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琿
在18和19世紀的愛爾蘭,窮者無立錐之地,度日維艱,對許多女性來說,賣淫幾乎成為了她們唯一的生路。妓院里充斥著暴力與疾病,妓女們常常遭到客人的毆打,但代表著公權(quán)力的警方卻選擇了冷眼旁觀。
18世紀,愛爾蘭特殊的“服務(wù)業(yè)”
1736年10月12日,愛爾蘭首都都柏林,身為警員的菲利普·雷利及其妻子凱瑟琳被法庭判決有罪,罪名是在河濱街的白獅庭(White Lion Court)經(jīng)營妓院。雷利被判處入獄服刑3個月,而他的妻子要在他入獄次日接受鞭笞的懲罰——從新門監(jiān)獄(Newgate Prison)到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游街示眾。當月的《每日索引》報道說,雷利是如此地愛他妻子以至于他誠懇地向法院乞求讓自己代妻子承受鞭笞的刑罰。但是法院駁回了他的請求。在18世紀的都柏林,妓院大多由女性經(jīng)營,盡管有史料表明當時有夫婦共同經(jīng)營小型妓院,但是這件案子還是顯得不同尋常。
妓院大多坐落在都柏林市中心附近的區(qū)域,沿著基督新教大教堂和都柏林城堡、柯珀巷、費香波街、酒館街(這條街上幾乎全是妓院、小酒館和小型賭場,故而得名)、庫克街之間的小街小巷分布開來。碼頭地區(qū)也是妓院集中之地,為利菲河上往來船只上的水手提供“服務(wù)”。1751年,瑪麗·布朗的妓院開在王子街上約翰·羅杰斯爵士的碼頭(John Rogersons Quay)附近。她也被判犯有經(jīng)營妓院罪,法院命令她坐在馬車里當街游行示眾,但是由于她名聲在外,都柏林警察又腐敗至極,因此她得以躲在馬車的底層,從而免受公眾目光的譴責。
如今,我們對18世紀都柏林“服務(wù)業(yè)”的了解主要來自18世紀報刊雜志的敘述和警方的檔案資料,其主要論調(diào)便是生活多艱而多險。1786年,住在費香波街下轄的馬修巷里的凱瑟琳·哈芙佩妮遭到了暴徒的襲擊。1791年,住在弗里德里克北街上的凱南小姐家被歹徒破門而入,她所有的家具被丟到了大街上,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這些報道對了解當時的娼妓行業(yè)很有用,也揭露了大眾對妓女的一般態(tài)度以及這個行業(yè)潛藏的問題和矛盾。
當都柏林的妓女被帶到法庭上接受審判時,她要面對的是清一色的男性——法官、法警、陪審團員、法院公務(wù)員,法律程序中涉及到的所有工作人員都是男性,這不免給審判蒙上了性別歧視的色彩和無法自圓其說的內(nèi)在矛盾。一方面,男性對女性有著忠誠和貞潔的要求;另一方面,男性又承認自己的生理需求。根據(jù)英國政府于1751年頒發(fā)的《妨礙治安的公共場所法案》(Disorderly House Act of 1751),經(jīng)營妓院者可遭到起訴?!皩ω毭耖_放的多種多樣的娛樂場所是盜竊、搶劫等犯罪行為的重大誘因,因為貧民極有可能使用非法手段攫取財物以滿足自身欲望?!?/p>
為了預(yù)防社會風氣敗壞及其可能導致的不法行為,政府規(guī)定“任何‘樓、‘室、‘園或者給大眾跳舞、聽音樂及進行類似娛樂活動的場所”都需要執(zhí)照,沒有執(zhí)照而經(jīng)營的將被判為“妨礙治安的公共場所”。妓院經(jīng)營者們紛紛將生意轉(zhuǎn)入地下,用各種手段隱藏自己的真正營生。1793年,在阿什頓碼頭,布拉贊夫人的妓院的招牌是一家男子服裝用品店??墒侨绱诵袨椴⒉豢偸悄艽_保安全。費香波街上的戴維斯夫人擁有一家“瓷器店”,1792年,四個浪蕩少年惡作劇地將一匹盲眼的馬推入她的店里,給她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對獨自從業(yè)的妓女的處罰依據(jù)主要是她們觸犯了宵禁法,即在宵禁時間還在街上出沒。被帶到地方法庭上接受審訊的妓女大多已經(jīng)是法院的???,她們除了賣淫之外還身負偷竊、行為不端、流浪和擾亂公共秩序等罪名。1838年以降,關(guān)于都柏林娼妓業(yè)的資料漸漸多了起來,這主要是因為都柏林市警察局開始進行案件歸檔。通過這些檔案可以知道,1838年僅在都柏林就有2849起針對娼妓業(yè)從業(yè)者的逮捕案。遲至1889年,都柏林市警察局的手冊上仍對在執(zhí)法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叫苦不迭?!安荒芤驗榧伺纳矸荻赌硞€人,為了使逮捕合法化,警方必須擁有具體犯罪的證據(jù)?!背艘酝猓妼氐赘郊藰I(yè)表現(xiàn)出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這也給警方執(zhí)法造成了很大困難。這與都柏林人口的構(gòu)成有關(guān),士兵在都柏林總?cè)丝谥兴急戎叵喈敶螅勘智∏∈羌伺畟兊淖畲蟆翱驮础薄?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28/hfcn201704hfcn20170419-1-l.jpg" style="">
駐軍與妓女
當時的愛爾蘭幾乎每個小鎮(zhèn)都能找到妓女的身影,但是娼妓業(yè)在有軍隊駐守的地區(qū)尤其盛行。當時,“都柏林營房(Dublin Barracks)”統(tǒng)治著都柏林市,是大英帝國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象征。其他軍營作為防御力量沿海岸線分布。當時的一個社會觀察者就認為愛爾蘭遍布全國市鎮(zhèn)的數(shù)量龐大的陸軍和海軍將“導致貧民階層的女性的行為不端”。
數(shù)以萬計的士兵駐扎在愛爾蘭保衛(wèi)大英帝國,軍隊中的生理需求常常難以疏導。1832年,在愛爾蘭中部的羅斯康芒郡,“罪惡潛滋暗長的程度遠超過人們的想象。位于城市郊區(qū)的城堡街(Castle Street)上存在著眾多的妓院,“妓女們從中午時分就站在門口用明眼人都懂的姿勢招攬顧客”。愛爾蘭中部香儂河畔的阿斯隆市(Athlone)有重兵駐守,年輕貌美的妓女跟著軍營四處遷徙。
為什么當妓女
妓女們出于各種不同的理由而選擇這個行當。1835年,英國政府關(guān)于愛爾蘭貧民生活狀況的調(diào)查委員會發(fā)布了首份調(diào)查報告,聲稱“任何女性有不端行為都意味著她永遠喪失了品行和貞潔等美德”,對被引誘的女性而言,這意味著被家庭和朋友拋棄?!耙T”這個詞有著廣泛的內(nèi)涵,包括受到恐嚇甚至強暴。在一篇新聞報道里,一個“有著玫瑰般嬌艷肌膚的年輕女孩”吸引了一個紳士的目光,他“頻繁地用蛋糕、禮物和永遠愛她的承諾引誘她”,但是她始終沒有答應(yīng)做他的情婦。最后他哄騙她來到他的公寓,“用紫紅色的葡萄酒讓她徹底喪失了理智”,并完成了對她的征服。酒精是許多女性喪失貞操的導火索。
貧窮也是女性不得不用賣淫來維生的主要原因,假如有了非婚生的孩子,更是極大增加了女性謀生的難度。對于下層階級的貧苦女性來說,務(wù)農(nóng)和家政服務(wù)是最常見的選擇。但是到中上層社會的富裕人家做女仆也成為進入娼妓業(yè)的一個渠道。由于收入低廉,沒有職業(yè)技能,又缺乏家庭的支持,這些女性的生命是十分黯淡的。妓女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無家可歸、身無分文的酒鬼,或者是貧窮的未婚媽媽。
那時的愛爾蘭被描述為“每天都能看到年輕女孩被脅迫著進入這個行當”。沒有道德原則的妓院老板組織年輕女性甚至未成年女孩賣淫,都柏林娼妓業(yè)的規(guī)模就這樣不斷壯大。很多年輕女孩由于害怕被害才不得不成為妓女。1781年2月的《愛爾蘭雜志》報道說,警方就一個妓女在都柏林酒吧街被謀殺一事調(diào)查了當?shù)丶嗽豪习寮捌涿苡眩敃r警方一無所獲。8個月后,又一個17歲的貝爾法斯特姑娘在其位于斯蒂芬街的出租房內(nèi)被謀殺,在此之前她曾經(jīng)拒絕附近一個妓院老板安·麥克多拿的邀約。消息一出,公眾要求警方徹底搜查該妓院。但這不足以阻止麥克多拿的殘忍行徑:次年7月,她狠狠揍了一個妓女,以至于這名妓女的一只眼睛失明。
公眾見警方在解決賣淫問題及偵破虐待妓女案件上的效率極低,且常常不走法律程序私自釋放行兇者,非常不滿。1795年12月,一個妓女的尸體在肯尼迪大道上的楚莉夫人的妓院內(nèi)被發(fā)現(xiàn),一場暴動隨即發(fā)生。1796年,一位女性從楚莉夫人妓院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被脅迫賣淫,人們再次破壞了她妓院所在的建筑物。羅斯大道的貝蒂夫人強行挾持一個年輕女孩進入妓院,人們認為警察沒有采取合法而正當?shù)拇胧┩絺兙谷挥檬^襲擊警察。
當然,那時在愛爾蘭從事這個行業(yè)的女性不僅有穿著廉價衣服挨餓受凍的街頭妓女,也有出身稍好、受過教育的女性,她們的服務(wù)對象往往是來自上流社會的男性。這些家境不錯的妓女更愿意尋找一個有錢的男子來養(yǎng)她們。成為情婦的女性住著豪宅,在特定的裁縫鋪和首飾店里有專屬賬戶,出門坐四匹馬拉的馬車。她們受過良好教育,有一定的職業(yè)技能,因此能夠吸引更富有的“客戶”。這些“客戶”里,有住在都柏林城堡里的貴族男子、大英帝國政府的高級公務(wù)員(包括愛爾蘭銀行的總經(jīng)理大衛(wèi)·拉圖什和愛爾蘭總督拉特蘭公爵等人)。
當愛爾蘭高級妓女佩吉·普蘭凱特對紳士們打開她豪華公寓的大門時,這些人爭相跌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朋友薩利·海耶斯經(jīng)營著一家高級妓院,妓院墻上貼著各種色情印刷品,室內(nèi)有最新款“彈力床”,為了吸引最富有的客戶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這種生活對普通妓女有著很強烈的吸引力,因為這意味著不需要再仰金主的鼻息而活,她們能夠憑一己之力打造奢華而富裕的人生,不用向任何人俯首稱臣。
但是,即使寄居在高檔社區(qū)的豪宅里,生活也是有風險的。富人最容易成為在街頭逡巡游蕩的暴徒們的目標。這些暴徒所到之處,公民的房屋被劫掠,男人被毆打,女人被強暴。當時最臭名昭著的黑幫是Pinking Dandies,他們穿著精美的禮服在城中游蕩,用手中的劍戳刺路人。一個觀察者這樣描述他們:他們中有的人出身高貴的家庭,父母皆受人尊敬,卻允許其懶散無用的子孫獲得崇高的社會地位,可惜他們毫無謀生的手段;有的人是學生,嘗到了花天酒地的甜頭,荒廢了學業(yè),試圖走不勞而獲的捷徑,無論手段多邪惡。
這群暴徒常常在喝醉酒或者賭博失手之后在街道上襲擊路人,收取保護費或者將女性從伴侶身邊搶走,許多女性在遭到匪徒強暴后生活被完全摧毀。
佩吉·普蘭凱特自己也是暴力襲擊的受害者,1779年的一個夜晚,Pinking Dandie一伙闖入了她位于都柏林城堡附近伍德街上的家。她在回憶錄里描述了暴徒是如何襲擊她并破壞她的房屋的,她兩歲的女兒及腹中未出生的孩子都在這次襲擊中殞命。這伙暴徒的頭目是理查德·克洛斯比,1785年,此人試圖乘熱氣球橫渡愛爾蘭海而在英國聲名大噪。盡管佩吉對他及其同伙的訴訟取得了成功,但是他早年的犯罪行為對他后來的人生似乎沒有產(chǎn)生任何負面影響。
黑暗中的愛爾蘭
警方在控制犯罪方面所為甚微,無論是逮捕四處劫掠的青少年、暴亂的黑幫還是打擊娼妓業(yè)。這部分是因為18世紀初期,愛爾蘭警察本身還未成建制,警察們在執(zhí)法時三心二意,治安主要依靠各地聯(lián)防隊和守望相助。直到1786年,政府通過了《都柏林警察法》,愛爾蘭的警察體制才正式建立。在此之前,每個教區(qū)都有一個由15人組成的“守望隊”,由地區(qū)長官和教會長老遴選成員并加以監(jiān)管,一名警員負責調(diào)度。每年四月至米迦勒節(jié)(Michaelmas,基督教節(jié)日,紀念天使長米迦勒。西方教會定在9月29日,東正教會定在11月8日),守望隊在晚上11點至早晨5點之間執(zhí)勤;一年中的其他時間,守望隊的工作時間是晚上10點到早晨6點。
在此時間段以外,犯罪活動得不到任何有效遏制。大約900名守望隊員覆蓋了450個崗位,有的崗位配備有兩名守望隊員執(zhí)勤,而有的崗位則只有一名負責人。還有一些守望隊員在犯罪發(fā)生時被隨機調(diào)配。但正如18世紀上半葉的一份觀察報告所指出的那樣,這些守望者工作態(tài)度并不算認真,“都柏林市的‘守望相助近來顯得如同雞肋,作用微乎其微,有很多對政府心懷不滿的守望隊員當被要求出勤時竟然直接拒絕?!睋Q句話說,這些人能否履行自己的職責是有疑問的。另一名觀察者認為靠守望相助來維持治安是“不可靠且悲慘的經(jīng)歷”。
盡管妓女們常常被帶到法庭上接受法官的審判,但對她們的處罰并不嚴厲。妓院老板不時向法官行賄,而且許多當?shù)厥赝爢T參與了走私販酒,他們把走私來的酒賣給妓院。地方治安官還常常將房屋出租給妓女,無論是活動于都柏林城堡附近的高級妓女還是追隨軍營遷徙的流鶯。在新式警察隊伍建立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妓女越來越多地遭到逮捕。1788年,在圣斯蒂芬公園(St Stephens Green)附近的柯珀巷內(nèi),有17名妓女被捕。幾天之后又有32名妓女被捕。1799年7月,就在同一個地區(qū),150名妓女遭到圍捕。
賣淫帶來的另一個不可避免的后果是性病的泛濫,妓女們必須面對淋病和性病引起的各種不適甚至是煎熬。這兩種疾病被認為是同一種“疹”的不同階段,水銀曾經(jīng)被認為是針對此類疾病唯一有效的藥物(外用藥膏、蒸氣浴或者服藥)。但實際上,水銀只能加重病人的癥狀,絕不是治病良藥。妓院老板都有長期合作的醫(yī)生來處理妓女的婦科病、性病,醫(yī)生還會幫助不慎懷孕的妓女流產(chǎn)。
對妓女來說,擺脫賣淫的最常見途徑是加入一家“抹大拉收容所”(Magdalene Asylums,曾有傳聞稱抹大拉的瑪利亞是《圣經(jīng)》里被耶穌拯救的妓女),比如都柏林利森街上的那家收容所,由阿拉貝拉女士于1767年創(chuàng)辦。這一慈善機構(gòu)致力于拯救年輕的妓女,尤其是“被誘惑的”信奉新教的女性,這些女性通常都不到20歲且懷著孕。1794年,一個觀察者寫道,此類機構(gòu)“在都柏林是大家所亟需的,我們見到太多有辱人性的行為,我們的耳朵快被世間嘈雜和對神的褻瀆給震聾了”。但是,正如“都柏林女子感化院委員會”于1815年發(fā)布的報告中所言,這些慈善機構(gòu)不大可能令不知悔改的妓女被社會所接納,只有那些“初次失足的女性”才能得到原諒。
1803年7月,盡管新的警察隊伍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但是娼妓業(yè)從業(yè)者的數(shù)量沒有顯著降低。一個觀察者抱怨說:“議會街、埃塞克斯街及附近區(qū)域越來越多地充斥著喧鬧的妓女,她們不分日夜,醉醺醺地騷擾過路行人。警方通常不敢干涉,因為妓女們有軍隊的保護。”遲至1854年,都柏林醫(yī)院一個委員會的目擊證人聲稱:“人們需要妓女,如果禁止士兵嫖妓,那么士氣就會大為削弱。最好還是讓士兵們有接觸女性的自由,否則他們會用更糟糕的方式來發(fā)泄。鑒于當?shù)剀婈犞袉紊砟凶拥臄?shù)量,這一情形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改變。”
18世紀愛爾蘭的娼妓業(yè)具有其特殊性,因為當時的愛爾蘭駐扎了大量軍隊。對很多女性來說,成為妓女是解決生計的辦法之一,而社會通常將妓女視作道德淪喪的毒瘤。但需要看到的是,她們在求生的過程中也遭遇了不同形式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