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霞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屈原(約公元前 340—公元前278)，名平、字原，戰(zhàn)國時楚國政治家。他忠君愛國，太史公在《屈原賈生列傳》中說他“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對內(nèi)主張“舉賢任能”“修明法度”，對外主張聯(lián)齊抗秦，深得楚懷王信任。上官大夫靳尚出于妒忌，趁屈原為楚懷王擬訂憲令之時，在懷王面前誣陷屈原，懷王于是“怒而疏屈平 ”。楚懷王死于秦后，頃襄王即位，屈原再次受到令尹子蘭和上官大夫靳尚的讒害，被頃襄王放逐，終投汨羅而死[1]2481-2489。屈原作為文學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愛國詩人，他把自己一生的理想抱負及執(zhí)著追求全部“打包”熔鑄了作品《楚辭》?！冻o》中屈原的作品我們稱之為“屈騷”或“屈賦”。 屈騷的內(nèi)容即為屈子慷慨悲壯的人生寫照，是作者在其一生的砥礪求索中抒寫的不屈贊歌，正如清代學者所言，《楚辭》其實是為屈原一人而書寫的。

屈騷之所以能在之后的各個時代士人心中引起共鳴，他們或以屈騷的形式，或以章句、序、贊的形式對屈原作出跨越時代的接受，終其原因是因為屈騷的精神、屈原的困境在之后的士人心中產(chǎn)生了回響，他們在新的大一統(tǒng)仕宦環(huán)境中，在“道統(tǒng)”與“正統(tǒng)”的相摩相蕩之中，產(chǎn)生了新的的仕宦困境、精神苦境，這讓他們與屈原的遭遇猝然相遇，他們顧憐著自身、品味著屈原。屈原精神自然而然成為歷代士人心中的“屈原情結”。因此我們可以說，屈騷精神有著向未來而生成的生命力。因此我們今天來重新梳理屈騷的美學體驗，進而理清楚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所蘊含的情感力量是很有意義的。屈騷美學體驗豐富醇厚，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具有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而一直在滋養(yǎng)著國人的精神世界。屈騷的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主要表現(xiàn)為屈原接受儒家美學思想而形成的“重修”人格之美、對“美政”理想不懈追求的執(zhí)著之美，以及在流觀遠游時又心系故國的超邁悲壯之美。本文就以《楚辭》中屈原的作品為分析對象，從以上三個方面闡述屈騷的美學意蘊。

一、“重修”人格之美

屈原在《離騷》篇中大聲地吟唱“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盵2]18。后人也常常用“要眇宜修”來形容他重修人格的這一特點。細觀屈原的“好修”道路，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好修” 的審美追求上體現(xiàn)了儒家“文質(zhì)彬彬”的美學思想，表現(xiàn)了他對儒家的人格美修為上要求內(nèi)在美與外在美相統(tǒng)一的美學思想的認同。這種內(nèi)外美兼修的特質(zhì)在屈騷中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體現(xiàn)在主人公對自身人格先天“質(zhì)地”的贊美。作者在《離騷》的開篇即言：“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盵2]3-4以出身的高貴以及出生時辰的吉祥來昭示自己不同尋常的天賦秉性，即內(nèi)在“質(zhì)”的純正、高潔。接著作者用取名字時寄托的美好寓意渲染自己人格質(zhì)地內(nèi)在美上的完美無瑕。第二，表現(xiàn)在屈原對外在美的“重修”以此來契合自身內(nèi)在人格美的純正。在《離騷》篇中，屈原佩戴芳香的花草來象征自身人格的潔凈，“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盵2]4-5為了修煉人格而早晚勤勉地勞作，“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2]6。以“好修”為樂，作者無數(shù)次的吟唱自己極重視后天的修煉。在《九歌·云中君》篇中言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盵2]57-58《涉江》篇中唱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盵2]128屈原貫其一生，早晚奔忙，不斷修為自己后天的品性。在其他作品中，蓀、桂、椒、辛夷、杜蘅、蘭芷等香物多次出現(xiàn)，屈原佩戴著這些芳香潔凈的香花香草，修為和護持著自己先天人格的“內(nèi)美”。太史公評價說這是屈原人格的高潔與所稱物象芳香的完美合一，即“其志潔，故其稱物芳”。梁啟超評曰：“他懷抱著一種極高尚純潔的美感，于無可比擬中，借這種名詞來比擬。他既有極秾溫的情感本質(zhì)，用他極微妙的技能，借極美麗的事物做魂影，所以著墨不多，便爾沁人心脾?！盵3]225清人趙翼更有詩句說道“地經(jīng)三閭草亦香” 。這些都是對屈原“重修”而保持崇高人格的禮贊。從此之后，屈原在士人心中自然就成為了具有崇高人格之美的化身。美和潔凈也是屈原人格美突出的特質(zhì)，成為屈原獨有的精神品格。這正如朱良志先生所言：“楚辭對后代中國藝術的影響，首先是一種精神氣質(zhì)的影響。從美學上看，它不是啟發(fā)后人喜歡香草美人，而是珍攝自己的精神。也就是宗白華先生所說的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盵4]41第三，屈原的“重修”還表現(xiàn)為自覺向古圣先賢學習。如《離騷》中“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2]8；“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盵2]13其他作品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堯、舜、湯、武”的身影，作者主動向圣哲學習以他們的厚德潤澤自身高潔的品性，這與孟子所言的“充實之謂美”具有極其相似的地方。因內(nèi)在的充實而使得自身擁有一股浩然之氣，使其在人格剛健之后與眾奸小斗爭中保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凜然傲骨。當《漁父》篇中的“漁父”勸誡屈原“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2]179-180時，屈原答曰——“我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身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2]180美好而高潔的人格使得屈原自身有一種因崇高而不受“汶汶”俗世污染的潔凈美，這種芳香和潔凈滋養(yǎng)著屈原的生命，他美好的人格也因潔凈而得到更高一層的升華。

我們說屈原人格在“重修”的追求上體現(xiàn)了儒家“文質(zhì)彬彬”和孟子“充實為美”的審美思想，而屈原身處南楚，一生幾乎從未離開過楚國(出使齊國除外)，儒家的美學思想究竟是怎么影響到屈原的呢？一方面與南北文化交流有關，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則是屈原自身主動學習的結果。據(jù)《史記》記載，儒家的主要后繼者荀子在戰(zhàn)國時曾兩次入楚，并被楚相任命為蘭陵令，楚稱荀子為“天下賢人”，而荀子與屈原大約為同時期人，從時間上看，屈原受到荀子的影響是完全說得通的。荀子十分強調(diào)后天的學習，他在《榮辱》篇中說：“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變故，成乎修修之為，待盡而后備者也?！盵5]74又在《性惡》篇中說：“夫人雖有性質(zhì)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盵5]531這些都是在強調(diào)后天的學習與鍛煉對形成美好人格的重要作用。屈原“博聞強記”涉獵廣泛，荀子重視后天修為的思想完全可能會影響到屈原，使他主動修為自己美好的人格，主動向古圣先賢學習。在屈騷中經(jīng)常會見到北方儒家思想體系中的圣哲。正如王國維先生在《屈子之文學精神》中所說的那樣：“屈子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也，南方學派之思想，卒與當時封建貴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雖南方之貴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觀屈子之文，可以徵之。其所稱之圣王，則有若高辛、堯、舜、湯、少康、武丁、文、武，賢人則有若皋陶、摯說、彭、咸、(謂彭祖、巫咸，商之賢臣也，與‘巫咸將夕降兮’之巫成，自是二人，《列子》所謂‘鄭有神巫，名季咸’者也。)比干、伯夷、呂望、寧戚、百里、介推、子胥，暴君則有若夏啟、羿、浞、桀、紂，皆北方學者之所常稱道?！盵6]9因此我們可以說，屈原對北方儒家思想體系中圣哲的認同，本質(zhì)上也可以認為是對儒家思想上的認同，在對儒家思想接受的同時，自然會受到儒家審美思想的影響。

二、執(zhí)著理想之美

在戰(zhàn)國紛爭的時代，屈原希望楚國強大，并最終由楚國稱霸天下，做天下的雄主。他懷抱著存君興國的高昂志向，憧憬著“選賢”“明法”的“美政”理想，對外主張連齊抗秦，并曾經(jīng)出使齊國，為自己的理想、為楚國和人民而奔走。屈原的一生，是執(zhí)著追求的一生。首先，表現(xiàn)在對“美政”理想的追求。在弱肉強食的戰(zhàn)國時代，秦、楚作為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大國，都存在著雄霸天下的可能性。當時語云“縱成則秦帝、橫成則楚王”，謀客策士們奔走呼號，朝秦暮楚，用合縱連橫之計攪動天下風云。屈原作為與楚王同姓的貴族，對宗國懷有極大的熱忱和希望，他懷著存君興國的美政理想，具體表現(xiàn)為在內(nèi)政上強調(diào)“選賢與能”“修明法度”。屈原認為治國必須要建立起一整套完備的法制綱紀，“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盵2]23強調(diào)“法”的作用“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2]149-150，反對楚懷王破壞法紀“背法度而心治”[2]153；同時積極為國家培植人才——“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盵2]10-11屈原對楚王懷著熾烈的情感，希望楚王能夠加強自己的修為而成為像圣哲一樣的君主：“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2]7-8。屈原一生矢志不渝為實現(xiàn)政治理想而不懈奔走“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2]9，絲毫不顧及自己安危“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2]8。屈原砥礪前行，在精神和行為兩個方面執(zhí)著堅守自己的理想。他主張聯(lián)齊抗秦，史載屈原曾為這愿望出使齊國，但因秦國派張儀去楚國游說楚懷王而導致屈原聯(lián)齊抗秦的謀劃最終落空。其次，表現(xiàn)為屈原在“美政”理想失敗后選擇以身殉國。屈原在眾奸小的讒言離間下被楚王放逐，一腔政治理想慘遭失敗?！恫肪印菲f：“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盵2]176《哀郢》篇說：“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盵2]135當時諸國紛爭，以屈原的才華，出走別國自會有很好的前途。戰(zhàn)國時期的策士謀客們，家國概念非常模糊，他們以技鬻職，朝秦暮楚。漁父勸說屈原也能放眼遠觀，隨波逐流“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2]179。但這些勸言被屈原斷然拒絕了，因為他在《橘頌》中早已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其不可喜兮。”[2]154可見他的志向，是不會隨流俗所改變的。屈原“獨立不遷”的志向和對宗國的摯愛之情使他堅決不離開楚國，他在長期的流放之時仍然深切眷顧著自己的國家和人民。在《離騷》篇中說道：“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2]47在《哀郢》篇中唱道：“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2]134在屈原深情遙望故土時，又時時想起在他熱愛的土地上正生活著許許多多受苦受難的百姓，并為百姓的苦難而哀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用我國現(xiàn)代著名詩人艾青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來表明屈原對宗國和百姓誠摯的愛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屈原在楚國國都郢城被秦兵攻陷后跳汨羅江而亡。“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混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兮，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2]145-146“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盵2]47屈原為“美政”理想而死，無怨無悔，他曾說：“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盵2]14屈原以身殉國，更加彰顯了他對自我信念的執(zhí)著和堅定。梁啟超贊曰：“我們這位文學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篇，給我們民族偌大一份遺產(chǎn)，他的責任算完全盡了。末加上這汨羅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幾倍權威，成就萬劫不磨的生命，永遠和我們相摩相蕩。呵呵！‘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呵呵！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殺故，越發(fā)不死！”[3]270

屈騷的全部樂章其實是為屈原執(zhí)著追求的一生所唱的贊歌，執(zhí)著的信念和行為使得屈原永遠存在于每一個志士仁人的精神世界中，特別是在與惡勢力斗爭以及國家面臨危亡之際，他們在延續(xù)著屈原執(zhí)著的血脈：明代楊繼盛被閹黨迫害致死時的凜然大義、南宋文天祥在獄中寫下《正氣歌》時的慷慨情懷、清代戊戌變法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寧愿為變法流下第一滴血的氣魄和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都是屈原為信念執(zhí)著追求精神不滅的見證。魯迅先生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中寫道：“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盵7]屈原之精神是國人的脊梁標桿，是一曲不滅的民族魂之歌。

三、流觀超邁之美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引用淮南王劉安的話評價屈原的作品“蟬蛻于穢濁，以浮游塵埃之外”[1]2482。這是對屈原品質(zhì)高潔以及屈騷作品具有超邁流觀之美的準確概括。屈原被放逐之后，“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盵2]146他深深地為報國無門和深戀故土的矛盾所困，進入到上天入地求索的“神游”世界。《離騷》篇中說道：“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2]18-47?！哆h游》篇中唱道：“經(jīng)營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廖廓而無天。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盵2]174“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順凱風以從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見王子而宿之兮，審壹氣之和德?！盵2]166-167屈原在幻想中飛升到一個澄明的世界，餐飲六氣，蕩滌污穢保持精神的潔凈，駕駛飛龍，攜手重華達到一個自由靈動的境界，“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2]128-129。登昆侖，馭飛龍、凌波而起飛升逍遙的境地“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水揚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2]76-77。天上地下任意馳騁，如此浪漫瀟灑自由的審美體驗，恍惚中給讀者以莊子《逍遙游》的快感。梁啟超曾說道：“諸如此類，所寫的都是超現(xiàn)實的境界，都是從宗教的或哲學的想象力構造出來的。倘使屈原肯往這方面專做他的精神生活，他的日子原可以過得很舒服。”[3]267朱良志先生對此現(xiàn)象用梁氏語評論道：“如屈子一面以其極應徹之理性，感天地之無窮；一面又以其極熱烈之感情，念民生之長勤，而于兩者之間不得所以調(diào)和自處，故在苦悶中乃不可狀，屈子固飫問老氏之教者，常欲向此中求自解放。”[4]43都在說明屈原在處理自身的精神困境時確實有向老莊思想靠近的痕跡。屈原的流觀遠游也確實給讀者體驗到了作者似乎想要進入老莊的逍遙世界以求精神解脫的愿望，但當讀者正在為屈原在極端愁郁之時終于獲得了精神自由而喜悅之時，屈原卻說“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盵2]46-47一語震醒了讀者，原來是我們被屈原所描繪的迷離恍惚的畫面所欺騙了，屈原最終沒有選擇莊子的逍遙之路。這正如李澤厚與劉綱紀先生所言：“可以說，對儒家政治理想追求的幻滅，‘忠未必信’或‘忠不必用’的苦痛在不少情況下已把屈原逼到了莊子思想的門前，但他卻毅然掉頭不顧，始終不愿去叩莊子思想之門，至死也要堅持他的政治理想，決不和世俗的人們相妥協(xié)。這正是屈原的偉大之處?！盵8]這正是屈騷的“流觀遠游”靠近老莊的審美體驗而骨子里卻始終不同的原因所在，正是由于這種不同反而成就了屈原的偉大。

屈原流觀遠游的背后實際上呈現(xiàn)出來的是表面看似瀟灑自由“假日媮樂”，而背后沉浸的卻是深深的悲痛和矛盾糾纏的復雜感受。上天入地，都不能使屈原感到快樂“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2]149。流觀遠游而不得自由，以身報國又無路可走，這就是屈原的困境。梁啟超對此解釋道：“屈原腦中，含有兩種矛盾元素，一種是極高寒的理想，一種是極熱烈的感情。”[3]257“屈原本身有兩種矛盾性，他頭腦很冷，常常探索玄理，想象天地之無窮；他心腸又很熱，常常悲憫為懷，看不過‘民生之多艱’。他結果鬧到自殺，都因為這兩種矛盾性交戰(zhàn)，苦痛忍受不住了。他作品中把這兩種矛盾性充分發(fā)揮?！盵3]236如《招魂》篇前一部分反復吟唱上下四方的危險，后半部分進入幻想世界的追求，最后卻說這些超現(xiàn)實的快樂，到頭來仍是悲哀。正是由于他把存君興國的美政理想和對宗國的熾熱情感結合起來，在報國無門、理想破滅的情況下，他對宗國的情感絲毫沒有減退，理想破滅的痛苦與燃燒到沸點的熱情結合在一起，使其在看似瀟灑的流觀遠游中依然無處安身、無樂可言。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屈原的流觀遠游而不得自由，是因為屈原的流觀遠游是一種“有待”的游歷，這種“有待”就是屈原對宗國的責任感和滿腔熱情。正如王逸說：“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譖毀滅，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zhí)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秀發(fā)，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游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煒其辭焉?！盵2]162正是由于這種“念楚國”“思舊故”感情時時纏繞在心中，屈原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但這卻使屈騷中的神游世界在精神上沒有落入虛空的境界，使得作品本身的主旋律，即為“美政”理想不屑追求的愛國情懷始終沒有改變。感情抒發(fā)的更為纏綿搖曳，感情基調(diào)也更為慷慨悲壯，蕩人心魄，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別具風格的“風骨”之美。梁啟超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里面，把這種“美”的力量描述為“電氣震蕩的力量”。他說：“凡長篇的寫情韻文，煞尾總須用些重筆，像特別拿電氣來震蕩幾下，才收束得住。如《離騷》講了許多漫游寬解的話，最后幾句是：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乎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墩谢辍氛f了一大堆及時行樂的話，最后幾句是：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都是用這種方法，把全篇增幾倍精采?！盵3]208-209屈原的流觀游歷就好像高飛的風箏，縱然上端隨風飄搖在空中，線仍然深深地系在楚國的土地上。

屈原想要通過遠游流觀獲得生命靈性的超越，因為心靈有所依附、有所牽絆，這樣的心靈就必然有所束縛，因此他所獲得的自由始終是“有待”的自由，不可能達到莊子之“心齋”“坐忘”的逍遙境界。王國維曾說：“詩之為道，既以描寫人生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盵6]8屈原的人生和作品都與他當時的國家和社會緊密聯(lián)系到一起。梁啟超在《屈原研究》一文中說：“他在哲學上有很高超的見解，但他決不肯耽樂幻想，把現(xiàn)實的人生丟棄。”[3]258正是因為他從未丟棄現(xiàn)實人生，所以他的流觀遠游的底調(diào)上便顯透出一種超邁的蒼勁力量之美，這也正是屈原的可貴可嘆之處，這種力量足以讓屈子千古，讓屈魂不滅。

美學家認為，美是一種心靈的體驗，凡是能夠引起人們心靈反應的作品都可以說是蘊含著美學特質(zhì)的。屈原作品所體現(xiàn)的“重修”的人格高潔之美，為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砥礪前行、以身殉國的執(zhí)著之美，流觀遠游而又心系故國的超邁蒼勁之美，都無不給讀者以震撼心靈的審美體驗。屈原在譜寫自己人生篇章的同時，也給我們民族的血夜里增添了潔凈高尚而又求索不止的精神因子，這是值得我們永遠保持和珍藏的民族精神瑰寶。

[1] 司馬遷.史記：第5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 洪興祖.楚辭補注[M].白化文，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3] 梁啟超.中國文學講義[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

[4] 朱良志.楚辭的美學價值四題[J].云夢學刊,2006(6)：37-47.

[5] 王先謙.荀子集解[M]. 沈嘯寰，王星賢，校點.北京:中華書局,2016.

[6] 王國維.王國維講國學[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7] 魯迅.且介亭雜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94.

[8] 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