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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 誓

      2017-04-07 03:25寒郁
      四川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齙牙

      寒郁

      1

      小滿曾對我說,那是一個細(xì)雨天,他在低頭鍛打一個耳環(huán),一抬眼,看見一個女子拿著一掛項鏈找到他,要修一下。本來這是他職業(yè)里很平常的一件小事,當(dāng)時僅覺得這女子從裝扮到氣質(zhì)都和他尋常見的女子不同罷了,那是一種風(fēng)塵撲面的驚艷感。本來這樣一個尋常事,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子往回走的時候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那回顧時,轉(zhuǎn)項處的微笑一瞥,正好和他也抬起的眼神對上,彼此眼里的小湖泊都含笑收容了對方投射的一束視線,一時間竟相對忘言……就這樣慢慢認(rèn)識了。好上了。

      一生的淚水和歡笑里,這是起源。

      小滿說,這是命。

      他也說,認(rèn)識青桃,是他一輩子最好的一段命。

      2

      那一年,是春天近黃昏的時候,師父帶著一個腆著大肚子的男人來到武校院子里。我正在樹下給師兄們洗臟乎乎的褲頭和襪子。那個男人的肚子實在太大了,像懷了一窩娃娃的老母豬,我也就搓襪子的時候多看了兩眼,但其實并沒太在意。盆里臟襪子倔強的臭氣熏得我頭昏腦脹,只有趔趄著身子扭著頭側(cè)著鼻子斷續(xù)搓洗,可褲頭上那些黏糊糊的不明物還是搓不掉??赡苁俏疫@樣一副滑稽的樣子引起了那男人的注意,他轉(zhuǎn)過身子看了我?guī)籽?,說,嘿,小鬼頭。朝我揮手的同時,回頭對師父說,這小崽子長得俊,像個女娃,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但是他這一句話很讓我生氣,說人長得像女子,平白無故,不能這樣侮辱人!

      我就把木盆狠狠在地上頓了一下,瞪著他,要不是師父在,我也許會把洗襪子的黑水潑在他身上,可看著他的臉我就忍不住笑了。他那也是臉呀,肉嘟嘟的一掛肥肉搭在臉的位置上,小眼睛被擠得淹沒在深陷的肉里,紅紅的面皮上,只有一道狹窄的縫隙,眼珠子翻動的時候就顯得特別可笑。

      那男人見我笑,他也笑,沖師父說,呵呵,我看這小家伙就挺好。問師父,小娃練得怎么樣?

      師父說,千緣,練一遍,給黃老板看看。

      練給這個陌生的胖男人看,我當(dāng)然不情愿,但也不敢違逆,就把師父教的拳法打了一遍。收了拳,立定,等師父發(fā)話。

      那胖男人伸出大拇指,說,周師父,好,就是這小娃了。

      幾句話的時間,我就成了“星星灣歌舞團(tuán)”的門童。每天的報酬是五塊錢。擱在二十年前的偏遠(yuǎn)鄉(xiāng)下,五塊錢也不是小數(shù)目了,特別是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

      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姓黃的男人就是廟會上最大的“星星灣歌舞團(tuán)”的老板。我?guī)熜执蠛6端麄円惶崞鹦切菫尘蛢裳鄯殴?,眼珠子滴溜圓,津津有味地說道,里面的姑娘那個騷勁兒,香啊!脫光了,直放光,白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于是說著說著底下就揭竿而起了。

      他們也只是想象,誰也沒進(jìn)去過,師父說誰進(jìn)那地方誰就不要跟著他學(xué)武了??刹恢缼煾冈趺磿屛胰ミ@個地方呢?肯定是想著我還小,讓我掙一點錢,好減輕一些家里的負(fù)擔(dān)吧,我想。心頭一暖,就拎著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個睡覺的小席子,跟著黃老板上山了。

      山腰間有一片開闊的平地,歌舞團(tuán)就臨時扎在這里。不過幾支煙的時間,到地方了天還沒黑,夕陽最后一抹柔和的光線打在用鋼架和木頭高高架起的門楣上,棚頂上方高高站著一個女子,身上盤著一條花斑青蟒,顯然女子還不足以支撐這條大蟒的重量,蟒蛇把她壓得搖搖欲墜,繞了一個圈,盤在她近乎赤裸的身體上。這樣一種顏色分明的對比,顯得恐怖而美麗。

      我在山里也見過好幾次蟒蛇,倒不是太害怕了,但是迎面看到一條一丈多長的花斑蟒盤在一個小女子身上,渾身還是為之一涼。

      那女子本來應(yīng)該迎門而笑的,但是她看著落日,眼神茫茫,像有風(fēng),顯出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的憂郁?;椟S的光線烘托出她小巧的側(cè)臉,她在上面看我一眼,我也仰著臉看她,沖她一笑,她沒看到,繼續(xù)眺望夕陽即將收束的落暉。

      夜慢慢染黑了天空。

      這個時候,廟會的人流少些了,可星星灣圍棚跟前,人非但不減,反而越來越多。賣票的在那里用夸張的語調(diào)起勁地吆喝著:來,鄉(xiāng)親們,爺們兒們,走一走看一看,星星灣的風(fēng)景最亮眼,有獅子有老虎,有魔術(shù)有功夫,最好看的還是十八的大姑娘不穿花衣服……還有更不堪的,都編成順口溜,伴著浪聲浪氣的音樂,刺激那些圍觀的男人們淤積的荷爾蒙旺盛分泌,許多青皮小子在那里起勁地打著呼哨,喝彩、起哄。

      我非常后悔,覺得師父騙了我。

      剛才一進(jìn)棚里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臺上兩個女人在那里邊跳邊脫,旁邊老虎關(guān)在籠子里放在那兒都是一個擺設(shè),底下坐著的人都是沖著這幾個女人來的。

      我想走也來不及了,黃老板把我的小包袱隨手甩到舞臺后面一間散發(fā)著濃重腳臭氣的屋子里,帶我繞了一圈,交代了幾句話。我還沒來得及繞場子看一遍,這時候就有人招呼道,吃飯了。

      換下來的人員,男女說笑著,幾個女子、婦人臉上還帶著濃妝艷抹的油彩,擦擦手就圍過來吃飯了。剛才在門楣上扛著蟒蛇的那個女子也換了下來,把臉上的油彩潦草地洗了幾把,便在飯桌旁坐下。見我有點局促,便摸摸我的頭,說,剛來的小門童吧,呵,長得可真俊俏!她給我夾了一個雞腿,說,吃啊,還熱呢。她撩一把金黃的頭發(fā),一邊大口地撕扯著雞腿上的肉,一邊含混地問我叫什么。看樣子是餓了。

      我答,千緣。我像看著我姐姐那樣微笑著看她一眼,覺得親切。她應(yīng)聲喊了我一遍,千緣。說,我叫青桃。

      和她就這樣認(rèn)識了。在這樣陌生而熱鬧的環(huán)境里,我掂起筷子吃了幾口,說笑間大致知道了他們的名字。他們對我還挺和善,大概覺得我只是一個小孩子吧。

      匆匆吃了飯,青桃她們就回到舞臺上了。

      因為剛來,沒安排我什么活兒,我就在場子里瞎轉(zhuǎn)。臺上正在吐火跳艷舞,旁邊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懨懨的老虎。伴舞的是兩個婦人,三十來歲的年紀(jì)了,在這個行里當(dāng)然還是喊她們姐姐比較好些。兩個人一個瘦,一個胖,當(dāng)然瘦的那個比較年輕,還有些未被歲月剝蝕的風(fēng)韻,她叫米姐;另一個已有皺紋,一笑,露出積年酗酒的血紅牙齦,不過為了她高興,也還是叫她麗姐吧。endprint

      臺上叫青桃的嬌小姐姐和剛才在門楣上的沉靜簡直判若兩人,此時,她一身妖艷,有一副帶電般的臀部和撲棱撲棱亂飛的雙乳,抖動得渾身曲線波濤洶涌,她那韻律能電死人,那熱辣辣的眼神也能淹死人。她控制著整個臺上的氣氛,時不時就在底下黑壓壓的人群里掀起一陣喝彩的噪音,隨著一層一層花瓣一樣剝落的衣服,底下的男人、小伙子都血脈賁張地尖叫著,夸張而扭曲。

      那個外號叫做齙牙的哥哥,不斷把臺上的燈光和音樂變換出激烈而迷狂的節(jié)奏,聲、光、電、影交叉著。我站在后面,看著臺上變換的燈光打在她們身上,伴隨著巨大的喧囂,她們跳著脫著,一切是如此直接的刺激,以至于造出一種幻覺來,燈光、人聲、舞影,都像不真實似的懸浮在場子里。

      底下不斷有男人試圖伸手去摸青桃她們,被站在臺子兩角赤身裸體手持電棍的大力和柴龍面目兇狠地喝止住,但仍然有人不斷起哄,特別是當(dāng)青桃脫得只剩最后一件巴掌大的小內(nèi)衣時,那么多盲目腥臊的激情,瘋狂地繚繞在棚里的上空,制造出一波又一波的喧囂,吵得人耳朵疼。而這種猥褻演員的情況幾乎每一場都會發(fā)生。

      閃光燈下,人們看完了又品味著、評論著說她們誰誰姿色如何,騷到什么程度,權(quán)衡他們這幾塊錢的門票花得值不值得。

      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玩兒。就溜出了門,門口長新他們也拿著電棍守著,幕布外那些舍不得買票或者等著下一班進(jìn)去的人群,紛紛摳著幕布擠著眼往里使勁看,彷佛里面有性命攸關(guān)關(guān)的真金白銀。長新和幾個從武校里臨時雇來的打手急忙揮舞著手里的電棍輪換著去驅(qū)趕他們,但是驅(qū)趕了又來,圍著幕布,像起起落落的蒼蠅。我從他們胳肢窩下抽身溜出去,來到了外面。

      我爬到門楣上坐了一會兒,看山中明滅微暗的燈火,底下是喧騰的吵鬧,過了許久,夜色侵襲,頗有涼意,困意開始在眼瞼上彌漫,就只有下來,撥開門口熙攘的人群,穿過場上看艷舞的人們,來到后臺,進(jìn)屋子里把小席片打開,在角落的位置鋪上薄被褥,躺下來,有點懊喪。外面的叫嚷聲沁過木板墻壁,大面積地流淌進(jìn)來,灌滿耳朵。翻了幾個滾,在聒噪聲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約到了下半夜,開始清場,雖說是第一天,畢竟吃了人家的晚飯,我也不好意思再睡,起來揉揉眼幫著清理場內(nèi)的垃圾。

      黃老板循例又和當(dāng)?shù)赜蓄^臉的小官員、痞子、有錢人、地頭蛇之類吃喝去了,是那個猩紅小嘴戴著金戒指的女人在指揮——我才知道她是老板娘,也跟著青桃她們喊她,柳姨。她看人的時候經(jīng)常眼睛微立,眉毛也往上吊,只給人半個眼仁。看樣子她年紀(jì)比青桃她們大些,但那份態(tài)勢拿捏恰如其分,滋養(yǎng)得也細(xì)潤,讓人一看就是劇團(tuán)老板傲氣難掩的女人。

      我跟著齙牙、大力他們把椅子一排排都放整齊,清理地面。

      收拾椅子時,力氣用得猛了點,就出了一頭的細(xì)汗,柳姨見狀,也不知是真是假,兩片嘴一開合就夸我能干,還說,唔,千緣干得不錯,有什么事給姨說。

      我知道這不過是個客氣話罷了,點頭,說,嗯。她的言語看著親切,里頭卻有一種不自覺的凌人,這親切就像是做出來的一個樣子,笑得也貌合神離。

      然后她去說和青桃一起的另一個姐姐,沉穗。她說,穗子,你怎么在臺上老放不開呢,你也學(xué)學(xué)青桃,干的就是這一行,別老是扭扭捏捏的,底下人看得不盡興我們怎么做生意?又轉(zhuǎn)身說,青桃,你多教教,跳的時候、脫衣裳的時候都要講究些技巧,去吧,歇著去吧。

      那個叫沉穗的姐姐也不辯解,唯低頭聽受而已,臉上有點紅暈,叉著手放在身前。

      忙到了這時候,女人們大都累了,間或說笑幾句,到了后邊卸妝休息。

      出于習(xí)慣,第二天天剛亮,我便小心起來,跑到外面練了一會兒功,怕回去師父說我懈怠。

      練完了,收了功,坐在路邊向陽處較高的一塊石頭上等著太陽升起。這時候的天色像是雞蛋清,黑白混沌,慢慢地就越來越純凈,因為白越來越濃。我正在那里托著腮想家里,娘這會兒是不是也已經(jīng)起來,該喂牛了。母親總是讓我家的炊煙第一個從村子里升起來。喂了牛,吃了飯,收拾妥當(dāng),該去地里耕種,我想趕快長大些才好,才能幫著父母在地里頭忙活……不想還好,一想,才意識到又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想我娘,想我姐姐。正瞎想著呢,依稀看見一人鬼鬼祟祟地往后臺的屋子這邊來,近了,才看見是青桃,我剛要張口打招呼喊,她急忙把指頭豎在唇間,噓——

      我就趕緊把要發(fā)芽的話咬斷,沒敢喊出聲來。青桃看看我,笑一笑,示意我不許給別人說,我使勁點點頭,然后就見她貓著身躡手躡腳從后面進(jìn)了屋子。

      她們早上都起來得很晚。接近半上午了,才都起來,匆匆地收拾、梳妝、吃飯。然后來到街邊招攬新一天的觀眾。

      我沒想到第一天就要我也扛著蟒蛇,在演出開始之前,和青桃、沉穗她們一起站在門上方搭起的架子上招徠路人觀望。我忍不住有點害怕。

      青桃說,千緣,你小男子漢,這怕什么。掰開蟒蛇的嘴巴讓我看,喏,都沒有牙,拔了。她把手探進(jìn)蟒蛇嘴里,把扁圓的蛇嘴撐得老大,看到了嗎,不用怕,你就當(dāng)抱個小娃娃好了。

      麗姐則不由分說把我涂抹成善財童子的樣子。

      心里的害怕是解除了,可一想光著身子幾條蛇在身上蠕動著爬來爬去,還是覺得瘆得慌,青桃姐姐剛把蛇搭在我肩上,涼!——那是懼意侵襲的涼,渾身禁不住一個激靈,它一動,我就一激靈,我心說,蛇,你別動,你別動!可它不但蠕動,還認(rèn)生,吞吐著細(xì)火苗一樣的蛇信子,一吐一吸,速度快得驚人,我看著那血紅的須子,老是害怕它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兒給卷了去。好長時間里,我的眼睛里都是那繚繞的蛇須,我的臉想必也是驚恐的慘綠。

      青桃在旁邊看不下去,伸手過來,用指甲輕叩蛇頭部的那一小片區(qū)域,發(fā)出了一點類似呵斥的聲音。說也奇怪,呵斥完了,蛇們還真的聽話忽然安靜了下來,溫柔了起來,纏繞著我,吊在脖子上、肩上,不再那么多動了。我一顆緊鑼密鼓的心,才算稍稍安穩(wěn)。

      我忍不住說,姐姐,你真厲害!

      觀眾沒拉來,演出還沒開始,青桃、沉穗、米姐、麗姐、大力、柴龍、長新、齙牙,甚至柳姨也偶爾出來,都站在門前施展各種手段吸引路過的鄉(xiāng)人。青桃和沉穗舞著蛇雙雙跳舞,用得多是臀部和胸部,但到精彩處便戛然而止,讓高潮留白,把鄉(xiāng)人們引到米姐一手拿票一邊吆喝的售票臺。只要能把路人的驚奇、好奇都推進(jìn)成色心頓起,然后再讓他們把這點兒好奇伸進(jìn)口袋里兌現(xiàn)成人民幣,活兒就齊了,就進(jìn)去看青桃她們的表演吧。endprint

      我在架子上也不敢偷懶,雖然站的時間長了,腿酸。幸好讓師父磨練出一點底子,站累了我就換著腳站,有時候還在上面活動活動腿腳打一通拳。我得老逗著蟒和蛇動著,做出一些嚇人的動作,和蛇若即若離地親吻、把蛇盤在脖子上之類的,要不然柳姨又該不高興。因為生意如果稍有不好,有一場觀眾不太滿票,她反饋過來雞蛋里挑骨頭的話就特別豐富、生動。

      好不容易等到一天忙活完了,累得都要散架。清理、收拾完場子,匆匆吃了飯,女人們就倒頭睡去,折騰了一天,實在是累。站了一天,我也累了。燒了熱水,泡腳,我喊,青桃姐,你也來啊,泡泡腳,舒服多了。青桃卻笑一笑,和我有默契似的,也來泡泡腳。

      晚上我和齙牙睡一個床鋪,因為我覺得和他比較投緣,合得來。他會吹口琴,我就纏著他在外面石階上吹了幾支曲子,畢竟累了,說笑了一會兒,就回去準(zhǔn)備休息。經(jīng)過廊下時卻聽得最里面的屋子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又像呻吟。我問齙牙,像是柳姨哎,她不會病了吧?

      齙牙哥哥吃吃地笑,拉著我往前走,說,傻千緣,咱莫管。他卻惡作劇般順手撿起一塊小石子,一甩手,“咚”一聲砸到木門上,里面的聲響應(yīng)聲而止,驚起一聲,誰?

      果然是柳姨的聲音。

      齙牙拉我快步走過,來到儲物室里,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我們在門后依稀看到柴龍晃著膀子從柳姨屋子里出來。齙牙見慣不怪地笑一笑?;氐轿堇锼?。

      我們正在席片上說話,我給他吹噓我娘做的飯有多好吃多好吃,比如把泥鰍裹著紅薯粉面在油鍋里炸了,再燒湯,那個好吃啊……聽得齙牙流口水。說得正好,突然聽到,青桃和沉穗她們住的那屋里一聲凄厲的嚎叫,把我嚇了一跳,我要出去看看,齙牙說,不用。對我說,一聽就是柴龍。

      青桃、沉穗她們倆一個屋子,米姐、麗姐分別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住一個屋子,大力他們和雇的看場子少年在最外面一個屋子,柳姨和黃胖子一個屋子,另外一個就是飼養(yǎng)室,一個小儲物室,都是用木板臨時隔開的。

      此刻聲音就從斜對角青桃她們屋子里傳來。那一聲嚎叫叫了一半就被自己硬生生吞下了,我有點好奇,想出去看看。齙牙哥哥拉住我,你不要瞎看,不關(guān)你的事。

      我說,噢。可總是一時不安心。

      齙牙哥哥看我疑惑,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說,我猜是青桃把柴龍的壞東西給剪了!

      我問她,什么是壞東西?

      他笑話我,捂著嘴哈哈地笑。

      3

      第二天一起來,長新他們就故意嬉笑著問柴龍,龍哥,怎么了,走路怎么夾著個腿啊,想做黃花大閨女了可是?

      柴龍氣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還疼得牙縫里咝咝吸氣,罵他們,滾去!繼續(xù)想捂又不能捂地夾著腿走路,嘴里不停罵罵咧咧的。

      原來,昨兒晚上他在柳姨那里被點燃的火氣讓齙牙一石子給驚擾了,回到房里,渾身騰起的邪火燒得他坐不住,就咽著唾沫踅進(jìn)鼾聲微起的青桃她們屋里,他本來想猥褻沉穗的,因為沉穗安靜、瘦弱,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不說,反抗起來力氣也小。

      不想沉穗睡在青桃里面,那就只有吃青桃解解渴了,褪掉褲子就要動干戈,他還以為青桃睡得沉沒醒呢,迷蒙中以為青桃似乎還幫著他握住那東西呢,他心想著,小騷妮兒,一開蓋味兒還挺醇的……不想神經(jīng)末梢只感覺到一點清涼,咔嚓就是一剪刀,剪去了一角,他痛得干嚎,嚎叫了一半又死死憋住,倉皇逃出,他怕青桃再給他一剪刀。

      青桃倒好,還在那里閉著眼好像真的睡著了一般。

      吃飯的時候,柴龍斜眼看青桃一眼,那是一臉的懼意猶寒,惡狠狠地嘀咕罵了一句,小婊子,你可真夠狠的?。?/p>

      青桃裝作渾然不知,乜他一眼,還說,柴龍,你這是怎么了,拉叉著腿干什么?

      柴龍沒有好氣,罵,讓狗日的瘋狗咬著雞巴了!

      青桃姐姐四兩撥千斤,將柴龍的臟話輕輕拂落地下,喲,我還以為你跟誰加班加過點兒了呢。

      柳姨不動聲色的臉上立刻泛起一點白。

      青桃還笑著,說,晚上狗多,龍哥,下回你可注意點兒,少招惹,別一下子給你咬掉了你以后還怎么傳宗接代。

      柴龍氣急敗壞,摔了筷子,媽拉個X,這飯咸死了,老子不吃了!

      麗姐也不高興了,早飯輪著她煮的,她那點廚藝能把飯煮熟就不錯了,不過飯是白米粥,怎么會咸?扯你媽的蛋!麗姐說給你齊根剪了也不虧!

      這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柳姨的脾氣不太好。總有一句沒一句說沉穗在臺上的不好,眼神卻像馬蜂,時不時地順帶著蜇在青桃身上,看樣子要恨不得把青桃叮得渾身是窟窿。

      只青桃姐姐氣定神閑,吃得依然不緊不慢,把醬抹在餅上,涂抹得很均勻,然后卷起來,一口一口地吃,把柳姨在一邊翻卷的惡毒眼神也捎帶著吃下去。

      上午,我仍然是扛著蟒蛇站在棚架上,經(jīng)過了一天,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蟒盤在身上也不覺得得慌,倒覺得熱的時候盤在身上,還挺清涼。

      賣完了一場的票,我們就去臺上幫忙互動著開場。

      開場的時候,所有的演出人員要在臺上面對底下所有的觀眾拜票,說一些冠冕堂皇的江湖開場:各位南來北往的看官,我“星星灣”今借寶地賣藝獻(xiàn)丑,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常言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天來到貴寶地,只為混個活口湊個車馬錢……大力和長新站在舞臺兩角,柴龍和幾個年輕漢子在后面,看著場子。臺上先是黃胖子拜了四方,主持有時候是柳姨有時候是米姐,麗姐負(fù)責(zé)穿插耍寶調(diào)笑惡搞;我在前面隨著鼓點晃晃胳膊跺跺腳,把身上的蟒蛇變換著姿勢耍起來;齙牙在后面調(diào)配音響和燈光,混響的還是那種當(dāng)時直刺耳膜的4/4拍勁爆DJ慢搖、快搖,無論什么樣的流行歌曲都是處理成的單調(diào)動感的搖搖搖搖哎喲哎喲;更火辣的是臺上的青桃、沉穗等女子,她們身著錫箔碎片串成的劣質(zhì)舞裙,在閃耀抖動的燈光下有節(jié)奏劇烈地?fù)u頭,若隱若現(xiàn)的臉龐,長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搖晃成一片驚濤駭浪,那是一種讓人瘋狂和眩暈的搖晃……金黃的欲望,爆裂的欲望,這讓人毀滅又重生的欲望……伴隨著間或旁邊籠子里的老虎煩躁的一聲長嘯,在那些男人眼里失火的舞蹈,極致打開的妖嬈就像一塊足夠重的石子,揮手投過去,立刻就在底下的人群里濺起一陣陣夸張的嚎叫……臺下一個手里把著鵪鶉的老頭兒張著嘴、凸著眼泡,擎著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上火辣辣的青桃她們,手心里出著汗活活攥死了手中的鳥!endprint

      葷段子一個個從麗姐口中馬不停蹄地送出,節(jié)目一場場演下來,越到最后越接近裸露,不需要太多的技巧也不需要多少包袱,只要大把大把的刺激就可以把底下的人伺候舒服,到最后一個個觀眾都像喝了酒打了雞血,臉上帶著紅彤彤的顏色,眼睛尤其亮,看見個母豬恨不得也放光,節(jié)目都完了還在那里依依不舍,不愿意走,囂嚷著再來一遍,在那里高叫著糾纏……

      這個時候也好辦,就交給麗姐來辦,她不但脫而且脫得很徹底,袒露著被時間摧殘碾壓過變形的身體,站在臺上拖著長腔唱京戲,有時候柳姨也來唱豫劇。但不管是她們倆之中的誰,嗓子都故意像讓人撕裂的布匹,發(fā)出來的聲音,真難聽!

      黃胖子開始上臺勸場,再說一些面子話,道聲得罪得罪,往外疏散人群,再全體出去聲嘶力竭地在門口招徠下一場觀眾。

      好的時候一天能重復(fù)三到四場這個過程,差的時候不定,有兩場,也有只一場,不過總體還行,特別是十來天廟會的中間五六天,場場爆滿。

      到第二場的時候,我站在架上面,看見路旁邊有一個人在那里徘徊,足足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想進(jìn)去又不敢的樣子。是一個有點黝黑但眉目炯炯然的男子,他在那里一會看看演出棚,一會看看山上風(fēng)景,一臉踟躕難為的神情??吹贸鰜硭且粋€正經(jīng)的小伙子,沒進(jìn)過這種聲色俗艷的場所。

      下來在石頭后面小解的時候,他轉(zhuǎn)過來跟著我,笑著說,小弟弟,給你這個玩兒。

      我看他不像壞人,就伸手接了。原來是泥捏的小猴子,用瀝青染了經(jīng)火燒出來,光滑鮮亮,是鄉(xiāng)村孩子一個很喜歡的小玩意兒。猴子腦袋上有一個小孔,放到唇邊一吹,嘹亮有聲,我很喜歡。

      小猴子捏得實在可愛,我問他,你有什么事兒哪?

      他說,青桃是不是在這兒?

      我說,你是誰?

      他笑,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泥捏的彩塑小牛,塞在我手里,小弟弟你拿著這個,進(jìn)去給她說外面有人找他,好吧?

      我看著他祈求的眼神,就說,好啊。手里的小猴子和小牛兒捏得確實惟妙惟肖。我就答應(yīng)他進(jìn)場子里去找青桃。

      可青桃正在臺上表演,上身的褻衣脫了,正手持著一條看上去很恐怖的雜花蛇在乳房周圍游走,底下人拍手刺激地叫好。我在后面站了一會兒,不好上去打擾,只好跑出來,對他說,青桃姐在表演呢。我覺得沒幫上他什么忙,就舉出手,要不都還給你吧。

      手雖然伸出來了,手指卻攏著,攥著泥塑,我有點不舍得再給他了。

      他露出牙齒笑了,我在外面等著吧,也不差這一會兒。

      我說,那你進(jìn)去看她吧。

      他還在猶豫。

      我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近乎闖禍,心一熱,說,走吧,不要你的票,你進(jìn)去就看到青桃了。

      就要帶著他進(jìn)場子里。

      長新看是我領(lǐng)進(jìn)來的,再說都演了一多半了,也不問他收那三塊錢的門票了,只隨口一問,你村子里的?

      我順承,嗯。

      就進(jìn)去了。站在后面看。

      臺上的青桃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尖叫聲中盤著蛇,正欲把蛇轉(zhuǎn)移到下身三角區(qū),要扯下最后一件褻衣,把演出的叫喊推到最高的沸點。本來是輕車熟路,一天要演上幾遍,熟練地扯去下身的小衣服時正好甩過蛇身輕巧地遮住,什么都露了又似乎沒有露,這實在是一項妖艷的功夫,特別是吊足胃口誘惑了半天扯下衣服和甩出蛇同時進(jìn)行的那一眨眼,全場瞬間達(dá)到沸騰的頂點……

      身邊會捏泥塑的大哥哥臉上像一片倒春寒后的水面,我還以為他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被人們近乎猙獰的嚎叫聲嚇傻了呢。

      臺上的青桃挑逗著在扯下小褲的瞬間,不經(jīng)意抬眼看了一眼后面,突然像是被馬蜂蜇了一般,眼睛僵在那里,身子呆立,動作忽然靜止,手中甩出的蛇慣性地滑出,落到臺下人群里,她這回一點也沒有能遮住自己最私密的美麗。

      除了落到蛇的那一片人出現(xiàn)了短暫的騷亂,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更為激烈的叫喊,我看見青桃捂住臉,轉(zhuǎn)過身子,沉穗趕快上來掩住她。

      以往平靜不驚的青桃卻忽然怔住了,久久地站在那里,最后渺渺地嘆了一口氣,眼角竟沁出無聲的淚來,似乎那一顆淚帶著整個心底海洋的重量,掛在風(fēng)塵又無奈的臉上。

      她的羞恥并不是來自她得在欲望的臺上展覽她那一覽無余的身體,而是來自后面看到她的那個人,是她愛著的老實的男子……四目相對時,她為自己重新拾起了少女最初的羞澀。

      4

      這天晚上青桃喝了很多酒,大口大口地灌進(jìn)嘴里,喝得很猛烈??吹梦倚睦镫y受。

      下場的時候,衣服都沒細(xì)穿,她就裹著人群沖到外面,對著那個瘦長的青年劈面一句,誰讓你來的?說到第二遍的時候,她的眼淚就硬生生地落下來,像雞蛋摔到石板上面,還在大聲地問,你是不是就想來看我這樣啊,你都看到了,開心嗎?!

      那個青年幾次囁嚅著想說話,都沒有說出來,也被青桃逼出淚來,他挨近了想拉青桃的手,被青桃甩開,就不敢再上前,眼巴巴地望著她。青桃說,你走吧。

      他不舍得,在那里踟躕。

      青桃說,走??!

      聲音卻已經(jīng)弱下來了,她其實也不舍得他走,但是她怕門口大力他們都看見,就轉(zhuǎn)了身,折回棚里,將那青年殷殷的眼神生生折斷在外面。

      收了場,青桃就去街邊的燒烤攤上喝酒,當(dāng)?shù)匾环N烈辣的高粱酒,喝多了上頭,會很疼。

      我自知有不可推脫的錯,不該領(lǐng)著那個男子去舞場里見青桃,就尾隨著她,她喝酒我也跟著,開始她自斟自喝,喝了幾杯,手一抬,問我,能喝么?

      我被她一晃一晃的杯子點燃起胸腔里的豪氣,順口就說,能!

      就真的倒?jié)M了一杯,端起來就要往嘴里倒。我心想我又不能替你分擔(dān)難過,那就只能替你分擔(dān)這些酒了。我端起的杯子被她一揮手打落,青桃笑,傻瓜,你還真喝啊。

      她繼續(xù)喝,說,我喝醉了你還得背我回去呢,你老實在這兒坐著。說話已有一些酒精成分了,指著烤串,問我,吃嗎?endprint

      我搖搖頭,并且勸她也少吃些,天上下著露水,弄不好會吃壞肚子??伤宦牐琅f吃著烤肉,喝酒。

      我坐在冷涼的石頭上,看天上的星,我數(shù)了一會兒,卻越數(shù)越亂,那么多的星,到后來就數(shù)不清了,撐著腦袋,迷迷糊糊卻把自己數(shù)睡著了。站了一天也累了。

      直到青桃從石頭上抱我起來我才發(fā)覺,我揉揉眼,問,你喝飽了?

      青桃說,還指望著你背我呢,你倒好,先睡了,也不怕著了涼。

      我弓起身子在她面前,說,來吧,姐姐,我背你。

      她醉醺醺地笑笑,拍我的肩膀,說,你,再過幾年還差不多,快長吧,姐姐等著。

      我說,青桃姐,我長大了背你,不讓你喝酒、難過,也不讓你跳舞……

      我還沒說完,她就抱住我的頭貼在她懷里,她把手放在我手里,說,牽著姐姐的手,帶我回家。

      我就牽著她冰涼的手往不遠(yuǎn)處的“星星灣”走,她雖然搖搖晃晃,卻還知道方向,掙開我的手,說,千緣,不是去那里!

      我迷惑地看著她,那去哪里啊,姐姐?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小千緣,你帶我回家啊……

      我也想啊,可是姐姐,你如風(fēng)中飛花,哪里是你的家呢?

      青桃嘆息一聲,閉上眼睛,把手交給我,說,走吧。還是回劇場了。

      明天還要演出呢。

      半路上碰見找過來的沉穗和齙牙,攙著青桃,我們一起回去了。只青桃姐姐伏在沉穗顛簸起伏的肩頭說著醉話,回家,帶我回家……

      沉穗的眼底默默涌出細(xì)碎的淚花。

      她們流淚的時候都是這么柔弱、這么美,卻不知道眼淚是她們最忌諱的。因為,它們不值分文。

      5

      過了一天,我又看見等在那里的那個黝黑俊朗的青年,他身后背著個匣子,在石頭跟前向我招手。我見他就說,前天都怪我把你帶進(jìn)去了,害得青桃姐不高興,你沒怨我吧。

      他說,哪能呢。

      他笑起來真誠溫暖,格外好看。他說他叫小滿,是個銀匠。他讓我看他匣子里打出的銀飾,我一時看得驚奇,問他,這都是你做出來的?

      那些銀飾多是女子的飾品,做工精細(xì),雕著云紋,很美。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都是情意。我翻來覆去地看,不敢使勁碰觸,一遍遍用有限的語言稱贊,好看,真好看!

      他靦腆地笑笑。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紙包,說,噢,我做了一個小鳥,想著你會喜歡,你看像不像。

      我接在手里,一看,呵,何止是像,簡直惟妙惟肖,本來是泥做的鳥,做翅膀的泥里卻勾兌了風(fēng),好像只要放在空中輕輕一吹,就可以輕盈靈巧地飛起來。

      我說,小滿哥哎,你可太神了!我拉住他的手,在太陽下仔細(xì)看,想知道這是一雙什么樣神奇的手,可以做出這么多精美的小東西??墒撬氖殖酥腹?jié)細(xì)長一點,結(jié)了一層繭,還有幾處小傷疤,看不出來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小滿從懷里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腳鐲,很細(xì),老銀,一圈鏨花鳳紋,還綴了幾個小銀鈴,搖一搖,叮鈴叮鈴,泠泠如水聲。他笑一笑,我就知道是給誰的,我說,小滿哥,放心吧,一定送到。

      他感激地連連哎哎應(yīng)聲,讓我從匣子的銀飾里挑一個喜歡的,我知道那很貴重,沒有要。他又反復(fù)道謝,才背了匣子去另一道街上賣那些飾品去了。

      青桃不在,我很興奮地拿到后面讓沉穗她們看。那只泥塑的小鳥一吹,還有清越響聲,我一聲聲在那里吹。當(dāng)沉穗看到腳鐲時,她更是喜歡,捧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搖出銀鈴一串又一串,喜歡得甚至因羨慕而生出了傷感,她說,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人送我呢。

      青桃從外面回來,正要換衣服上臺呢,她彎下腰背對著我,讓我給她把乳罩搭鉤扣好,她們不避諱我,我也就習(xí)慣了。我讓青桃坐在床上,說,姐姐,你閉上眼。她知道我愛跟她鬧著玩,順從地閉了眼睛,說,千緣,你又出什么鬼主意?我抱著她的腳,掀起裙角,給她把腳鐲扣上,搖一下鈴鐺,說,可以睜開眼了。

      青桃睜開眼先是驚訝地捂住了嘴巴,然后俯下腰伸出手指去撥動那些細(xì)碎的小鈴鐺,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腳脖,她的眼睛已然濕潤了。

      旁邊的女子也都停止了換衣服,圍過來看,語氣中滿是稱贊和欣羨。米姐撥弄著鐲子上的鏨刻鳳凰祥云,嘆息說,這小狗日的還倒真用心哪!

      我也替她開心,故意問她,姐姐,好看嗎,你猜猜是誰送你的?

      青桃姐姐瞇著眼睛笑了,雙手合著,好看啊,千緣送我的能不好看嗎?

      我也笑了。想今天的演出,青桃的眼睛終于不用看那些惡心的人群了,她可以一直看著她的腳跳舞了。

      下半夜青桃從外面回來,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推開門就往沉穗床上擠。沉穗說,死妮子,你身上涼死了,一股子男人唾沫味,你又開葷去了,也不怕?lián)沃?!快過來,暖暖你那騷哄哄的身子!

      青桃一直拱到沉穗脖子里,臉上的潮紅還沒有退去,緊緊抱著沉穗的肩頭,嘴唇貼在她耳朵上,語無倫次地喊,妹妹,真好,真好啊妹妹……沉穗以為她凍傻了,摸她的額頭,搖晃著她,可青桃還在她耳邊重復(fù)著說傻話,真好啊,他讓我飛起來了,穗子,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真好啊……沉穗扳過她迷亂的臉,賭氣說,死姐姐,你就眼氣我吧。

      青桃眼睛明亮又迷離,陷入溫柔的回憶里,臉頰紅撲撲的,呈現(xiàn)出一種嬌羞的蕩漾水意。

      沉穗攬過她的身子,說,死妮子,看你得瑟的。

      青桃笑,不說話,一臉幸福彌漫地抱著沉穗的肩膀,臉貼在她的睡衣上,散發(fā)著暈紅的美好光芒。

      沉穗也抱緊了她。

      這些都是沉穗跟米姐后來說的。她們說的時候一臉的羨慕。

      6

      遇見一個人就好像你和她一起走一段旅程,遇見青桃她們,我看到了很多的好風(fēng)景。只可惜這短短幾天的旅程一天一天地接近尾聲。這幾天里還是如此周而復(fù)始,拉票、賣票、演出、尖叫,黃胖子都說這一次廟會的演出比往常都順,基本上沒出現(xiàn)像以往那樣時而發(fā)生砸場子搶姑娘之類的事情。錢掙得順,胖子就高興,喝了一點酒,滿臉深陷在肥肉里的紋路都紅通通的,透著喜氣、生動。endprint

      臨別前的晚上和往常沒有什么兩樣,不過是昨天還像一個鼓囊囊的氣球一樣裝滿喧嚷的劇場一下子空曠了下來。黃胖子帶著柳姨去鎮(zhèn)子里最好的酒店答謝他那些狐朋狗友了,前幾天就打了招呼要青桃和沉穗也去。

      頭天晚上青桃在屋子里時,說一些將要道別的話,說了一會兒,她從枕頭下遞給我一把剪刀,讓我扎她的腳。我疑惑地想問她,但隨后仔細(xì)一想也就明白了,她是想辦法不去明天晚上的酒場。那些鎮(zhèn)子上粗野的男人,都是最無恥的土豺狼,她們都是他們酒后必將蹂躪的羊。

      我接過剪刀,讓自己的手不哆嗦,我說,姐,你轉(zhuǎn)過臉去,我可扎了啊。我狠狠扎了她一下,在她腳踝的部位,劃拉了一道血口子。我問,疼嗎?她說沒事,還笑著。我都想哭了。她說,找一些跌打損傷的藥膏,抹了,瘸幾天也就好了。

      我說,那沉穗姐呢?

      沉穗半夜里悄悄地到后山的小湖邊洗冷水澡,她先是在山路上又蹦又跳的讓自己出一身汗,也不管夜里的水有多涼,就脫了衣服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她就是要讓自己生病,發(fā)燒、感冒,最好嚴(yán)重些。

      青桃和沉穗一個說幫著做飯菜刀掉腳上了,一個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她們的目的總算達(dá)到了,雖說還少不了柳姨和黃胖子一頓嘀咕和臭罵。

      總共是七天,黃胖子給了我五十塊錢,他說,小家伙做得不錯,挺賣力氣,下回來,還要你。

      我收了,施了禮,看著那五張鈔票,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按說這是我掙來的第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錢,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每天扛著蟒蛇在舞臺上在門樓上跑來跑去,也不過是這聲色里的點綴,幾位姐姐在臺上把尊嚴(yán)脫落于地,也是迫不得已。我想我們都是這幾張鈔票的奴隸,或者說是命運的奴隸。這種想法讓我覺得悲傷,我早早就認(rèn)識到這個世界的美好是由一些看不見的權(quán)利和欲望在上面主宰著。在別人的棋盤上,我們是用一用而已的棋子。

      在青桃屋子里吃買來的核桃,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望著青桃包著白紗布的腳,把砸開的核桃給她和沉穗,我說,姐,這一次賴過去了,下一次呢,胖子總不會還愿意相信你做飯扎了腳?

      她剝開核桃,給躺在床上的沉穗,她說,那誰知道,管他呢,過一天是一天,實在躲不掉去就是了。

      我說,可是我不想讓你去呢,他們會欺負(fù)你。

      青桃捧著我的頭,笑,傻弟弟,誰愿意去呢,不是為了掙那幾個錢,誰會沒臉沒皮地在這兒干?

      沉穗拉著青桃的手,放在自己灼燙的額頭,青桃就在旁邊的水盆里再擰出一條毛巾搭在沉穗額頭上,青桃問她,燒不燒得慌?

      她搖搖頭。

      青桃說,你也傻,做做樣子不就行了,還真在那冷水里洗那么長時間,結(jié)果燒這么厲害!

      沉穗笑一笑,笑得有些苦又有些撒嬌,低聲說,姐,不這樣嚴(yán)重點兒,黃老板會信嗎?

      青桃撥開她臉上潮濕的頭發(fā),給她擦一擦腮邊的細(xì)汗,嘆一口氣。

      沉穗說,姐,我抽支煙通通鼻子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接過煙,點燃,有些生疏地架在唇間,吐出一口彌漫的蒼蘭,咳嗽一下,對青桃說,姐,你不出去見見他,也算最后見個面,下一次可又得小半年才見得上呢。

      青桃拍拍她的頭發(fā),說,好了,傻丫頭,先讓你趕快好起來吧。

      沉穗明顯很少抽煙,被辛辣的煙氣嗆得直咳喘,鼻子倒還真通了一點,沉穗在斷續(xù)的咳嗽中吐著煙圈,倚在墻上,眼神茫茫地說,姐,你說我什么時候才能遇上一個像小滿那樣的男人,這日子里也能看見點光,心里有個念想,活得也有點勁兒……青桃給她掐滅手里的煙,說,睡吧,傻穗子,會遇到的,你急什么,好男人還沒死絕呢,說不定在下一個廟會就等著你呢,好好兒活著才能遇著,聽話,困了就睡吧。

      我也說,姐姐睡吧,放心吧,就是真找不到,等我長大了就有了。我覺得我長大了,肯定會保護(hù)她們。

      沉穗和青桃都笑彎了腰。

      我出去看看,回來給青桃說,姐姐,他們都還沒有回來呢,你還不出去啊?

      她還嘴硬說,小鬼頭,誰說要出去了?

      我說,姐姐,后山升起的孔明燈都落下去了,你別說我沒告訴你啊,穗子姐,走,我們?nèi)グ伞?/p>

      小滿可真是聰明,自青桃上次說他不打招呼就來場子里看她,之后,每想她的時候他就在后山放一盞自己做的孔明燈,讓明亮升在夜空,如同他的心。青桃能脫身就會去,和他相約在樹林里。

      這個秘密還是被我在屋頂給發(fā)現(xiàn)了。

      沉穗不睡了,也起來了,喊我,來啊,幫著攙扶一下姐姐,我們把她送過去!

      我們就起哄攙著她把她送過去了。

      送到了后山的樹林里,小滿遠(yuǎn)遠(yuǎn)地就接著她,把她抱在懷里。

      我們離開了,底下的夜就交給他們倆吧。

      7

      這處破山其實很普通,像北方大多數(shù)的山一樣,低矮、渾濁、昏黃,于是便顯出一派蜿蜒的蒼茫氣象。因是那個流氓英雄的所謂漢興之地,此地民間遂有尚武的風(fēng)氣。所以自古以來多出流氓和英雄,或者說流氓動靜大了著名了也就成了英雄。僅山腳下就分列有十來家大大小小的武校。我所在的就是破廟武校。

      我又回到原有的軌道,每天一早起來跑操,沿著山路跑,一直跑到后山的觀音廟,再折回來,把師父傳習(xí)的拳法操練一遍,然后洗臉,吃飯。上午聽師父講招式,和師兄們一起挨訓(xùn),一起練習(xí)。下午也是。學(xué),領(lǐng)會,練,反復(fù)地練,受罰或是表揚,當(dāng)然后者很少很少。

      周而復(fù)始。

      仿佛我這條小河流從來沒有流偏過,但是每當(dāng)跑步的時候路過半山腰那片“星星灣歌舞團(tuán)”扎寨的地方,心里止不住地就會懷想,在風(fēng)里,想那些溫暖的臉龐……師兄大海照我頭上打了一巴掌,千緣,發(fā)什么呆呢,快跑起來!

      我追過去跳著和他打架,一路奔跑著笑聲灑落。

      一年兩次,到十月山上還有一次廟會。我掰著手指算了算,過完了四月是五月、六月、七月……到十月,足足還有半年呢。

      這讓我小小的心上第一次感覺到日子的漫長,一眼望不到頭的荒涼般的漫長。半年,要過完整個夏天,等山上的花開完再都凋落,所有蔥翠的樹葉都開始在秋風(fēng)里飛揚,雁往南飛,這時候她們才會重新歸來。endprint

      我望著樹,看著那巴掌大的綠葉子什么時候才能被我看得變黃,再落到地上……

      空閑的時候,我會翻過一座山頭,坐在山上最高的孤步巖上,看晚風(fēng)中的太陽如一枚熟透的漿果,慢慢墜落?;蛘叩缴侥沁呅M的店鋪里,坐在門口,看著他在門前空地的黃昏里一下一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輕快而悠揚,把小錠金銀均勻錘打成幾近透明的薄片,連同夕陽的光線也捶打在里面,然后,在薄片上先用鏨子鏨鏤出花、鳥、祥云之類的飾紋,再擰和、編織出雇主想要的首飾。

      他打有錢人家的金子、銀子,也打村子里貧寒人家愛美小女子的銅飾。做這些工序時,他的神情一貫的寧靜祥和,目光清澈。我問他,小滿哥,你做活時想的什么?

      他笑一笑,是不變的溫和神色。

      我說,你不想青桃嗎?

      我看見他手里的鏨子抖動了一下,銀箔上的紋有些裂了。他仔細(xì)修補過來,說,你家里不是有姐姐嗎,我?guī)湍憬o她們打一副墜子吧。

      我說,嗯,我給你錢。

      他笑笑,不用啦,這些用大戶家剩的一點銀渣就夠了,你來看看,要什么形狀的呢?

      我想了想,說,給大姐打一枚心形葉,給二姐打一枚小米花吧。

      小滿說,你倒還真會選樣子。

      打出來了,指甲大的橢圓葉穗,小米花般薄薄的花骨朵,戴在胸口,會很好看的。

      小滿說,葉子用金子打出來會更好看。

      我也覺得是。

      到底他還是收下了我一再堅持要給他的錢,我說,小滿哥,你看,我能不能學(xué)會呢,就打一個戒指。

      他看著我,笑,這么小,千緣要送給誰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給俺娘。

      他說,噢,這不難,得有耐心,學(xué)幾天就能打出來,不過要打得好看,練幾年都不一定呢。

      我說,好,那我有空就來給你當(dāng)幫手,慢慢練。

      我是想來和他多說說話。慢慢練,我空閑時也有個寄托,和小滿在一起,他身上那種沉靜和專心,讓我也不再焦灼,我們都在韌性地等著。

      8

      多少年來,這個山里,每逢春秋兩次廟會,是方圓幾十里的小節(jié)日。平日里忙營生,多有勞累,進(jìn)廟會轉(zhuǎn)轉(zhuǎn),聽聽曲兒、大鼓、說書、撂地相聲;看看小玩意兒,各式泥塑、糖魚兒、馬戲、魔術(shù);聞聞?chuàng)涿娴姆N種味兒,炒貨、炸糕、煎餅、烤肉、什湯,還有飄過的女人味;買買小雜貨,頭繩、衣服、布料、電器、飾物……不一而足,賣膏藥的、走江湖的、賣鐵器的、賣餛飩的、練把式的、各式各樣的,在廟會上做著他們喜歡或祖?zhèn)鞯墓ぷ?,叮叮?dāng)當(dāng),嗡嗡有聲,熱鬧也悠然,空氣中彌漫著塵世生活濃郁熟悉的香味。老人,孩子,男子,婦人,交織在一起,臉上都有興奮之意,眼睛明顯不夠用的,所以在興奮之余或被街頭有托兒的抽獎騙去點錢,或你踩我一腳我罵你一句滋生點是非,或趁機伸手占占忽然在這幾天云集的大姑娘小媳婦的便宜,或犒勞一下自己進(jìn)“星星灣”這樣的地方小小放縱娛樂一回……這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農(nóng)民種地一年四季躬耕忙碌,多苦。在夏播之前和秋收之后,一前一后,有這么兩場廟會,實在是個很好的調(diào)味。

      秋天的黃昏,我正聽著大海他們用道聽途說的成人言語把女人分割成各個部分討論,他們一說這個話題就格外的興奮,七嘴八舌的。我坐在那里,就出了神。身后忽然有人笑,啊哈哈哈,小鬼,明天就演出了,還去吧?

      嚇了我一跳。轉(zhuǎn)身看卻是黃老板,他笑的時候大嘴后面共鳴聲響很強,聽著瘆人。但我很開心。因為又可以見到青桃、沉穗、米姐、齙牙他們了。我答應(yīng),嗯,去啊!

      到了團(tuán)里,和他們見了面,說了話。青桃說,想姐姐了沒?

      我說,想了。我指著心口的方向,說,不過,還有一個人也想著呢。

      她就笑。

      演出很快就開始了。這回除了做門童以外,我還被柳姨安排在臺上助興,也就是當(dāng)青桃她們脫了一件衣裳,再到另一件衣裳時有一段秀場,無非跳跳舞講講葷段子,吊足底下觀眾的胃口,我要做的就是趁她們不備猛然過去扯掉她們一件衣服,當(dāng)然也不一定都扯掉,就是個偷扯的意思。扯一下再插科打諢一會兒,臺上的聲色顯得活潑。

      這件事兒我做的時候,心里并不情愿,但是得表現(xiàn)得像一個嬉皮笑臉的無賴少年,一副偷看女廁所掀女孩裙子的小流氓嘴臉,嬉笑著趁她們不備掀開紗巾或者裙角。只不過是一個設(shè)計好的演戲動作,底下的人卻群情亢奮地吆喝著,接著撕開,接著脫!

      在喧囂的中央,我覺得很無聊。人活著,從先輩那里復(fù)制一段歲月,一樣的鮮活一樣的破舊,連無聊都是一樣的,這讓人沮喪,這土地上的許多人活得和蒼蠅一樣,渾渾噩噩沒有什么方向,更沒有什么美感。

      我在臺上一遍又一遍看著臺下那么多扭曲的臉,不知道該為他們此刻的興奮和宣泄高興還是哀傷。我眼所見,讓我這一生只能是這么悲觀、敏感。隨著紗巾拋開,青桃的乳房露出潔白的翅膀,在底下叫喊聲制造者們凸出的眼睛里飛翔。

      柳姨交代好的,這時候我要伸手摸上幾把,圍著她們猥瑣地打晃,我做不出來。我喊,姐,你彎下腰來。我捧住她左邊的乳房,踮起腳尖親在上面……場子里突然發(fā)出一陣聒耳的聲浪,我在這浪濤中一時迷失方向,熱辣辣的眼淚溢滿了眼眶……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流淚。

      那時候和她們在一起,我總是眼淚充沛??赡苄〉臅r候,眼睛里有最清美的水,長大了,倒不會輕易哭了。

      臺上依然燈光明亮,先是兩個藝校的女孩子表演一段火辣的舞蹈,用以慫恿觀眾飆升的血壓和心跳;接著麗姐對著麥克風(fēng)隨口講幾個笑話,兌換一些惡俗的歡笑;再接著就是青桃、沉穗上臺了,金黃頭發(fā)搖頭閃爍舞蹈,席卷全場潮水般的尖叫……

      節(jié)目一個一個往下演,越來越接近血液亢奮的臨界點,直到隨著青桃看一眼眾人,一揚手摘取身上最后一件紗巾的同時也點燃了臺下男人著火的眼神,男人們暗中豎起欲望的小旗桿向青桃竭力呼喊,青桃看都不看,另一只手漂亮地甩起,花斑蛇隨即接著掀開的紗巾覆蓋住下體,在這瞬息的交叉里,又是一陣陣的尖聲呼嘯致意。endprint

      再演一回就該結(jié)束這一場了,我被青桃姐姐嫻熟的臺上演技折服,心里也歡喜,可正在這一剎那,舞臺上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附在青桃身下的蛇本來在她手里如一條隨手?jǐn)[弄的花繩,繩卻頭部一動,附在青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青桃叫了一聲,底下以為是演戲呢,蛇摔落,衣服也脫掉了,底下爆發(fā)出更大的浪笑聲。

      我也吃驚,這蛇怎么會咬人呢,忙上去揪掉那條蛇,早被青桃揮手掃落在臺上,我快速伸手捏住它頭皮那一點,順手一捋,盤在手里按住蛇首,蛇便不能再動,只惱怒地吞吐著信子。我看蛇口,原來有尖細(xì)牙齒。怎么會呢,演出用的蛇不是都拔掉牙齒了嗎?這一條怎么沒拔?

      但是我來不及多想,去看青桃,被咬的那一塊肉已經(jīng)青了。青桃咬著牙出氣,看樣子很疼,齙牙和長新上臺把她攙下臺去,麗姐用兩個葷段子掩飾過去,藝校的兩個女孩再跳一段舞,這一場就這樣在不過癮的呼嘯聲中草草結(jié)束。

      我剛把手上的蛇裝在飼養(yǎng)的甕里。齙牙喊我,千緣,山上哪里有賣藥的,你去,快去買來!

      我接過錢就去山坳的藥材店買解蛇毒的藥,一路上急乎乎地奔跑,心說,不要有事才好。明明知道這莽山上幾乎沒有毒蛇,只要舞臺上耍的蛇是從山民手里收購的,應(yīng)該不會有大事,但還是不放心,一路飛奔。

      說了情況,取了七葉一枝花、蛇地錢等草藥,就往外跑,伙計從門里追過來,喊,喂,喂,小孩,還沒給錢呢!我把錢拋到后面,頭也不回就往團(tuán)里趕。先外敷蛇毒清之類的外用藥,然后把草藥煎成藥劑讓青桃喝。好在果然不是毒蛇,被咬的地方?jīng)]有發(fā)黑,僅僅就是一些青紫色,感染得也不厲害,服下藥過了半點鐘就好些了,疼痛看來大概還要延續(xù)一些時間。

      我取出那條蛇,盤握在手里,問大力,哥,這蛇怎么沒拔牙就送上臺了呢?

      大力說,我也不知道啊,這幾條是前幾天柴龍才從山民那里收的,柴龍管這事,估計他還沒來得及拔吧。

      我就明白了。但是還去問他,你怎么沒給蛇拔牙就送到臺上了?

      柴龍兩眼一睜一閉,顯得特別邪惡,抬手把我舉在他面前的手打落,演出一忙剛才拿混了,多大的事兒!他還記恨著青桃鉸他那回呢。

      我說,可要是這蛇有毒呢,你想過嗎?

      他滿不在乎地說,有毒正好,咬死才好呢!

      我說,你真狠心!

      他嘿嘿笑笑,說,小操貨,滾毬去吧!

      我把這些都跟青桃說了。青桃躺在床上,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喝了一點燒酒鎮(zhèn)靜、止疼。沉穗?yún)s不干了,沖出外面要找柴龍理論,被青桃拉住衣角,說,別去,咱記住就行了,跟他那樣的人瞎吵什么。

      我忽然奇怪地聯(lián)想,要是把這一切都告訴小滿,單薄瘦削的小滿,能不能保護(hù)得了青桃呢?

      9

      臘月一過,很快就是過年。十月的演出門票收入沒有春天的好,黃老板懶得再轉(zhuǎn)場,就干脆駐扎在山上了,等過了年天變暖再到其他地方的廟會趕場去。

      廟會一過,就很少有演出,這一段算是比較清閑。天也越來越冷,他們有的回家了,就留下齙牙和長新幾個人看場子。齙牙逮野兔子很有一手,所以一有空閑我就跑過來,和他們玩。青桃、沉穗、米姐她們都沒有回家。她們沒有家回,或者回家還不如在這里暖和。我們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場子里攏起一堆柴禾,圍著火,蘸著辣椒吃烤肉,說話。

      這個冬天雪下得很早,白茫茫地把整個山都覆蓋了,我們都冷得跺腳,只有青桃,臉色總是紅紅的,帶著隔夜的歡好,眼睛里的笑經(jīng)常會漫到嘴角。我故意喊她,姐,你的笑都跑出來了。她就彎腰笑。

      山上有許多廢棄的墓洞,都是以前王侯之類留下的,早已被盜竊一空,但里面很暖和,我想小滿和青桃就是在那里面交換彼此的心跳吧。

      沉穗在那里酸酸地嘆一口氣,說,姐姐的命真好,這么冷,還有人疼。

      米姐掐著青桃嬌嬈的細(xì)腰,看青桃穿得可少,身上的曲線順流而下,也幫襯著說,你就得意吧,小妮子,整天把身上弄得騷哄哄的,有人給你夜里加熱,怪不得穿這么少也不冷呢。

      也是的,心上有愛包裹著,穿得少也不覺得冷了,反而身上穿得再多,心卻沒穿衣裳,它還是冷的。

      青桃笑,說,那我晚上也給你們加加熱。

      過年我回家了一段,正月初二,我來給師父拜年,說了一會兒話,我說我去山上看看,出了門,就一徑往舞團(tuán)里跑。我心里想念著她們的笑臉。這時青桃從外面回來,臉上如這幾天的天氣,都是冷冷的陰霾,我不知道她是和小滿一起回老家被小滿娘趕了出來,以為是和小滿吵架了呢,就打招呼,姐姐過年好啊。

      她摸摸我的頭,勉強擠出一絲笑,說,千緣來了,過年好。到屋子里頹敗地坐下,圍巾里包著的是山腳下買的煙、酒和花生,用牙咬開瓶塞就要往嘴里灌。

      我嚇了一跳,從她手里奪過來,說,姐,怎么也得熱一熱才能喝啊,這么冷的酒到肚子里可夠你受的。

      她笑笑,無所謂的樣子。

      她也不隱瞞,就把在小滿家的遭際講給我們聽。

      青桃這次要跟小滿一起回家過年,看能否征求他老娘同意,如果同意的話青桃準(zhǔn)備再干兩年再攢點錢就不干這一行了,和小滿好好過日子。但她沒按照小滿的提議再瞞下去,吃飯的時候就徑直對老人說了自己的職業(yè)。小滿攔不住她,青桃對小滿母親說,你決定吧,我就是干這個的,也沒什么好藏著掖著見不得人的。

      長大了,以成人世俗的眼光來看,一個老母親當(dāng)然不希望自己相依為命的兒子找一個頭發(fā)染黃一臉媚相東奔西跑趕場子的脫衣舞娘做兒媳婦,何況還是二十年前偏居一隅的落后莽山,她當(dāng)然不愿意小滿和青桃再交往,當(dāng)著青桃的面明確表示了對小滿的失望。小滿還想辯解,說,青桃不是這樣,她是會過日子的好姑娘……還沒說完,小滿娘就從自己幾十年封閉的人生經(jīng)驗出發(fā),一句話頂了過來,廁所里你還指望它能有塊清白的嫩豆腐呢,你別說了,我寧愿你打光棍,也不愿意你娶這種浪貨!

      結(jié)果青桃在旁邊的屋子里抽煙,聽見小滿娘和他上面的對話,她就走出來了。這么決絕的話,她只有默然離去。留下小滿在那里兩頭為難地呼喊和著急。endprint

      我還不懂大人心里的那份算計和好惡標(biāo)準(zhǔn),只覺得可惜,而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為青桃把酒放在熱水里溫一溫,至少讓她喝到心里,會有一點暖意。

      沉穗也陪她抿一小口,我剝著花生,看著她和青桃平分這瓶二鍋頭。青桃不讓她喝這么多,越過棉襖伸手測量一下她的胸口,說,你咪咪還沒長成花骨朵呢,不能喝太多,要不然就長不開了。

      沉穗負(fù)氣地說,長開了也沒人要,管它呢。就繼續(xù)喝酒。

      我想讓她們笑,就急忙說,姐,留給我,我要。

      天稍晴,過了年沒幾天,青桃她們就轉(zhuǎn)場了,去湖北或者山東那里的廟會趕場子表演。

      我去山上,仍然看小滿在火爐旁,如鍛打一抹月光一樣細(xì)膩地鍛造那些銀飾?;鸸庠谒砩咸S,像是河水里浮動的陽光碎片。他永遠(yuǎn)都是那樣一副安靜流淌的清淡氣質(zhì)。

      我把前幾天青桃不開心喝酒的事跟他說。他就把現(xiàn)在的處境說給我聽了。因為親人里沒有人和他一條心,都和他娘一個口氣,七大姑八大姨都反復(fù)勸他,找個正經(jīng)家戶的女子要緊,早早結(jié)婚,艷舞團(tuán)里的那小狐貍,那樣水性楊花的浮浪習(xí)氣,怎么能是結(jié)婚過日子的人?

      他的老娘一直催促他訂婚,害怕青桃勾走了兒子,不斷張羅媒人給他說親。媒人上門提親,他不能不理,倒水倒茶張東羅西,可就是不往親事上說話題。他可以這樣,母親卻不依。母親威脅他,你再這樣,我可就替你定了?。?/p>

      他是最孝順的。

      父親傳了他這門手藝,在食道癌的折磨中老去,他就這一個母親。對老娘他是百依百順。但是這一次他卻違逆地說,娘,要是你定的話,你娶她。

      娘被他氣得不輕,連聲地罵,糊涂小滿啊,你被那個狐貍精的騷味兒給迷住了!母親哆嗦著把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劇烈咳嗽。

      他忙去給母親捶背,娘打開他的手,說,不要你捶,我死了你和那小妖精才美!

      小滿苦笑著說,我怕我斗不過俺娘,爹死得早,這個家都是她撐著,娘是個硬氣強勢的人,說一不二慣了,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暗暗想,如果真是這樣,這么柔弱的一個人,他撐不了多久。我只說,不知道離春天的廟會開始還有多少天?

      小滿手里在鏨刻著銀片,頓一頓,平靜地說,九十三天半。

      說完,他看著我笑一笑,我也回應(yīng)他笑了笑,他驀地潮濕了雙眼。

      他在等著廟會再開始的那一天,這樣才能看到夢里的那張笑臉。

      可是等到最后,這一年春天,舞團(tuán)沒有來。

      聽說黃老板春天和柳姨吵架,讓柳姨一腳踢到褲襠里差點踢報廢,臥了一個多月,沒有心情再打理廟會的演出了。黃胖子怎么樣當(dāng)然沒有誰關(guān)心,可是這樣,我和小滿,還要一天一天地在心里數(shù)著,再等上大半年。

      又是二百多天。

      10

      小滿說,毛毛蟲總可以變成蝴蝶,只不過,變成蝴蝶之前,會先變成蛹,在繭里邊得忍受住痛苦,掙扎和痛哭都沒有用,做蛹的時候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全然接受當(dāng)下的感覺、平靜地等,直到有一天繭破了,成為蝴蝶……他說的是等一個人的過程。從蛹到蝴蝶的等,等到最后,她就回來,蝴蝶就從漫長的蛹里飛了出來。

      小滿這一段話說得真是好極了,以后我再也沒有聽過比這更好的關(guān)于等的描述。小滿的這段話讓我心里滿滿的,是耐心的平靜。

      既然我們都還是蛹,那就一天天數(shù)著耐心地等待吧,慢慢等待,心說蝴蝶總會來的。

      這年的秋天都快過完,從上個冬天到現(xiàn)在一直等了近三百天,舞團(tuán)終于再次駐扎在那片山腰空地上,小滿站在孤步巖的黃昏中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們?nèi)计鸬拇稛?,一時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但是這一天的晚上,小滿的燈盞沒有在后山的夜空升起。

      我想,可能以后他也不會了吧。趕在青桃歸來之前,他的老娘不等他再猶豫,就大包大攬給他圓了婚事。對方是一個樸實福相的農(nóng)家女子,婚禮就定在來年的二月,正好又是下次舞團(tuán)到來之前,省得節(jié)外生枝。

      青桃聽說了,趕過去找小滿,小滿不在。以往叮當(dāng)輕響的銀匠鋪關(guān)著門,像是一個人捂著臉沒臉見人。銀匠鋪小小的,顯得很落寞,破舊的木門外是血色的黃昏。風(fēng)很冷。青桃站在那里,風(fēng)把她頭發(fā)吹得飄飄散散,心也是,瞬間,亂了。心臟那個地方忽然特別的空曠,青桃扶住木門,聽見心里的大風(fēng)茫?;臎龅鼗仨憽G嗵液藓薜卣f,小滿,連見我說清楚你都不敢么,算我枉把你看做個男人!

      而小滿其實就在屋里面默默地哭,并不是他愿意做個躲在黑屋子里的老鼠,也不是他不想見青桃。他等了近三百天。他只是覺得沒臉再見,他沒有兌現(xiàn)給青桃的誓言。他躺在地上,任眼淚流淌,那些沉默的淚水發(fā)源于眼角,一路滑落,最后都聚在耳蝸里,像是苦咸的湖泊。青桃走后,小滿匍匐在地上,從門縫里看著青桃走遠(yuǎn)的身影,終于嗚嗚咽咽地發(fā)出了悲苦的哭聲。

      這個廟會,青桃喝了很多酒,往往還沒上臺她就已經(jīng)把自己灌醉了,在臺上她也再沒什么顧忌,脫得迅速而徹底,還邪氣地笑,笑久了,眼里卻都是淚意。

      我看著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也不管石頭涼不涼,就坐下來,很猛烈地喝酒、抽煙,長長的頭發(fā)蓋住了臉,我看不到她的臉龐,但可以想象她的悲傷。

      她是那風(fēng)塵里輾轉(zhuǎn)大開大合的女子,勸是沒用的。我們只能眼看著她瘦下來,秋風(fēng)吹過,圍繞著她的裙子打轉(zhuǎn),從后面看,好像她嬌小而倔強的身體里面包裹的也是一縷荒涼的風(fēng)。

      演出到了第三天,小滿依然沒露面。我去找好幾次,也不見他??赡芩糁y匠包袱去周圍村子里打首飾去了吧。青桃裝作不在乎的模樣,但她的神情在那兒,都是泛著寒光的冰霜,對人笑也是臨時湊出來的,并且沒有個過渡,笑還沒打完招呼呢,臉上就又回到那個愣茫茫又冰涼的神情上去了。所以這一晚上,青桃出事也是應(yīng)有之章。

      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酒場。那天,演出后有幾個青皮小子按捺不住身體里躁動的欲望,想好事想昏了頭,腦子一熱,趁舞團(tuán)都睡了,想用迷香熏倒了姑娘,把欲望解放出來。卻不想沒得逞,被驚醒的打手們打了個半死不說,黃老板還動了點關(guān)系,于是管著山上治安的人武部部長張四清一發(fā)話,把那幾個被一點可憐的欲望燒得頭昏腦脹的莽撞少年,都給揪了出來,關(guān)在號子里打得很厲害,意思是殺一儆百。誰也別想砸“星星灣”的場子,咱有后臺!endprint

      黃胖子對此很滿意,他也就是在張四清跟前托付著一提,并沒費多少力氣,看來張四清這人辦事很夠兄弟,少不了要再單擺一場酒席。為表感謝,只有再讓青桃她們?nèi)ヅ氵@位張部長過夜。

      喝酒的時候,青桃就不對勁,往日伶俐的她也不幫著黃胖子說個場面話,就把張四清他們都晾在那兒,自個兒一杯一杯地悶頭喝酒。張四清抖動著酒糟鼻,瞇著眼說,吁,好酒量!倒?jié)M一杯,就和青桃碰上。青桃看都不看他,就翻轉(zhuǎn)喝下。張四清也酒興大發(fā),禽獸勁兒很快就上來了。他管著這個山周圍的治安,人就像個土匪一樣,野蠻又粗俗。喝到中間,黃胖子適時地說聲,兄弟有點事兒,你們慢慢喝啊,慢慢喝。并吩咐青桃,張部長好酒量,你們好好交流交流,好好陪陪部長,就笑呵呵地走了。

      張四清見黃胖子走了,再沒什么顧忌,就一把拉過青桃坐她腿上,另一只手還放在沉穗腰上。擱在以前,這也不算什么,這樣的場面總是逃不掉的。無非是端著酒杯,擎著笑臉,和男人不要臉的手指周旋,周旋好了,就把男人灌醉落個全身而退;周旋不好,就被男人噴著酒氣折騰一晚上。沒有什么道理可講。

      可這回張四清的手剛要在青桃乳房上游走,青桃就掂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粗鄙的指頭。張四清以為還是平常的欲推還就呢,就哈哈一笑繼續(xù)上下其手。可他又剛要挨著青桃胸口,青桃立馬又給他一筷子。敲得很疼,但當(dāng)然不只是疼,張四清一愣,一臉的笑花都被敲碎了,他眼立睖著,青桃卻看都沒看他,眼梢都沒甩他,仍然悶悶地喝酒。

      忽然一點預(yù)備都沒有,張四清就惱羞成怒,兩只熊掌一般的大手一下子就上來卡住青桃的脖子,咬著牙發(fā)出邪惡的怒聲,掐著青桃的脖子左右搖晃。旁邊沉穗拉他的胳膊,卻怎么也拉不開,眼看著青桃臉變淤青,眼睛瞪大,額頭的青筋凸起,眼睛里憋的都是辛辣的淚意。張四清搖了一陣子,才一把推開青桃,站起來哈哈大笑,說,小賤人,給你臉你不要,非著要老子來硬的才好!

      青桃趔趄在椅子上,脖子上盡是淤痕,在那里咳嗽著喘息,沉穗幫著她捶背、順氣。

      張四清插上門,回身先是擄去了衣裳,把青桃壓在床上蹂躪了一番,青桃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反抗。他不過癮,壯懷激烈的要一馬雙跨。他上面搓著沉穗,下面讓青桃還給他吹簫,他很享受,很高昂,很沉醉……但是他很快就聲嘶力竭的后悔,因為青桃一刀切在他的下身,手法狠準(zhǔn)!

      來之前,青桃乳罩的夾層里就藏了一把匕首。

      可惜青桃沒來得及再補上一刀,就被張四清捂著褲襠拿煙灰缸砸在頭上,張四清一看那東西流血不止想著極有可能報廢了,就疼得惱怒發(fā)瘋,嘴里發(fā)出狗一樣的吠叫聲撲打在青桃身上。他拽著青桃的頭發(fā)拖著她往墻上撞,狠狠地撞,一下一下……撞出旁邊沉穗滿眼的淚。沉穗嘶喊,救命啊,救命啊……沒人敢管,這是張四清胳膊下護(hù)著的小酒店。

      青桃咬住他的小腿,張四清疼得呲牙咧嘴,踹青桃的頭,掄圓了胳膊大手砸青桃后腦勺,使勁抬腳,卻掙不掉,“嘶啦”一聲被青桃咬下一塊肉來,張四清狂怒,沒命的拖起青桃撞在墻角,一聲一聲發(fā)出沉悶的鈍響。血慢慢涂紅了那一整塊墻……

      青桃倒在地上,卻倔強地笑了,她腦袋里嗡嗡地響,血像紅蝴蝶一樣在她眼前亂飛,在昏過去之前,她喃喃地說,小滿,我長這么大,只有你疼過我,可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你快來啊,帶我走吧……

      11

      第二年的春天,山上的桃花依然開得燦爛耀眼。小滿跪在地上不愿意結(jié)婚,他的娘很有技巧性的哭聲像是風(fēng)箏,在這明媚的天空中盤旋,母親拍著亡夫的照片,一聲聲哭給小滿看。女方的親戚也站在院子里,逼迫小滿如期成親。因為婚禮就定在明天。

      離廟會開始還有二十天。

      青桃還沒來。

      小滿的頭在地上磕出殷紅的血來,像桃花在他額上盛開,他說,再過一個月,我就答應(yīng)完婚。他給每一個人磕頭,他說,要么我死,要么給我一個月!

      人們覺得一個月他也變不出什么花招來,看他此時的樣子,真是尋死的架勢,只好暫時依了他。

      二十多天后,劇團(tuán)里,到了半上午,演出要進(jìn)行時左右找不到青桃的人影了,問沉穗,沉穗說,她身上來了,肚子疼,可能去山下買止痛藥去了。

      眾人開始也沒在意,可是直到中午青桃也沒露面,柳姨就起疑了,再問沉穗,沉穗就躲閃,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下山崴了腳,你去看看不就得了。

      柳姨覺得蹊蹺,到青桃床上一查看,常穿的幾件換洗衣服都沒有了,柳姨叫一聲,黃胖子你狗日的快來看看,不好了,這小婊子,跑了!

      黃老板一看,馬上就讓柴龍趕緊率人沿路去追。

      柳姨說難怪這小婊子前幾天問我借錢呢,合著再榨我一把,我說她一直都這么傲,借錢的時候卻笑那么好,當(dāng)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兒,誰成想原來是小蹄子要跑丫子啊,嘿,這小婊子和那小銀匠還真癡情上了,還真演一出卓文君啊。

      柳姨是唯恐天下不亂,早就看青桃不順眼,此刻一副等著看笑話的嘴臉。又轉(zhuǎn)過身斥罵沉穗,還下山崴了腳,崴了你奶奶個狗腿,串通一氣,你知道這事兒也不說聲,今兒演出耽誤的錢都從你們工資里扣!

      我心里知道這是一場不成熟的私奔,它只不過是小滿在即將來到的婚禮前一場莽撞的突圍,以對得起青桃為他流下的眼淚。他們是一時情緒的爆發(fā),整個事情并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盡管這樣,但在心里還是希望他們真的能遠(yuǎn)走高飛,結(jié)為幸福的夫妻,能在一起過一輩子。

      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有勇氣走出了這出乎常理的一步,他們是勇敢的。

      接下來的這些天整個事端不難想象,甚至有點惡俗。小滿的娘步履蹣跚地和他所有的親戚,聚在舞團(tuán)門前,問黃胖子和柳姨要她們的小滿,坐在地上哭喊,要舞團(tuán)把她兒子找回來,要不然沒完……而柳姨吵架時渾身散發(fā)著類似金屬般的亢奮光芒,一蹦幾丈高地嚷,嘁,老東西,還沒完,誰跟誰沒完,你不成器的傻兒子拐走了我團(tuán)里的臺柱子,我這耽誤的演出錢,誰來賠,誰來賠?!

      兩隊膠著在那里,一個要賠她唯一的兒子,一個要賠她的臺柱子,唾沫橫飛,間或失控時伴著指指點點的你推我搡。endprint

      團(tuán)里的演出顯然受了影響,黃胖子滿面黑光,老是罵罵咧咧的模樣。外面都是小滿的女性親戚吵鬧的聲音,還沒到夏季,柳姨已提前走到燥熱的更年期,出口就是生殖器之類的穢語,一點不如她的意,那些言語淋淋的臟水就潑你一身,躲都躲不及。

      青桃不在這一段時間,只有沉穗挑起大梁,她也一改柔順的模樣,抽煙喝酒原來只是偶一為之,現(xiàn)在也是常事。

      演出在繼續(xù),小滿的老娘還在鍥而不舍地鬧著,柳姨還在罵著,沉穗還在帶著傷跳著,老虎在籠子里昏睡著……這人世間的種種悲歡,交織聯(lián)系在一起,卻又各不相通。

      一個月后,瘦到虛脫的小滿回來了,他回來就在場子前給比他更瘦的娘跪下,深深跪下,久久不再起來。

      冷靜下來,他還是丟不下他病怏怏的老娘。

      青桃在后面跟著,衣衫都破了,臉上是嘲諷和大徹大悟又大寂大滅的神情,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像從墳?zāi)估镒叱鰜淼囊豢|孤魂。

      我哭了。

      青桃這回真的失敗了。

      耽誤了這么長時間的演出,并且被小滿家里攔著不讓舞團(tuán)轉(zhuǎn)場,柴龍他們這些幫兇沖出來要打小滿,拳頭和腳都砸在他身上。小滿的娘見狀張開胳膊護(hù)著小滿,青桃也面無表情地伸開臂膊翅膀一樣護(hù)在小滿身上,平靜地說,要打就打我,主意是我出的。說著就閉上了眼,臉色如死灰一般。

      這是唯一的一次小滿他娘和青桃所想所做的一樣。但是接著小滿的娘就把所有的怨恨都?xì)w結(jié)在青桃身上,上來撕扯青桃的衣裳。老人是這么大這么兇狠的力量,以至于沒人能拉得住她,眼看著她把青桃的衣裳都扯碎了,露出了乳房和肚子。小滿娘說,讓大家都看看這個狐貍精的這副騷樣……青桃躺在地上,身上都是抓痕和污水,她一點也沒有反抗,只是盯著小滿的臉龐,青桃望著天空,她笑了,她笑得越來越厲害,到最后連整個天空都被她笑得抖動了起來。

      接下來小滿順從地結(jié)了婚,結(jié)得很快,生怕再讓青桃搶走了一樣,小滿也不再做銀匠了,整天木木呆呆的像個木偶一樣。

      一年之后,青桃終于徹底出走,去尋找更大的天空和更多的風(fēng)景。但我知道,她這一生最好的疼痛和眼淚,都留在了這里。

      但是她腳上還戴著他給她的那副鐲子,我想起在小滿那里要跟他學(xué)打一枚戒指,我說是給我娘的,其實是覺得好玩,朦朧地想著將來要像小滿對青桃一樣,也送一個銀飾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墒俏腋M,還沒有打好呢,他們關(guān)系已變質(zhì),我嘆一口氣,任何一件信物都比誓言結(jié)實??墒牵怯钟惺裁从??

      在青桃徹底從舞團(tuán)出走之前,有一段時間她像瘋了一般,敞著胸懷,酗酒,抽煙,和街上最齷齪惡俗不堪的店員調(diào)情,和許多的男人上床,一度成了一個聲譽放浪的女人。她喝醉了恨恨地抽著煙說,哪個男人還不都是那十來厘米的事,快感都是一樣的,我又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張四清又升了一職,酒后捧著青桃的臉說,妹妹,你早要是如此,我們還至于失了和氣么,啊,我風(fēng)情的小妮子?

      青桃就近乎浪蕩地笑,像是一個溺水的人,連一根稻草她都不要,她知道沒有什么再值得她抓住,那就索性沉溺般地淪落到污水里。她常常笑得太過用力,往往帶出參差的眼淚來。

      小滿聽說了,訥訥地來勸她,反復(fù)說,青桃,你不要這樣……

      她笑,乜著醉眼虛晃晃地打量,嗬,那你說,你說,要我怎樣?

      他流下淚,說,變成以前那樣……

      青桃抬眼盯住他,眼神像兩顆釘子,變了又怎樣?她抽著煙,灌進(jìn)嘴里一口酒,繼續(xù)問他,你娶我么?

      他無話。

      小滿忽然撲下來,重重給她跪下,抬起手掌使勁扇自己的臉,哭喊著,青桃,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種!我沒有種啊……

      青桃扔了酒瓶,嘆息一聲,輕輕把門關(guān)上。倚著門,淚下兩行。

      這一生她的門,大約再也不會對他開了。

      但是,誰知道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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