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心 平
(江西財經(jīng)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咸同間的官紳關系及其當代啟示
——源自劉如玉《勤慎堂自治官書》的分析
鄒 心 平
(江西財經(jīng)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咸豐、同治年間的州縣令劉如玉與士紳的關系展示了官、紳之間既有協(xié)作又有制衡的良性互動。在大敵當前、兵臨城下的危急時刻,官、紳合力組織并動員民眾,眾志成城,守護家園,屢戰(zhàn)屢勝;在錢糧之類的賦稅征收上,作為地方利益代表的士紳們,則明顯地展示了“保護型經(jīng)紀”的一面,表現(xiàn)出不愿在戰(zhàn)火摧殘之余苛斂擾民的鄉(xiāng)土情懷,對錢糧征收消極應付,而作為官的縣令也有與民休養(yǎng)生息的矛盾心態(tài),因而遷就士紳,避免了苛政病民、激化事端的現(xiàn)象,呈現(xiàn)了士紳“匡官長之不逮”的局面;在文化教育領域,官、紳之間如魚得水,官捐款辦教育,紳賦詩著文頌官之政績,頗具相知相得相助的融洽。這種官紳關系,對當前的新鄉(xiāng)賢培育及鄉(xiāng)村治理有著多方面的啟示。
士紳;官紳關系;新鄉(xiāng)賢;劉如玉;天寶古村
梳理士紳及官紳關系的研究,可以看到對士紳的性質(zhì)特征及其演變有著較為清晰的表述,尤其是對清末新政制度變遷導致原有的官、紳、民之間的利益——權力制衡瓦解而致士紳變?yōu)椤皺嗉潯弊呦颉傲踊钡难葑儯扔懈爬ㄐ缘睦碚撽U述,也有相當多的個案分析,成果豐碩,論述深刻。但已有的研究多集中于晚清士紳開始“劣化”之時及之后的民國時期,因而展示的多是官、紳、民三者間的沖突對抗,而對士紳“劣化”之前的研究,雖自20世紀40年代從費孝通開始就有共識認為,官、紳、民之間也曾存在相互協(xié)作又制衡的良性互動關系,但鮮見個案的分析,因而歷史上官、紳、民之間和諧相處的一面較少得到關照,并且在自清末開始的不斷深化的革命話語中,“有土皆豪,無紳不劣”的社會意識漸次流行,士紳成了人人喊打、臭不可聞的污名。直到一百多年后的近幾年,在國家倡導鄉(xiāng)賢文化、致力培育新鄉(xiāng)賢時,傳統(tǒng)士紳曾有的正面意義才開始為社會所認可,但仍未形成普遍的共識,故而需要強化相關研究,為培育新鄉(xiāng)賢提供有益的參考。而咸豐、同治年間州、縣令劉如玉寫的《勤慎堂自治官書》為研究士紳“劣化”之前的官紳關系提供了較好的案例,展示了官、紳、民之間良性互動的一面。該書匯錄了作者在湖南寧遠、茶陵、湘潭任上的諸多官方文件及與士紳的詩文唱和,是其為政軌跡,亦是“近代政史者之重要資料”*參見謝冠生《重印自治官書序》,引自劉如玉《勤慎堂自治官書》(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七十七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第2頁。,其中展示的官紳關系及士紳狀況,對當前培育新鄉(xiāng)賢、弘揚鄉(xiāng)賢文化具有借鑒與啟示作用。
劉如玉,字子英,號韞珍,宜豐天寶古村人,生于1796年,1818年中舉,此后“春闈屢薦不售”[1]39,困頓場屋,直至咸豐二年(1852)到湖南寧遠縣任知縣,才開始仕途生涯。當時太平天國起義已經(jīng)暴發(fā),寧遠縣靠近廣西、廣東,正是戰(zhàn)事頻仍之地,前幾任縣令都是未及一年即掛職遁去,可見科舉及仕途困頓的劉如玉得到的這個職位是許多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并非什么好差事。就在劉如玉尚未正式上任時,就有不少親友鑒于戰(zhàn)事日緊,勸他不要上任,劉如玉卻“慷慨而行”*參見張培仁《勤慎堂自治官書序》,引自劉如玉《勤慎堂自治官書》第4頁。、“視險阻艱難皆分內(nèi)事耳”[1]9。果然上任不到半個月,就有起義軍想趁他剛剛到任、立足未穩(wěn)、人心浮動之時,打個措手不及,拿下縣城。但劉如玉依靠士紳,固結人心,既審慎扎實部署,又身先士卒、登陴守御、一線指揮,因而首戰(zhàn)告捷。以后,雖然戰(zhàn)事不斷,更大更危的戰(zhàn)況也時有,但這種獲勝的戰(zhàn)績在他五年多的寧遠任內(nèi)一直保持著,在鄰近州縣城邑紛紛被攻陷時,寧遠縣城始終獨得保全。因而得到曾國藩、駱秉章以至咸豐帝的褒獎,被奏“以同知直隸州補用,先換頂戴”[1]20。但咸豐六年(1856)四月之后卻因挪用了錢糧充軍費,未及時報賬而革職,家里的衣物資財也被查封。劉如玉之挪用錢糧充軍費事先得到了上司的批準,也是當時各地通行的做法,他被處理只是因其未按時履行報銷手續(xù),是上級出于嚴肅錢糧征收紀律的手腕。因而他并無大錯,但處理卻過重。這使劉如玉不僅獲得了當時的輿論支持,而且很快恢復名譽,發(fā)還所封家里財物,但官職恢復卻慢,直到咸豐八年(1858)才被委任茶陵直隸州知州。這一職位與寧遠縣令相比,算是提拔重用。顯然,上司也知道他受了冤屈,故有此重用。
這里需指出的是,劉如玉曾孫、曾任民國南京政府外交部次長的劉師舜在《墨莊劉氏之創(chuàng)始與蕃衍》一書中認為,劉如玉是先已做了茶陵知州,再被革職,也就是說革去的是茶陵知州的職位,并在案子水落石出以后仍受牽連被貶湘潭縣令,其云:“先曾祖得上峰‘勤慎廉明,深得民心’考語,獲保升同知直隸州補用,先換頂戴。未久,即調(diào)升茶陵州知州。表面上,雖稍得獎勵,但不久即因萬不得已挪用錢糧,辦理寧遠軍務,繳欠稍為愆期,竟被革職……嗣后雖經(jīng)查明案情,發(fā)還家資,但由茶陵左遷湘潭、寧遠,始終未恢復其早已升任直隸州知州原職。令人憶及唐宋時代一般官吏往往過分貶謫……”[2]77這顯然有誤。第一,當時的官方文件提到劉如玉時,用的詞是“已革知縣劉如玉”[1]25,而非“知州劉如玉”。第二,劉如玉在咸豐八年三月的告示中說“本州三月到任”[1]41,這就說明劉如玉是咸豐八年到茶陵任職。第三,《茶陵縣志》亦載“劉如玉……咸豐八年署”知州[3]584。第四,當時寧遠人寫有因此事送別劉如玉的詩,如“一個蒼生一掬淚,聲聲都惜去青天”“今日送公真慘絕,重披絳賬是何年?”[1]81“傾城士女出,酌水餞離亭”[1]80……;書中亦有當時寧遠人紛紛“欲赴省垣具呈乞留”而被劉如玉阻止的記載[1]80。因而,劉如玉在咸豐八年(1858)開始任茶陵知州確鑿無疑。其離開寧遠應是在咸豐六年(1856)四月以后,因為這年四月他寫有就錢糧問題稟復上司的文件,到九月則有被革職后為自己辯護的文字[1]22-23。這樣,到他知茶陵州時,有近兩年的賦閑期,期間曾在天寶古村創(chuàng)建私孰“歸田別墅”。劉如玉在茶陵州干了兩年多后,咸豐十年(1860)調(diào)至湘潭縣任知縣。同治四年(1865)夏又從湘潭調(diào)回偏遠的寧遠縣。當?shù)乜h志的說法是“同治以來令率以苛刻為能,大吏念瘡痍未復,以如玉遺愛在民,復委署理”[4]557。當?shù)丶澝駥ζ鋸腿?,非常高興,“父老婦豎,歡愉于室,忭舞于道,走迓十余里至百余里,擁衛(wèi)入城,衢巷幾不容”*參見楊澤闿《名宦公七十壽序》,引自劉如玉《勤慎堂自治官書》第88頁。。劉如玉自己對復任寧遠心情也不錯,曾撰聯(lián)云:“棠蔭十年春好在,桃花千樹我重來”[1]85,充滿了豪情。是年,劉如玉卒于寧遠任上,享年71歲。
劉如玉一生中揚名之事除守城善戰(zhàn)外,還有他寫的文告因循循善誘、推誠布公而得到曾國藩的激賞,贊曰:“詳明痛切,大似王文成、呂司寇二公文告,近時哪得有此?安得如結輩數(shù)十人布滿天下,賊何足平哉!”*參見曾國藩《批復諭紳士及勸化土匪告示》,引自劉如玉《勤慎堂自治官書》第12頁。為時人所樂道,他自己也曾將曾國藩的手書贊語裱掛于衙署。
《勤慎堂自治官書》為劉如玉知州縣令時撰寫的官方文書、告示、審案定讞的判詞,以及部分詩詞楹聯(lián)的匯集,時間從1852年到1861年為止,之后幾年的文獻未再收入,只有復任寧遠時的一幅楹聯(lián)收錄附后,大概是其后人再版時加入的。全書分三卷,卷一是劉如玉寫給上司的文書,共10篇;卷二是面向紳民的告示及民事案件的判批,共35篇;卷三是刑事案的判詞,共16篇;最后附錄的是他本人及寧遠紳民唱和的詩賦。
該書應在1861年由劉如玉本人編定并刊行,1898年其子劉茶生再次刊行,并請了陳寶箴作序,1969年其曾孫劉師舜在美國發(fā)現(xiàn)該書后,被收入沈云龍主編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
在劉如玉第一次的寧遠縣任內(nèi),凡5年多,親歷的戰(zhàn)斗不少于10次。較大的有咸豐二年四月底及五月初的兩次守城戰(zhàn),這是他初任寧遠令不到半月之時,以一介書生到人生地不熟的異域他鄉(xiāng),面對強敵,竟首戰(zhàn)告捷。之后是咸豐四年十月的守城戰(zhàn),被十余萬人圍攻“六、七晝夜”,城竟不破,最后“以四、五百兵勇破十余萬賊”[4]324,堪稱奇跡。也許是這次勝得太離奇了,而對方也敗得不甘心,故而在當年的十二月又圍攻縣城三晝夜,這次更是罕見的以少勝多,以城內(nèi)一百多的汛兵擊潰圍城之軍。在寧遠鄰近州縣紛紛被攻陷、縣令遠遁的情形下,惟有寧遠“幸保無虞”[1]11。因而,巡撫駱秉章稱其“廉明勤慎,深得民心”[1]20,湖南布政使亦稱其“戰(zhàn)守合宜”[1]20,連咸豐帝也稱譽:因有劉如玉在,“該逆不敢窺伺寧遠”[1]23。劉如玉本是執(zhí)教三十多年的文人,甫歷仕宦即以守城連勝的戰(zhàn)績揚名,耐人尋味,其中緣由,除劉如玉部署周密、防守得宜、身先士卒、登陴一線指揮外,主要的還是如駱秉章所說的“深得民心”,也即他自己常言的:“君子信而后勞其民,誠使官與民親,平日以誠相感,宛然有家人婦子之誼,一旦有故,必可得民心而用之。”[1]9但這里的“民”或“民心”,主要或首先還是“士紳”與“士紳之心”。這是因為,第一,士紳與民利益相關,其心相通。士紳多具鄉(xiāng)土情懷,“他們視自己家鄉(xiāng)的福利增進和利益保護為己任”[5],往往作為地方的代表在政府中為民眾爭取利益,因而在民眾看來其與民眾的利益共同點要多于官方,再加上士紳早為鄉(xiāng)土社會所熟悉,知根知底,相比初來乍到的縣令,顯然更易為民取信。第二,士紳能有效地影響、帶動民心?!笆繛樗拿裰?,紳為一邑之望”,士紳在本土具有一定的權威,具有影響、曉諭百姓的資格與能力,可以將官方政令有效地傳達給百姓,且效果好于官方的直接傳達,“須知紳士剴切之言,情倍親而機更順”,較之官方“告示印文尤為易于取信”[1]35。第三,官方須借士紳這一中介施政于民。縣令及其衙吏人數(shù)有限,無法直接與眾多的百姓打交道,即劉如玉說的“縣令雖親民之官,究不能家喻戶曉”[1]33,必須通過中介傳達官方的意志,而士紳本來就是官與民之間的中介,故而通過士紳而動員民眾顯然是最佳選擇?!皬膩硪秽l(xiāng)有正士,勝于一邑有好官”[1]33,故而守城御敵,須動員激勵士紳,再由作為具有“國家權力形象和民眾意愿表達的雙重角色”[6]的士紳動員民眾。而士紳因兵臨城下,大敵當前,自己的性命、家產(chǎn)以及信奉的儒家道義、社會秩序等均受到威脅時,也需要與官方通力合作,并借助官方發(fā)動民眾,共同御敵。對于當?shù)匕傩眨绕涫亲≡诳h城內(nèi)的百姓來說,也希望將戰(zhàn)火擋在家園之外,免遭荼毒。故而官、紳、民三方利益交集大,尤其是官、紳的利益在此時完全一致。故而只要方法措施得當,可以達到 “民與官為一體”[1]4、眾志成城的效果。本身曾為士紳多年、又飽學儒家典籍的劉如玉顯然是深諳此道,上任伊始即展開了全方位的籠絡士紳、發(fā)揮士紳作用的工作。
在“寇氛已逼楚疆”,但尚未至寧遠境時,劉如玉即召集士紳共商除莠安良、保護城池之策。“連日會商文武員弁,遍集紳耆”[1]9,剖析危局:本地人起事漸多,相習成風,黨羽日豐,將越來越難辦,“爾紳士等生,居此間切近之災,刻刻可為危懼”[1]33;曉以利害:倘若起事者得勢,受害最大的當是有地位有財富的士紳,“試問富者所積資財,此時賊匪一至,豈能復為己有?”[1]42指出自救之方:富者出貲,貧者出力,共辦團練守衛(wèi)家園,“與其猝急難防,財貨終歸劫掠,何如踴躍相助(團練),身家尚可保全”[1]34;最后曉以大義:士紳既讀圣賢書,當為圣賢事,既授功名,當為國分憂,既為鄉(xiāng)閭所重,當佑鄉(xiāng)閭平安,且“士首四民,有表率鄉(xiāng)里之責”[1]33。故而保土御寇,“此事固地方官之責任,亦不得謂非地方紳士之責任?紳士能為官長出力,即可為地方除害,亦何憚而不為耶?”[1]33
畢竟守土保城與士紳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也與住在縣城內(nèi)的多數(shù)居民的利益一致,經(jīng)劉如玉一番勸諭、張貼告示等方式進行的推心置腹、利害得失透徹分析的戰(zhàn)前動員,“諸紳耆相顧動色,咸以為然,愿即家諭戶曉,一體適行”[1]9。而這要“一體適行”的,并非泛泛的空言,而是劉如玉早有籌劃的“先家各派丁,自備器械,民即是勇,立可成團”[1]9,就是每家都自備武器、派人參與訓練,一有戰(zhàn)事即上陣。大敵當前,保城即是保家,有縣令劉如玉推誠布公且作為主心骨坐陣指揮,有士紳出于家國利益而挺身而出,一般的百姓自然樂于效力,確保自己的小家不為戰(zhàn)火蹂躪。眾志成城,共護家園的態(tài)勢因此形成。在守城戰(zhàn)中,士紳們與衙吏一起負有分守各處城門的責任,如在咸豐四年十月的戰(zhàn)斗中,士紳周官、劉藜與署把總黎景章等守西門,士紳駱時凱與教諭舒永獻、訓導廖章達等守東門,士紳劉懷玉與典史李恬等守南門,士紳周濤與守備王安國等守北門。這些士紳帶領的主要是團練,但在危急情勢下,未曾參與團練的老百姓也會被征上陣,書中記載:“又復添派城內(nèi)居民鋪戶四百余名,每一城堞酌加一人更番守護,頓覺軍容較整,人心益堅?!盵1]16而在援軍到來,敵方潰散之時,周濤、劉緒黎、駱時凱、劉懷玉這些本為文人的士紳們,還在劉如玉的指揮下,又“各帶壯勇縋城而下,會合痛剿”[1]17;之后,他們又帶勇分路追殺。散處鄉(xiāng)間的士紳也自覺行動,將逃散各處的起事者連夜縛送“來縣訊明正法者亦五百余名”[1]17??梢娛考澮殉蔀榭h令劉如玉的得力干將,雖不是政府職員,卻在戰(zhàn)斗中完全聽從他的統(tǒng)一指揮調(diào)度,并起到了帶兵打仗、沖在一線的作用。
不僅如此,劉如玉還認為在剿“匪”一事上,士紳比兵役更為可靠有效。這是因為他們所說的“土匪”散布在縣內(nèi)各鄉(xiāng)村,官兵來進剿時則散而為民,官兵離開時又聚而為“匪”,故而“兵役往捕,風聲易泄,動輒遠飏”[1]11,往往兵役未至,“匪”先跑了。還有更為糟糕的是“恐該兵役等良莠未分,不及細察,甚或懷挾夙嫌,必致妄拿無辜,轉(zhuǎn)滋騷擾”[1]11,也就是擔心兵役或因私怨濫殺無辜,或因作風粗暴把良民當“土匪”抓了。而本鄉(xiāng)士紳因與村民同村共族,對村里人的情況更為熟悉了解,再加上士紳修養(yǎng)較高,又具鄉(xiāng)土情懷,不會濫指無辜為土匪,因而“較兵役殊為可靠”[1]11,所以他將各地士紳召集到縣署開了會,反復做思想工作,曉以利害,要他們回去勸說當?shù)氐钠鹗抡吒倪^自新,不再竄亂,對怙惡不悛之輩,則由士紳密報到縣,再派兵役協(xié)助捉拿。曾國藩對此很贊同,曰:“此目前辦土匪者,必不可易之論”,同時對劉如玉為配合此工作而寫的兩篇告諭大加贊賞:“飭紳士協(xié)拿諭單,勸土匪改惡告示,詳明痛切,大似王文成、呂司宼二公文,近時哪得有此?”“非夫理明事練、勤恤民隱、懷惻怛之實者,莫能幾也”*參見曾國藩《批復諭紳士及勸化土匪告示》,引自劉如玉《勤慎堂自治官書》第12頁。,認為作者一定賢明能干,可成大事,并將兩篇告諭通發(fā)各縣張貼。
劉如玉這一思路隱含的一個觀點是士紳與兵役不同,不會挾嫌報復、冤枉良民,而之所以如此,是因士紳具鄉(xiāng)土情懷,對同村共族的人心懷情感,但他又何以不擔心士紳出于鄉(xiāng)情而隱瞞不報?顯然,他的重點是防止枉殺良民,曾為上司擔憂的劉如玉的慈善稟性此時顯露出來了,同時,在他看來士紳的道德水準要高于兵役,處理事情會更公平公正。這是當時的實情還是他的一廂情愿,值得探究。但士紳的鄉(xiāng)土情懷,卻在他催征錢糧遭遇的困境中得到了證實。
足額征收錢糧且按時上解是縣令的重要工作,在和平時期應是排第一位的工作,在戰(zhàn)時雖排在保土御敵之后,但仍是“最要公事亦無有過于錢漕者”[1]35。那么在打仗時屢戰(zhàn)屢勝,因而得以在上司面前自豪地說“蒞任以來守城辦理幸無貽誤”[1]34的劉如玉在錢糧這一“最要公事”上的成效如何,是否也能鑄就其人生亮點?
在當時縣署只有一些衙吏與家丁的小政府格局下,錢糧征收依舊是只能指望士紳這一階層。而他采取的方法,從《勤慎堂自治官書》來看,主要是會議動員、告諭勸勉,要士紳各負其責,確保所在鄉(xiāng)村完納。同時亦親帶衙役家丁下鄉(xiāng)督收。但下鄉(xiāng)找的仍是士紳,而不會直接找各戶百姓。在書中可看到許多“迭經(jīng)傳集紳耆人等,痛切開導”[1]22、“并勉各紳士始終勿懈”[1]12、“派公正紳士分赴四路勸捐”[1]34、“實賴邑中紳士”[1]35之類言詞。但由于士紳不是政府正式職員,難以硬性約束,無法下達硬性指標,而且與大敵當前、保城保家迫在眉睫的情形相比,此時士紳與官方的利益存在分歧,官方主要是完成錢糧任務,而士紳只是出于平日的教育涵養(yǎng)及生活慣性幫著官方完成這一任務。作為地方利益的代表,士紳必須顧及地方利益,對于官方過于苛刻的賦斂會進行抵制。當時,湘南各地屢經(jīng)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經(jīng)濟衰退,民生疲困,完賦能力大幅下降,而征收的錢糧又是大部分上解,并非用于本地。因而,士紳對錢糧征收不會像兵臨城下那樣義無反顧,雖不會公然地對抗官方的征收,但會在具體執(zhí)行操辦中有所保留,兼顧地方利益與同村共族百姓的生計。故而劉如玉在錢糧征收上無法像打仗那樣屢戰(zhàn)屢勝,就是必定無疑了。
在寧遠時,劉如玉的錢糧征收工作相比后來的茶陵、湘潭任上做得更好。雖然在咸豐六年因錢糧事被革職,但那純屬報銷手續(xù)上的事,與征收無關,上級之革職處理也只是為了表示對征收工作的重視,嚴肅紀律。大概是因為在寧遠時帶領大家守土保家屢屢獲勝,紳民感戴,又見他確是實心實力為地方辦事,“推誠相與,以為民除害為亟,頗覺相信日深,樂為效力”[1]12,因而深得士紳及百姓愛戴,愿意出力支持包括錢糧在內(nèi)的各方面工作,故而在寧遠任時,劉如玉自認為在錢糧上“比較歷任批解之數(shù),有盈無絀”[1]22,各級上司也屢有“該令素得民心,催科尚易得力”[1]23之類的評語。盡管如此,劉如玉在錢糧征解上實際上沒有一年是按時完成任務的,不是年款年清,而是年收年欠,“(咸豐)三、四、五年錢糧除撥解外,欠數(shù)甚多”[1]22,咸豐二年的錢糧問題則導致了他在咸豐六年的革職。很明顯,雖然他在錢糧征收上或許要好于前任,但業(yè)績上也是乏善可陳。個中緣由是士紳不得力,而士紳之不得力則緣于當?shù)貙以鈶?zhàn)事,民生維艱,士紳出于鄉(xiāng)梓情懷,不忍苛斂。當時的士紳雖未如清末民初那樣變成了“權紳”,但也在相當程度上左右著地方官的作為,正如胡林冀所說:“寇亂以來,地方公事,官不能離紳而有為”[7]。事實上,明清時期大量地方事務“離開紳士的配合就無以措手”[8],因而費孝通有言:“地方紳士總是在地方組織中占有戰(zhàn)略性的主導地位”[9]。理性地看,在地方士紳實際掌控基層權力,且民生又確實窘迫的情形下,對于士紳在錢糧征解上的消極行為,只能遷就,否則不僅激化官紳矛盾,而且極易引發(fā)民變,釀成禍端。儒家的仁政愛民理念,也給這種遷就以道義的支持。故而劉如玉也在上司面前總是為寧遠百姓叫苦,稱寧遠也是連年兵燹,與曾經(jīng)淪陷的州縣“郴、桂、江、永等處相去亦僅一間”,寧遠雖“嬰城固守,幸保無虞”,但“其四鄉(xiāng)之荼毒”,則與那些曾經(jīng)城陷敵手的州縣大略相同,何獨“彼皆得邀豁免”,而寧遠仍要毫無減免地急催上解?[1]22字里行間已在指責上司政策的不公平。他認為寧遠連年遭匪劫掠,“四路鄉(xiāng)村蹂躪殆遍,民不堪命,幾于十室九空”[1]22,征收稍差,“實因被掠焚,銀錢兩乏,兼之谷價太賤,壅積不行”[1]22,能取得目前這樣的成績實屬不易,是“士民中通曉大義者,相信有素,不昧天良”,而百姓如此急公盡義,已出于他的意料之外[1]22-23。這里,他已開始為沒有完成錢糧征收的寧遠紳民高唱贊歌了,且隱隱地表露了他不忍苛擾,不以完成錢糧以騖的矛盾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接下來又有更直接的表白:“卑職催科政拙下考,夫復何辭”[1]22。本來他是打算為了百姓而背個“下考”,但上司又溫言軟語勉勵催征,只得勉力而為:“重荷大人溫諭諄諄,訓以認真辦事,勉為好官,感戴鴻慈,實無涯涘,惟有力圖報稱,倍竭駑駘,稍酧高厚于萬一?!盵1]23
但在茶陵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劉如玉雖然最終仍是遷就士紳,但不再是為紳民辯解或唱贊歌,而是轉(zhuǎn)為微詞指責了。茶陵是直隸州,劉如玉因錢糧事被革職起復后調(diào)到這里,算是重用,說明他在寧遠做得不錯,得到了上司的賞識,也說明上司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在茶陵能有所作為。初到茶陵,劉如玉在錢糧一事上,也抱有一定的雄心。當時,在他赴任前不久,茶陵士紳以年清年款為條件,申請減免茶陵錢糧一萬多串獲批,并且成立了辦理錢糧的公局,頂頭上司太守告訴他“辦理局務已舉公正紳士多人,一切地方公事必能為官出力”[1]35。似乎茶陵錢糧征收的條件不錯,劉如玉便希望不僅要做到年款年清,而且要 “完納較速”[1]41、“必無不妥且速者”[1]35,因而多方動員,要求士紳們“克踐前言,務使家喻戶曉,踴躍完納”;認為士紳減免錢糧的申請獲批后,就必須守信履約,實現(xiàn)年款年清,“官以公正舉紳士,紳士自必以誠信待官,斷不至一經(jīng)邀準,言過輒忘”[1]35;又說士紳出面勸征比官方出面效果更好,“紳士剴切之言,情倍親而機更順,較之本州告示印文尤為易于取信,即平日刁狡花戶可以瞞官長之耳目,豈能逃族鄰之見聞”[1]35,就怕士紳不愿實心實力去做。但他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在他到任的第一年,就發(fā)現(xiàn)“自開征以來,查閱征冊,早完者尚屬寥寥”[1]41,不得不再發(fā)告諭,再作動員,開始批評紳民:“民之受惠已遍,而官之辦公益難”“官所以待民者不肯流于苛刻,則民所以應官者亦當勉為善良”[1]41,并告誡“人心太險,天怒必干”,要對阻擾錢糧征收、拒不交納的紳民“詳革幾名、拿究幾戶,以正辜恩藐法之罪,以彰懲一儆百之威”[1]41,亮出了國家機器的專政手段。但其成效仍是不彰,所在公局士紳也屢致辭呈,甩手不干,劉如玉只得曲意挽留,好言勸說,最終仍是遷就。
茶陵出現(xiàn)這種情形,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士紳出于地方利益不愿大力去做,即扮演著杜贊奇所說的維護鄉(xiāng)村利益的“保護型經(jīng)紀”角色。茶陵雖是直隸州,卻在戰(zhàn)火中多次城破人散,其知州曾有過一年內(nèi)換四人的情形,經(jīng)濟受創(chuàng)嚴重,民生凋敝,而其地方又是山多田少,“賦重民貧,催科之難,甲于全省”[1]26,因而士紳礙于鄉(xiāng)情不可能去做竭澤而漁、苛斂無度的事,而劉如玉本來就“簡淡廉靜”[1]25、“秉性慈善”[1]21,也不太愿過度驅(qū)紳或吏役重斂擾民,其心中本來就有的“加意撫綏,以培養(yǎng)元氣”[1]86的想法也使之處在矛盾之中,因而他在茶陵的錢糧征收仍是年收年欠,從咸豐八年到咸豐十年共欠收四萬多串[2]27,以致在他離開茶陵新任湘潭縣令后,上司仍在追責他的欠解之事,他也只能搪塞再加指責茶陵紳民食言失信了事。
劉如玉在錢糧征收上對士紳的遷就,在《茶陵縣志》的傳記中也得到了反映,這部編于同治九年的縣志將他列入了“循良傳”,其云:“咸豐八年署州事,承凋敝之余,壹意休養(yǎng),政簡刑清……”[3]638,其評價甚至高過了《寧遠縣志》的評價。其中的“壹意休養(yǎng),政簡刑清”,與努力完成錢糧征收是相矛盾的,故而在錢糧工作中,地方士紳固然有其保留、顧及地方利益的一面,而作為父母官的劉如玉又何嘗不是如此?兩者顯然又有著一定的合謀,而不僅僅是遷就,事實上,劉如玉在到茶陵的第一年就將該地洣江書院學田的錢糧全免了??梢娝麑﹀X糧征收確實也有著與士紳相通的一面。故而茶陵士紳也有詩贊他:“慈祥慎重政無苛……元結方憂迫征斂,陽城自署拙催科”[1]82。而這種以民生為重、不過度追求政績的做法,其上司大概也是在睜眼與閉眼之間,默認于心,故而劉如玉并沒有因征收錢糧巨欠而受到處罰,只是調(diào)離而已,而新去的地方是更為繁華的省城邊上的縣域,并非貶謫。無獨有偶,光緒年間的新昌縣令陳君耀也有類似評價:“觀其量移茶陵,則又孜孜然加意撫綏,以冀培養(yǎng)元氣,而大亂甫定,民亦優(yōu)游,漸漬相習于詩書之氣”[1]86,這說明與民休養(yǎng)、無苛斂擾民的觀念在當時得到廣泛認同?!恫枇昕h志》中列入“循良傳”的歷代官員并不多,劉如玉能進入,說明他在當?shù)匾驳萌诵?,與士紳關系相處得應不錯,且錢糧之外的其他方面的工作也是得到紳民的認可。比如,劉如玉曾自謙自己的詩不好,質(zhì)實無文,而《茶陵縣志》卻說其“精于詩”[3]638;傳記中還記載他“月課諸生……蒞茶三年,士風丕變”[3]638,又說明在其老本行——教育領域,劉如玉是成就斐然。與錢糧之事相比,文教領域官與紳利益共同點很多,最易形成如魚得水,相得甚歡的關系。
士紳多是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學銜的人,有文化知識且能文會詩;書院的學習生活、科場的拼搏并嶄露才華,是其共有的生命體驗與值得自豪的人生記憶,而詩文往來則是他們展示才藝、聯(lián)絡感情、交朋結友的特有途徑,也是當時社會尊崇的一種生活方式。在以書院及詩歌唱和為主的文化活動中,官員與士紳呈現(xiàn)出希望書院多出人才的利益高度契合以及詩文往來中超功利的審美追求的一致性。在這個官與士紳構建的文化場域中,兩者的感情極易融洽。從教多年又喜詩酒吟詠的劉如玉自然會著意經(jīng)營,以之籠絡士紳,構建官紳之間的魚水之情。
劉如玉在寧遠的幾年中,正是戰(zhàn)事最為吃緊之時,卻沒有因戰(zhàn)事頻仍而將教育棄之不顧,“對于辦理考試,淬勵文風,仍未少懈”[2]101。首先是“捐俸重將文苑整”[1]70,由他個人捐款將書院及考棚翻修,既給士子們一個好的學習、考試環(huán)境,也借此激勵學子并表示其崇文興學的決心,如其撰楹聯(lián)所云“偃武修文又看筆陣千軍敢夸獨保孤城力,行遠自邇此去云程萬里無負重新廣廈心”[1]83。其次是整頓學風考風。在咸豐三年的《考試示童生告示》中對考試作弊現(xiàn)象進行了嚴厲抨擊,指出作弊對考生自己的種種危害,認為即使僥幸蒙混過了筆試,最后在面試的時候還是會露馬腳:“詰問之余,轉(zhuǎn)覺無顏相對,徒為識者所鄙”[1]39;同時又要求考官“先正其心”,公正選拔,量才錄用,否則將嚴重影響風氣;他因此表態(tài)并承諾,自己家世“歷代青衿嫡傳未墜”[1]29,家里也有子弟正在讀書應試,而他自身也在考場中拼搏了四十多年,屢考進士不中,對考生的甘苦艱辛深有體會,決不會在其治下的考試中“隨俗波涌致令真才屈抑”[1]39,一定會公平公正地擇優(yōu)錄用。這種公開的承諾是必須兌現(xiàn)的,因而在接下來的考試中,劉如玉不僅親自監(jiān)考,嚴防作弊,而且親自主持面試,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連覆四場,本縣危坐堂皇。自朝至日中昃,招前列諸童,更番面試”[1]40,考風考紀因此煥然一新,“場規(guī)整肅,一變從前滋鬧之風”[1]40。這種立竿見影的變化,讓他欣喜,因而“悉心校閱,樂此不?!盵1]40。他選才的公正與慧眼識才的能力,很快在隨后的府試中得到了驗證:寧遠縣考試前十名的考生,竟在府試前十名中占據(jù)了八名,且府試第一名就是寧遠的考生;永州府太守因此對寧遠大加贊賞,劉如玉也得以自夸“老眼不花,不迷五色”“鑒別無私,若合符節(jié)”[1]40。如此情形,自然是官與紳皆大歡喜,士子得以跳龍門進入新的社會階層光宗耀祖;地方上則出了人材,“多士飛翹揚滯,蔚起人文”[1]40,美譽度提高;官員“亦與有榮”[1]40,不僅有政績,而且多了許多得意門生。
劉如玉不僅抓考風考紀,而且“青燈黃卷未改儒生習氣”[1]43,在繁忙的政事中,經(jīng)常撥冗到書院講課,批閱士子文章,評定優(yōu)劣,張榜公示;又將各地親友寄來的科試好文章發(fā)與學子,共同研討。同時在每一任所均將書院的膏火費提高,“月課從優(yōu)加倍獎賞”[1]82并定為章程,永無更改。在茶陵的第一年他不僅重建了被戰(zhàn)火毀壞的洣江書院,而且“捐廉為獎賞之資”[10]。如此系列舉措不僅深得士子之心,而且對所在州縣士子的才學品性也了如指掌,既可因材施教,又得以量材起用。因而在官紳之間呈現(xiàn)出魚水情歡,兩相融洽的情形,并在士紳的詩文中有著生動反映,如“竊喜春風曾入座,濡毫聊效楚人騷”[1]76,“門多桃李春常在,室入芝蘭善可褒”[1]74,“三生文字結因緣……題名何幸在廬前”[1]72,“大開羊徑延賓入,高筑龍門待士攀”[1]78,等等。
書院學子之外的士紳,是劉如玉詩文往來的又一重要對象。從《勤慎堂自治官書》來看,這種情形又以在寧遠為盛。書中附錄的一百多首詩,多是寧遠時期的。這些詩對他的政績、才情、品性、家世等進行了贊頌,表現(xiàn)出整個士紳群體爭相唱和的情形,頌聲盈耳,為一時之盛。這里試舉幾例,以見官紳關系之融洽。
贊劉如玉守城的戰(zhàn)績:“福能卻敵天垂險,志竟成城地布團;兩度紅巾驚遠竄,萬家赤子夢初安”[1]70,“粵寇卻如狐兔竄,舂陵博得士民安;酒酣試話憑城事,不是書生膽亦寒”[1]71,“此中鎮(zhèn)定自無驚,事后猶令百感生; 賊已潛窺將越塹,官雖堅守但空城;兵微虛布旌旗滿,神功遙看甲馬盈;惟德動天俱托庇,桑田幸免變滄瀛”[1]75,“南中誰滅虜,宇下共依劉”[1]78……
贊劉如玉澤惠民生與得民心:“子惠萬家稱佛號,辛勤五載著官箴”[1]80,“官能淡泊民自安”[1]73,“養(yǎng)民心上切,如釀十分春”[1]77,“耕桑又見綠疇盈,斯時定擬中興頌”[1]71,“蝸蠻爭息訟庭前,勸農(nóng)詩出能解頤,善俗書成手自編”[1]74,“一代賢良得幾員,口碑親載澤延綿”[1]74,“謳歌無數(shù)入吟箋……婦孺皆知令伊賢”[1]70,“花縣循聲著,琴堂治績優(yōu)……允矣眾人母,賢哉百里侯”[1]78,“洣江人共仰長庚”[1]81……
贊劉如玉廉潔:“清挹心壺冰在抱,朗懸胸鏡月常圓”[1]76,“懸知冰署絕夤緣,漫叟新篇萬口傳”[1]71,“廉吏誰云不可為,政從清簡想風規(guī);懸堂自是心如鏡,載道由來口有碑”[1]79,“未慣趨時媚長官,如公風節(jié)見應難”[1]80,“殫心撫字不名錢,囊槖蕭然絕可憐”[1]81,“心跡懸于虛空鏡,姓名書在御屏箋”[1]74,“風節(jié)高推賢令后,冰心清到古人前”[1]71,“囊空才信宦聲好”[1]80,“官囊空盛詩本去”[1]82,“似水清心不改圖……鑒衡恰共冰壺映,淡泊渾忘錦綬紆”[1]69……
除了對劉如玉的贊頌,也有士紳親歷戰(zhàn)爭的自述:“分兵我亦上征鞍”[1]70,“彎弓敵愾到書生”[1]75……,展現(xiàn)了官紳共齊心協(xié)力共保家園的一面。
這樣的詩文唱和,官紳之間的共同語言、共同的情趣較多,既展示了其關系之融洽,也有助于官紳之間思想感情的交流,深化其相知相得相助的友好關系。當然,往來的詩文中也有出于應酬的溢美成分,但既便如此,也說明官紳之間的關系是融洽的。由于這里考察的是官紳關系是否融洽,而非劉如玉的人品,故而有些溢美成分無關緊要。
作為一個咸豐、同治年間的州縣令,劉如玉在重要的事情上,都是倚賴、發(fā)動當?shù)厥考澣嵤?,說明當時的政府給予了士紳較大的施展空間,形成了所謂的鄉(xiāng)村基層的士紳自治狀態(tài)。當前,面對“三農(nóng)”中的精英流失、鄉(xiāng)村文化缺失、治理結構單一等問題,社會上出現(xiàn)了呼喚、尋找新鄉(xiāng)賢的眾多聲音,國家也將培育鄉(xiāng)賢文化寫入了“十三五”綱要,借鑒傳統(tǒng)的士紳文化,培育新鄉(xiāng)賢來助解“三農(nóng)”問題已是基本國策之一。而要培育新鄉(xiāng)賢,充分發(fā)揮其作用,首先就要高度信任并給予新鄉(xiāng)賢施展的空間。在當前政府管得過多,統(tǒng)得過死的情況下,此點尤為重要。
劉如玉在寧遠時,官紳于兵臨城下、大敵當前時的齊心協(xié)力,并致守城戰(zhàn)的屢戰(zhàn)屢勝,則表明涉及維護地方利益的事情,交給當?shù)剜l(xiāng)賢去辦理會有較好的效果。劉如玉曾說士紳是“地方之所倚仗,亦官長之所嘉賴也”[1]35,指出了士紳的雙重角色、雙重作用,既是地方利益的代表、地方百姓的依靠,也是官方所賴以施政于鄉(xiāng)村的中介。鄉(xiāng)賢出于地緣、鄉(xiāng)誼、家園情懷等因素,對與己切身利益或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利益相關的事情,會表現(xiàn)出高度的責任心,會有舍我其誰、責無旁貸的使命感,應對其進行充分的挖掘、激發(fā)并善加利用。
士紳在戰(zhàn)后民生凋弊之時,對錢糧征收的消極,則表明顧及地方利益的士紳可“匡官之不逮”[1]35、“輔官長思慮之所不周”*轉(zhuǎn)引自王先明《近代紳士——一個封建階層的歷史命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第61頁。,可糾正政府的某些錯誤決策。士紳的這種消極正反映了戰(zhàn)后劫余百姓休養(yǎng)生息的需要,其非政府職員的身份使之對政府的賦稅征收任務多了幾分超脫,可以站在百姓的角度來權衡,避免一味迎合上司而苛斂百姓,激發(fā)事端的行為。事實上,作為政府與民眾的中介,士紳與政府構成了既合作又相互制衡的關系,與基層官員形成了相互監(jiān)督的良性治理結構。當前鄉(xiāng)村呈現(xiàn)的只有村委干部單一治理主體的狀況,使鄉(xiāng)村自治有名少實,治理績效欠佳。由于治理本來就是多元主體的合作,具有“權力向度的多元”性,因而需要大力培育新鄉(xiāng)賢,在鄉(xiāng)村形成一個素質(zhì)較高的群體,配合村干部治理鄉(xiāng)村。
在文化教育領域,官紳關系如魚得水,相與甚歡,則又表明具有相當知識水平的士紳易于在文教領域有所作為。在當前農(nóng)村文化較為缺失之時,引入、培育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新鄉(xiāng)賢,是建設農(nóng)村文化的重要途徑。應該說每個地方都有從本鄉(xiāng)本土走出去的商人、學者、文藝工作者或管理干部等,這些人經(jīng)濟狀況參差不齊,要他們致力于鄉(xiāng)村經(jīng)濟建設的能力也許懸殊較大,但卻都有能力致力鄉(xiāng)村的文化建設。因而讓其在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發(fā)揮作用,是作為新鄉(xiāng)賢造福鄉(xiāng)梓邁開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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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百度百科.洣江書院[EB/OL]. (2012-06-28)[2017-03-10].https://baike.baidu.com/item/洣江書院/3475603?fr=aladdin.
[責任編輯 邱忠善]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entries and Governors in Xianfeng-Tongzhi Period and Its Contemporary Revelation——from an analysis of LIU Ruyu'sQinShenTangZiZhiGuanShu
ZOU Xinping
(Marxism College, Jiangx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Nanchang Jiangxi 330013, 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U Ruyu and the gentries in Xianfeng and Tongzhi period shows the good coodinative-balancing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officials and the gentries. In the critical moment of the enemy attack, officials and gentries came together to organize and mobilize the people, guarding their homes and winning every battle. On the taxation, the gentries who represented the local interests clearly demonstrated the feature of the “protective broker”, showed the nostalgia in their reluctance to harass and disturb the locals, and in their negative collection of money and grain, and the county magistrates as the officials also recuperated with the people with ambivalence, and thus indulged the gentries, to save the people from suffering from the tyranny and avoid stirring up trouble. There even appeared a situation in which the gentries could correct the magistrates without being arrested. In the field of culture and educati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fficials and gentries is very harmonious. Officials donated money to education, and gentries wrote poetry and articles to praise officials' performa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ch officials and gentries has many implications for the current cultivation of new country gentleman and rural governance.
gentri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officials and the gentries; new gentries; LIU Ruyu; Tianbao ancient village
2017-06-14
鄒心平(1964-),男,江西宜春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近代史和三農(nóng)問題。E-mail:zxp1818@163.com
K252,F(xiàn)320.3
A
1004-2237(2017)04-0056-09
10.3969/j.issn.1004-2237.2017.0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