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顧
一
十六小姐甫回滬州,便在家中辦了酒會。她穿一條黑天鵝絨的旗袍,襯著內(nèi)里銀灰色的緞面,在光中灑下一池的影。若是看她,會先瞧見耳上兩顆火油鉆的墜子——旁人戴了總顯得艷俗,可她人美,宜嗔宜喜,如何都美不勝收。
席沛先站在人群里,看她同英加大使跳舞。英加大使攬著她,看起來倒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席沛先在家中行三,人人給面子稱一聲“三少”,他剛從臨苑屯兵回來,身上當兵的匪氣還沒消,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十六覷他一眼,同大使說了什么,這才走過來。席沛先隨手掐了煙,又把懷中摟著的女伴推到一旁。她已是笑了,長長的眉沒入鬢中,眼角眉梢都帶著雍容的曼麗。
“三哥,你怎么來了?”
“不歡迎嗎?”
“說的什么話?!彼椭员牵瑓s又忍不住笑——似乎見了他,便忍不住要笑,“求都求不來的貴客?!?/p>
兩人說著點沒什么意義的廢話,旁邊席沛先的女伴不大高興,畫得嫵媚的唇撇下去,嬌聲說:“三少,您這里忙,我就先走了。”
席沛先懶得理睬,就隨手抽出幾張鈔票塞給她。女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是被人掌摑,當著這樣多的人被下了面子??伤降咨岵坏缅X,揉皺了還是塞進小坤包。
一邊十六嗤一聲笑起來,自顧自地去了露臺。席沛先追過去,瞧見她正倚在那里抽煙。她抽女煙,細長的梗夾在指間,月光是淡淡的一捧,映在她鉆石的耳墜子上,倒將眉眼都照得明亮。他走過去,不由得放低聲音,問:“怎么又不開心了?”
“三哥,”她在玉石欄桿上掐滅了煙,望他一眼,眼波轉(zhuǎn)過來,又轉(zhuǎn)開,“你說旁人看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瞎說什么……”
“也是這樣,為著錦衣玉食,不要一點臉面尊嚴。”
“十六!”他提高聲音打斷她,看她面上那藏不住的凄惶之色,到底,也只握住她的肩頭,安撫說,“哪里就到了這樣的地步,你是金枝玉葉,誰又敢小瞧了你去?”
“金枝玉葉,”她笑了一下,望著遠處,“三哥,也只你這樣說了。”
席沛先望著她,想到了過去。那時她住養(yǎng)心殿,同皇帝住在一起?;实蹖櫵?,外面也說她是皇帝膝頭抱大的格格。席沛先跟著父親第一次入宮,正是天朗氣清,皇城的天也比外面要晴闊明亮得多,此時皇帝早已停了早朝,只宣心腹的臣子入內(nèi)。他被父親留在太和殿前立得筆直,可遠遠地響起一陣鈴鐺,卻是個小姑娘蹬著洋車騎了過來。當初洋車還是稀罕玩意兒,西洋的使臣進貢了一輛,被皇帝賞賜給了她。她年紀小,還沒正經(jīng)名字,皇帝愛不釋手,怎么叫都覺得委屈了她,便只喊她的排行。
她穿一套紅色騎馬服,小靴子上綴著零零碎碎的寶石,靴頭一顆貓眼,大而剔透,非萬金不可得。席沛先忍不住看她,她目不斜視,輕快地蹬過去,復(fù)又笑起來,沖著身后說:“桐兒,你跑快一點!”
桐兒是她的貼身婢女——梧桐引得鳳凰來,這名字竟是皇帝親自起的。十六是真正的鳳凰兒,敢在這樣的地方大笑??绍囕喣脒^一粒石子,她失去平衡要摔下來,席沛先頓時沖上去墊在她身下。她抬起頭來,看到是他愣了愣,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
桐兒這時才跑到,嚇得臉色蒼白??伤凉M不在乎,扶起車子問他:“你叫什么?”
“回格格、格格的話,席沛先。”
“你姓席……”她想了想,“席大人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p>
“早聽說席大人將兒子送去西洋留學(xué),果然,男人不剃頭好看多了?!?/p>
她說得肆無忌憚,連席沛先都不曉得怎么回答。殿里頭忽然出來個內(nèi)侍,看服色是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他看到十六,諂笑著過來說:“格格格格,陛下聽到您的聲音,要您進去呢?!?/p>
十六聞言,沖他招招手,把洋車塞到他手里:“替我推好了,皇叔父不喜歡我騎這個。”
過去的天朝上國,如今被洋人逼得喘不過氣。席沛先站在殿前等了許久,太陽落山時,她才過來??吹剿?,她有些不好意思:“陪著皇叔父去跑了一圈馬,就把你給忘了。你也是,這樣死心眼做什么。”
那時他也只有十三四歲,哪里說得什么。她又笑,看著他很無奈地道:“罷了,偏你這樣傻?!?/p>
可惜那樣的時光后來便不多見了。又過了幾年,到處都在鬧革命,天下大亂,各個擁兵自重。皇帝被逼迫著退位,送去圈禁的路上又受了伏擊。十六的父親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兄弟,為著救皇帝死了。從此,她再沒了父親,只要別人叫自己十六。
二
十六每日起得晚,日上三竿才懶懶地下樓。她穿粉白色的絲綢睡衣,里面裹著黑色的蕾絲裙子。吳媽做好了飯,她卻只一看,打個哈欠說:“又是老一樣,我不要吃?!?/p>
“小姐,哪里好這樣任性,你要吃什么同我講?!?/p>
“講了也沒用?!?/p>
她嘟起嘴,涂著蔻丹的手指輕輕滾著一粒葡萄。卻是席沛先自外面走進,手肘里窩著只梨花皮的貓咪,貓咪不過巴掌大,貪睡連眼都不睜,十六看得稀罕,圍著他打轉(zhuǎn),可他只說:“你先老實地將飯吃了。”
她這才不情不愿地吃了飯,還是不老實,眼珠子一轉(zhuǎn),笑瞇瞇地說:“三哥事忙,來我這里只為了送貓?”
他一嗔:“偏你這樣伶俐。”
“我就曉得,你來找我總要有事的?!?/p>
她沒了胃口,放下刀叉不肯再吃。席沛先把貓遞到她懷中,她輕輕摸了,到底露出些笑意。
“肅京那邊,邰家要派人來?!彼?,雖然不想講,卻還是慢慢道,“邰氏雄踞京中這樣久,忽然來這邊,有什么目的不好分辨。聽說這次來的是邰家老二,你不是同他有些交情嗎。”
他話不說盡,便足夠她聽懂。懷中的小貓被抱得太緊,喵嗚一聲撓在她手背上,十六吃痛,蹙起眉來,一雙眼底一時煙籠霧繞。
席沛先吃不住她這樣的神情,忙叫吳媽拿來醫(yī)療箱,半跪在她身前替她包扎。她的肌膚是牛奶一樣的白,沒經(jīng)過一點風(fēng)波,顯出種完美的錦繡,此時添了兩道紅痕,倒似打破瓷瓶。席沛先心疼,就要去拎那貓,可她搶過來,不悅道:“作什么和只小畜生過不去,它能懂什么!”
“十六。”席沛先握著她的手,揣度著她的神情,到底只說,“我不是看輕你,只是此事關(guān)系重大,除了你,我再無人可托付了?!?/p>
時日已過春季,飛絮無聲,一格格掠過橡木的地板,她站在那里,垂著頭輕輕撫摸小貓。貓兒細細呢喃,她輕輕笑了一下,忽然提到件不相關(guān)的往事。
“你記得嗎……那年我十六歲,不愿去留學(xué),你便陪著我坐在湖邊。那天的湖水可真漂亮呀,倒垂著滿天的星,又斜斜插進了花海里?!?/p>
席沛先一時無話,她卻已抬起了頭,問:“邰老二什么時候來?”
“過幾日……”
“那你先陪著我做幾身衣裳。”她嫣然笑道,“你可是大財主,這樣打秋風(fēng)的機會,我哪里會放過?!?/p>
席沛先心里有愧,將公事都推了,封了一條街陪她去做衣裳。霞浦路最出名的裁縫鋪子,師傅過去是宮里的御用裁縫,看到她,還要上前行禮。十六攔住他說:“好啦,都什么年歲了,還這樣多禮?!?/p>
老裁縫這才引著她去挑料子。她長得漂亮,什么樣的顏色放在身上都成了陪襯。架子上擺的都是最時興的料子,洋緞、杭綢、緙絲……她圓潤潔白的指尖劃過去,半晌后,泄氣道:“也沒什么特別的。”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
“要……”她認真地想,卻又調(diào)皮,“要旁人都沒有的?!?/p>
席沛先替她選了匹料子,銀紫色的杭綢,掐著萬字不到頭的細邊,又以銀線精心地繪著稀疏的幾枝海棠花。大概是他紅顏知己不少,選起來得心應(yīng)手,也不要旁人伺候,自己替她提在身前,對著鏡子說:“這顏色襯你。”
“你這是哪里學(xué)來的討好女人的手段,我竟不曉得,三少還有這樣的好眼力?!彼菩Ψ切Γ降讘?yīng)下這一匹,卻又刁難道,“美是美,卻也不算獨一無二?!?/p>
“既然討了你的歡心,旁的便都好辦了?!?/p>
他說著,低聲吩咐老裁縫,副官便跟著一道走了。片刻后,副官抱著幾匹布出來,都是這樣的花色,堆在街上,就地便燒了。這樣好的東西,沾了火也不過片刻便成了一捧灰。席沛先將僅存的一匹給了老裁縫,笑道:“這下滿意了?全上海灘頭一份?!?/p>
自打皇帝退位,帝制改作共和,不到十年光陰,大總統(tǒng)便換了七八任??擅C京的邰氏,同滬州的席家,一南一北,卻是屹立不倒,以江為界,兩處交割。
席沛先最討席先生喜愛,如今掌了兵權(quán),更是一人之下。他常送十六東西,十六挑剔,自小養(yǎng)得眼光高,瞧什么都可有可無,幾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她是從天下第一的富貴地出來的,什么不曾見過?可撫著這料子,心底卻一時翻涌。
席沛先站在門前,替她將門拉開,瞧她不動,便微微轉(zhuǎn)過頭來。席家多美男,席先生儒雅,到他這里卻成了銳利,一雙鳳眸明亮如有邪氣,可對著她,卻從來只有溫柔。
十六拎著包,他跟在后面,不緊不慢。一條街不見小販叫賣,統(tǒng)統(tǒng)規(guī)規(guī)矩矩地束手站在那里,她忽地被他叫住。席沛先手里握著支銀絲糖,被卷成兔子的樣子。她不接,把手背在身后:“我不吃這個。”
“嘗一嘗吧,是甜的?!?/p>
十六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舔了一口,倒真是甜的,不過放糖太多,有些倒牙。她自小吃得味淡,皇帝管著,連糖都不能多吃。
這一支銀絲糖她只吃了幾口,夜里便鬧起肚子。吳媽給他打電話,他趕來時,十六疼得滿頭是汗,卻已經(jīng)沉沉睡去。她睡時眉頭皺得緊緊的,貝齒咬在唇上,顯出蒼白的影來。席沛先替她將額上的汗擦了,沉吟片刻,問吳媽:“叫褚先生來了嗎?”
吳媽顧忌十六,只搖了搖頭。席沛先心頭火起,站起身走了一圈,復(fù)又按捺住,只壓低聲音說:“將他給我叫來!”
吳媽不敢忤逆,半晌后,褚先生總算拎著醫(yī)箱趕來了。席沛先起身迎出去道:“半夜勞煩您了?!?/p>
“哪里的話,照看……本就是我的職責(zé)?!?/p>
席沛先看著褚先生替十六把脈施針,這才對吳媽使個眼色。吳媽跟著他下到樓下,他一腳踹倒了茶幾,落在羊毛毯上近似無聲。吳媽被駭了一跳,緊接著就聽得他沉聲道:“下次你若再這樣自作主張,便給我滾回老宅去?!?/p>
吳媽是席先生派來的,說是照顧十六,實際是為了看管住她。褚先生卻是當年皇帝留給十六的,席先生不樂見十六親近這些人,吳媽便連通知都不肯。席沛先簡直不能想,若是自己不在,莫不是十六只能這樣疼著熬到天亮。她有最尊貴的血脈,偏偏如今進退不得。
褚先生走后,席沛先坐在床前。十六已經(jīng)醒來,望著他軟軟地道:“三哥……”
“我在這兒?!彼兆∷氖郑幻嫣嫠郎嘏?,一面道歉說,“是三哥不好,不該要你吃街邊的東西?!?/p>
她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將他的掌心貼在面上,合上眼說:“你陪著我?!?/p>
窗外已露出鴨蛋青的顏色,慢慢地摻上了水紅,朝霞嫵媚明艷,席沛先想過去替她拉上窗簾,可她拽他那樣緊。她自小這樣,睡覺時不能離人,手里也總要拽點什么。后來他強行送她去留學(xué),碼頭前,她含著淚上了船,卻又探出頭來,哽咽說:“三哥……離了你,我要怎么辦?”
這近十年光陰打馬而過,一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這樣大了。
席沛先望著她,心里一時念頭許多,想要俯下身親吻她,可到底,也只是坐在那里。
三
第一場秋雨下來時,邰長望來了滬州。十六去迎接他,他提一個牛皮箱子,手肘上搭一條長風(fēng)衣。車站里人潮攢動,他越走越近,伸出手來說:“好久不見了。”
“邰二哥?!彼蟠蠓椒浇幸宦?,又說在德春樓替他設(shè)了宴。
邰長望話并不多,只是含笑看著她,半晌后才說:“你變了不少?!?
“怎么講?”
“第一次見你時,你給了我一個耳光?!?/p>
十六大窘,仔細想想,真有這樣一件事。她眼光躲閃,可邰長望忽然把手搭在她的肩頭,將人帶入自己懷里。下一刻,一群人匆匆地向著將開的列車趕去,十六嚇了一跳:“我本說要清場,可又怕太過擾民?!?/p>
“怎么能為了我一個耽擱了旁人出行?!?/p>
他一向脾氣好,和他老子那股土匪氣半分不像,人們都說他像他母親,百十年的書卷氣才能熏陶出這樣一個人來。她在心里腹誹,陪著他嘗了本幫菜,又去聽評書。小丫頭端著茶水過來,不知怎的腳下絆了一下,還是他伸手先扶住,很和善地要她下去。
一旁的十六一邊拿茶蓋撇著水里的沫子,一邊調(diào)笑說:“你倒是同過去相差無幾。”
邰家人脾氣都大,況且當初逼皇帝出紫禁城的,就有邰大帥一分子,十六恨他們,恨得具體有對象,由此格外不能容忍。
當時還是邰長望來請她吃飯,她抬手給了一個耳光。桐兒嚇壞了,擋在她身前,怕邰家人動手,可他只是摸了摸臉,又很恭敬地邀請說:“飯菜都要涼了,恐慢待了格格?!?/p>
他這脾氣,說好聽了是溫柔和善,說不好聽了便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十六到底泄了氣,老實地跟著他去飯廳。
邰夫人當時已經(jīng)不在了,邰大帥帶著三個兒子外加一個小女兒正襟危坐。看他們來了,男人們倒是都沒多問,小女兒卻在父親懷里脆生生地說:“二哥哥臉上這是怎么了?”
十六有些緊張,到底還是怕邰大帥的,可邰長望一笑,慢條斯理地說:“被貓兒抓的。”
“咱們家沒有貓呀。”
“現(xiàn)下不就有了?!?/p>
小姑娘被搞糊涂了,一邊的邰老三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邰大帥敲敲桌子道:“格格,家常便飯,倒是委屈您了?!?/p>
十六不說話,坐下吃完,她是皇家的儀態(tài),腰背挺得筆直,只吃面前三道菜。突然打斜里伸過來一筷子炒花菇,卻是邰長望若無其事地替她夾的。
她在邰家住了大半年,直到滬州那邊的席家派人來接。那天也下了雨,順著屋檐一溜兒往下淌水,邰長望替她撐著傘,自己大半個肩頭露在外面。她心里開心,卻又有些忐忑,不曉得會是誰來。身后,邰長望忽然問她:“肅京不好嗎?”
她愣了一下,才隨口說:“我不喜歡這樣的老宅子。”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父親在郊外有套官邸,不然我陪你去住幾日。”
她本來心就亂,聽他沒頭沒尾說著也沒當真,只笑道:“那邊都派人來接了,等我過段日子回來瞧你,再同你一起去看看。”
聞言,邰長望便不再說話。
她認真地望著門口,果然瞧見席沛先走了進來——他長高了不少,練出了修長有力的身形,不大像個少年人了,有了青年的體態(tài)。十六冒雨跑過去,他把她一把抄在懷中,抱得緊緊的,笑道:“還是這樣子胡來,雨是好淋的嗎?!?/p>
他一說話,十六就忍不住笑,卻又掐了他一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p>
他裝疼,齜牙咧嘴逗她開心,又抬眼看過去。邰長望還撐著傘站在那里,隔著重重的雨幕,兩人對視,到底是邰長望先轉(zhuǎn)開了視線,連句話都不曾講,便又沒入了邰家那層層疊疊的亭臺中去了。
往后的歲月,十六再未回去過肅京,那肅京的官邸也不曾去過。
說書人將驚堂木一拍,滿座寂然,邰長望卻自桌下伸出手來,握住她如玉的指尖,看也不看她,只瞧著前方。
“十六,”他說,“我只是沒想過,你這樣沒有良心。”
十六心底漏跳一拍,卻又裝作沒有聽懂,抽出手來捋了捋鬢角:“那我同你賠個不是。”
“我不要你的不是。”
十六岔開話題,先說龍泉寺的櫻花開得漂亮,又說黃浦江頭有條大魚,改日帶他去看。他不逼迫她,唇邊含著笑聽她講話,似乎這便是世上最重要之事。
入了夜,邰長望送她回去,她穿得單薄,一件洋緞的水綠旗袍,繡著六角梅,別致又嫵媚。他將大衣搭在她肩頭,她站在門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底悵惘,一回頭,卻看到席沛先站在那里。
院中種著棵丹桂,正是花開的時節(jié),香得人無路可退。十六慢慢走過去,他不語,先將她肩上的外套丟到一邊,又脫了自己的給她披上,這才說:“他告訴你來的目的了嗎?”
十六搖搖頭,望著被雨打得落了一地的碎金,心里含糊地想著,這樣香的花,不知道明年還會不會有了。下巴卻忽然被掐住,強迫著她抬起頭來,席沛先望著她,眼底藏著些遮掩不住的情愫。十六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被困在這方寸之處。他到底放開了她,許久后,低聲說:“我后悔了?!?/p>
“什么?”
“我不該要你去見他,他來滬州又有什么要緊的,我不該將自己藏得好好的寶物露給旁人看的?!彼f這話時,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亂世如海,而身如浮萍,往日不敢說的,不能說的,如今卻再不管不顧。十六抽了口氣,將眼底涌上的熱流壓了下去,轉(zhuǎn)過身來,只說:“待這件事了了,我們?nèi)バ$R湖放風(fēng)箏好嗎?”
身后,席沛先擁著她,下巴壓在她的肩頭:“十六……”
他說不下去,熄了心思,兩人就這樣安靜地抱著。雨淅淅瀝瀝,從花枝落下來,滿園的暗香浮動??苫ㄆ谏钥v即逝,秋已來,風(fēng)將至。
四
這晚之后,席沛先便不許十六再出門。
吳媽緊緊盯著她,連她去廁所都要跟在后面。十六不勝其擾,氣笑了說:“我去房中待著,你坐門口好不好?”
誰曉得吳媽竟真的搬了凳子端正坐著,十六氣得牙疼,撥電話罵了席沛先一頓,他倒難得好脾氣,在電話那邊聽得唇角都翹了起來,哄她說:“脾氣這樣大,帶容勝鋪的桂花紅糖給你泡水喝?!?/p>
“你做什么把我關(guān)在家里?”
“你誤會了,”他笑起來,毫不要臉地道,“只是最近滬州不太平,我怕你出事?!?/p>
他一向說一不二,真將她在家關(guān)了半個月。這天她剛燙了個新式的卷發(fā),席沛先便沉著臉進來。他臉色不好,嚇得滿屋人噤若寒蟬,還是十六瞥他一眼道:“哭喪個臉干嗎?”
他擺擺手,滿屋的人安靜地退下,他這才道:“邰老二真是不像邰家人?!?/p>
“怎么說?”
“我真是懷疑當年我同他抱錯了,他這樣陰險狡詐,分明像我家老頭子。”
十六噴笑:“你怎么什么都敢講,被席先生知道了,又要用家法修理你?!?/p>
他緩緩舒出口氣來,坐在沙發(fā)上嘆道:“他自己獨來滬州是明修棧道,私下里卻要邰老三聯(lián)合了姜氏一道,截了鐵路,逼著老爺子和談。”
“你家同邰家二分天下,姜家一向做實業(yè)生意,又和你父親有什么好談的?”
聞言,席沛先捏捏鼻梁,像是倦極,安靜了良久才低聲道:“他們要我父親交出傳國玉璽來?!?/p>
十六猛地起身,胸膛劇烈地起伏,不過片刻,氣得連眼睛都泛紅了:“傳國玉璽同他們有什么相干!”
“十六,”席沛先安撫她,“他們不過是為了找個借口,撕毀合約罷了。”
當年席邰兩家都欲一統(tǒng)天下,可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權(quán)衡之下于錦州簽訂了協(xié)議,約定隔江而治。這幾年來兩家時有摩擦,卻誰都不愿擔(dān)了那起兵的名頭。如今邰家找了借口,說是席先生有親日的傾向,傳國玉璽乃是百年國寶,須得細細珍藏,免得被送了日本人來諂媚。
這樣的欲加之罪,還如何談得下去?十六想明白關(guān)竅,在席沛先身邊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頭,輕輕說:“那玉璽是我叔父的?!?/p>
“我曉得?!毕嫦任兆∷氖?,“我不會給他們的。”
“當年叔父自紫禁城出來,跟我和爸爸說要做閑云野鶴,一起在院子里種花……可火車走到阜陽時臨時檢修,我只是去散了一會兒步的工夫,我們所在的那節(jié)車廂就……”
人生似是回到了那一天,她抱著一捧野花向著火車走去,下一刻,大火沖天而起,她被氣浪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等她看去,只瞧見火光滿天,哭聲連成一片。她站不起來,只能手足并用地向前爬去。她想叫叔父,叫爸爸,可爸爸為了護著叔父,自己當場就死了……
一顆淚落了下去,她自己擦了,平靜地說:“若說這事上獲益最大的,非邰家莫屬,他們家個個虛偽,還將我接到家中不準我見人,若不是你來接我,想必我也活不到這樣大的年歲。”她一字一句都含著血,席沛先聽得心底柔軟疼痛,不由得握緊了手:“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只是不曉得,人心竟是這樣的,他們怎么還有臉面提要傳國玉璽?”
當年皇帝將玉璽交給她保管,她一并帶下了火車,后來皇帝遠走隱居,她則藏在身上,小心翼翼,到底是平安帶到了滬州,交由席先生看顧。這一樣?xùn)|西,早不是國寶那樣簡單,是她叔父同父親給她的,最后的念想??邵⒓覅s以此發(fā)難,實在是欺人太甚!十六端坐在那里,面色看起來平和下來,可席沛先了解她,明白她這是氣極反靜。
過了兩日,十六又在家中設(shè)宴。這次不請什么長輩,只是邀了圈內(nèi)的交際花同一眾會玩的。十六穿一身灑金的洋裙,只到膝頭長短,流蘇水一樣擺開,露出雪白的肌膚。她玩得開,跳快三步,笑起來微仰著頭,別有種明媚的風(fēng)情。
邰長望推門進來,剛巧見她將一朵玫瑰咬在唇間。她膚白如雪,玫瑰妖嬈,像是噙著一團火。人群里,她眼波轉(zhuǎn)過來,望著他一笑,越過眾人牽住他的手。曲子一變,成了華爾茲的調(diào),兩人跳完一曲,這才走到煙室。
她夾了一支煙在手里,瞥他一眼,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劃著一根火柴,籠在掌心里替她將煙點起。她抽煙也好看,并不粗俗,優(yōu)雅地吞吐煙霧,半晌后,撫了撫唇角問:“你們要玉璽?”
邰長望手頓了頓,這才若無其事地收回來,掐滅了火問道:“從哪里聽來的?”
“你說呢?”
她似笑非笑,像是喝醉了,腮邊飛著薄紅,就那樣歪著頭看他。他凝視著她出了神,想到那一日天光晴好,他拿了一只風(fēng)箏給她,那風(fēng)箏是鳳凰的樣子,拖著長長的尾。隔著窗,他卻看到她倚在那里。窗下的海棠開得極艷,這樣的花偏偏沒有香氣。她臉上綴著淚珠,哭著,卻沒有一絲聲響。
時間像是凝固了,這一刻,花美得出奇,她也美,哭得那樣脆弱,仍明艷不可方物。少年人一生也沒有見過那樣的景象,似是刻在心頭,轉(zhuǎn)眼,便像過了一生。
“若我說是呢?”
他問完,就看到她微微蹙了眉,像是玩笑似的說:“那你們,便都是我的仇人?!?/p>
“十六,”他說,“這樣久了,我想,你該曉得真相了?!?/p>
五
滬州難得下雪,雪珠子從漆黑的天幕墜下來,落在地上便迫不及待地化了。
席沛先自門外走進,肩頭濕了一片,顧不上擦便往書房走去。他用慣的丫鬟站在門口,看到他,像是嚇了一跳,不待他走近便跪了下去。
“三少,十六小姐來了?!?/p>
席沛先擺擺手,丫鬟如蒙大赦地下去,他這才推開了門。十六正坐在書桌后,面朝著窗,不知在看些什么。窗柩上積了一點雪,并不是白的,反而透出點灰敗的顏色,她手里拿著盒火柴,一根根擦亮,火光映亮她的眉眼,點染眉目如有光芒,半晌在她指尖燃成一捧灰,她便復(fù)又擦亮一根。
她明明聽到了席沛先的聲音卻不肯轉(zhuǎn)身,席沛先便在門前等著。許久后,直到整盒火柴燃盡,她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窗外一株老梅枝條虬結(jié),開了兩三朵伶仃的臘梅,席沛先盯著,只在心底想著:這樣早就開了花,今年的冬,來得實在有些早了。
他不語,十六也不作聲,屋內(nèi)靜到極點,連雪落下的聲音都聽得到。許久后,到底是他先開口,問她說:“怎么這么晚了來?”
“三哥,”她輕輕叫他,語調(diào)有種奇異的平靜,“我想你了,就來見一見你?!?/p>
“這樣冷的天,你是怎么來的?”
“坐了黃包車?!?/p>
“我給你派一個司機,往后去哪里,都要司機送你?!?/p>
十六點了點頭,從椅子上下來,走到他身前抱住了他。她的懷抱也是香的,柔軟如一個夢,席沛先恍惚地抬手抱住她,聽到她夢囈似的笑了一聲:“真好。”
“什么?”
“三哥,你還在我身邊?!彼UQ?,睫毛像是欲飛的大翅蝴蝶,路燈的光仿佛籠著毛玻璃看不分明,暈黃的一團,似乎月亮落了下來,“你不曉得,爸爸去世的時候,我有多怕。我們從紫禁城出來,他和叔父牽著我的手,站在太和殿前,我怕得哭起來,他卻握緊我的手,只是說……”
“別哭,孩子,這天下,終究要還給天下人?!?/p>
“爸爸不總陪在我身邊,可實實在在是個好父親。我七歲時夜驚,每日哭醒時,都看到他坐在床前陪著我……”
那時節(jié)還沒有電燈,深宮中一盞孤燈如豆,照著他的面容,徒然生了疲憊,可他望著她的目光還是那樣溫柔,輕輕地問她要不要喝口奶子再睡……往后再也沒有了,她的父親,她的家國天下……就那樣灰飛煙滅……
她說到最后,沉默下去,一只手緊緊地握著他的衣襟。席沛先恍惚已有了預(yù)感,直到聽到她開口,才升起一個可笑的念頭:原來她竟然已經(jīng)知道了。
“我父親的火車,不是邰家炸的,是你們安排的對嗎?”
席沛先不說話,她便從他懷中離開,親自推開了門。門外走進來個人,穿著粗布的襖子,垂著背,瑟瑟發(fā)抖地不敢抬頭。十六望見她笑了起來,拉著她的手親昵地說:“這樣久不見了,桐兒都同我生分了?!?/p>
這竟是本該也死在爆炸中的桐兒。
席沛先心中痛楚,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恰好桐兒也抬起頭來同他對視,卻又惶惶地道:“格格……”
“你抬起頭來,將你同我說的,再跟三少說一遍。”
十六說完,桐兒哪怕還在發(fā)抖,仍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那日我上火車前,三少趁著格格同陛下還未出來,交給我一樣?xùn)|西,說是……說是要我找機會放在陛下座位下面。我不曉得是什么,可……”
“可你還是放了,因為你也喜歡三少?!笔c了支煙,一只手撐著手肘,漫不經(jīng)心地道,“多少年的情誼呀,都抵不過一個男人?!?/p>
“格格,是我錯了!”桐兒伏地大哭,“我真的不曉得呀……我放了之后心里忐忑,看您下了火車,便下去找您,可我剛下去火車就炸了,我也昏死了過去。后來醒來是在醫(yī)院,我問清發(fā)生了什么,曉得再也沒有臉面找您,卻也沒有膽量自盡。格格,您殺了我吧!”
她哭得極慘,仿佛要將心腸也哭出來,可十六扶起她,微笑著說:“下去吧,桐兒,往后你就將這些忘了吧。就當這一世,我們未曾見過。”
十六就是這樣的女子,心硬如鐵,當斷則斷。桐兒茫然地走出去,終于明白,同她的情誼再沒有挽回的機會了。屋內(nèi),只剩下席沛先同十六,她吐出口煙來,倚在桌上說:“若不是我湊巧下車,是不是你也要將我炸死在上面?”
“點燃引線的人會確保你不在才點燃,如果你不走,他會制造機會引著你離開?!?/p>
“我還要多謝你的體貼咯?”十六怒極反笑,抬起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你要我恨邰家,恨天下人,恨自己茍延殘喘地活著,你是天大的好人,可原來,是你——”
她是恨到了極點,恨不能磨牙吮血,可他神情那樣悲涼,望著她,緩緩地折膝而跪。
“十六,”他說,“格格,是我對不住你。”
一切像是回到了最初,她是金枝玉葉高高在上,他是被她迷住的下臣之子。如今世事輪回,他仍要仰望她,可她已經(jīng)不屑于再看他了。
她摁滅了煙,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說:“我明日就走了?!?/p>
“去哪里?”
“肅京?!彼α诵?,望著他的眼睛,“我要嫁給邰長望了。”
席沛先還跪在那里,一時間想不到自己要說什么,心苦如黃連,卻是咎由自取,可她要走了,他怎么舍得?怎么能夠?
“我本想殺了你的,可那太便宜你了,后來我又想,要死在你懷中,可憑什么我要拿自己的死折磨你?”她將這殘忍的話侃侃而談,“所以我決定,要離你遠遠的,南北相隔,永不相見,我要幫著邰家,奪了這天下,我要席家如喪家犬,我要你,永遠后悔——”
“你說,”她垂下眼來,凝視著他說,“我能做到嗎?”
“你能做到?!彼硢≈ぷ诱f,看著她幾乎癲狂的眉目,一時想了很多,最分明的卻還是那一天,她從遠處騎著洋車,風(fēng)揚起她鮮紅色的裙擺,她靴子上那顆貓眼亮如明星,而她笑顏如花,滿是被精心嬌寵的快樂。
她那樣快樂,他怎么舍得她不快樂?
聞言,她似乎愣了一下,又像是意料之中。然后,她就擦過他,推開門離開了。
門緩緩地合攏,他跪在那里,只覺得心一寸寸地涼下去。
父親曾拍著他的肩說:“陛下不死,你我皆是反賊,金枝玉葉的格格,你又怎么配得上?”
這句話如魔咒,讓他走火入魔,執(zhí)迷不悟,再回首,已是末路。
自此時日如刀,冰涼刻骨,而她是他生命里僅存的火,卻離他那樣那樣遠。
天南海北,時光到底是回不去了。
六
十六嫁給邰長望后,同他只生了一個女兒。天下大亂,邰家同席家終究起了兵禍,拖延日久,到得第四個年頭,終于決戰(zhàn)于阜陽。那時席家已現(xiàn)敗相,最后一戰(zhàn),席沛先親自指揮,卻也歿于戰(zhàn)場,一生不過短短二十幾個年頭。
而這二十幾年,他不快樂的時候多,快樂的時候少,大多因為十六。
他的快樂與不快樂,都因她而起,他卻愿意用自己一條命,換她后半生都能快樂。
那么,便也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