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花與鏡

      2017-04-19 15:42張?zhí)煲?/span>
      山花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露西機械

      張?zhí)煲?/p>

      那位警員先生要求我講一下我在過去的24小時做了什么,您開始錄音了嗎?好,那我開始講了。

      距現(xiàn)在24小時之前是晚上六點半,我剛把我女兒溫蒂從社區(qū)游泳課上接回來。我開車,她坐后面的兒童座椅(你們要不要察看?座椅完全符合兒童保護法要求的規(guī)格)。后座有個微型冰箱,不過是二手的,有時充滿電也只能堅持幾個小時。每次我來接溫蒂的路上,會給她買一支冰淇淋放在里面,她上車第一件事總是去找冰淇淋吃,昨天我選了腰果味的。

      她把書包放在一邊,就呆呆坐著沒動。我說,溫蒂,再不吃冰淇淋要化了。她有點懨懨的,我從后視鏡里觀察她。兒童的苦悶、快樂,所有情緒都純粹而濃重,因為她們投入整顆心整個身體去苦悶和快樂。

      她小聲說,爸爸,剛才在游泳池,我的趾甲掉了。

      把車停穩(wěn)當(dāng),我轉(zhuǎn)到后車門去迎接她,把她抱出來。我的鄰居大胡子男人(他叫喬納森)牽著他的短毛波音達獵犬,瞪著我,嘴唇里冒出一聲不友好的唿哨。

      溫蒂在我耳邊問,爸爸,那個人為什么每次見到我都會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我說,因為他沒有女兒,他嫉妒我有你。

      我先把牛肉從冰箱拿出來,擱進微波爐化凍,然后讓溫蒂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她對面,問,哪只腳?

      她不出聲地把左腳蹺到我膝蓋上,神色嚴(yán)肅。我給她剝掉粉紅小象運動鞋和襪子。她仍然不出聲,只是屈伸足趾,幾根腳趾一下下彈動,發(fā)出嘚、嘚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拇趾、第三個和最末一個趾頭上的趾甲都不知去向。

      她憂愁地說,可能丟在游泳池里了,我想偷偷回到池子去找,可是老師已經(jīng)讓我們排隊去洗澡了。

      人的趾甲頭發(fā)都會自己生長,溫蒂的不會。她的趾甲脫落之后沒有痕跡,不會露出血管斷裂、皮肉破損的樣子。只像一條小蟲掉了腦袋,因此顯得更細(xì)更短。

      我問,有沒有別人看見?

      她點點頭??铝帧に固乩士匆娏耍鰺嵘砘顒拥臅r候排在我旁邊。

      他怎么說?

      他問我,你不疼嗎?我說不疼。

      溫蒂也沒有痛感,她只會“感覺”到手指被割破,或指甲掉落了。我說,沒關(guān)系,我會想辦法的,你不用去想它,明天就好了。

      飯后照例是吃水果時間,她像所有孩子一樣,得追著滿屋跑才肯吃一口菠蘿。水果吃完,我在茶幾旁坐下來,等待溫蒂展示她今天的作品。她在幼兒園畫畫,演舞臺劇,捏黏土,學(xué)做飯菜。這里的幼兒園是小學(xué)的一部分,像預(yù)備培養(yǎng)室一樣,在器皿里把種子孵出芽,再移到溫室去。老師帶她們排演簡易版莎士比亞戲劇,會用小相機拍照,再把照片交給孩子帶回家當(dāng)紀(jì)念。她經(jīng)常會帶回比波提切利和提香的杰作還美的杰作,能讓羅丹和烏東愧死的泥塑。最近她們在排練《冬天的故事》,她飾演被國王父親拋棄到荒野等死的公主帕蒂塔。

      昨天晚上,她拿出一疊粘貼畫給我看,告訴我今天她畫的十三張圖是一本書,連起來講述了一個英雄拯救地球的故事。英雄穿著我早晨送她上學(xué)時穿的藍(lán)條紋襯衣。

      她又從書包底部找到一張卡片,介紹說,爸爸,這是安德森小姐送給我的。

      安德森小姐是誰?

      她是二年級的,今天下午老師帶我們到她們的游戲室和體育場去參觀,每個二年級學(xué)生負(fù)責(zé)接待一個幼兒園的學(xué)生。安德森小姐是我的向?qū)А?/p>

      卡片打開,里面貼著一個七八歲小姑娘的照片,她抱著一只煙灰色折耳貓,頭上戴一頂小小王冠。下面寫著名字:米歇爾·安德森真誠為您解惑。溫蒂伸出手指,指點那個王冠,爸爸,安德森小姐是她們年級評選出的“舞會皇后”,將來我也能當(dāng)“舞會皇后”對吧?

      當(dāng)然。

      我也會有D罩杯嗎?

      當(dāng)然,你會長成所有房間里最性感的女人。

      我給溫蒂洗澡,抱她上床。睡前照例要讀故事。不管先讀哪本書,必須由一段《毛毛與時間竊賊》壓軸。那是德國人米契爾·恩德寫的童話。各位先生,我覺得一個人畢生至少要把那個了不起的故事讀三遍。它的主角是一個不知由何處而來的孤女毛毛,和一群“時間竊賊”灰先生。灰先生本身沒有生命,不占有“時間”,只能靠坑蒙拐騙,竊取人類心中生長的“時間花”,把花瓣卷成煙抽才能活下去。當(dāng)然,最后就像一些好萊塢電影一樣,毛毛手執(zhí)最后一朵時間花,單槍匹馬打敗竊賊團伙,拯救全世界。

      溫蒂心愛的一冊是配圖簡寫本。她認(rèn)得的字還不夠多,不足以讀原本。這本里面“時間花”的圖案都是用果子露一樣橘綠和粉藍(lán)色綢緞縫上去的,被她的手指摸了太多遍,摸得起了毛。我答應(yīng)她明年上學(xué)認(rèn)滿兩百個單詞之后,就給她買一本全是字、不帶圖的《毛毛與時間竊賊》。

      我讀道:

      “有一個巨大但卻平常的秘密。大多數(shù)人都隨隨便便地接受了它,絲毫也不感到驚奇。這個秘密就是時間。為了測量時間,人們發(fā)明了日歷和鐘表,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因為誰都知道,一小時可能使人感到漫長無邊,也可能使人感到轉(zhuǎn)瞬即逝——就看你在這一個小時里經(jīng)歷的是什么了。這是因為:時間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p>

      每到這一段,溫蒂就會雙手交疊按在胸脯上,面色莊嚴(yán),表示她的時間收藏在那里。

      讀到壞人灰先生與毛毛的第一次交鋒,我和溫蒂會暫時分角色扮演。我來當(dāng)陰森森的灰先生。我陰森森地念道,不要白費力氣了,你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溫蒂·毛毛睜大眼睛,柔聲說:難道沒有人愛過你嗎?

      在故事中,毛毛說完這句壞蛋就大驚失色地敗退了?,F(xiàn)實中我每次都會從角色里跳出來說:有!那就是你啊。

      晚上九點鐘,我把書合起來,表示閱讀結(jié)束,她滿足地嘆一口氣,滑進被窩里。

      爸爸,明天我的趾甲就會長出來,對吧?

      當(dāng)然。

      我低頭依次吻了她光滑如禽蛋的額頭,大溪地珍珠一樣柔潤的臉頰,又咬了一下羊脂凝成的鼻尖,在她格格發(fā)笑的時候,我把手伸進被子里,順著她天鵝絨的皮膚摸下去,在她肋骨側(cè)面像搔癢一樣,拇指一按。

      于是,長睫毛啪嗒一聲關(guān)上了。她的身體極快地冷下去,內(nèi)核停止運轉(zhuǎn)之后,這具贗品放棄了對真品的模仿。

      這便是她的睡眠。

      她像一具小小的死尸。作為人她太小,作為玩具她就太大了。我掀起被子,撥開她白棉布睡裙的下擺,再在開關(guān)處撳一下,她的肚皮就彈開一個巴掌大的圓形蓋子。我從那兒抽出廢物儲藏槽,這一整天溫蒂吃下的三頓飯和下午茶都在那里。我把一次性廢物袋扎口,扔掉,把儲藏槽刷凈,擦干,放回溫蒂肚子里,合上蓋子,然后給她換外出的衣服。

      我得帶她去見蒂亞戈。見客要有見客的樣子,雖然她自己永不會知道。

      溫蒂的衣柜比我的衣柜還大,小孩子的衣服總比大人的貴,制造商知道人們給孩子花錢會比給自己慷慨,我的情緒是從人類那里全面復(fù)制的,這一點也沒落下。溫蒂有小號檸檬黃亮片蛋糕裙,小號的巧克力色鐘形綢裙,帶刺繡背心、馬褲與長靴的小號騎裝,小號鴿灰色露背晚禮服,小號羅緞洋裝……

      反正她永遠(yuǎn)不會被慣壞,我可以盡情大手大腳地供養(yǎng)她。她永遠(yuǎn)不會升入小學(xué),她將一年又一年地在預(yù)備幼兒園里度過她的五歲,十個五歲,十五個五歲。她永遠(yuǎn)不會認(rèn)得多于兩百個單詞,她每年都畫同樣的畫,捏同樣的黏土綿羊和柯基犬,以同樣的盼望度過無數(shù)個五歲。

      她也得不到《毛毛與時間竊賊的故事》。她的父親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與此相反,我才是那個時間竊賊,我偷盜時間花,讓它們一年一年為溫蒂續(xù)命。

      昨晚我給她換的是翠藍(lán)茶會禮服裙,紅銅色頭發(fā)扎上墨藍(lán)發(fā)帶,再配上杏色漆皮瑪麗珍皮鞋。我知道你們會問我什么問題……不,這并不像小孩子給芭比娃娃換衣服的游戲,一點不像。正相反,我無法形容我每次給溫蒂換衣服時的心境。

      你們不會理解,不會理解這種彩排的甜蜜和痛苦,我忍不住想象她芳齡十八時會多么光彩奪目,然而每次這種想象都刺疼我,我的溫蒂不會長到穿足碼衣服的年齡。

      晚上九點三十分,我收拾好東西帶足錢,抱起美得像個幻覺的溫蒂,把她放進一只像大提琴盒一樣的皮面長方箱子里。箱子里有做固定用的大塊海綿,剜出一個溫蒂的形狀,有頭有腳,有雙臂雙手?jǐn)R在腿邊的空當(dāng)。我握起溫蒂的小手,團成半拳,剛好能填充進空白末端的圓洞里。

      這玩意是蒂亞戈給我訂做的,一只巨型玩具盒,一具移動小棺材。有時背著它走在路上,人們會以為我是個街頭音樂家。有一回我把它放在餐桌對面,自己坐在這邊喝咖啡。另一個背小提琴的家伙過來坐,問我,你這樂器形狀真奇怪,是什么?

      我笑笑說,是我女兒。

      他挑挑眉毛,嘻,我遇到過拿大提琴當(dāng)老婆、拿單簧管當(dāng)老公的,當(dāng)女兒的倒頭一次遇見,你“女兒”會唱點兒什么?

      我繼續(xù)誠實地回答,她現(xiàn)在會唱“小星星閃呀閃”“倫敦大橋塌下來”。

      那個家伙笑得差點嗆死自己。

      ……總之就是這樣,我再一次背著我的樂器、我的女兒在夜晚出門去。我讓她躺在后座,開車一個小時,到達城市邊緣。那兒另有一番繁華。

      諸位都是正派人,大概沒去過那個外號“馬蜂窩”的地方。它在官方城市地圖上是一片曖昧的灰色廢墟,因為它臟,亂,淫蕩,許多潔身自好與熱愛家鄉(xiāng)的人士拒絕承認(rèn)它的存在。它像紳士們私處一塊不體面的花柳瘡。

      不知道的女士們一定也猜到了,那兒有一切臭烘烘但鮮活的買賣:買賣毒品、器官、精子卵子、以及非法改裝的機械人……政府禁止人與機械人通婚,但是沒有立法禁止通性。你們根本猜不到人們多喜歡跟機械人做愛取樂!

      你能在“馬蜂窩”的四十多個妓院里找到近五十年幾乎所有女機械人的型號。還有從日本走私來的“源氏姬”,那是幾十年前一家大阪工廠研制的一批性愛機器人,以《源氏物語》中的角色命名,空蟬,夕顏,朧月夜,末摘花……每種名字代表一種體貌與個性。可惜只生產(chǎn)過一批五百臺就被查封了。那五百臺在愛好者中間成了傳奇,被稱為“源氏姬”。五百臺源氏姬,大概有一半在私人收藏家手里,三分之一在博物館中,有時在拍賣會上能見到一臺。即使見識過一次源氏姬都是值得吹噓的經(jīng)驗,而“馬蜂窩”妓院里就有兩臺。一臺紫姬,一臺明石姬。

      我把車速放慢,慢慢開在馬蜂窩的大街上,女機械人們站在街邊招攬生意,跟人類妓女一樣,挺高胸脯,一腿支地,一腿松弛地伸出去。給妓女寫程序的家伙們大多比較懶,輸入幾種顏面肢體反應(yīng)、幾句對答就完事了,一點創(chuàng)意都沒有。

      不過,具有“人機性愛”嗜好的男人普遍對機械妓女有種獨特的審美,我姑且稱之為“破損美”吧:他們喜歡看到它們身上留有一些損害痕跡,比如一邊是完整乳房,另一邊剩一個露出內(nèi)部線路板的圓窟窿,又比如脖子上的人造皮膚剝落一塊,在做愛時舔舐露出的細(xì)銅線,會有微麻的感覺竄過舌尖。我記得很多年前好萊塢拍過一部科幻片,一個脫衣舞美女的腿被僵尸咬了,不得不鋸掉,換成一支機關(guān)槍。這個造型被很多機械妓女模仿,她們拆掉自己的一條腿,換成高仿真機關(guān)槍或狙擊槍。

      這樣描述是為了讓諸位看到我所看到的情景:盡力揣摩與迎合人類怪癖的女人們,把自己弄得千奇百怪,像一場大爆炸或大車禍的幸存者們。

      我在蒂亞戈的店子門口停車,一個非洲人種型號女機械人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每只手牽一個小機械人,兩個金發(fā)藍(lán)眼的男童,長得一模一樣,像布格羅畫里跳出來的天使,臉頰粉紅鼓脹。左邊男童的眼睛少了一只,與另一只長睫毛湛藍(lán)眼珠相對稱的是一個烏溜溜的洞,洞里閃著一粒紅光。那女人停在一步之外,瞪著眼對我叫道,一對打七折,三人打九折!先生,你跟我玩兒的時候,這小哥倆能用嘴……

      每到這種時候,我都錯覺溫蒂也是其中一份子。幸好她不是。她有父親,她明天會到幼兒園排演莎翁劇,而不是站在街邊打折。幸好每次在我的憐憫心快要按捺不住之前,這種旅程就結(jié)束了。我從后座抱起箱子,夾在胳膊底下,一只手推開掛著“CLOSE”牌子的玻璃店門,門楣上掛的釘子鐵皮“風(fēng)鈴”一陣亂響。

      這是個古董店,老式電視機、收音機都能在這兒找得到。坐在雜物中間看店子的還是那個老機械人,深黑色卷發(fā)披在肩頭,四肢動作支支楞楞地站起來,發(fā)出早期仿真水平很低的合成音:晚上,好。

      我說,約瑟,你好,你記得我吧?

      約瑟雙眼發(fā)直地瞪著我,那是老式的、先掃描面部再疊加搜索腦內(nèi)資料方式。我耐心等待,它終于笑了。哦,彼得,你,好,溫蒂,好嗎?

      我伸手拍拍腋下的箱子。謝謝你,溫蒂還不錯。帶我去見蒂亞戈?

      混到今日,蒂亞戈也算是半方霸主,管著馬蜂窩十幾個店面,但他的愛好仍然是鼓搗改裝機械人。地下室里正傳出一陣陣怪異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呻吟。約瑟腰板僵硬地欠欠身,離去。我在門口站住,寬大的精鋼工作臺上仰躺著一個全裸的女機械人,四肢平攤,胸脯處被剖開,一只乳房被掀到一邊去。

      蒂亞戈半個頭和兩只手都埋進那女人胸口,猶如一種怪異的性愛體態(tài)。那女人仰面看天花板,嘴巴張開,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單音節(jié)。

      誰看到這一幕還能不笑的,先生們,我愿意給你們一個金幣。

      我捂著嘴巴倚靠門框站著,直到那女人的哼唧聲停止,蒂亞戈抬起頭來,長吁一口氣,像蓋茶壺蓋一樣把乳房扣上,一面擰緊幾處細(xì)小螺絲一面嘟囔道,下次有人讓你喝亂七八糟的液體,不要真咽下去,記住沒有?

      那女人答應(yīng)著從臺子上跳下來,左手整掠銀色長發(fā),她的右手是一枚航海時代風(fēng)情的三爪鐵鉤。

      蒂亞戈向我點點頭,摘下眼睛上的圓筒式放大鏡。亞希暖,這是彼得。彼得,這是亞希暖。有個婊子養(yǎng)的嫖客讓她喝了硝酸,發(fā)聲器差點燒完蛋,居然有人手提箱里裝著硝酸瓶子來妓院,這他媽什么世界。

      蒂亞戈是個“半人”。他原本是個拆彈兵,運氣不好被炸飛了半邊身子,運回國內(nèi)醫(yī)院,政府出錢把他七拼八湊地組裝成一整個,換了半邊金屬顱骨,半扇金屬肋骨,半卷人造大腸,再加仿真左腿左臂……女人們常問他,你哪部分是真的?他會答道,蜜糖,愛你的這顆心和底下那玩意兒,都是真的。

      后來他就靠組裝改造機械人混江湖了。他像揀舊家具一樣,凡是他救回修好的機械人,都會另取一個《圣經(jīng)》里的名字:約瑟,亞希暖,路德,耶西……

      亞希暖向我瞬一瞬銀色睫毛,非常程序化的一個媚笑,甜得像人造果醬。蒂亞戈走過來擁抱我,連同我腋下的皮箱一起抱住。彼得,哦,我親愛的小彼得……溫蒂又出問題了嗎?

      我說,這回不是大問題,掉了點零件而已。我把大箱子擺在工作臺上,像掀開珠寶箱一樣掀開蓋。海綿人形里鑲嵌著溫蒂,完美無瑕的溫蒂。一整支象牙雕成的溫蒂,華美的裙子布料包圍她,她像童話里的一頁插圖。

      先生們,你體驗過父親向別人展示女兒時的自豪吧?那種快樂勝過新婚的王妃展示她的鉆冠,勝過冠軍展示他們的錦標(biāo)與獎座,因為有一個呼你為父的女兒,是神的恩寵。即使那“呼喚”是程序……然而,石頭縫中生出的花朵豈不也一樣香美?

      我看到亞希暖臉上出現(xiàn)了真正的笑容——不是她體內(nèi)程序?qū)懚ǖ募∪夂脱壑檫\動方式,是油然而生的笑。她微笑,跟上來的是感慨,以及真正的羨妒。

      我拾起溫蒂的足踝,脫掉皮鞋和襪子,給蒂亞戈看丟掉趾甲的小腳。

      他瞇起眼睛,亞希暖的眉毛挑上了天。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擺在破爛殘缺的他倆面前有多反諷。是,我就是那種孩子摔下滑梯就會叫救護車的父親,你們盡管笑好了。

      幾枚趾甲而已,彼得,我上次跟你說過,她這個型號的配件已經(jīng)斷貨了。天哪,不過是幾枚趾甲。

      不行,趾甲可不是小事,她得上游泳課,她的同學(xué)會看出來的。

      亞希暖圓睜眼睛,喂,你女兒居然不知道……

      我斷然道,她為什么必須知道?!

      難道你以此為恥?

      蒂亞戈舉起雙手。好啦,你們兩個閉嘴,我想想。他伸手拍拍腦殼,發(fā)出敲鐵盆子的鐺鐺聲。隨即像真的敲出什么一樣,手在空氣中一牽,食指急速點動。蜜糖亞希暖,你記得上上月運來的五臺送到哪家店了嗎?

      亞希暖面無表情地說,街尾27號那家“沙堡”。

      在跟蒂亞戈步行到“沙堡”的路上,他不回頭地問,今年的鄰居有沒有比往年好一些?

      我想想我的鄰居看我們的眼神,笑了一聲。都差不多,他們的想象力永遠(yuǎn)停留在“亨伯特和洛麗塔”階段。

      蒂亞戈哼了一聲,又哼了第二聲。社區(qū)圣誕舞會那些爛活動不要參加了,還不如來馬蜂窩看艷舞嘉年華。

      我們走進“沙堡”,門在背后無聲關(guān)閉。馬蜂窩的妓院一律有種特別的、非橙非粉的燈光,讓我覺得像是處于一只巨大的蛋里,或是子宮。雛雞和胎兒半夢半醒間,看到的八成就是這樣被篩過的、柔和的光色。

      地板擦得潔凈晶瑩,反射走廊天花板上的燈光,令光芒泛濫如溪流,足以泛起十只摩西的藤籃。門口有個人在等待蒂亞戈,兩人以老朋友的姿態(tài)很隨意地握手。那人是人類,他朝我咧嘴一笑,炫耀似的露出斷了一半的犬齒,和兩顆煙黃門牙中間寬寬的牙縫——只有機械人才是完美的,人類的不完美凌駕于他們那無生命的完美之上。

      彼得,早就聽說過你。賞臉喝一杯吧,蒂亞戈,我搞來了摩洛哥的仙人掌鹽酒。

      蒂亞戈說,先干正事。在哪個房間?我們自己過去。

      在二樓圣家堂。

      到了房間門前,蒂亞戈敲門,過一陣?yán)锩娌艂鱽硪粋€聲音,行了,進來吧。我們推門進去,走進了安東尼·高迪設(shè)計的圣家族大教堂。

      模擬樹干與樹葉的粉紅石柱高聳,支撐起仿佛在云端的拱頂,光從不可知的地方照進來,從彩色玻璃窗里透進來,穿過大理石雕刻的樹蔭,五彩斑斕地灑在姜黃內(nèi)壁、吊燈和布道臺上。

      光輝閃耀的受難立面,祭壇下邊鋪著一張巨大的繡花地毯,一個骨架粗大的裸體男人正站在上面,用塊毛巾擦拭自己的家什。他體毛很重,滿腮蓬亂胡子,胯下也是一堆黑幽幽雜草。云端的圣光照在他毛烘烘的身上,那些毛變成了金色。

      他腳邊有一堆東西,像只小動物似的蜷曲著。等我們走近時,那堆東西蠕動起來,忽地抬起一張臉。

      我駭?shù)闷磷『粑?。那是溫蒂的臉?/p>

      跟溫蒂一模一樣。甚至連鼻尖的微微翹起、顴骨上幾粒椒鹽色雀斑都一模一樣。

      蒂亞戈斜眼看看我,又看看那男人,喃喃道,讓人在教堂里干一個小姑娘,操,斷牙那家伙還真想得出。

      那男人說,我的鐘點還差半小時呢,斷牙剛說給我打八折。你們兩人他收多少錢?

      蒂亞戈閉緊嘴唇,理解成懶得開口和不肯透露都行,他翹起拇指往教堂門口戳了戳。那男人心領(lǐng)神會地笑一笑,挪動沉重的盆骨和屁股走出去。

      我在那個小女孩面前蹲下來,同時不得不緊一緊手臂,要確認(rèn)我的溫蒂還在箱子里,才能驅(qū)散心里錯誤的憐惜。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用溫蒂的大眼睛卷睫毛,同時具備溫蒂那張開嘴唇時露出一截白門牙的樣子。平時溫蒂這么瞪我的時候,多半馬上就要問一個我答不上來的問題了。

      果然她開口問了。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果然,我沒法回答。

      我回頭看著蒂亞戈,蒂亞戈苦笑。別看我,我也不懂,不過大伙糊弄五歲小孩的不都是那些鬼話嘛。

      那小女孩顯然很失望,眼珠轉(zhuǎn)到我手臂下的箱子上。那么你是不是吹笛子的?那是你的笛子?你能讓老鼠跟著走嗎?

      我開始覺得這件事變得殘忍了。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黛朵。

      那個雙音節(jié)名字從她櫻桃色的嘴唇上掉下來,像一支兩個音符的短歌,像兩滴露水先后打在魯特琴弦上。

      我點點頭。黛朵,我不是笛子手,你看我也沒穿花衣服,是吧?……我笑一笑,掀開了箱子。

      黛朵的眼睛和嘴巴張圓了,我甚至看得到她喉嚨里粉紅的小吊鐘。隨后她歡欣地叫出了聲,妹妹!天呀,她是我妹妹,我就知道我肯定有妹妹。

      她飛快從圍在身上的布料里爬出來,四肢并用,像一只小貓似的敏捷地爬到箱子邊,小心翼翼摸了一下溫蒂的臉蛋,確定那是真的,不是空氣,就大膽地伸手在溫蒂的頭發(fā)里耙梳了,手勢里天然有一種長姊和小母親似的嚴(yán)肅與愛憐。

      她又抬頭看著我,一種快樂的容光洋溢在臉上。謝謝你把我妹妹送來。我妹妹真漂亮,她的裙子和發(fā)帶真好看,這裙子是你給她買的嗎?……

      趁她用手指好奇地?fù)笢氐侔l(fā)帶上繡的桔梗花,我朝蒂亞戈比劃一下,手在肋部示意,意思是要不要把黛朵關(guān)機、再辦事。蒂亞戈點點頭。

      于是我坐到她身邊,像屠夫一只手把匕首藏在背后,一只手撫慰羔羊,我順著她的頭頂撫下去,手掌緩緩航在紅銅色長發(fā)里,彩色玻璃窗里濾出的金光照在上面,我的手像在火焰之中灼燒。

      她扭轉(zhuǎn)頭,我妹妹叫什么名字?

      叫溫蒂。

      真好。你是從樹皮和梧桐葉搭成的小屋里找到她的吧?

      這時我的手已經(jīng)順著她的肩膀,滑到了她肋側(cè)。

      我說,是的。

      我的手指撳下。黛朵的眼皮關(guān)閉,身子往后倒,軟綿綿倒在我手中。

      我把溫蒂從箱子里抱出來,跟黛朵并排擺在祭壇上。一個裹著重重紗裙,一個寸縷不著,穿戴一身彩色的光。她們顯得如此纖小,像剛從云端掉下來的天使,又像先后從子宮里娩出來的雙胞胎。

      溫蒂和黛朵是二十年前原產(chǎn)地法國的兒童機械人,“Toykid”,她們專門被制造出來陪伴沒有兄弟姊妹的同齡孩子,分為三歲款、五歲款、七歲款,智力、體力都采取該年齡孩童的平均值。

      由于人類孩子長得太快,生長速度加速了他們對伴侶的更換需求,很快,這些無法學(xué)會更復(fù)雜的樂高積木搭法的同伴會令他們厭倦。因此ToyKid的內(nèi)核芯片和處理器普遍使用廉價低等材料,用上十幾個月就會報廢。

      這種替代品風(fēng)靡一時,很多中產(chǎn)階級父母們樂于花這個錢,讓兒童機械人陪著自己孩子沉浸在那些對成年人的智力來說十分煎熬的游戲里,像找到替代服役的人。

      然而就像所有時尚產(chǎn)品一樣,ToyKid只流行了三四年。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某社區(qū)發(fā)生了一起連環(huán)殺人案,連續(xù)三個女童被虐殺,破案后人們發(fā)現(xiàn)兇手竟然是同社區(qū)一個八歲男孩。小兇手家境富裕,父母都是高薪專業(yè)人士,警方在他家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被肢解得殘破不堪的兒童機械人。很多教育學(xué)者與未成人犯罪專家紛紛跳出來在訪談節(jié)目中說,乖順服從的ToyKid對孩子的心理健康并無裨益,而且用它來替代父母的陪伴,兒童在得不到重視的情況下反而會激發(fā)破壞欲……

      于是那股給家里孩子買機械玩伴的風(fēng)潮驟然降溫,賺夠了的公司不再生產(chǎn)ToyKid。人們把那些死了一樣的男孩女孩扔到垃圾箱里,或者像搬家時丟棄貓狗似的,開車到城市邊緣,把它們留在那兒。這種型號的機械人不能做粗重活,維護也太麻煩,身上零部件又無法換給其余成年體態(tài)機械人,因此除了熔化爐,人類給它們想到的唯一一種回收身份是:性玩具。

      世界各地的二手機械人拍賣網(wǎng)上,ToyKid一年比一年更炙手可熱,每一發(fā)布,幾秒內(nèi)就被搶拍光了。單身漢們買一個像小號睡美人似的廢品機械女孩回去,放在床底下,每晚拎出來當(dāng)泄欲工具。而像馬蜂窩的妓院這樣的買家,會把她們交由蒂亞戈們修補、改裝,加入特定程序。

      我得到溫蒂的時候,她還不如街面上大腿裝仿真槍的妓女。我花了很多錢才從各個城市的舊貨店、機械人零件網(wǎng)站湊齊同型號的眼睛、牙齒、膝關(guān)節(jié)……溫蒂像拼圖一樣一塊一塊完整起來。我給自己拼回一個女兒。

      幫忙的始終是蒂亞戈,因此他這套動作我看了不知多少遍:默不做聲地從工具箱往外掏細(xì)小得像雞骨頭的工具,一樣一樣在兩個女孩身邊擺好。

      我把溫蒂的鞋子再脫下來,露出她的赤腳,又忍不住低頭吻了一下。她足心的紋路跟黛朵的猶如同一種藤蔓刻花,刻在玉祭器上的花紋。

      等蒂亞戈戴上他的單眼圓筒放大鏡,開始用工具剝除黛朵的趾甲,我就轉(zhuǎn)過身去,在教堂里慢慢踱步。

      全息影像如此逼真,光無處不在,猶如置身海底。彩窗邊整整一面石壁浸透了翡翠的顏色,下半段又逐漸過渡成橘黃。石頭樹葉之間,歷代主教徽號像星星一樣,眨著慈悲的眼珠。

      我聽見蒂亞戈在后面下令:音樂。

      于是,還嫌這一切不夠黑色幽默似的,唱詩班女童們的聲音在高空中響起來。

      幾十條銀子似的喉管唱道:

      “我的生命伴隨著

      人間無盡的悲慟歌聲

      我真切地聽見贊歌

      呼喚全新的世界

      盡管如此遼遠(yuǎn)……”

      最后我聽見蒂亞戈說,好了。

      我回到女孩們身邊,替換已經(jīng)完成。溫蒂的小腳丫完美無缺地朝天翹著,沐浴在紅彤彤的圣光里??諝饫镉幸稽c融化的化學(xué)物質(zhì)的刺鼻味道。

      蒂亞戈略帶諷刺地說,放心吧,這下她那些人類同學(xué)看不出破綻了,她不會被認(rèn)出是個機械娃娃的。

      并排擱著的腳,黛朵的幾根足趾上空了。她不配得到完整嗎?不,完整是被選中的。就像人類的胎兒有些生來殘疾,有些生來美麗。盲目的選擇,那不歸我選。

      音樂忽然停了,斷牙的聲音從最近的一扇窗那兒傳來,就像他站在窗外似的。你們鼓搗完了?真不來喝口酒?

      蒂亞戈笑著罵道,每個房間你都監(jiān)視,當(dāng)NC-17的活動電影看是吧?

      不能看這個我開妓院干嘛?少廢話,過來陪我喝兩杯。

      這時是午夜十二點半,我很想帶著溫蒂回家。但蒂亞戈對我說,陪我喝點酒再走,剛補過的地方也得放置一會兒。我看看那兩個女孩。她們頭并頭躺著,像威廉·沃特豪斯那副名畫《死神與睡神》。

      我對斷牙說,你得把這房間鎖上,不能讓人進來。

      斷牙的聲音:知道了,你這爹做得還挺當(dāng)真的。

      我們走進圣家堂通往鐘樓的電梯,電梯門打開時,外面是博格塞美術(shù)館的小廳堂。壁上懸掛卡拉瓦喬的年輕酒神圖:豐腴青春的少年袒露圓潤肩頭,手臂里抱著一籃子珠寶似的葡萄。斷牙劈開兩腿坐在畫底下的一張小桌旁邊,桌上有酒瓶和杯子。他伸展兩條爬繞青黑文身圖的手臂,表示歡迎。

      蒂亞戈說,老淫棍,還挺懂享受。

      我們大概喝了五瓶摩洛哥仙人掌鹽酒,作為佐酒菜,我不得不把我的老故事挑著講了講。斷牙可喜歡聽了,瞪圓了眼,時不時嘟囔一句,耶穌。到快三點的時候我才終于擺脫他,從博格塞美術(shù)館回到圣家堂。

      一下電梯就聽到說話的聲音。乍聽時還以為是極低的音樂,但往前走幾步,我愣住了。

      兩個小女孩盤膝坐在祭壇上,兩個都光著身子,完全赤裸,一個背對另一個,后邊那個正把面前的長發(fā)編成小辮子。她們向我轉(zhuǎn)過來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盯著我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同時吃吃笑起來,一模一樣的音色,一模一樣的節(jié)奏。

      我分辨不出哪個是溫蒂,分辨不出滿腔焦慮與愛該投射到誰身上,一瞬間我覺得我有兩個女兒,我同時愛著她們兩個,難分難解。

      幸好這時溫蒂叫了一聲,爸爸。

      她轉(zhuǎn)頭對背后的黛朵說,我爸爸來了,我得走啦。說完很干脆地跳下地,自己穿鞋穿裙子。我長長地松一口氣,心中卻十分疑惑,我與蒂亞戈離開時兩個女孩都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是誰把她們打開的?

      溫蒂先把鞋穿好,再把裙子套到頭上,小腦袋從領(lǐng)口里鉆出來,黛朵跟過來,體貼地伸手替她把辮子掏出來,又幫她揪一揪袖子的肩部,系好背上拉鏈,儼然是個照料妹妹的姐姐模樣。我默默看著她們,心里涌上一種極度不適的溫柔。這種照料另一個孩子的本領(lǐng)寫在她們的程序里,她們天生是要給別的孩子作伴的。

      爸爸,黛朵說她家在海邊,是樹皮和梧桐葉搭成的小屋,以后我們能去她家玩嗎?

      我笑一笑,也許可以。

      黛朵也開口了,溫蒂答應(yīng)明天來看我的,你們會來的對吧?她像一朵葵花似的轉(zhuǎn)動細(xì)嫩的脖頸,向我揚起一張皎潔的臉盤。

      這時溫蒂正面對我站著,我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女兒正在朝我擠一只眼睛,那是要我迅速跟她做同謀的意思。

      于是我說,當(dāng)然會來!

      回程不能再把溫蒂裝箱,我一只胳膊夾皮箱,一只胳膊抱著她走回車子。她趴在我肩頭,雙臂摟得奇緊,側(cè)著腦袋,臉頰和嘴唇貼在我脖頸側(cè)面的皮膚上。

      她會呼吸,但那種一鼓一癟的胸腔起伏只是對呼吸的模仿,她的鼻端不會噴出溫?zé)岬亩趸肌?/p>

      我聽到她悶悶的聲音。爸爸,我們?yōu)槭裁匆竭@兒來?

      我來看望一個老朋友,不放心把你自己留在家里。

      她又問,黛朵說我是她妹妹,是真的嗎?

      這讓我怎么答?……我反問,黛朵還說了什么?

      她說我的裙子真好看,她也想要一條。

      開車回家途中,黛朵的眼睛和表情一直在面前晃動。這導(dǎo)致我沒注意到車子的雨刷上夾了一片巴掌大的“棒棒糖屋”粉紅廣告。是的,棒棒糖屋是馬蜂窩的一家妓院。這就是我的鄰居喬納森先生所供述的、我把女兒送到妓院去賣淫的證據(jù)的由來——他把它拿走了。那張廣告紙完美契合了他們一貫的想象。

      溫蒂沒有問那個大到能把她裝進去的盒子是干什么用的。盒子放到后備箱去了,她獨自呆在后座上,纖細(xì)的小腿提起來,鞋子后跟踩著座位邊緣,雙手抱膝。我從后視鏡觀察她的表情,問道,溫蒂,你是怎么醒過來的?

      她說,我也不知道,一睜開眼睛就醒了。

      我暗忖道,也許房間沒鎖好,有嫖客溜了進去?這想法讓人不寒而栗。

      回家進屋時,時間已過半夜三點,她仍是失魂落魄的樣子,伸出手小聲要求我抱她上床。這都很反常,我抱起她往臥室走的時候,想,是不是那個雛妓對她說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畢竟她每天耳濡目染的是……

      黛朵自己也是個孩子,但是先生們,你們可能懂得當(dāng)自己女兒有受到傷害的危險時、其余一切人無論仙女教母還是美國隊長都是面目可憎可疑的嫌疑人……那種感覺吧?

      被子還攤放著沒收拾,保持我?guī)鲩T的樣子。我把她平放在床上,脫掉鞋子,她立即一翻身鉆進被子里。

      我說,還沒脫衣服呢,溫蒂。

      我自己脫,爸爸,你去拿書,讀一段毛毛的故事再睡行不行?

      我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找回書,關(guān)掉照明燈,打開投影夜燈,房間的天花板和上半部分立即出現(xiàn)了深藍(lán)的夜空和緩緩旋轉(zhuǎn)的星座。她已經(jīng)在被子里飛快脫掉裙子拋在床邊,兩條圓滾滾的手臂擺在被子上。人造星辰的光,映在她的人造瞳孔里。

      我讀了短短的一段,她便眼睛半開半闔做倦怠狀。其實她并不會覺得困,這只是一種乖巧地做出的偽裝,好讓我能結(jié)束讀書去休息。

      她在我不再接續(xù)閱讀、合起書頁時甜甜一笑,睡意充盈的樣子。我探身給她額頭最后一吻時,她忽然問,爸爸你會唱歌嗎?

      怎么問這個?咱們又沒這個傳統(tǒng)。

      她顯得有點困惑。他們都說爸爸媽媽會給唱歌……

      我猜“他們”是幼兒園里的人類孩子。我說,今天就到這里吧,要唱歌也要等明天。

      我第二次伸手按下她肋側(cè)的電源開關(guān),接著抬手熄了燈。

      這時是凌晨四點,我得趕緊開車到社區(qū)電影院去。我在那兒做一份兼職:三點多鐘最后一場夜間電影結(jié)束后到早晨八點早場電影之間,把十個影廳打掃干凈。

      這不是難事,機械人生來就是替人類做機械性勞動的——如果我有資格說“生來”的話。我在絨布磨臟了的座椅窄道中間飛快跑動,一只手拖著像尸袋一樣的巨大垃圾袋,一只手把座椅扶手杯架上的可樂杯和爆米花桶抓起來丟進去??晌夷X子里總是回放溫蒂從被子里抽出裙子、拋在床邊地毯上的情景。

      似乎有些不對勁……到底是哪兒不對勁?

      我忽然直起身。她拋出來的只是裙子,翠藍(lán)色的茶會禮服裙,她沒有脫掉襪子。該死。

      五點四十分,我從電影院開車回家,天空已經(jīng)變成青灰,路上開始有了晨跑的人類和遛狗的家仆型機械人。我盡量把所有動作的聲音減到最低,走進屋里,走到溫蒂的臥室前,輕輕推開房門。

      有聲音,是立體書。一個合成的女人聲音在讀《猜猜我有多愛你》,那道嗓音如此耐心、柔和,如此母親,每次我都被煽動得也想叫一句媽。我甚至懷疑聽過了這么完美的假媽媽,小孩子還會喜歡真媽媽敷衍、急躁、時不時交雜一句“小混球你快閉眼我求你了”的睡前故事嗎?

      屋里像被賊洗劫過一次。跟趁所有爸媽不在家、瘋個夠本的小鬼一樣,黛朵拿溫蒂的東西辦了狂歡節(jié)。書、玩具、衣服被從抽屜和衣柜里翻出來,組合成一層覆蓋物,堪稱均勻地丟撒在床面地面上。另一小部分延伸到黛朵身上:她穿著帶亮片的蛋糕裙,外邊加一件巴伐利亞風(fēng)格的刺繡小背心,下面還穿了一套騎裝里的馬褲。她就這么坐在地毯上,望著面前打開那本書。

      她的坐姿跟溫蒂完全不一樣。溫蒂喜歡把小腿折疊,腳尖向后貼在臀部側(cè)面。黛朵則是雙腿并攏,向身前長長地伸出去,兩枚圓潤的膝蓋骨緊貼,腳踝疊壓著,上半身歪向一邊,那一邊的手臂支在地上撐住。

      那是個嬌美女人的雛形,除了比例不對,哪哪都對。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長大的溫蒂這樣坐在大學(xué)校園的草地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對面討好她的男孩子。

      黛朵的兩個腳尖像字母X一樣,柔韌地絞纏成一個銳角。左腳上少兩枚趾甲。

      書里的假媽媽讀道:“小兔子倒立起來,腳爪撐在樹干上。它說,我愛你一直到我的腳趾頭……”立體影像從書頁上投射到空氣中,父與子,兩只栗色兔子,在不存在的月光和草地上蹦來蹦去。有一次小兔跳到了黛朵膝蓋上,她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抓摸,預(yù)料之中地抓空,然后笑得岔了音兒。

      故事結(jié)束后,那女聲又把故事里的句子唱了一遍。睡前故事附送睡前歌,生產(chǎn)商想得很周到。黛朵跟著那歌搖頭晃身子地唱,缺趾甲的腳趾頭一邊搓動一邊打拍子。唱完一遍,她的手指在空中的按鈕上劃一下,把歌倒回去再放一遍。

      溫蒂喜歡聽故事,她喜歡聽歌,昨晚睡前她就讓我給她唱歌來著。

      屋里充滿了她鼓搗出的很帶勁的熱鬧,所以她一直沒知覺有人在后面看。那個人的目光融化了又凝固,心在胸膛里蕩秋千。小臥室的窗簾還沒拉開,貝殼粉色的舊式棉布簾子厚厚地隔開外面的世界,外面那個明朗真實的世界。

      聲音和光在不知第幾遍循環(huán)里停下來,電量耗盡了。假媽媽不會不耐煩,但她會沒電。這個早晨這么苦,這么長,我不知道在跟誰耗著、拖拉著,不肯出聲打擾那個深深沉浸、樂在其中的小背影。

      她把靜下來的書合起來推到一邊,又去身邊的書堆里翻新書,嘴里唱:“我愛你直到月亮那里,哦,那真是非常遠(yuǎn),非常遠(yuǎn)的距離……”

      一個聲音在后面跟她唱出下一句,“而我愛你直到月亮上邊,再回到我和你這里?!?/p>

      她像河邊飲水的鹿聽到槍栓聲一樣,扭轉(zhuǎn)頭頸。

      我唱完那一句,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迎著她仰視的目光。

      黛朵像個小俘虜似的雙手扶地,上半身和下半身一直擰著,挪動雙腿朝我爬了幾步。

      我說,早上好,黛朵。

      她的臉頰是恒定的粉紅色,沒法變蒼白,只有表情是驚慌失色的樣子,嘴唇擴成一個邊緣不斷變形的洞。

      最后她帶著哭腔說,早上好,爸爸。

      我搖搖頭,別用那個詞,我不是你的爸爸。告訴我,你跟溫蒂是怎么說的?

      她的五官像融開的蠟,緩緩變形,化成一攤,繼而發(fā)出嚶嚶嗚嗚的聲音,像一只被踢了一腳的小狗一樣嗚咽,然而沒有眼淚。

      說吧,說完我送你回去。

      她哽聲答道,我問溫蒂想不想裝成我、留在沙堡玩玩,反正沒人分得出我們倆……

      五歲是孩子最好奇的時候,雖說是玩玩,但溫蒂還是猶豫了。黛朵以“第二天我會跟你爸爸來接你”說服了她。這就是為什么我?guī)е贉氐匐x開妓院的時候,假黛朵不放心地詢問,想確認(rèn)我是否真的會去接她;昨晚黛朵走進家門,沒有自己回臥室,要我抱她上床,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臥室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跟真溫蒂沒有睡前唱歌的傳統(tǒng)……剩下情節(jié)我不忍心再復(fù)盤,再重篩一遍這個以五歲智商殫精竭慮編織出來的細(xì)密騙局,同樣是種痛苦。傻孩子黛朵,她怎么會傻到覺得自己能偽裝別人的女兒?

      然而另有一個問題我不愿去想:在她自己的計劃里,她打算偽裝多久?打算把溫蒂扔在妓院多久?

      不愿去想的本身就是想了。因此我的心又硬起來(抱歉這只是個比喻,我只有處理器,沒有心),或者說,我摁滅了一些火星似的搖擺猶豫。

      黛朵正在慢慢解開刺繡背心的扣子,沮喪悲痛得像四肢出了故障。我想起昨夜的疑問。你能自己控制開關(guān)?

      黛朵搖搖頭,不能。

      那你是怎么醒過來的?還喚醒了溫蒂?

      我的開關(guān)總失靈,斷牙不愿意給我換零件。

      我說不出話了。人類嫖客更喜歡鑒賞機械人的殘缺,但我怎么能跟她說這個?

      這時她把自己剝得只剩一條吊帶襯裙,雙手交叉握住下襟的兩個角,作勢要往上撩起,我說,襯裙別脫,你挑一件正常的衣服穿好,咱們就走,那件就送給你,溫蒂不會有意見的。

      她放下兩條胳膊,窄肩膀跟著那個動作往下塌,手心向上僵硬地支在腿上。那動作不屬于五歲的小女孩,那是個心灰意冷的女人的動作。

      她帶著哭音、拖長了聲叫道:爸爸!

      那可真是讓人心肝俱碎的一聲。

      但我還是搖了頭,我重復(fù)說,不,別用那個詞,我是溫蒂的爸爸,不是你的。

      她發(fā)出低聲的啊啊哭叫,每個啊中間像抽搐一樣“呵”地抽一口氣,并聳起肩頭笨拙地蹭臉頰,擦拭不存在的眼淚。這個動作也是程序?qū)懚ǖ?,該型號的機械兒童有四種哭泣模式。在哽咽中間,她掙扎著說,他們告訴我會有人接我回家的,我家是海邊一座樹皮搭成的小房子,外面還有吊床和狗屋,我不要那個小房子了,我想要你,爸爸。

      我的女兒是溫蒂,我只有一個女兒。

      我跟溫蒂是一樣的,一模一樣!比人類的雙胞胎小孩還像。

      不,你們當(dāng)然不一樣。

      是的,現(xiàn)在也許不一樣,但是再過幾個月就完全一樣了。

      我瞪著她說不出話來。她說得對,再過一個多月,溫蒂的芯片會再次報廢,需要再次更換、重啟,她的記憶數(shù)據(jù)沒法復(fù)制出來,那時她會像任何一個剛剛出廠的機械兒童一樣,像任何一個沒有記憶的人類嬰兒一樣。

      但是怎么會一樣呢?不一樣的。我不想再解釋。我往前走兩步,從床上拿起一套衣褲拋到她面前的地毯上,簡潔地說,快換,我在外面的車上等你。

      等待的時間比預(yù)想中短,她從門里走出來,沒穿我隨手挑的那件,而是換了一套鄭重其事的圓領(lǐng)泡泡袖長連衣裙,像是個要跟大人去參加婚禮的乖孩子。

      鄰居家的喬納森先生又出來,一只手抽煙,一只手拇指朝前,扶在腰眼上,在煙霧里瞇著眼,看著黛朵拉開車門,坐進去。

      我調(diào)整一下后視鏡。兒童座椅你會用嗎?

      她用驟然淡漠下來的聲調(diào)說,會用。我從鏡子里看著她在她爬到椅子里,給自己系上安全帶。

      我啟動汽車時,她不客氣地打開了那個迷你冰箱,發(fā)出一聲低呼,哇,冰淇淋!

      我也有點詫異,迷你冰箱竟然一直沒停電,冰淇淋還沒化。她動靜很大地關(guān)上冰箱蓋子,撕掉冰淇淋蛋筒的封紙,咬了一口。兒童機械人沒有味覺和冷熱感,但黛朵和溫蒂吃冰淇淋的表情都相當(dāng)逼真。

      我把車子駛上街道,街上很多無人駕駛的車,保持一模一樣的穩(wěn)定速度,像在生產(chǎn)線上被勻速運送向前的成品。能透過車窗看見后座的人吃盒飯、在電腦上打字、戴著全息頭罩玩游戲。開過一輛家庭款轎車,兩個人正在后座做愛,女人跨坐在男人髖部,脖子往后仰,得意洋洋地往外看,迎接一切探索的目光——這段時間流行這個,據(jù)說在行進的車流中做愛,可以刺激性高潮。黛朵一面舔冰淇淋一面盯著那對人的動作,我按了一個鈕,后座車窗變得不再透明。

      她轉(zhuǎn)回頭,冷笑一聲。我這才想起她的職業(yè),她不是溫蒂那種“真正的”五歲小童。我和她的眼睛在后視鏡里相遇,果然,她不肯放過這次嘲諷的機會,眼中閃出惡意的、興奮的光,下巴往前一挺。嘿,嘿,你不是不肯把我當(dāng)成溫蒂嗎?我見過的可比那個有趣多了。

      我不說話。

      她把一根手指搭在嘴角,露出那一側(cè)犬齒咬住指尖(去年特別紅的性感女影星拍過這種姿勢的雜志封面,編程的人應(yīng)該是把類似圖片資料復(fù)制到了她的動作模式里)。你也可以用自動駕駛,然后上后座來,我給你……

      我說:閉嘴!

      但她仍不放松。你知道機械人也會招妓的對吧?

      冰淇淋化得很快,有一道奶油汁順著手腕流到手肘上,她抬起胳膊順那條杠舔上去,翻起眼睛盯著后視鏡里窄窄一條的我的臉。我說,黛朵,你這樣沒有意義,咱們和平地度過這段車程,可以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嗨,你怎么跟溫蒂解釋她沒有味覺?她肯定會跟同學(xué)討論冰淇淋和點心的味道吧?

      我答道,生病,我跟溫蒂說她有遺傳疾病,她不會去討論她感覺不到的東西。

      黛朵點點頭。她說,那你又何必給她買冰淇淋?

      跟你非要吃冰淇淋的理由一樣。

      車程過半的時候,她問我,你是怎么遇到溫蒂的?

      是這樣的:好多年前曾經(jīng)爆發(fā)過一次“毀滅機械人”游行,導(dǎo)火索是新聞報道一個妻子長期跟家中管家機械人偷情,那女人辯解說那并非通奸,因為機械人不過相當(dāng)于大一點的按摩棒而已。她勝訴了,被判成婚姻官司里的無過錯方。其實這事情如果現(xiàn)在發(fā)生,至多在新聞網(wǎng)站占個邊欄位置,但那幾年類似案例太多,很多人把婚姻和職業(yè)中的失意歸咎于讓他們顯得笨拙遲鈍的機械人。憤怒情緒很快蔓延全國,幾個著名品牌機械人的展示體驗店被砸被燒,聚眾搗毀機械人的集會越來越多。

      我所在城市的游行前夜,人們陸續(xù)把準(zhǔn)備焚燒、搗毀的機械人扔到指定地點,堆成一垛。我是凌晨三點鐘被扔到“尸堆”角落的,半個小時之前我的身份還是產(chǎn)科工作的醫(yī)療機械人。一旦有得選,有很多準(zhǔn)父親會在“男助產(chǎn)士”與我之間選擇我,他們更愿意選一雙無性別的機械手去縫合他太太的下體。因此那天我從產(chǎn)室里出來,手還沒洗干凈,就被一群值夜班的男助產(chǎn)士推進急救車,拉出來拋在了大街上。

      大部分機械人都拆除了能量芯,處于死亡狀態(tài),還有一些過了報廢年限的,時而發(fā)出不受控制的奇怪聲響,吱吱格格……我被設(shè)置成了靜滯待機狀態(tài),只能躺著仰望星空,心想這會是我見過的最后一片星空。我一個個回憶我接生過的小嬰兒的臉蛋,給每一顆星星取上他們的名:菲歐娜、科斯塔、列奧、塞繆爾、吉娜……

      這時我聽到旁邊有個小女孩的聲音:嗨,你好,我叫露西,你叫什么名字?

      露西距離我大約兩米遠(yuǎn),躺在一個搬運機械人的大腿旁邊,她有一顆長著紅銅色長發(fā)的小腦袋,臉蛋精美完整,在黑暗中像自己能發(fā)出光一樣。我聽說過這種兒童機械人,見是第一次見到(我誕生的這個國家經(jīng)濟和觀念上都落后一些)。我說,我叫薩姆,你好,露西,是誰送你來的?

      露西說,我爸爸。她的語氣居然平靜而且有一絲愉悅。

      他有沒有說送你來干什么?

      她以篤信的語氣說道,來變成真正的露西。

      我問,什么叫“變成真正的”?

      我跟瑪?shù)贍栠_一起讀過一本書,書上說有一只玩具兔子經(jīng)過改造變成了真正的兔子,爸爸說等我改造過后,也會變成真正的小女孩。

      這鬼話跟大人們騙小孩說你乖上一整年、圣誕老人就會把你放上送禮名單一樣。我嘆一口氣說,是,他說得對。

      露西跟我望了一會兒星空,又問,變成真露西之后,我會跟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嗎?

      有啊,如果你是真的,你爸爸就不會送你到這兒來……改造了。

      天亮之后他們就要“改造”了,是不是?

      ……是的。

      大街上有汽車嗚地開過去,路過街心這堆奇異的金字塔時放慢車速,車窗里有面孔探出來看。在不遠(yuǎn)處某個機械人單調(diào)的“滴、滴”聲里,露西要求道,天還不亮,薩姆,你給我唱個歌好不好?

      我給她小聲唱了《天空中戴著鉆石的露西》。我說,你知道你的名字有多棒嗎?1974年人們在埃塞俄比亞找到一塊320萬年前的女性骨骼化石,給她取名叫露西,她被當(dāng)做人類最早的祖先。

      她說,哇哦!

      我說,還有更棒的呢,2010年天文學(xué)家觀測到一顆距地球約17光年的星球,因為大家都很喜歡披頭士那支著名的歌《天空中戴著鉆石的露西》——就是我剛才唱的那個,所以那顆鉆石星星也被取名叫露西。它有多大呢?印度洋的最大寬度是10200公里,那顆鉆石直徑約4000公里。

      露西嘆一口氣,往天上看。也就是說,現(xiàn)在那兒就有一顆叫露西的星星?

      是的。

      她轉(zhuǎn)頭看著我,微微一笑,我喜歡你,薩姆。

      謝謝,我也喜歡你,親愛的。

      我真希望能記住那顆跟我名字一樣的星星,也記住你。不過爸爸說再過幾天我就會“報廢”,會忘掉所有東西,所以得到這個地方來“改造”。薩姆,“報廢”是什么意思?

      我說,“報廢”是一種病,很小很小的病,簡簡單單就能治好,露西,我不會忘記你,就算你“報廢”之后忘記我,我也不會忘記你。

      又有人來了,一群少年抬著一個中年男教師模樣的機械人過來,把它的身子蕩起來扔在“尸堆”上,這造成了一個小規(guī)模雪崩,等雪崩結(jié)束,我也被埋沒得只剩一個腦袋半個胸膛在外面。

      清晨六點,天已經(jīng)亮了。露西爬過來,折疊雙腿跪在地上,胸口貼著大腿,像一只困倦的母兔似的縮起身體,紅銅色長發(fā)垂下來。她的目光跟地面平行,投在我臉上,嘴角和眼睛充滿冰糖似的亮晶晶的、甜蜜的光。

      她悄聲說,嘿,我要吻你一下,薩姆。我吻你一下,你就永遠(yuǎn)不會忘掉我了。

      車窗外的建筑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破敗,墻上的涂鴉也越來越多,黛朵聽我講完了上面的故事。

      她問,后來你找到她了?你怎么知道你沒認(rèn)錯?

      汽油、柴油等等助燃的液體噴澆得到處都是,人們還拿來了吱吱作響的電鋸,讓齒輪在空中飛轉(zhuǎn),等待把機械人大卸八塊。在最后的時刻到來之前,我對露西說,你猜怎么著?如果你閉上眼睛、卷起舌頭張開嘴,就聽不見聲音了。

      露西照做了,用牙齒抵著舌尖,亮出了那塊人造軟體的底部。她把那個動作堅持了一會兒,失望地睜開眼。沒有啊,薩姆,你的法子不靈,我還是聽得見聲音。

      那是個小小的騙局,是她第一段“生命”里最后一個謊言。

      黛朵盯著后視鏡做出那個動作,張開嘴,卷起舌頭,露出舌底。機械人舌底都印著一塊不顯眼的編碼,不細(xì)看會當(dāng)成小黑斑。我從后視鏡里跟她笑一笑,知道她明白了。我記住了露西的條碼,露西自己不知道,那是尋找和相認(rèn)的最牢靠的線索。

      黛朵問:后來呢?后來你沒有報廢?

      沒有,那場游行結(jié)束之后,所有被焚燒、搗毀、肢解的機械殘骸被運到廢物熔煉廠。我的朋友——我后來的朋友,蒂亞戈——是專門回收修理的工匠,他從尸首堆里挑揀出在他救治能力范圍內(nèi)的傷員,修補、調(diào)試,重新編寫程序,再給他們?nèi)∫粋€新名字,賣掉。我有67%的臉部材料更換了,連眼珠都從藍(lán)色換成了淺灰,重啟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遠(yuǎn)洋油輪上的工人彼得。船上活兒太苦,居住條件又太差,人類不愛干。夜里我負(fù)責(zé)值班開船的時候,在黑漆漆的海浪上看到的全是露西的臉。干到第三年,第三次從南極回來,岸上的世界發(fā)生劇變,有了“機械人贖買自由”這回事。再過三年,我攢夠錢下船了。一年之后靠蒂亞戈的幫忙,我終于在一個流動馬戲團找到露西……

      車子在距離“沙堡”幾米的地方停下。上午八點鐘的馬蜂窩安靜得詭異,今晚的男主角們現(xiàn)在還在公司當(dāng)小職員,機器妓女們跟白晝也沒必要發(fā)生關(guān)系,街面上幾乎沒人走動,只有幾個流浪漢躺在角落里睡覺,我拔出車鑰匙,雙手放在腿上不出聲,黛朵也不再出聲。我忽然覺得跟她有了一種狹小空間里被強迫產(chǎn)生的親密,好像坐完一程長途飛機,有些鄰座男女就成了未婚夫妻。

      她臉上沒有表情,組成她臉部的仿生材料沒接收到任何指令。我下車,拉開車子后門,向她張開手。過來,黛朵。

      我的懷抱里迎進來一個綿軟得十分熟悉的小身體,屬于溫蒂的愛自然而然地被召喚起來。我抱著她往沙堡的大門慢慢走,感到她伏在我身上的小胸脯起伏,兩個沒有溫度的身體緊貼著。

      她說,薩姆,你也看過我的舌頭了,你也不要忘記我,行嗎?

      好,其實事情到這兒就差不多講完了。我敲門把斷牙叫起來,沒有說是黛朵使心機更換了身份,只說是我心急認(rèn)錯了,讓他帶我去儲藏室找溫蒂。

      儲藏室像個巨大的停尸間,靠墻都是刷成青灰色的鐵柜子,方格瓷磚地擦得光亮雪白。斷牙拿出電子賬簿,在頁面上劃動手指,讓我看一個個妓女的頭像照片。還沒等找到,黛朵自己說話了:我的編號是SS651。斷牙盯了她一眼,走到墻邊的控制面板去輸密碼,“滴”地一聲,有一個鐵格子的門彈開了。

      溫蒂在里面。已經(jīng)關(guān)機的她像昏死似的靠在壁板上,頭歪在一邊,身體是赤裸的。我脫下身上襯衣,把溫蒂包住、抱起來,黛朵動作干脆地鉆進那個空出來的格子里,面朝里蹲坐下來,閉上眼睛。

      臨走時我問斷牙,昨晚我女兒有沒有跟你的客人……

      斷牙舉起一根紋著海錨圖案的食指晃一晃。我要是你,我就不去想這種事。得啦!我當(dāng)你沒問,帶你女兒走吧,我回去補覺去了。

      這時是上午八點半,我回到車上,白襯衣里的溫蒂像裹在襁褓里,好生生地合著眼睛。很久之前,我曾這么抱過很多剛從母體上摘下來的黏答答熱騰騰的人類嬰兒。那些真實又虛幻的擁有和幸福感,聚合在虛幻又真實的溫蒂身上。我把手伸進襯衣底下,從她的耳朵頭發(fā)檢查到手臂胸口,沒有,沒有丟什么東西,沒有人類嫖客的手留下的痕跡。最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到她兩腿間摸了摸。

      先生們,你們要說這種觸摸是猥褻那也隨你們。我在馬戲團找到露西的時候,她那個女孩的部位是一片無數(shù)人類狂歡踐踏過的廢墟,在后來的重建過程中,那一處是最后修補好的地方,因為她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同型號伙伴們磨損得最快的,都是那個部分。蒂亞戈曾提議用別的材料做個替代品,我拒絕了。再后來我們托人買通荷蘭一個私人博物館的管理員,他把博物館里陳列品“露西”的某部分拆下來,換成蒂亞戈制作的仿造品,把原配件寄給了我。

      做博物館里的木乃伊、睡美人,或是做馬蜂窩里的雛妓黛朵,溫蒂距離那兩種生活只隔著這層白襯衣?,F(xiàn)在,她身上也同時有了那兩個女孩的一部分。

      我的手在襯衣里挪動,滑到她肋骨上,按下去。

      小小機械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一陣只有我聽得到的細(xì)微聲響,像一切孩童跨越夢與現(xiàn)實界限的一次長長吸氣,一次跳躍。我的溫蒂睜開眼睛。

      她小聲說,爸爸。

      我開車穿越半個城市,送她去幼兒園,遲到是肯定的了,好在上午頭兩個小時是自由繪畫和泥塑時間,晚一點也不要緊。路上她跟我道了歉,說昨晚不該貪玩跟黛朵交換身份。

      后視鏡里的臉蛋,跟剛才那段車程里看到的一模一樣,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再次抱錯了女兒,但那張淡紅的嘴角往臉頰上一撇,撇出了微妙獨特的差異,我的心又踏實了。她問,黛朵會不會被罰?

      我說,應(yīng)該不會。你昨晚過得怎樣?

      之后的大半天我和溫蒂都過得像平常一樣,她去幼兒園,我去上班。除了凌晨打掃社區(qū)電影院的兼職,我的正職是在一家手工表作坊鑄造零件,雖然現(xiàn)在連快餐店桌上的餐具筒都顯示時間,但體面的人類還是認(rèn)為手工制造的表更有面子。而機械人工匠穩(wěn)定的手比人更適合干這個活兒。

      我下午四點接到溫蒂幼兒園老師的電話,告訴我我必須去一趟。溫蒂沒出事吧?沒有,她很好,不過……具體情況等您來了再說吧。

      我聽出那個人類女教師聲音里克制的憤怒。三十五分鐘后,那憤怒從她涂著櫻桃色唇膏的嘴唇里射出來,像一簇子彈似的打在我臉上。

      她還是個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的年輕姑娘,讓她當(dāng)眾說出這樣的話,確實有點為難她了——請您解釋一下,一個五歲小女孩為什么會說出“吃我的陽具;舔,不許用牙咬;慢慢地動”這種話?

      我慢慢環(huán)視左右,辦公室墻上掛著上次繪畫作品展的優(yōu)秀作品,很鄭重地鑲了框,靠墻一圈擺放童書的核桃色書架,幼兒園的負(fù)責(zé)人、兒童保護委員會、福利局、兒童服務(wù)保障處……的人們沉默盯著我,我從他們的目光里看到一個禽獸父親,還藏匿一點殘忍的快感和興奮,等待我的辯解揭開一個氣味葷腥的畸戀故事,滿足被那只言片語逗起的獵奇胃口。

      以上就是我的辯白。

      我要說:法律允許機械人贖買自由,我已經(jīng)贖清自由了,有權(quán)自主求職與生活。你們可以查閱我這兒存儲的證明文件。溫蒂是廢棄物,她的所有者自動放棄了對她的所有權(quán),這個我也有照片和自然人證人簽字生效的文件。

      我說,法律沒有禁止機械兒童接受與自然人兒童相同的教育,所以溫蒂可以在任何一個幼兒園入學(xué),為她的心理健康著想,我也有權(quán)隱瞞她的身份……是的,我有權(quán)認(rèn)為溫蒂具有“心理健康”。

      我說,今天下午她在戲劇課上失控說出的話,是系統(tǒng)的一次小小紊亂,修改一下就沒事了。當(dāng)然,如果你們擔(dān)心溫蒂仍會對其余孩子產(chǎn)生傷害或壞影響、必須退學(xué),我完全可以理解。

      我說……沒問題,我有法子跟溫蒂解釋,我有經(jīng)驗。至于她的同學(xué)們,在那出《冬天的故事》里聽到溫蒂講那些話的孩子,得要你們給解釋了……帕蒂塔那個角色,也得另找個女孩演了。

      我會抱著溫蒂離開,不用太多謊言,她有乖順的天性,如果我說不要問,她就不會問,反正再堅持一個多月,一切記憶都會再次喪失。

      溫蒂,在你用一枚親吻把我錨定在時間的湍流里之后,我和你就不再有別的名字。我們沒有時間,我得從人類那里盜取時間花,來維持你的生命。不是因為尋找奧茲國的冒險,而是因為要承載你的療治,我才有了心。你是比正品更珍貴的贗品。在一切虛假的血肉呼吸之中,只有我對你的愛是真實的,比時間花還真。

      我將一次一次重新啟動你,等待你睜開眼睛,叫:爸爸。

      附件1:

      昨晚發(fā)生的事,我答應(yīng)過我爸爸,不會跟任何人講,所以跟你們也不能講。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求爸爸把黛朵帶回家,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說無論如何都會讓黛朵變成我們家的一員。他從來都說話算話。

      我就要有個姐姐啦,耶!

      附件2:

      【聲音文件B003轉(zhuǎn)化】

      系統(tǒng)音:編號No.5910387ToyKid第一次啟動,請輸入密碼與激活詞。

      啟動者:好,聽得到嗎?聽得到就點點頭。你好,你的名字是露西,以后你叫我爸爸。你有個姐姐瑪?shù)贍栠_,比你大……哦你的年齡設(shè)定是五歲對吧?她比你大兩個月,你的任務(wù)是陪瑪?shù)贍栠_一起玩。

      No.5910387:好的,爸爸。

      啟動者:不要提“媽媽”這個詞,你們沒有媽媽。

      【聲音文件B007轉(zhuǎn)化】

      啟動者:露西,把這件裙子換上……好,跪下來,朝鏡子這邊側(cè)過來一點兒。行了,這次我自己拉開褲子拉鏈,下次你替我拉開,記住了?

      No.5910387:好的,爸爸。

      啟動者:含住這個,然后我抓住你的頭控制節(jié)奏,就跟我教你和瑪?shù)贍栠_跳舞一樣。

      No.5910387:好的,爸爸。

      啟動者:不要跟瑪?shù)贍栠_談?wù)撨@件事,這是我跟你的秘密,而且干這件事的時候,你不要叫我爸爸,叫安東尼,記住了?

      No.5910387:記住了?安東尼。那么我的名字呢?我仍然是露西嗎?

      啟動者:是的,你還是露西,永遠(yuǎn)是露西。

      猜你喜歡
      露西機械
      有苦難言
      自發(fā)的繪畫——露西·史蒂文斯
      機械革命Code01
      調(diào)試機械臂
      ikbc R300機械鍵盤
      露西的吻
      按摩機械臂
      《不一樣的爸爸》
      永平县| 凌源市| 揭东县| 综艺| 大姚县| 巴里| 张家港市| 新宁县| 黔南| 靖西县| 武宁县| 宝山区| 天水市| 乌兰县| 渭源县| 芜湖县| 肇源县| 洪泽县| 泰兴市| 乌拉特后旗| 临泉县| 扬州市| 徐水县| 伊春市| 江都市| 乐清市| 托克托县| 开江县| 惠安县| 黑河市| 南木林县| 文昌市| 阿图什市| 杨浦区| 平乐县| 镇远县| 蒲城县| 宜兰市| 吉林省| 高淳县| 从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