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改革開放30多年,中國經濟之所以取得了成功,在于我們很多事情都做對了。但歸根到底,其實只做對了一件事情,即通過改革,不斷地讓生產要素自由化,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
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最大的不同,本質上在于以哪種方式來配置資源,以權力調配,那就是計劃經濟,以市場配置則是市場經濟。當市場被踐踏,一個資源匱乏的人口大國便有溫飽之虞。當市場被敬畏,市場便回報以中國人一場神奇的經濟騰飛,這是改革開放這一壯舉的簡單邏輯。
今天,中國經濟顯然進入了新階段,但在這個全球第二大的經濟體,市場的故事依然沒有過時。
實體企業(yè)和普通國民越來越苦于“高成本”,這是當前中國經濟急需解決的首要問題。而這個問題的實質在于,經濟領域中已經形成眾多的利益集團,它們對其他市場主體和國民收取“租金”,或者進行成本轉嫁,這是高成本的源頭。
以利益集團為基礎的要素流動壁壘,一直在破壞著市場化改革的進一步深入。因此,捍衛(wèi)市場化的進程,讓市場化改革不斷深化,依然是改革者在經濟領域的首要任務。
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必須匯聚更強大的改革力量,必須有更強大和堅定的改革“領導力”。因為,這一輪的改革的阻力,很可能比30多年前那一場改革要大得多。
縱深之處的問題
當前,中國經濟最大亟需應對問題是“高成本”,但“高成本”只是表象。
2014年,我國GDP同比增長7.4%,這個增速是1990年以來的新低。在金融海嘯之前的2007年,這一數(shù)字是14.2%。也就是說,在7年的時間,中國GDP增速滑落為原來的一半?;渲?,讓人吃驚。
此后,中國經濟進入了增速下行區(qū)間。2015年,GDP增速僅6.9%,2016年,形勢同樣不容樂觀。有人預計,可能在6.7%左右。
但一個經濟體,尤其是大型經濟體,在長期高速增長之后,增速出現(xiàn)下行,這是一個正?,F(xiàn)象,所有的發(fā)達國家都經歷過這樣的階段。
對美國、日本和德國這樣的發(fā)達經濟體而言,其經濟增速下滑之前,它們基本上都完成了一輪大幅度的技術創(chuàng)新乃至產業(yè)革命。整體國家的技術水平躍居世界前列,并培育了一大批掌控全球資源和技術的跨國企業(yè),以及在細分市場穩(wěn)居“隱形冠軍”的中小企業(yè)群體。中國顯然還沒有。
中國經濟當前的問題在于,伴隨著經濟下行的是實體經濟的疲弱,增長很大程度只能靠債務驅動的政府投資來拉動。此外,在實體經濟特別是制造業(yè)轉型升級遠遠沒有完成的情況下,企業(yè)主已經開始“脫實向虛”,“棄廠上樓”。這不是增長趨緩的“自然現(xiàn)象”,而是經濟體制的縱深之處出了問題。
“高成本”水面下的利益集團
2016年年底,曹德旺“跑了”這一討論,再次將“高成本”問題拋給國人。這家全球領先的汽車玻璃公司福耀玻璃因地租成本、融資成本、勞動成本和運輸成本等諸多原因,將一部分生產環(huán)節(jié)遷到了美國。曹德旺對媒體算了一筆賬:除了人工成本,美國什么成本都比中國便宜。
伴隨著關于曹德旺的討論,“死亡稅率”又成為了公眾討論焦點。實際上,和所謂的“死亡稅率”相比,實體經濟真正的問題在整體高成本,稅收只是“高成本”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為什么?
首先,由于中國是以間接稅為主的特殊稅制體系,和歐美發(fā)達經濟體相比,企業(yè)和個人所承擔的直接稅負,比如企業(yè)所得稅和個人所得稅的稅率并不算高。但關鍵問題是,大量的稅負卻以間接稅的模式,被隱性分散到了流通領域,通過提高上游原材料價格、終端消費品價格等途徑轉嫁給了實體經濟和普通國民。
更重要的是,由于土地財政的原因,企業(yè)的地租成本和個人的居住成本變得極其高昂,早已背離這個經濟發(fā)展階段可以承受的程度?!赌巷L窗》記者采訪發(fā)現(xiàn),在部分一線城市,一些創(chuàng)業(yè)公司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招不到人”—不是畢業(yè)生專業(yè)素質不過硬,而是他們根本無法在這座城市體面地居住。
此外,通脹問題也不容回避?!赌巷L窗》此前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中國的金融體系已形成一個以部分銀行為核心的利益集團,這個集團和地方政府、地產利益集團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貨幣創(chuàng)造系統(tǒng)。
在這個系統(tǒng)中,地方政府通過土地、房產的買賣創(chuàng)造交易,伴隨著交易的是銀行體系信用貨幣的瘋狂創(chuàng)造,而這些信用貨幣的創(chuàng)造則長期蠶食著老百姓的財富。而老百姓為了保衛(wèi)財富,只能買房,而買房又進一步助推了交易的創(chuàng)造以及貨幣的創(chuàng)造。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是一個財富剝奪的閉環(huán),普通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唯有買房可以自保。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到2015年年末,中國的經濟貨幣化率(廣義貨幣M2和GDP的比值)再次達到了新高,達到了兩倍。在這一比值上,中國長期超過美國,位居主要經濟體第一位。
可以看出,中國整體社會的“高成本”只是一個表象,在高成本之下,這個經濟體內部已經形成了大量的既得利益集團,它們沒有創(chuàng)造財富,而是處在財富分配鏈條的頂端,成為“租金”的收取者。在這個意義上講,改革者必須匯聚強大的力量,突破這些利益集團的阻力,才能把改革不斷深化,重整中國經濟。但是,現(xiàn)在的改革,其阻力可能比30多年前還要大。
把改革推向縱深
1970年代末期開始的改革,和今天的改革,在背景上,存在著一個根本的不同。
在那個百廢待興的時代,不改革會讓所有人都受損。從北京大院子弟到沿海那些有著商業(yè)雄心的中小商販,再到中西部的農夫,所有人都希望對匱乏的現(xiàn)狀做出改變。尊重人性和常識,尊重市場,這是當時的中國社會整體的自發(fā)行為。改革者,順勢而為即可。
如今,情況早已今非昔比,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改革,強大利益集團成為了現(xiàn)有格局下的既得利益者。某種程度上講,改革阻力比當年要大得多。因此,這種情況也對中國的改革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改革力量必須足夠強大。
新的一輪改革必須匯聚來自于社會方方面面的改革力量,形成更強大和堅定的改革領導力。唯有如此,才能突破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大阻力,把市場化的改革推向深入。因為,新一輪改革的每一個策略,其本質都是拿走一個屬于既得利益集團的“蛋糕”。
可以說,當今的利益集團強大得超乎想象,它們包括了金融、地產集團,以及地方權勢階層等等。金融利益集團主要依附于銀行體系和IPO審批制而生。在間接融資體系,它們依靠資金的價格“雙軌制”,拿到低成本資金,去高利貸市場套利或者炒樓,讓中小民企和樓市的“后入者”充當成本的承擔者。
在直接融資體系內部,一級市場的尋租股東依靠IPO上市指標,直接套取二級市場中小投資者的財富。在二級市場,大股東、莊家不斷通過“高送轉”等方式拿走本屬于股民的錢。最終,中國股市的投資功能被嚴重削弱。在中國實體經濟下行,亟需通過直接融資降低負債率的時點,股市卻因利益集團的存在和摧殘而疲弱。
金融改革的目標只有一個,即破除資金這種關鍵要素的利益集團所造成的人為壁壘。改革已經啟動,利率管制逐步開放、銀行準入放寬、IPO注冊制正“鋪墊”,這些都顯示了改革者的決心。
除了金融利益集團,另一利益集團是與樓市密切相關的地方利益集團,他們是推高樓市的主力軍?!巴恋刎斦钡倪壿嬕呀浵喈斆靼祝@有賴于根本層面的國家財政體系的調整,但這一改革不能忽略一個關鍵,即不應以削弱中央對全國財政金融的掌控力為代價。
這是中國改革的本質需求,必須有強大的中央政府,才能推動改革真正走向深入,讓中國的國內市場變得更“平”,更有效率。
多年前,美國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一本《世界是平的》風行天下。某種意義上講,這本書的講的故事和中國改革的邏輯是相通的。世界變“平”,資金、人力等要素在全球范圍內的自由調配,催生了硅谷、中國的硬件制造、印度的軟件外包??傊?,這個日益平滑的世界市場,一步步、全方位地提高了人類的生產力和全人類的物質生活水平,乃至審美情趣。
同樣,中國的市場化改革也是一個讓國內市場變得更“平”的過程。中國企業(yè)和個人所面臨的“高成本”,本質上就是生產要素的市場還不夠平滑,還充滿來自于既得利益集團的阻力,“磨損”太高,進而提高了資金、土地以及人力等要素的價格。
改革不光關乎經濟發(fā)展,也關乎民生。比如,中國的社保體系尚未實現(xiàn)全國“統(tǒng)籌”,這種社保領域的地方分割,讓勞動者的社保只能留在當?shù)?。因此,社保在某種意義上講,已經成為了企業(yè)交給地方的“社保稅”。這種分割,既增大了勞動力要素在國內市場自由流動的成本,也削弱了普通國民的福利。
把市場化改革推向縱深,讓國內市場變得更“平”,這是中國經濟改革的唯一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