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
入場前,我的內(nèi)心既期待又疑惑,難以想象將如何“變形”,這實在太具挑戰(zhàn)性了??戳T,我被導演亞瑟·皮塔(Arthur Pita)、舞者愛德華·華森(Edward Watson)及舞美的出彩表現(xiàn)所折服。音樂人弗朗克·穆恩(Frank Moon)同樣出手不凡,他獨自駕馭著全劇的配樂,包攬了從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場演奏演唱的所有細節(jié)。
繞不過的孤寂
那天我剛?cè)雸?,在找座位,周遭是進進出出嘈雜的人群,一抬頭發(fā)現(xiàn)舞臺上格里高爾的父親已經(jīng)坐在那兒看電視,媽媽織著毛衣,妹妹趴在地上寫作業(yè),格里高爾躺在右邊黑暗的床上。
“他們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臺下人還沒準備好,臺上已經(jīng)入戲。耳旁,模糊地感覺到有聲音,非曲調(diào)的,只是一絲持續(xù)著的聲音,飄蕩在虛無中,若隱若現(xiàn)的高音區(qū)泛音營造出一片不安的氣氛。音源不知由何發(fā)出,音流入處清出一塊孤獨的空間。是的,你可以繞過那些喧囂,但繞不過這孤寂。
大家會對卡夫卡著迷,但是很少人會根據(jù)他的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作。匈牙利作曲家?guī)焖瘢℅yorgy Kurtag)曾經(jīng)于1966年寫下《卡夫卡碎片》,由一些零落的感受碎片組成,而穆恩面對的可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因為是舞劇,導演將格里高爾的妹妹從拉小提琴改成學芭蕾,不過原作中的“小提琴”信息以另一種方式出現(xiàn)。后來看到穆恩站在臺下,距離我的位置不遠,他只用一把小提琴和一組電聲,非常投入。
憂郁的主題
編導皮塔頗具創(chuàng)造性,《變形記》為出演格里高爾的皇家英國芭蕾舞團的首席男舞者華森度身定制,別具特色。華森曾在前兩年的新戲《愛麗絲漫游仙境》中扮演兔先生,在此他的表演潛力被極大地挖掘?!蹲冃斡洝帆@得了奧利弗獎、南岸天空藝術獎、國際舞蹈評審團獎。舞臺被分為左右兩塊,暗示格里高爾與家人分立在兩個世界,舞劇故事也在這兩邊分別進行著,燈光時暗時亮,它們之間僅有“一門”的連接。
開場,格里高爾的母親出現(xiàn)在舞臺右邊的客廳,她有點病弱,坐在呼吸機前,主題一出現(xiàn),曲調(diào)憂郁暗淡,節(jié)奏緩慢,音程狹窄蜿蜒,線條單薄。
“這是母親的聲音,好溫柔的聲音。”
后主題二出現(xiàn),陰暗的小調(diào)性曲調(diào),小三度遞進上行構成旋律輪廓,音樂憂郁,勾勒出二十世紀初“一戰(zhàn)”前西方世界的整體壓抑無助感。這兩個主題貫穿全劇,形成作品的基調(diào)。
“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
用聲音切換日常
卡夫卡《變形記》以荒誕、古怪、變異而奪人耳目。小說開始直指“變形”,而該舞劇卻大膽地對小說進行了適當?shù)恼{(diào)整。原著的開頭大家很熟悉: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舞劇以忙碌的格里高爾開場,一上來就讓他重復“三天”之日常。在“一天”早晨,鬧鈴“點亮”了格里高爾黑暗的臥室。他起床,走出自己房間,來到客廳,拿走母親留的蘋果。那繞不過的寂靜之聲襯托著他,大門關上的聲音、輕快的小提琴聲、跳躍的撥弦聲伴隨著他上班的步伐,行人、同事、火車匆匆而過,音樂是如此暢快,節(jié)奏擺動。轉(zhuǎn)身到了下班的時間,回家,妹妹的歡呼叫聲撲面而來,一家人晚餐。當格里高爾進入自己的臥室,如同進入了自己的內(nèi)心,那繞不過的寂靜聲自然又冒出,滲透了整個空間。
從黑夜至白天、從內(nèi)心至外界、從深厚至泛泛,舞臺、燈光、聲音同步切割著,借用的是電影般的切換手法,快速而精準,如此循環(huán)重復了“三天”,濃縮概括出格里高爾的日常。忙碌的格里高爾曾抱怨過:
我怎么單單挑上這么一個累人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jīng)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
至第“三”天,那個輕快的音樂已經(jīng)被憂郁的主題替代,為將來打下了伏筆。第“四”個早晨,當那震耳欲聾的鬧鈴再次響起時,格里高爾沒有起床。
“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變形一:聲音無序,人變蟲
“我怎么了?”“我出什么事啦?”
一覺醒來的格里高爾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有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和許多細得可憐的腿,仰臥著。舞劇中的變形有三部曲,第一步是人變蟲。
皮塔的思路和華森的演繹是更多地去捕捉其中無形的東西,而不是在有形處打轉(zhuǎn)。音樂也一樣,零零落落的聲音在寂靜中慢慢地響起,小提琴發(fā)出無序的擊打聲,錯亂而沒有方向,一改曾經(jīng)的溫情,而變得干冷無情,接著出現(xiàn)一些急促的短小音流加強緊張感。碎裂,裂變。
無序的聲音扯斷了正常秩序,格里高爾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聲音漸強,伴隨著家人們、買酒女郎、公司來人等敲門聲、叫喚聲和催促聲,亂成一團。小提琴在低音區(qū)不斷持續(xù)著一個固定音型,幾個聲部的無序化不斷增強,推到一個極致。格里高爾的房門被推開,驚嚇的人們離去后,留下孤獨的格里高爾。一切安靜下來,輕微的滑音營造著屬于他自己的世界。
具體聲音直用
所謂具體聲音,就是指具體物體或人發(fā)出的自然音響,它與傳統(tǒng)人為創(chuàng)作出來的音響相區(qū)別。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具體音樂(Concrete Music)這個概念,之后成為早期電子音樂的聲音模本。在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中,具體聲音的運用極為普遍,因為它的表達更直接??梢运伎迹蹲冃斡洝坊蚱渌恍┊敶髌?,為什么沒有與成熟大牌的學院派精英作曲家合作,沒有弄一個古典式的樂隊或組合,而對名不見經(jīng)傳的穆恩情有獨鐘呢?因為穆恩懂得這部《變形記》需要什么。
在小說中,卡夫卡有很多描寫聲音的片段:
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fā)了出來,仿佛是伴音似的,使他的話只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著馬上就受到了干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里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只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p>
舞臺上,這些聲音非常突出,如媽媽用的呼吸機噗嗤噗嗤的氣聲、上班火車的汽笛聲和哨聲、咖啡沃特加的叫賣聲、妹妹高興時的尖叫聲、老媽子鐘點工的嘮叨聲、電視機節(jié)目的聲音、開門聲等等,它們的出現(xiàn)消解了藝術與現(xiàn)實的界限,令作品的表述更為直接而自然。
老媽子無疑就是個次要角色,她每次出場都說很多話,嘴里嘰里呱啦地,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沒有一句讓人聽清楚,但是聲音已經(jīng)將這個人物表現(xiàn)得很準確了。
清晨,老媽子來了——一半因為力氣大,一半因為性子急躁,她總把所有的門都弄得乒乒乓乓,也不管別人怎么經(jīng)常求她聲音輕些,別讓整個屋子的人在她一來以后就睡不成覺——她照例向格里高爾的房間張望了一下,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之處。她以為他故意一動不動地躺著裝模作樣;她對他作了種種不同的猜測。她手里正好有一把長柄掃帚,所以就從門口用它來撥撩格里高爾。這還不起作用,她惱火了,就更使勁地捅,但是只能把他從地板上推開去。
變形二:悲壯的電聲,蟲靈附體
這是該舞劇的亮點之一,變形第二步,與靈魂相擁,此處的聲音也掀起高潮。當與哥哥很有感情的妹妹居然跳起一段蟲舞,以示與哥哥溝通的誠意后,一個很強烈的音色瞬間切入,強大隆隆聲,釋放電聲之魅力。此刻,在一種堅定的聲音襯托下,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場景:格里高爾的屋子被翻覆,墻傾斜,床掀起,給人一種顛覆感;另外,由三個黑人演繹的魂靈出現(xiàn),他們從傾斜的墻后爬進來,向格里高爾走去,非常具有戲劇性;還有,格里高爾自變成蟲之后,全身是彎彎曲曲的,扳不回原位,這時,他猛然回頭看著黑人,他站立了,在向他的靈魂致敬!
??!天哪!
聲音慢慢擴大,有一種步伐的前進感,又很神秘,基于那一片孤寂的聲音同時逐漸放大。穆恩的處理也非常到位,他在此加入人聲,托起熱烈的情緒。
音樂片段借用
舞劇借用一些其他的音樂,碎片般散落在前后進行中,很多時候是對原創(chuàng)音樂整體灰暗色調(diào)的平衡,偶爾給一些協(xié)和的過去的美好樂音,如妹妹跳芭蕾時用肖邦的圓舞曲,妹妹想喚起哥哥的記憶時用Wanda Slavik情意綿綿的老歌。
我們家多平靜。
這些聲音形成過去與現(xiàn)在、溫情與孤寂、愛與恨、自然與變形、激烈與舒緩、緊張與釋然等等的反差對比。
尤其在舞劇結(jié)束前,作為對緊張度的釋放緩解,當三位房客住到家里,大家開始放松,先響起了一段爵士樂,然后是一大段猶太舞曲,房客們跳舞,之后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加入了,大家一起舞蹈,非常愉快。同時,一墻之隔的格里高爾也很開心地舞動他的蟲爪,甚至全然忘情地爬出自己房間,在歡快的舞曲達到最高嘲時,大家突然看到格里高爾。
薩姆沙先生!
然后妹妹用喊聲叫停了舞曲。瞬間,全場寂靜,那個孤寂的聲音慢慢響起。
變形三:人聲頌贊,吾行矣
對《變形記》進行藝術再創(chuàng)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部1977年的動畫《山沙先生變形記》(The Metamorphosis of Mr. Samsa),用沙畫來塑型,影像和聲音都配合得不錯,可惜它沒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尾。而這出舞劇很完整,還有一個與小說不同的結(jié)尾。
親愛的爸爸媽媽,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你們也許不明白,可我明白。對這個怪物,我沒法開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得把他弄走。我們照顧過他,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我想誰也不能責怪我們有半分不是了。
再次遭到唾棄和拒絕,格里高爾哭了,此刻舞臺上出現(xiàn)在一次顛覆,之前翻倒起來的床和墻被歸位,聲音變得很悠遠,空靈。格里高爾看著那扇窗,回過頭向著客廳的方向哭泣,但是他的內(nèi)心依然溫暖。
他懷著溫柔和愛意想著自己的一家人。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呢,只要這件事真能辦得到。
第三步變形,他決定離開這個家以及親人們,今后不再有沖突、反抗或忍受,是又一次艱難的蛻變,但是將回歸本來,回到來處。這里沒有小說中格里高爾躺在地板上“呼出最后一絲搖曳不定的氣息”的悲哀。格里高爾放棄在世間的所有糾結(jié),坦然走向有光的窗戶。穆恩再次運用他極其感人的嗓音,從哼唱到頌贊般的高歌,直至聲嘶力竭。電聲一同出現(xiàn),推進、擴展、升騰,舞臺整個地黑掉,沒有一次亮光,但是那有力的人聲,充滿整個場子,激蕩著每一顆心靈。
“讓我們感謝上帝吧?!狈路疬@句話不是出自父親,而是從格里高爾口里流出。
主題再現(xiàn)
當燈光再度從墻內(nèi)透出時,結(jié)尾音樂響起,主題二再次出現(xiàn),它變得如此溫暖而柔美,用考究的復調(diào)來裝飾和展開,各聲部是那么協(xié)和。一時間,金光覆蓋住灰暗,爸爸、媽媽和妹妹盛裝走出,向著格里高爾離去的方向致意。聲音傳遞了很多意思,可以這么說,皮塔撫平了卡夫卡的傷痛,也暫時安置了現(xiàn)代人脆弱的心。主題最后一次再現(xiàn),還在變形,發(fā)出八音盒似晶瑩剔透的聲音,仿佛什么與遠去的格里高爾之魂合一了。你可以繞過卡夫卡,但是你繞不過你自己。
來吧,喂,讓過去的都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