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遠
在島上住了許多年,她才開始自己煲湯。首先她去買了一只砂鍋,那種什么都還沒往里放,就已經(jīng)讓人覺得沉重的砂鍋。她在街市用粵語詢問買鍋,小店老板取下架上的鍋,說:這鍋不僅煲湯好,煮白粥也特別香。她付了錢,拎著沉甸甸的鍋,心里想:這是融入這座島的一種途徑嗎?
多年前她移居香港,當時她要解決的第一件事,是需要一個住處。
那是2001年,她應聘進了一家廣告公司。每天下班后,她就到中介那看資料,看了四個晚上、一整個周末,她找到了一間室內勉強達到兩百尺的房子。隔成一房一廳、一廚一衛(wèi),拼在一起的四個長方形,每一個都狹小,最大的就是連接其余三個長方形,當作客廳的那一方。
客廳里只放了一組兩人沙發(fā)、一張茶幾、電視柜,因為狹小,有了童話的感覺。房東聰明地運用視覺印象,米白粉墻、米白沙發(fā)、米白電視柜、透明茶幾,減輕了空間緊迫的壓力。
搬進去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獨自在家,不小心東撞西撞的房子其實很大了。其他只比她的大了四分之一的單位,便住了三個甚至四個人。
島上的擁擠,比她以為的更甚。
擁擠的空間,益發(fā)容易形成緊張的人際關系。還沒弄清周遭環(huán)境,聘用她的廣告公司突然就宣告停業(yè)。一年房屋租約才過了半年,如果她此時打道回府,也必須依約付完接下來半年的房租。于是她決定留下來繼續(xù)試試,好歹曾經(jīng)是自己的一個夢。
失業(yè)的她連粵語都不會說,平日去超市,她盡量不開口。那幾年很多大陸孕婦為了孩子生下來有香港身分,不會受到大陸人口政策的限制,因為超生而遭到處罰,紛紛涌到香港生孩子。不但香港的房屋租金連帶上漲,更讓香港人不快的是,醫(yī)院的床位不夠分配,被大陸孕婦占了去,影響了本地人的權益。香港人于是用一種異樣眼光看大陸女人,尤其是像她這樣二十多歲的女人。所以她盡量不開口,以避免不友善的眼光。
超市收銀員照例使用粵語,問她有沒有八達通積分、要不要購物袋等。一般她都會搖頭,表示沒有以及不需要,那天因為出神想著一件事,便沒有回應。多次為她結賬的收銀員,突然說了句抱歉后,開始比手語。她恍然明白,收銀員以為眼前這個沉默的女人是一名聽障者。因為看不懂手語,她只好以普通話作答,收銀員更尷尬了,再度向她致歉。前一次致歉是為忽略了她聽不見,這一次致歉則是為誤以為她聽不見,哪一個比較失禮呢?她默默想著。
她依然沉默,沉默地在茶餐廳以手指在菜單上點菜。像也斯小說《后殖民食物與愛情》里描寫的外地人,只學會了小巴上喊:有落。
她會這樣就啞了嗎?
后來她發(fā)現(xiàn),超市的收銀員許多是住在附近的主婦,利用家務之余,打工賺一點生活補貼,她們的工作并非全職。茶餐廳里的工作相對辛苦,工時也長,當然待遇高些。于是,她留意起這些區(qū)別在那些女人身上留下的印記:超市收銀員皮膚細嫩些,茶餐廳服務生大多嘴角緊抿、眼尾下垂;超市收銀員悠緩些,茶餐廳服務生動作緊湊,甚至略顯粗魯。相同之處是,她們看起來都難掩疲倦。
失業(yè)一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不會粵語,很難找到符合自己期望的工作。為了留在島上,她開始教孩子畫畫。這島上的生活挺累人,沒課的時候她在家煮碗面就湊合了一頓,有課的時候則在樓下的茶餐廳草草解決。十幾家小館開始時輪著吃,不知不覺總去其中兩家,一方面因為口味,一方面也因為相較其他家餐廳比較安靜。就這樣,她意外發(fā)現(xiàn)茶餐廳里一個服務生,和她有著相同的名字──采薇。
吃飯吃了不知多少餐,偶爾也和茶餐廳里的人說幾句。沒到聊天的地步,因為只她一個說普通話,其他客人、服務生、廚師統(tǒng)統(tǒng)都說粵語。她問采薇: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我媽。我本來叫做美嫦,嫦娥的嫦,我爺爺取的。我爺爺過世后,我爸媽也離婚了,我跟我媽。那一年我初中畢業(yè),我媽說美嫦不好聽,她不喜歡這個名字。剛好我媽看了一部電影,女主角叫雨薇,她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楊采妮,那時候楊采妮剛出道,所以她就給我取名采薇。她說采薇比采妮好,踩了一腳泥,多辛苦?!?/p>
“采妮的妮是女字旁的妮,意思是女孩,不是泥土的泥?!?/p>
采薇看了她一眼,有一絲不耐煩,不明白她說這些有什么意思。于是她把另一串已經(jīng)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她差點說:“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這是《詩經(jīng)》中的句子,我們的名字出自《詩經(jīng)》,你不知道嗎?”如果說了,采薇更要不耐煩了。
“你和別人一樣叫我阿薇吧?!辈赊闭f,算是結束了這一個關于名字的話題。
她點點頭,阿薇喊她沈老師,因為她在附近的兒童才藝中心教兒童繪畫。她是名校美術系的畢業(yè)生,在學校的時候,很多老師看好她,她卻覺得純藝術的路太難走。
當年想盡辦法來香港工作,她認為廣告這一行時髦、待遇好,她看過一些美國電視劇,她向往那樣的生活。沒想到原以為可以如愿展開自己勾繪的理想生活,就連這假象也只持續(xù)了半年。并非她不希望當畫家,她只是害怕畫賣不出去時的狼狽困頓。她想擁有光鮮的生活:漂亮的餐具、高級的保養(yǎng)品、精致的食物、優(yōu)雅的服飾。
雖然那時,許多跨國廣告公司都已經(jīng)為了爭取中國市場,將分公司設在北京或上海,她卻還是一心想到香港。公司停業(yè)以后,找工作很不順利,她身上的錢有限,為了生活,她只好開始教兒童繪畫。但是學畫的孩子不多,后來為了多上幾堂課,她連普通話也教。
她將黃豆洗凈,然后泡進水里,從冰箱取出胡蘿卜削皮切塊,這在香港叫做甘筍。香港很多蔬菜名和大陸不同,好比包心菜叫椰菜,小細節(jié)往往透露的訊息比你以為得更多。光是從怎么稱呼這些蔬菜,已經(jīng)透露說話的人來自哪里,而這一款香港人口中的椰菜,臺灣人則說是高麗菜。
和她同班畢業(yè)的同學有的去了畫廊、有的去了出版社,也有幾個在市郊租了畫室,專心畫畫,雖然窮得啃大餅、喝涼水,卻活得比她驕傲。他們寫信給她,說:還有空的倉庫,租金很便宜,不如回來吧!還說:常有藝術經(jīng)紀去看畫,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哪天咱的畫也會在蘇富比拍賣。香港沒啥好待的,那么小的一塊地,腿腳都伸不開。
她在電腦上讀著他們寫給她的信,不是沒有猶豫過。一開始沒回去,是因為總覺得能在香港掙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后來沒有回去,則是發(fā)現(xiàn)自己回不去了,其間心情轉折變化,不足對外人道。這些年每天下午在才藝中心教孩子,說是兒童藝術,其實許多父母只是找個地方放孩子。多數(shù)孩子完全沒天分,也沒興趣,她的時間虛擲于此,已經(jīng)離創(chuàng)作愈來愈遠。她不敢讓人知道自己在香港做什么,她完全沒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吃茶餐廳,在深水買廉價的衣服。
才藝中心的課集中在下午和周末,每天上午她都在閑散中度過,睡到自然醒,然后去粥店喝一碗粥,有時也吃腸粉或豉油皇炒面。回來的路上到地鐵站附近拿免費的派報,《頭條日報》《都市日報》《晴報》,然后回家泡杯咖啡慢慢看。中午隨便下碗面吃,兩點去才藝中心,七點等最后一個小朋友被家長接走后離開,去茶餐廳點個餐。茶餐廳的好處是選擇多,可以連著吃許久不重復,而且一個人用餐不奇怪,遂成為她日久天長的選擇。
地鐵站外發(fā)送的免費報上,她也看過“采薇”這名字,是一個電影演員,來自臺灣。剛來時連粵語都不會,劇本一個字、一個字寫上拼音,一天工作結束,除了依照劇本演出,完全不懂別人說什么。聽說她用的是藝名,三個人同一個名字,但顯然命運有異。茶餐廳的阿薇年歲比她略長,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她辛苦工作是為了孩子,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賣力氣的活,但聽說掙得不少。夫妻倆希望供孩子大學畢業(yè),然后一起開家小店。阿薇說:“工地的工作做不長,年紀大了做不動的。”阿薇每天洗菜、端盤子,辛苦但是有值得期待的未來,不像她孑然一身。
至于女明星韓采薇看起來很年輕,約莫二十二三歲吧,出道一年,已經(jīng)演到了女二號。這一天她在免費派送的報紙上,看到韓采薇被狗仔跟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和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十分親密。記者說男人有太太的,韓采薇成了不倫戀里的小三。晚上,她到茶餐廳點了一客檸檬蒸烏頭,隨菜附一碗飯和例湯,今天的例湯是合掌瓜燉瘦肉。阿薇和她說,她多盛了幾塊瓜給她。茶餐廳雖然一切簡陋,但是用的米不錯,有股獨特的香氣。大約是廣東米好吃,比她讀大學時在學校食堂吃到的是好許多。
她和阿薇說起報上的八卦新聞,那一會兒店里比較空。阿薇說:“仗著自己年輕、漂亮,就勾引別人老公,這種女人要不得?!?/p>
“那個男人呢?”
“癲佬架系自己丟?!薄皝G架”就是普通話里丟人的意思,她漸漸能聽明了。香港人不說“聽不懂”,而說“聽不明”。難怪初來時她連和人說“聽不懂”,對方都弄錯意思,以為她說聽不到,更大聲喊。
她專心吃魚。都是別人的生活,她的日子簡單貧乏。
后來看到鐘夢婷的文章:茶餐廳的低消費,以它寬裕的溫柔,包納了社會上的失敗者。它的門檻很低,誰都可以向它討溫柔。
那是一篇書評,評論的小說中描寫:“堿蝦燦在九七前夕撈得風生水起,在草地滾球會吃印度咖哩飯。后來事業(yè)走下坡,才淪落到茶餐廳,晚晚叫招牌三寶飯。不單是他,茶餐廳也成為了各方失意人士的集中地,有民運人士白頭莫、橋王秦老爺、食神黃毛、史文泰斯文大醫(yī)生、失意炒家梁錦松、靚女露比和代客泊車的大華。由是,茶餐廳仿佛成了香港低潮時的最后一個希望,連堿蝦燦也禁不住說:‘有得做,如果茶餐廳都死,香港真系玩完?!?/p>
她的心里一陣凄涼。是啊,她也是一個被包容的失敗者,一個來自遙遠異鄉(xiāng)的逐夢失敗者是不是更令人難堪?
茶餐廳之外,她有時也去吃點別的,四川酸辣粉、揚州炒飯、越南牛肉湯河之類。不過在看到這篇文章前,招牌三寶飯似乎是她最常吃的。叉燒、燒鴨、油雞,還有一個蛋,本來覺得挺豐富,被這文章一說,卻覺得寒酸,再吃時心里也有一點凄涼。
甘筍堆在菜板上,她又從冰箱拿出一根玉米,應該切成四五段,但是實在難切,她用力從中間切成兩段,決定湊合著吃。念頭一起,她的心微微一蹙,什么時候開始,在她的生活里,有愈來愈多的時候她是這樣想的?湊合能用就好、湊合著過得去便行。
她念大學的時候,學校附近開了一家茶餐廳。那時茶餐廳在內地是時髦的玩意,她和同學一起去吃,一份餐要二十元,差不多是蓋澆飯的三倍,她們是抱著一種開洋葷的心情去的。她看著菜單上油雞飯、燒鴨飯、叉燒飯猶豫不決,服務生建議,那就要三寶飯吧!三樣都能吃到,三寶飯于她是美好的記憶。還曾經(jīng)有個男孩為了請她吃一次茶餐廳,連吃了三天饅頭就榨菜,好挪出四十元。沒想到,在香港書評者眼中如此不堪。她大約就是那時起,有了來香港的念頭。如今細想,她在香港的生活確實難堪。
在香港六年,還是沒能過上原本在心目中勾畫雜志、畫報上精致繽紛的生活。省吃儉用勉強存了夠付頭期款的錢,便立刻買了兩房一廳。爸媽逢人假裝不經(jīng)意透露,女兒在香港置產了,其實是滿心高興,深怕別人不知道。看爸媽這樣,她更不敢叫爸媽來玩了,所謂的兩室一廳,加起來和爸媽家的客廳差不多大,身高一米八的爸爸若是來了,在屋里連步子都邁不開。而她為了付房貸,即使下大雨,也舍不得坐計程車。
有一回她硬是撐著傘從小巴站走到教室,長褲全淋濕了,教室的空調凍得她直哆嗦。下課回家就感冒了,頭痛、鼻塞,自己煮面時多加了些姜,熱熱喝下面湯,猛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鼻涕一起泛濫,真的是心酸。
自己的選擇,誰也怨不了。她不知道和自己說了多少次,到后來,就連夜里突然醒來,首先浮上腦際的也常是這一句。
2007年,蘇富比春季拍賣會在紐約舉行,中國畫家張曉剛的《血緣系列:三個同志》以二百一十一萬兩千美元的價格成交,岳敏君的《金魚》、冷軍的《五角星》也都拍出超過百萬美元的高價。她看著新聞,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雖然能夠賣出高價的藝術家依然是少數(shù),但是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熱絡,委實不是當年她執(zhí)意來香港工作時所能預想到的。她那幾個窩在市郊畫室畫畫的同學,聽說有兩個簽了經(jīng)紀約,還開過畫展,再不濟的也參加過聯(lián)展。
看到報上的新聞時,她正在等著領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那一張小小的卡片被她放進手袋里,她走出大樓,投入告士打道快速移動的人陣中,打消了原本在灣仔三六九吃籠小籠包算是慶祝的想法。這樣的慶祝根本不能算慶祝,一籠小籠包、一碗酸辣湯,太寒磣了不說,又有什么可慶祝的?
當她可以用粵語和人簡單聊天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沒有可以和她聊天的人。她意識到這就是她在島上的處境,剛來的那兩年,她總想買了房子,不必付高額的房租,生活就會容易些;懂得說粵語,生活圈就會擴大些,離自己想要的目標也會近一些。而其實,都還是很遙遠。唯一不那么尖銳刺著她的,是她自己撒手放掉了夢想。
女明星韓采薇被曝不倫之戀后,八卦新聞又說是她自己放消息給狗仔,因為想要炒新聞,順便逼男友離婚。沒想到男友老婆原諒了老公,兩人手拖手出國曬恩愛,韓采薇還因為負面形象,遭廣告商撤換,即將開拍的新戲也傳出可能換角。報上說她偷雞不著蝕把米,事與愿違,機關算盡也沒用。她收起報紙,心里替有著同名緣分的女星,煩惱接下來該怎么走。晚上去茶餐廳吃涼瓜斑腩,才發(fā)現(xiàn)另一個采薇也正苦惱。
阿薇的大兒子沒考上大學,阿薇有些失望。她兒子說不想讀了,想出來打工,阿薇堅持他明年再考。阿薇說:“不能讓孩子和我一樣沒出息?!敝乜家荒赀€是沒考上,阿薇先是覺得孩子不懂她的苦心,繼而在兒子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小藥丸,才知道沒考上大學,不是她眼前最需要煩惱的。
三個采薇的人生,似乎都走了樣。
湯里還需要一樣東西提鮮,她發(fā)現(xiàn)洋蔥是煲湯的好材料,煮久了既甜也香。剝去洋蔥的外皮,她像切柳丁一般切洋蔥,唯一的缺點是洋蔥總讓人流淚。但是她愿意享受這樣的流淚,適度發(fā)泄,不讓辛酸塞滿胸臆。悄悄地、不動聲色地,讓淚滑下臉頰,不必給自己理由、不必思索解釋。
時間依然朝前推演,她在島上卻處于停滯狀態(tài),只有年歲一載一載老去,事業(yè)無成,就連感情也乏善可陳。一開始還有人追求她,只是她不愿意接受。如今連她看不上眼的人,也不再圍繞她身邊轉了。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人生是怎么走到如今這一步?爸媽從催她結婚、催她回家,到不再提這話題,是不忍讓她不自在吧!他們不知道她在香港的狼狽,還以為她是出入大樓的白領麗人,如今應該是中層主管了。
到香港后,她只回去過三次,每次都省錢給媽媽買昂貴的保養(yǎng)品、給爸爸買國外進口的保健品、給弟弟買最新款平板電腦。不是因為她顧家,是她實在拉不下臉,讓他們發(fā)現(xiàn)她真實的境況。
那一陣先是因為內地人去香港買奶粉、買手機,弄得什么都漲價,接著又因為香港人爭取普選,發(fā)起占中運動,內地人、香港人關系尷尬。其實她不在意香港是否普選,她也不贊成內地人老是往已經(jīng)夠擁擠的香港買這、買那。她在屈臣氏看過一款乳霜買了二十罐的人,果然一開口是內地人。而她,已經(jīng)在香港超過十年,有房子、有工作、有永久居民身份,她究竟是哪里人?在香港人眼中,還是內地人。
阿薇的兒子重考一年,非但沒有考上,還因為毒品被送進勒戒所。還好他沒參與賣毒,應該很快可以出來。阿薇從初時備受打擊的驚愕情緒中逐漸平復,說:“就當收心,見不到那些朋友,也許還能讀些書。”
至于韓采薇,先是息影了兩年,不久前大張旗鼓復出,依然明艷照人。不過演的已經(jīng)是女主角的后母了,她始終沒能從女二號坐上女一號的位置。
她有些看清楚了,不是誰都能當主角的,即使在自己的人生里。
一天,她有事去中環(huán),看見一家畫廊外鮮花錦簇,畫廊的海報上是她熟悉的名字──劉韜。霎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該跨進畫廊,尋找昔日老同學,還是立刻轉身離去,以免被看出落魄窘態(tài)。
還來不及反應,劉韜已經(jīng)從人群中閃出,就站在她身邊,掏出煙,打火機亮出火光。他深吸一口,吐出,然后轉頭看到了她。
他高興地大喊:“沈采薇,天哪,你來看我的畫展,太感動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辦畫展,誰告訴你的?還是報紙報道了?”
她不知做何反應,只能勉強笑道:“十幾年沒見,你沒怎么變?!?/p>
“你先隨便看看我的畫,給我點意見。開幕酒會,我得應酬應酬?!闭f到應酬,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明天你有空嗎?我請你吃午飯,我們好好聊聊。”
“當然,老同學來,再忙也要抽出時間。只是怎么能讓你請客,我請?!彼仓^皮說。
“咱們老同學,別整那虛的。”劉韜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是維多利亞港邊的一家高級酒店,湊近她耳邊說:“畫廊給訂的,吃飯也是簽單?!?/p>
她接過名片,劉韜將她拉入畫廊:“你隨便看,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們大堂見?!?/p>
她在狹小的畫廊里側著身子行走,避免撞到人。午后四點,她慶幸自己今天牛仔褲搭配民族風罩衫的穿著,只顯得隨意,有人還會解釋為風格。她從桌子上拿了一杯香檳,盡量讓自己不顯得不自在,仿佛她時常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粗鴦㈨w的畫,年輕的記憶逐漸回來,她原也是有夢想、敢于追夢的人??!巨幅油畫里色彩紛呈,劉韜的油畫有中國水墨的氣質,又有敦煌飛天的神韻,外國買家喜歡的吧!
離開畫廊后,她立刻去店里想挑一款高雅的連衣裙,為了明天中午的約會。香檳在她的身體里發(fā)揮作用,她有一點暈。她一件件檢視架上的衣服,想起以前聽人說,有人為了參加同學會,去做電波拉皮、注射肉毒桿菌,當時還覺得夸張,如今卻明白了這樣的心情。
雖然平日舍不得花兩千塊港幣買條裙子,實在每天對著手上沾滿顏料的小孩,她也沒有打扮自己的心思。但是這會兒,這錢卻得花。
劉韜回去,不知道會和誰說遇到了沈采薇。而畢業(yè)十幾年,如今定居香港的沈采薇,在久不相見的同學心目中,會有什么樣的印象,明天劉韜看見的她是什么模樣,自然分外重要。
翌日中午,她準時赴約。等了五分鐘,劉韜才從電梯出來,拉著她說:“我們吃潮州菜,好嗎?我吃不慣西餐?!?/p>
她隨他又進了電梯,來到樓上餐廳,有大片落地海景,人不多。服務生帶他們到窗邊,問他們喝什么茶,劉韜選了壽眉。服務生轉身一走,他就夸張地念起詩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笔呛W拥脑?,大學時他們常念。寫這首詩的海子,最終卻以臥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怎么不和同學聯(lián)系?微信圈里一直沒見你?!?/p>
“我沒用微信。”
“別把自己弄得太忙,得悠著點?!?/p>
“我最近不忙,離開了外企,改教畫?!?/p>
“真的?教什么樣的人?在大學開課嗎?”
“不是,教孩子。不是說要從娃娃抓起,藝術也是這樣。”她昨晚想了許久,決定釋放出一點真實訊息,這樣反而不容易被戳破。全是謊言不容易圓,萬一他說要去公司看看,就難以推拖。
“有道理,你可以回來發(fā)展?,F(xiàn)在只要和孩子有關,都能賺錢?!?/p>
她不置可否,她當初就是為了眼下這樣的場景才來香港的:寬闊晴朗的海景、細致優(yōu)雅的餐具、剪裁合度的衣裙,她感慨地喝了一口茶。劉韜又為她添上,問:“齊平離婚了,你知道嗎?”她搖搖頭。齊平,好遙遠又好熟悉的名字,他們大學談了四年戀愛,為了她執(zhí)意來香港才分手。三年后,她從同學那里聽說他結婚了,從此沒有消息。
“看來你真沒和同學來往?!眲㈨w搖搖頭說:“當初你們多相配,現(xiàn)在他離了,你呢?昨天忘了問,你在香港嫁人了嗎?”
“沒有。我倒想嫁,總遇不到合適的?!?/p>
“可能是你們的緣分沒盡,我覺得齊平一直沒忘記你。他離婚那天找我出去喝酒,還說起你?!?/p>
“說我什么?”
“不知道你過得怎樣唄。”
她夾了一塊烤乳豬,心里浮現(xiàn)關于茶餐廳三寶飯的文字,還有當年請她去學校附近茶餐廳吃三寶飯的齊平。香港的十三年有值得記憶的地方嗎?這塊烤乳豬嚼在口里,果然比三寶飯好吃嗎?
劉韜邊吃邊和她說起這次畫展,算是試溫,畫廊計畫明年要在歐洲舉辦展覽,他準備了四十幅畫。他說齊平也不畫了,回到大學教書。記得葛文風嗎?她點點頭,劉韜說:“葛文風的畫現(xiàn)在值錢,都賣到幾十萬人民幣了?!?/p>
“藝術這事很難說。”她淡淡地說,怕自己心思起伏,怕老同學看出失落。
“人生這事也難說,區(qū)蕙蕙死了,癌癥。多健康的一個女孩,藝術系里少見愛運動、正常作息飲食的人,竟然得了癌癥,前年走了?!?/p>
“天啊,我都不知道。”
“回來看看吧!時間定了,就給我電話,我把在西安的同學約約?!背酝觑?,劉韜送她到酒店門口時說。
她走入人潮,沒有回頭,心里卻波濤起伏。要回去嗎?她問自己,在香港十三年,除了擁有一層三百多尺的小單位,她什么都沒有。繼續(xù)留在這兒,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了;房子賣了,也許可以回去做點想做的事。但是,也等于承認自己這十三年一事無成,她還是覺得沒面子。
轉念又想,回去,雖然之前的十三年一事無成,只要認了,接下來可能成就另一番事業(yè)??!她才三十五歲,還有機會。一路輾轉,走過人潮綿延的長路,始終下不了決定。
傍晚,她又來到茶餐廳,發(fā)現(xiàn)茶餐廳沒開,門上貼著“東主有事,今日休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她問隔壁的超市,說是沒聽說。一個星期后,終于恢復了營業(yè)。
她又去點了檸檬蒸烏頭,阿薇說,今天沒有,建議她吃滑蛋牛肉飯。她隱約覺得阿薇話里有話,便依她建議點滑蛋牛肉飯,味道和以前不一樣,難道是換廚師了。幾日后,她在街口遇到阿薇,原來之前的廚師是惠州人,自己回惠州當老板開館子了。
阿薇說,新來的廚師是老板臨時找的,許多菜不會做。
“那你的工作還是一樣?”她問。
“一樣打工啰!只要有錢領,沒什么不同,打工仔是這樣?!?/p>
回到住處,打開電視,正好是韓采薇演出的電視劇。銷聲匿跡一段時間,由大銀幕轉戰(zhàn)電視劇,她的演技倒是進步了,雖然演的是女主角的后母,戲分卻和女主角相當,且更加搶眼。看來女一號沒做成,別人的老公也沒搶成,但她還是絕處逢生,說不定路還比過去更寬呢!
人生會在何時轉彎,雖然你不知道,但是并非選擇了一條路,就只能義無反顧往下走。
鍋里的水沸騰了,她將市場買來的雞骨洗凈入水,這是湯的底味,阿薇教她的。然后她將雞骨架、泡過水的黃豆和菜板上靜置的胡蘿卜、玉米、洋蔥,全都放進注了半鍋水的砂鍋里。再放進些海帶,打開爐子,爐火慢慢催熟,一個半小時后便能喝了。
她靜靜坐在沙發(fā)上,看見陽光從臥房一路探向客廳,在淺灰色地磚上亮晃晃反光回蕩。她喝著已經(jīng)放涼了的茶,想起幾天前老同學念的詩,詩的一開始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為什么大家更記得,詩里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做一個幸福的人,這才是最重要的。有沒有房子、是不是面朝大海、是不是春暖花開,都比不上心里覺得踏實。
追夢十三年,除了出發(fā)前,她沒有真正感到幸福過。一開始還有出發(fā)前想像中、期盼里的幸福支撐她,讓她以為堅持下去總會有幸福。原來都是錯覺,她早就放棄了幸福。她不敢相信,是她自己放棄了。因為,夢不應該是雜志畫報的圖樣。
但她至少來過了。當她終于這樣和自己說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能釋懷了。所謂釋懷,也是放過自己。
她拿出畫紙,重新開始畫畫。她畫了一座小島,長著一雙翅膀,擁有翅膀的島,如鳥一般飛翔在天際。
或者是壓抑了許久,一開始畫就停不住。
她又畫了一組咖啡杯,飄在描金細瓷的淺碟子上,如同島飄在波濤碧藍的海面上;一張桌子,罩在繡花精雅的桌巾底下。桌子也飄浮在空中,桌巾便是它的翅膀,揚起的一角,彷彿可以看到桌面玻璃墊下,還壓著一片鮮艷卻干枯的銀杏葉。
沒課的時候,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用在畫畫上。有沒有人會欣賞這些畫,甚至有沒有人會看到這些畫,她都不去想。重新開始畫畫后,她的心里不再空落落的,這才重要。
黃豆海帶甘筍玉米湯,好吃又營養(yǎng),湯渣能吃飽。煲湯的材料價格低廉,除了雞骨架需要新鮮,其余都是冰箱里常備食材。她默默喝著碗里的湯,生活并不難,原是她自己沒掌握好,結果在期望與現(xiàn)實間走岔了。
她本來就是抱有目的才來香港的,又何必費心假裝不是,反而自己日漸偏離了夢想,仍然躑躅不前。她怎么沒想明白,總覺得自己回不了頭。回去,有時是另一種遷移。
韓采薇因為演出后母一角,入圍最佳女配角。
阿薇的大兒子勒戒期間總算復習了功課,阿薇和老公決定讓他報考內地的大學。兒子也答應了,徹底斷絕之前沾染上的惡習。
她小小的房子里堆得到處是畫,再畫下去,這房子就要無處落腳了。她終于回復了同學的e-mail,問:現(xiàn)在還有畫室租嗎?
打包行李的時候,她一件一件檢視房子里的物件,哪些要帶、哪些要扔,都是這些年的痕跡,原來仍是有許多值得記取,并非她以為的一片空白。她將見劉韜時買的連身裙放進箱子,不是因為那是她在島上買的最昂貴的一件衣服,而是因為那是一個契機,是她畫中飄浮的翅膀。
剛合上箱子,電視上一片掌聲,是韓采薇,她終于獲得最佳女配角獎。即使情路不順,她依然美麗。她落落大方地說:“感謝大家愿意給我這個機會。”在別人給她機會的同時,韓采薇,也給了自己機會。
而她,沈采薇,現(xiàn)在可以告訴自己: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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