槍在手槍排里也只有3把。小于子槍打得又快又準,去年在打下鬼子的虎頭崖?lián)c時還立了功,所以經分區(qū)首長特許給他配了一把。他那槍有七成新,槍面的烤藍都還沒褪盡呢。
一路上還算順當,我們于第三天晌午趕到了設在牟平縣境內觀水村的軍區(qū)司令部,呈交了文件。在軍區(qū)招待所吃了午飯后就要回返,這時小于子跟我商量,返回的路上是否能繞點道,他想回家看看。他家在招遠西南面的一個村子,自入伍后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如今得機會能回去看看父母也在常理。再說也繞不了多少道,來回三十來里地吧,我想想也就答應了。他熱忱地邀我同去,我也答應了。我們必須同去同回,不能分離,這也是機要工作的紀律。
思家心切一路急趕,我們于第二天下午到的他家。見了我們的到來他一家人可樂呵了,噓寒問暖的很是親切。他家中除爹娘外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敘著聊著他娘就拽上小于子去了屋外,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子?;匚莺缶鸵娦∮谧幽樀胺杭t,總低著頭不大言語了,像是揣上了個什么事。他娘提出要我們今天無論如何是不要走了,在家住一宿,晚上她還要帶小于子去鄰村探探親戚什么的。我大概算了一下,明天一大早出發(fā),路上緊點趕,后天擦黑前返回分區(qū)不會有多大問題,也就同意了。
接下來他一家就忙活上了,又是烙餅又是殺雞的,晚飯很豐盛,頂上過年了。我喝了不少地瓜燒酒,有些喝高了,飯后早早就躺下了。迷糊中我聽見他娘吆喝著帶上小于子和他妹妹去了鄰村。
第二天天不亮我們就起身準備出發(fā)。我感覺小于子有點不對勁了,動作磨磨嘰嘰,還丟三拉四的,在部隊上他可是個麻利兵。也許是昨晚沒睡踏實,他昨晚好像是回來得挺晚。出門上路后,就越發(fā)不對勁了,他總落在我后面,像是有意避著我,低頭琢磨著事,魂不守舍的。我訓了他幾句。走出二里地外,他終于停下腳步叫住了我,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低頭說:“孔參謀,對不住,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我得留下,留家里……”
“你說什么?”我有些蒙了,但很快火就上來了,說,“你這是想當逃兵,你……”
見我火了他忙說:“不不,不是當逃兵,是留下干地方武裝,一樣是抗日打鬼子,我……”
“你放屁!這么干就是逃兵……你這么干能對得起誰,你對得起分區(qū)首長嗎?對得起你的家人嗎?”我沖他吼道。
“我是對不起首長對不起同志們,可這也是……是我爹媽的想法,他們想讓我早點成個家,這次在鄰村給我說了個媳婦,我……”他抬頭瞟了我一眼。
我想起了昨日里他和他家人的一些舉動,現(xiàn)在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后悔不該同意讓他回這趟家,也想不到他會這么意志薄弱。我氣得直喘氣。
“我干地方抗日打鬼子也決不會含糊的,請你回去轉告首長?!彼终f。
看來這小子是去意已定。我鎮(zhèn)定了下來,想了想說:“你小子是有種,好——以后會有人來收拾你,你等著!現(xiàn)在,你給我把槍交出來!”
一聽這話他就急了,一把護住了左胸,他的槍就揣在那兒,那可是他的寶貝。我朝他吼道:“那是八路的槍是分區(qū)的槍,你不想干了就交槍——聽見沒有,給我把槍交出來!”我向他伸出了手。
一看這架勢他就急切地向后退,邊退步邊說:“不不,我不能交,干地方也需要槍,我不交!”說完一轉身他撒丫子就跑,跑得那個叫快,我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跑出很遠后,我看見他突然又剎住了腳,扭回身看見了我,把身上掮著的那個小包袱取下放在了地上,鉚勁兒沖我嚷:“孔參謀,這是給你的干糧。”嚷完這小子又撒丫子跑,一會兒就沒影了。
我恨急急地走了過去,拾起那個包袱打開一看,是一大摞子白面烙餅和好些個煮雞蛋。我返回分區(qū)還足有小兩天的路程呢。
回來后我即向分區(qū)參謀長報告了這件事,參謀長聽了后那個叫氣呀,背著手在屋里直轉圈,說:“真沒看出來這小子就這么個種,為了個女人就……還把槍也給帶跑了,這兔崽子,我還掂量著以后要提拔他當手槍排長呢!”一會兒,參謀長又指著我訓:“你也有責任!你是干部,他是戰(zhàn)士,你是怎么管的…--還好文件是送到了,要是文件出了差,我——”他頓住了沒往下說,可他想說什么我知道,那準是“我槍斃你”!
末了,參謀長背著頭朝我甩甩手說:“算了,這個機要參謀你也別干了?!本瓦@樣,我離開了分區(qū)司令部,下調到了一個連隊當了個副連長。
幾個月過后,剛入秋吧,西海區(qū)遭鬼子“掃蕩”,來勢兇猛。因有叛徒告密,分區(qū)駐地暴露,我們緊急向東線一帶轉移。在進入了招遠地界后,我們還是遭遇了大批鬼子,很快就被包圍了,打得很殘酷。當時分區(qū)的兩個主力團都已被司令員帶到外線,準備秋季作戰(zhàn)去了,我們只剩分區(qū)機關人員和直屬隊的兩個連,沒多大戰(zhàn)斗力。打了一整天,我們三百人犧牲了有一半。黃昏突圍,為分散鬼子的攻擊力,我們分兩撥向外沖,政委帶一撥向北突;參謀長帶一撥向南突,我跟著參謀長。那時我已調回分區(qū)司令部任隊列參謀,現(xiàn)在的叫法是軍務參謀。
我們一撥人冒著槍林彈雨不惜一切地向外沖,前面是特務連的一個排長端著機槍開路。跑著跑著就不斷地有人中彈撲倒,我身后的是分區(qū)政治部的女干事,她姓肖,“嗷”的一聲就倒下了,我急忙轉身要去拉她,她趴在地上朝我急擺著手,緊接著就用手槍朝自己的腦袋瓜開了一槍……到現(xiàn)在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她那最后的眼神,很痛苦但也很堅定很果敢,她才20歲呀……凡倒下的人只要還活著,都不愿拖累了同志們,自己了結,否則就都得死。能跑出去一個是一個嘛……真是很殘酷啊,哪像現(xiàn)在電視上播的那些“垃圾”抗戰(zhàn)劇,打鬼子輕巧得就跟玩兒似的,那是瞎扯淡!
天很快黑了,我們總算是沖了出來,一撥人剩了不到30人了。在野地里臥了一宿,天一放亮我們又爬起來趕緊跑,沒想到跑不多遠在一個岔道口又遭遇了鬼子,嚎叫著朝我們撲過來,有一個中隊小二百人呢!打吧,大伙都準備犧牲,不就是個死嘛,那么多同志都犧牲了……打著打著我們就撐不住了,也沒幾顆子彈了。緊要關頭突然鬼子隊伍的側后就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和手榴彈炸響,鬼子們呼拉拉都趴倒隱蔽了。我們看見是從東面上來了一支隊伍,大約有三四十人,穿的都是些老百姓衣服,肯定是地方武裝的同志——區(qū)中隊?民兵?不管是誰那都是我們的救兵……雜亂的槍聲中我聽出了有一個短促脆嘣的聲音很醒耳,“嘚嘚嘚……嘚嘚嘚嘚……”一會兒大伙都聽到了一個沖著我們的急切呼喊聲:“向西邊跑呀,快向西邊跑呀同志們……”我聽著這嗓門挺耳熟,好像是……舉著望遠鏡看的參謀長突然扭頭沖我說:“是小于子,這小子帶人救我們來了——快,向西,向西撤!”他一揮手指向西,那不遠處就是連片的高粱地。就這樣,他們拖住了鬼子,我們得機會鉆進了高梁地,總算是跑了出來。
脫險后我們剩下的20個人在一個叫水沽頭的地方和政委帶的一撥人會合了,他們也只剩了三十幾人。不久后我們就靠攏上了分區(qū)主力。那以后分區(qū)機關和部隊就移防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就再也沒能得知有關小于子的什么消息??蓞⒅\長從那以后就會常念叨起小于子的好了,說那回要不是小于子的解救,我們可就糟了,完了。說這小子還真行,能指揮那么多人打仗……但末了總還不免要把他當逃兵的事給扯出來責罵一通,又愛又恨吧。有一回他調侃地說:“這兔崽子找的那個小媳婦肯定長得挺俊,要不然怎么就能把他的魂都給勾去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看來是千古不朽?!?/p>
我也挺掛念他的。
轉眼就是1945年的春天了,抗戰(zhàn)的形勢已大為好轉,膠東部隊開始逐步反攻,有了些大動作,打下了一座縣城和好幾個鬼子的大據(jù)點。
這一天我輪值擔任司令部的值班參謀,站門崗的哨兵進來報告說有人找我,是個招遠來的女同志。招遠來的女同志?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能會是誰。我出屋看見院子有個很年輕的陌生女人,中等個,一身素裝,腦后梳著髻,是個小媳婦。她低頭站著,雙手捂著個青花布皮的小包袱。我上走前去問她:“你是找我嗎?有什么事?”
她抬頭看了看我,說:“你就是孔參謀吧?”
我說:“我是——你有什么事咱們進屋說吧?!?/p>
她點了點頭就跟我進屋。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一個字“俊”!那臉蛋長得可水靈了,身板輕盈盈的。進了值班室還不等我讓坐,她就說:“我是于同信的媳婦,他有件東西讓我一定要交給你?!闭f著就把包袱放在桌上,要打開……
聽了她的話我眼睛一亮,忙問:“是小于子,他——他怎么沒來?”
她臉背著我,說:“他……他死了。那天夜里去打漢奸,他挨了兩槍,抬來家不多久就……”她哽咽了。
就像是過了一道閃電,我腦袋瓜一下子就“嗡”了……好一陣我定住了神,急對她說:“你坐著,我去請首長?!?/p>
前時的那個分區(qū)參謀長現(xiàn)已是分區(qū)的司令員了,這會兒正在主持分區(qū)團以上的干部會。我進了會場直奔他沖他耳語了幾句,他聽了后唰地站了起來,什么也沒說拋下會議就跟我走了。
我們從小于子的媳婦口中得知,去年小于子離隊留家后,很快就在他村里組織起了民兵拉起了隊伍,打鬼子除漢奸干得挺紅火。后來他把隊伍并入了黨的地方武裝區(qū)中隊,不久他就當上了區(qū)中隊長……就在幾天前的那個夜晚,他帶著幾個人去搞除奸行動,不想就出了意外。臨犧牲前,他把他的槍交給了他媳婦,交待他媳婦說,一定要把槍去交給西海軍分區(qū)司令部一個姓孔的機要參謀,讓那個參謀把槍轉交給分區(qū)首長。他說那可是八路的槍,是西海分區(qū)的槍,得還給人家……他還說他對不住首長,對不住同志們……
聽著聽著我就唰唰落淚了,我看見司令員的眼圈也紅了,滿臉的嚴峻。那個小媳婦抽泣著打開了包袱,拿出了一個用黃油紙包裹著的物件,雙手遞給了我。我接過那沉甸甸的物件都不忍心打開看,直接就遞給了司令員。
司令員接過了那物件,說:“槍是回來了,可人……”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接著他慢慢打開了包裹著的兩層油紙,那把匣槍便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槍面的烤藍已基本褪盡,槍擦得锃亮,閃著寒光。司令員很嫻熟地驗槍——他先卸下了彈匣,接著扳下了槍的大機頭,然后雙手橫持槍,用拇指勾開了槍的小機頭也就是槍機,低眼看了看顯露出的內槍膛,再合上槍機,朝地上打了個清脆的空響。那小媳婦告訴我們說,近一年來,小于子用這把匣槍打掉了不下二十個鬼子和漢奸。司令員握住槍的手柄,反復看著槍的兩面,說了一句:“是把好槍啊。”
幾個月后,鬼子投降了,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