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
金烏族長炎燚上神十萬歲生辰的請?zhí)褌鞯指飨筛?,南極仙翁因與北斗星君的棋局陷入膠著脫不開身,故遣了弟子幸拾前去岱輿賀壽。
途經(jīng)大云山時,幸拾心念一動,遂按下云頭。此處有他的一位故舊。三百年前他還只是一塊星隕石,承了高人點化甫脫凡胎,曾與她一同在此修道。今次好不容易路過,怎么說也得去走動走動,順便了結(jié)梗在心里的那樁子舊事。
一
炎燚上神最好排場,神仙日子又漫長無聊,是以離壽宴還有好幾日,閑得發(fā)霉的眾位仙家便都擠到了岱輿山。
扶桑林里設(shè)了流水席,幸拾承了師命免不得要與仙家們客套一二。奈何神仙們大都健談八卦,這一客套就客套到了晚上,等閑下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商玄不見了。
商玄就是三百年前與他一同修道的那位。她在大云山上寡居近千年,從未踏出山門一步,陡然闖入熱鬧里,倒有些不自在了,于是趁著幸拾應(yīng)酬的當兒,尋了個僻靜處坐著。
一朵扶?;ㄗ陨砗笮辈迦媵W,有陌生且輕浮的聲音響起:“仙子天人之姿,竟叫扶桑花也黯然失色?!?/p>
商玄心知這是遇上了浪蕩子,于是理了理裙裾,起身轉(zhuǎn)顧來人,奚落道:“謬贊了。倒是道兄凡心正炙,色勝扶桑呢?!?/p>
那登徒子被這一語雙關(guān)的奚落惹惱了,反手扣住商玄的皓腕。
兩相僵持間,一顆桃核破風而來,射到登徒子手上。白衣男子自暗處走出,用袖子隨意揩了揩嘴邊的核桃沫,抱臂看著捂手嗷嗷怪叫的某人。
商玄受輕薄在先,被鉗制在后,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即拔了劍抵上登徒子的脖子。
白衣男子見她動了真怒,忙上前拉架。他以二指夾住利刃,輕輕挪開,賠笑道:“家父生辰,師妹不若賣我個面子,暫且饒他一回吧。”
男子見商玄面色有所松動,邊說邊攀上了她的肩,硬把她拽到了一邊。
商玄掙脫男子的手,沒好氣地道:“誰是你師妹,別亂攀交情。”
“怎么,幸拾攀得,我攀不得?”
商玄一凜,聽這人的說辭顯然是識破了她的身份。
岱輿山門禁森嚴,素來許出不許進。此番若不是借了拜壽由頭冒了幸拾師妹的身份,商玄恐怕終其一生也沒有進入這岱輿仙山的機會。
白衣男子見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他拍拍商玄的背,故作懵懂道:“我與你玩笑呢。師妹快回去吧,免得你師兄好找?!闭f完作了一揖,腳底抹油——溜了。
商玄被男子的舉動弄得不明所以,但又懶得深究,隨意撿了條岔道就走進燈火輝煌的熱鬧里。
二
回到筵席上,幸拾免不得一通嘮叨。商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盡數(shù)受了。待幸拾訓(xùn)誡完畢,商玄擱了筷子回望了眼身后,與他竊竊道:“你覺不覺得有些古怪?”
只見鄰桌的幾位仙家全都盯著商玄的后背,掩嘴怪笑。其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打趣道:“仙翁座下弟子果然禮數(shù)周全,連壽禮都這般別出心裁?!?/p>
此話一出,滿堂哄笑。
幸拾倍感茫然地往商玄背后一瞧,頓時明白了仙家們哄笑的緣由。原來她的衣服上不知被誰糊了方素白錦帕,一只墨龜赫然趴伏其上。龜齡鶴壽,怪不得那位老神仙要如此取笑她了。
商玄氣得發(fā)暈,將扯下的錦帕揉成一團,不用多想便明白了始作俑者是誰——難怪他三番兩次地搡她的肩,拍她的背,原來是為了這個目的。
商玄滴溜著眼珠在賓客間來回逡巡著,試圖找到那個作弄她的幼稚鬼,不料他竟自投了羅網(wǎng),端著杯盞筆直地朝她這桌行來。
“招呼不周,還望仙友勿怪。”
商玄這桌坐的全是資歷尚淺的小仙,見白衣男子與自己施禮紛紛起身作揖。有擅交際的早已拍起馬屁:“少陽君過謙了,此等氣度排場,小仙也只在蟠桃宴上見過而已?!?/p>
這馬屁顯然拍到了馬腿上,少陽面色一凜,不悅道:“仙友慎言,瑤池盛會又豈是我金烏族一個小小壽宴可比擬的?”
眾人稱是,皆在心里罵那人多嘴。好在少陽并未追究,只斥責了那一句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商玄身上。
商玄正泰然自若地自飲自酌著,任幸拾拉了幾下袖子也紋絲不動。幸拾只得賠禮,道:“上仙莫怪,我家?guī)熋梅讲疟蝗俗脚那椴患?,因此失了禮數(shù)……”
少陽奇道:“哦,竟有人敢在岱輿山?;??你且報上那人姓名,我與你做主?!?/p>
“虛偽?!鄙绦⒖曜右蝗樱币暽訇?,但覺之前的白衣男子與眼前人明明是同一個,氣質(zhì)卻又截然不同:前者灑脫不羈,后者老成持重。若不是記住了他眉心處的那塊舊疤,商玄肯定會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她將畫了烏龜?shù)呐磷佣堕_,“捉弄我的不就是仙君你嗎?”
三
少陽是炎燚上神的幺兒,性格沉穩(wěn)板正猶勝他的四個哥哥,這是四海八荒公認的事實。是以,當商玄在筵席上指認他時,眾仙只當笑話聽了。
商玄抑郁難消,整天躺在床上挺尸,終于在漫長的流水席后盼來了壽宴。
壽宴設(shè)在岱輿山的制高點攬月臺,金烏族人全員出動,化作原身來為族長賀壽。一曲毫無美感的“烏舞九天”過后,眾仙家依次唱名、獻禮,然后入席。壽禮大半是些寶石刀劍、字畫賞物之類的玩意。南極仙翁原本也很隨大流地選了柄寶劍當賀禮,此時卻被他一真一假兩個徒弟調(diào)了包。
幸拾看了眼商玄手中的佩劍,又看了看被扎了朵大紅綢花的壽禮,不由得打了退堂鼓,道:“阿玄,要不咱們把壽禮換回來吧。”說著就要去搶劍。
商玄狠拍了一下幸拾的手背,曉之以理:“怎么換?我把劍盒都扔了,你見過送人雞毛撣子先把雞毛拔掉的嗎?”再動之以情,“在大云山時咱們不是說好的嗎,一切聽我安排?!?/p>
在大云山時,幸拾確曾與她達成共識:他帶她來岱輿,她助他找到當年點化他的人。至于怎樣找,她卻不肯細表,只說只需將調(diào)包后的壽禮呈上,那人自然會來找他們。
二人在唱名聲里,牽著壽禮——一頭龍角鹿身的靈獸,進入大殿,頓時滿堂嘩然。
商玄邊走邊捕捉著左右賓客的細微表情:震驚有之,嘲諷有之,贊賞亦有之,獨獨沒有她想要看到的驚慌和殺意。待行到少陽座前時,他正掩面飲酒??此蜃约海訇栆粫r玩心大起,借著寬大袖子遮掩,沖她扮了個鬼臉。他放下酒杯時,又恢復(fù)了那番冷面神君的形容。
商玄只覺無語。她放開拉著韁繩的手,朝炎燚上神一揖。一向溫順的靈獸此刻突然發(fā)起狂來,長嗥著直撲少陽——商玄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少陽三番兩次捉弄她,早就令她不爽,唆使靈獸發(fā)難,雖傷不到他,但好歹算個教訓(xùn)。
但見少陽面不改色,雙手擒住靈獸兩角,一個側(cè)摔便把它制于地上。靈獸登時嗚嗚哀嚎。
幸拾被這場面嚇得冷汗直流,忙拉了商玄向炎燚上神賠罪。炎燚上神心疼自己兒子,又礙于與南極仙翁的交情,只好揮手作罷。
幸拾如蒙大赦,看到少陽衣袖上洇濕的血跡,又狗腿地跑去為他查驗傷口。少陽卻不領(lǐng)情,雙手負于身后,望向他父神。
“這靈獸甫見面就送我這樣一份大禮,想來與我有緣,懇請父神恩賜于我?!崩^而轉(zhuǎn)顧商玄,“靈獸性子太烈,我下手又沒個輕重,還請師妹多留些時日,教我習得馭獸之法再走?!?/p>
按理壽宴過后仙家們便要陸續(xù)返程,奈何商玄還未找到要找之人,正為多留幾日的借口發(fā)愁,少陽如此提議可謂正中下懷,當即便歡天喜地應(yīng)允了。
四
壽宴結(jié)束當晚,商玄和幸拾就從之前住的客寮搬進了少陽的府邸,靈獸則棲在府內(nèi)的百草園中。
次日一大早,門板便被拍得啪啪響,商玄揉著惺忪睡眼極不情愿地拉開臥室門,迎面撞上一個滿是藥香的懷抱。
少陽拎著商玄的后頸將她拉離自己一些,沒想到卻被商玄伸手環(huán)住腰。
她閉著雙目,側(cè)臉貼緊少陽的胸膛,又蹭又嗅,極滿足地囈語:“好香的枕頭?!?/p>
少陽瞬間無語,敢情她這是沒睡醒啊,害得自己想入非非!
他用紫金折扇狠敲了一下商玄的頭,商玄一個激靈登時清醒過來,猛地推開少陽,指著他:“你你你……”
“你什么你?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難不成想倒打一耙?”少陽理直氣壯,卻紅了耳根。他轉(zhuǎn)身疾走,以此掩飾心底莫名的悸動,嘴上卻半點不饒人,“還不快點跟上來。”
商玄沒好氣地問:“去哪兒?”見少陽不應(yīng)聲,只好咬咬唇加快步子跟上去。
百草園內(nèi)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被踩壞的仙藥仙草,龍角鹿身的靈獸正在苗壟間奔跑戲蝶。
商玄忙捏了個定身咒讓它安靜下來,繼而朝少陽拱拱手:“看在踩壞了你幾棵野草的份上,之前捉弄我害我出丑的事情就不與你計較了,咱們兩清?!?/p>
少陽折扇一搖,甚是大方地道:“好啊,兩清就兩清。那這畜生傷我,你又非禮我的賬該怎么算?”
商玄吹胡子瞪眼:“你你你,你不要臉!”
少陽欺近商玄,用折扇輕抬起她的下巴,嘴角噙笑:“我就不要臉,你待怎的?”
商玄腦子一懵,不知作何反應(yīng),因為所有反應(yīng)在這種敢于承認自己無賴的無賴面前都是徒勞。
少陽看商玄一臉的生無可戀,于是收起玩笑模樣:“這賬我且記著,至于怎么還,過五日你就知道了。”說完又像來時那般自顧自地走了。
商玄呆立原地,若不是為了找到那人,她早就回大云山當她的山大王去了,哪用得著在這里受那偽君子、自大狂的鳥氣!
想到這兒,商玄把目光轉(zhuǎn)向伏在壟間的靈獸身上。這靈獸是她來岱輿之前折了自己半根獸角所化,當時她疼得冷汗涔涔,幸拾緊擁著她,一味說著“何苦?”
幸拾只知這由獸角幻化出來的原身能引他恩人出現(xiàn),卻不知商玄引那人出來的目的。
說謊不容易,戳破自己的謊言更難,尤其是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所以,面對幸拾的關(guān)切,商玄只能閉口不言。
五
五日之期很快到來。
少陽搬了把太師椅堵在百草園入口,他斜睨了眼青年手里的上好東珠,不屑道:“就這破爛玩意也想看馴獸表演?算你走運,本君今兒個心情好,你就隨便找個角落站著吧。下一位……”
青年千恩萬謝地把珠匣放到少陽腳邊的筐里,然后接過幸拾書就的“無座”票,歡天喜地地進了園子。
園內(nèi)喝彩聲一陣蓋過一陣,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的戲臺上,商玄正指揮靈獸穿躍連環(huán)火圈。
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還賬”的方式,獨獨沒料到少陽會使出這種怪招。商玄不是那種乖乖聽話的人,但在少陽提出后她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了。至于為何,她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沒得出個答案。
商玄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馴獸表演已持續(xù)半月,受到了金烏全族的熱烈追捧,就連少陽那從不出門的癆鬼四哥也拖著病體觀看了一會兒。按道理,那人早該有所行動才對,可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依然動靜全無呢?究竟是自己料錯了,還是那人根本不在岱輿山?
商玄越想越煩躁,索性掀了被子下床。
她信步走在扶桑林中,月光自枝葉間流瀉而下,宛如她斑駁不明的心事。這般走著,不知不覺到了百草園。
幸拾扒著月門,將身子隱匿在墻后偷偷往園內(nèi)窺視,完全沒注意到商玄已站到了他身后。
商玄本想嚇他一嚇,但剛攀上幸拾的肩,便望到了蹲在獸籠邊的少陽。
少陽青絲委地,自漆桶中取出一朵松杉芝喂予靈獸,沉沉嘆息:“參商啊參商,你不該來……”
幸拾被商玄嚇得不輕,好在及時掩住了嘴,這才沒叫出聲來。等平復(fù)些后,他不禁低聲感嘆:“少陽君平素里一副恨不得宰了它的模樣,今夜這么溫柔倒叫人不習慣了。咦,他怎么知道它是參商?阿玄,難不成他……”
幸拾轉(zhuǎn)顧商玄,想從她那里證實自己的猜測,回身卻只看到茫茫夜色,哪里還有她的鬼影。
六
商玄游魂般逡巡在扶桑林里,耳邊一遍遍回響著少陽喚出的“參商”。是了,是他了。她和幸拾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是他!因為這世上除了那人再沒有第二個能認得出她的真身。
找到他、接近他、讓他愛上她,這是商玄籌謀了三百年的計劃?,F(xiàn)在他們?nèi)杖障鄬Γm說之前的矛盾有礙感情發(fā)展,但只要補救及時,使他愛上自己也不是什么難事。商玄這般想著,冷靜了半晌,這才朝臥房走去。
甫進月門,她便看到少陽坐在花階上發(fā)呆。商玄遲疑了會兒,湊過去坐到他旁邊。
“掉水里了?”
“啊,更深露重,被露水洇濕的?!鄙訇枖Q了擰袍子。
商玄嘁了一聲,道:“看來岱輿山的露水也是個欺負人的,專往上仙你身上鉆,”說著張開廣袖,“我等駑鈍之輩想承承它的靈性也是不能呢?!?/p>
少陽失笑,問道:“如此伶牙俐齒,是跟誰學的?”
“自然是跟……”
在大云山時,天地廣闊只有她一人。她閑得無聊便時常把玩著隕星石自言自語,后來幸拾承了點化可以幻化人形,兩人朝夕相對了百來年,直到他被南極仙翁帶回上界。自那以后,她便對著羯婆羅樹、絳珠草還有未名花說話。歲月久長,無人作伴,總得自個兒給自個兒找點消遣不是。
商玄方才差點將這些說與少陽聽,好在及時剎住了話頭,才不至于露餡。她偏過頭,聲音弱了下去:“自然是跟我?guī)煾笇W的?!?/p>
“南極仙翁可沒有你這番好嘴皮?!鄙訇栴D了頓,嚴肅起來,“我不管你冒名混進岱輿山有何目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壽宴上那么多賓客,不管有心無心,但凡有人到仙翁座前去八卦一番,到時候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p>
“你這是在趕我走?”商玄騰地站起來,盯著少陽看了一瞬,忽又笑了,“仙君,你是喜歡我的,對嗎?”
少陽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
商玄來了興致,一掃往常的驕矜自持。少陽躲到哪兒,她就挽住他的手,狗皮膏藥般貼著追問到哪兒。
“仙君,你為何對別人板板正正,獨獨對我不同?”之前以為是他虛偽,現(xiàn)在看來大抵是對思慕的掩飾。
“仙君,你若擔心我被人識破,又為何將我留下?”
“仙君,話說回來,你若是不喜歡我,又怎么會擔心我呢?”
“咦,仙君,你的臉怎么這么紅?”
少陽無奈,終于回望她秋水似的眸,答案在心底千回百轉(zhuǎn),最后出口的卻是答非所問的一句:“你的眼睛和她很像?!?/p>
大雪猝不及防地飄灑下來,一如三百年前。
七
少陽還未飛升上仙前,是金烏族里最不學無術(shù)的一個。他整日不服老爹炎燚上神的管束,偷偷飛出岱輿四處云游。今日到琉璃光佛那里誆珠藥草,明日到灶君那兒打打牙祭,后日則到南極仙翁處下棋……日子過得逍遙無匹。
一日,少陽在酒仙處多飲了兩杯,忖頭倒在云間小憩。途經(jīng)大云山時,兩道赤、藍光柱自密林間射出。
“這是什么寶物?”少陽心下納罕,酒意登時醒了一半。他捏了個訣,化作金烏原形,振翅飛向光柱處,尋了棵枝繁葉茂的羯婆羅樹藏身。
樹下,一頭龍角鹿身的白色靈獸正在吐納,兩顆狀似內(nèi)丹的藍、紅珠子懸浮于它身前,似在助它修煉。
少陽平素最好稀奇之物,陡然見到一獸兩丹的奇景,不免生出探究的心思。他俯沖疾下,用利喙銜住藍珠,耀武揚威般在它頭頂盤旋。
靈獸忙吞回紅珠,發(fā)出極凄厲怨恨的長嗥。它修為本就不高,如今又被奪去藍珠,哪里是靈力卓絕的金烏的對手。靈獸伏倒在地,勉強化成人形,摸過雪中一顆平淡無奇的隕星石,哀嚎著朝少陽竭力擲去。
少陽被它的狂態(tài)懾住,反應(yīng)過來時,隕星石已經(jīng)擊中眉心,鮮血瞬時糊住雙眼,視野所及仿若隔了一層紅霧,什么也看不清了。
少陽本意只想“借”這珠子看看,順帶捉弄下她,不料竟讓她當了真。被誤會不說,還破了相。少陽越想越氣,心一橫,就吞了珠子沖入云霄里。
后來,他在《八荒經(jīng)》中讀到一段記載:大云仙山棲有異獸一頭,體聚二魂。一魂名曰參,一魂名曰商。商魂主殺,欺之則遭反噬,唯參魂可制。少陽這才知曉那顆藍珠并不是什么內(nèi)丹,而是克制殺伐之氣的參魂。參商沒有參魂,便會變成嗜殺的怪物——但凡有人威脅到寄主性命,商魂便會不受控制地將對方吸成人干!
少陽懊悔不已,盤算著再去一趟大云,把珠子吐出來還給參商,可是能用的法子用了個遍,那珠子竟像是長在身體里一般怎么取也取不出來。他這才慌了,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出來為禍世間怎么辦?
自此,少陽夜夜噩夢。那日他雖沒看清她的臉,但她那雙絕望的眼如淬了毒的劍,日日割著他。他也開始性情大變,為人板正老成起來,整日不是待在百草園中種藥,就是在攬月臺修習法術(shù)。
南極仙翁見他久不到南極宮中與他對弈,于是找上門來。三壺桃花醉下肚,少陽將前后原委和盤托出,耍起酒瘋求仙翁相助。南極仙翁扛不住少陽的糾纏,于是在大云山布下了結(jié)界,順便帶回了與他有所感應(yīng)的隕星石,收做了徒弟。
那塊隕星石就是幸拾,參商則是商玄。
因為少陽的無心之舉,幸拾成為南極宮中的首徒,而商玄卻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怪物。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雪若鹽撒,商玄心中早已蒼茫一片,面上卻依舊燦如驕陽。她一遍遍咀嚼著少陽的話,問:“和誰的眼睛很像?”
少陽啞然,顫手覆住她的雙目,道:“一個我虧欠過的女子?!?/p>
商玄笑容一僵,在她心里,搶她參魂的少陽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人。原來,賊人也會良心不安嗎?
“那你就把我當作她來補償吧。”她說。
八
那夜后,少陽果真對商玄百依百順起來。
百草園的馴獸臺早就拆了,少陽命人用自己幾千年來搜集到的琉璃石建了座透明房子,卻只因商玄的一句“像個籠子”,便二話不說廢棄了。
闃靜無聲的夜晚,他們會躺倒在攬月臺上,邊觀星邊暢想往后的日子。他們約定要閱盡四海八荒中的高山大川。
花朝節(jié)那日,少陽帶商玄去游春。此時積雪未消,春寒料峭,年輕眷侶們輕擁狐裘漫步在雪地里。扶?;ㄩ_得熾烈,如同他們的情事。
商玄是個愛玩的,趁少陽折花的當兒,捂了個雪團塞到少陽后頸里,冷得少陽直縮脖子。少陽自不會便宜她,當即掬了團雪就去追她??烧娴淖返胶?,又舍不得凍她,一來一回倒叫商玄鉆了不少空子。
商玄笑得打跌,索性在雪地上躺下。少陽怕她受涼,忙伸了手去拉,卻反被她拉倒在地。
“你板板正正的那套拿著去哄你老爹老娘吧,我呀,就喜歡你沒個正行。”
少陽呵呵傻笑,把商玄的手捂在掌心輕輕哈氣。商玄則坦然地接受著來往行人歆羨的注目禮。
“仙君,那些女子腰間掛的是什么玩意?很別致的樣子?!?/p>
聞言,少陽哈氣的動作一滯,道:“金烏一族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男子若是有心慕的女子,便可將自己的尾羽當作定情信物贈與對方。若女子也心悅男子,則要在花朝節(jié)這日佩戴由男子尾羽織就的同心結(jié)作為回應(yīng)?!?/p>
商玄聞言抽出手來,立馬沉了臉,問:“仙君對阿玄的種種莫非都是假的,不然為何遲遲不肯贈以尾羽?”
少陽靜默片刻,似下了什么了不得的決心,將商玄拉到近處的茂林中,化作金烏原身騰躍到一處矮杈上,道:“尾羽處有根金色的,你將它拔下來?!鄙訇柸掏矗耙黄鹈?,只要是阿玄想要的,我都給。”
商玄看著手里的赤金尾羽,并無半分喜色。
少陽啊少陽,我要的是你的命,你也愿意給嗎?
九
商玄將匕首扎進少陽的身體,鮮血滴進雪地,像扶桑落蕊。
少陽從矮杈滾下,化回人形。臉上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釋然。
拿回參魂的唯一辦法是寄主死亡,為了這一刻,商玄籌謀了太久,也等了太久。可看到他倒在地上時,她為什么沒有絲毫快感?
少陽趔趔趄趄地站起,問:“阿玄,你有沒有半點心悅我?”
已經(jīng)走到手刃這步田地,他居然還要問這些個無關(guān)痛癢又顯而易見的問題,真是可笑。
“仙君,你莫怪我,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拿回三百年前被你搶走的東西?!鄙绦纯词种腥玖搜呢笆?,眸中寒光畢現(xiàn),“這世上所有的債啊,遲早都要還的?!?/p>
商玄一步步逼近少陽,將匕首抵在他心口,正待動手,腕間卻被一枚石子擊中,瞬間脫力。
幸拾沖將過來,把少陽護在身后:“阿玄,不要傷他?!?/p>
與此同時,另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仙翁,就是那妖女妄報師門,我且將她捉來,任你發(fā)落!”
商玄回頭,看到之前在流水宴上輕薄她的男子提了劍飛來。南極仙翁想要阻止,卻已晚了。只見商玄眉心現(xiàn)出火焰印記,一道紅光迅速將男子籠罩,男子連慘呼都來不及發(fā)出,就變成了人干。
所有人都震驚了,包括商玄自己。她只知失去參魂后便會控制不住體內(nèi)的嗜殺之力,卻從未真正害過人。
“妖女,還我?guī)熜置鼇恚 ?/p>
“妖女,我要殺了你!”
更多人不顧勸阻,喊打喊殺地沖來,無一幸免都在離商玄尺余的地方斃命。
南極仙翁大喊:“少陽,你還在等什么?趕快將她擒??!別忘了你的承諾,難道你要看到岱輿變作修羅地獄才甘心嗎?”
南極仙翁在去大云山布下結(jié)界之前,曾得了少陽一諾,若是商玄日后出山傷人性命,他便要將其手刃。畢竟,這世間能制住她的也只有擁有參魂的他了。
十
“昭霆十萬三千七百一十三年,金烏陽奉天帝旨諭,押解兇獸參商于誅仙臺。玄躍其中,天火加身,形神俱滅。兇獸伏誅,四海升平,帝甚慰,以金仙之位犒之,陽不受?!?/p>
蒼南山上,童子誦讀的聲音不絕于耳。這明明講的是自己的往事,少陽卻充耳不聞,只用指腹摩挲著茶案上的星隕石,望著蒼松云海出神。
阿玄,這是我走過的第五萬座峰,你可喜歡?
對案的老道給少陽續(xù)上茶,瞥了一眼星隕石,探詢道:“都說上仙云游時必帶一寶物,想必就是此石了?!?/p>
少陽不答,將星隕石攏進袖中,掩嘴輕咳起來。站在身后的幸拾忙幫他拍背順氣,本想出言駁斥那老道兩句,最終還是忍下了。
世人皆道,少陽上仙把南極仙翁贈予他的星隕石視作珍寶,可誰又知真正讓他珍之重之的只是被石頭封印住的人。
而這七百年間,他四處尋醫(yī)訪藥以求長生,也不過是一個幌子,為的是帶她領(lǐng)略她未曾看過的世間,完成未曾兌現(xiàn)的約定。
七百年來,商玄一直被困在星隕石里。她不懂自己為何沒死,卻感覺這滋味和死并沒有兩樣。她一直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被封印在區(qū)區(qū)一塊星隕石里,直到幸拾用神識與她交流時她才終于恍悟,這塊石頭是幸拾的凡身,當年少陽銜走參魂時,她曾用它砸過他。承了他額間血的星隕石,自然也承了參魂的部分靈力。
商玄只覺諷刺,作繭自縛,大抵說的就是她了。
一陣暖意沁過,商玄知道,她這是又被那人攥在了手里。緊接著,她聽到石裂的聲音,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
短暫的失明后,少陽的臉出現(xiàn)在了她眼前。
她自由了。還是說,這只是夢?
商玄端詳著他的臉,瘦削且蒼白。他究竟做了什么,竟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
“你恨我嗎,阿玄?”少陽伸手想撫撫她的臉,終因怕她厭棄頹然垂下。
恨嗎?被他攥在手里這許多年,她似乎多少明白了他的苦楚。不恨嗎?將她推下誅仙臺猶不夠,還要囚禁于石中。他與她之間,早已不是一個恨字就能掰扯清的。
商玄抿緊唇不說話。
風起,吹落一場扶?;ㄓ?。少陽躺在藤椅里,拂了好幾次還是沒能拂掉袍子上的落花。他虛弱地笑笑,說道:“即使你恨我,我也不后悔。如果可以,我愿將你囚在石里千年、萬年……”
“既如此,你又何必放我出來?”
“因為我撐不到那時了,阿玄。”說著,少陽劇烈地咳嗽起來。
幸拾連忙從房里沖出來,把錦盒擱在杌子上,抖開披風蓋到少陽身上,別過臉抹了抹眼睛。
“以前在攬月臺觀星時,你總為參商二星抱不平,說它們迢迢不得相見。可與它們比起來,我們更為可憐。它們雖相隔萬里卻至少同處一天,哪像我們……”自嘲盡出便是自傷,少陽沉默了一會兒,勉力打開錦盒,將綴以赤羽的同心結(jié)遞予商玄,“欠了你許多年,終于要還了?!?/p>
赤羽自商玄掌心暴漲成一柄羽狀寶劍。她隱隱預(yù)料到些什么,不及阻止便被少陽按住手背朝他心口送去。頓時有藍色光柱自他胸口躥出,隱沒進商玄額間。
金烏一族,普通的神兵利器傷不了他們。他們的性命承自赤羽,也毀自赤羽。當少陽心甘情愿將羽毛送給商玄時,就已將性命一并托付給了她。
殺吾者,唯吾所愛之人。這是金烏一族的宿命,也是他甘之如飴的結(jié)局。
“少陽!”商玄生平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但他再也不能聽見。
商玄怔怔看著化作金烏原身的少陽,滿是疤痕的身體上再無一片羽毛。
難怪他會孱弱如斯,難怪以她的微末道行竟也熬過了天火加身,原來這只笨烏鴉也跟著跳下了誅仙臺!
十一
少陽縱身躍下誅仙臺,緊緊攬住神識漸遠的商玄。
無數(shù)過往涌上心頭。因著那雙夜夜入夢的眼,自商玄混進岱輿山起,少陽就對她上了心,時時在暗處跟著,所以才會在她受輕薄時及時跳出來解圍。之后三番兩次的捉弄,也只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
而那夜,當少陽撞破幸拾的偷窺,坦承自己是他的恩人,并借由這重身份從他嘴里套出她就是參商后,胸中不禁燒起萬般情緒。他跳進冰冷的水池,逼迫自己冷靜。情緒平復(fù)后又拖著一身水漬,坐在花階上等她,只為見她一見。
少陽此生做過兩件錯事,樁樁皆是對她。一是因為好奇心害她變成怪物,二是本該將她趕走卻因貪戀陪伴固執(zhí)地將她留下。
好在,他未雨綢繆,也做了一件對事。三百年前他勤修法術(shù),飛升上仙,此刻終于可以護她周全。
少陽將商玄裹在自己的羽翼下,天火加身,生不如死。萬幸,這些滋味她不必承受。
至于那些未宣于口的心意,就等到再見時再來補償吧。
少陽這般想著,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