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
一
朱個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用“無事生非”來概括。說它“無事生非”,是想指出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格和存在方式。她的小說喜歡把故事背景放在小城或小鎮(zhèn)(《夜奔》《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不倒翁》),這樣一種相對寧靜沉悶的時空,是她的主人公的心態(tài)的最好鏡像和最好象征。時代的腳步放緩慢了,人的內(nèi)心就會被放大,甚至充斥整個宇宙。她就是以這樣一種看不到多少時代節(jié)奏的時空來表現(xiàn)她的主人公們內(nèi)心的波瀾與起伏的。這就涉及到“無事生非”的第二點,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即在一種無所事事,或者意義缺失、時代退隱的背景下,如何彰顯人內(nèi)心的強大或空虛的存在狀態(tài)?!盁o事生非”,正是對抗這無所事事的方式方法。說朱個“無事生非”,還是想指出,這恰恰也是文學的最純粹的狀態(tài),文學是“反抗平庸之惡”的良藥,是對抗日常生活的碎片式存在的方式方法,是回歸自我的孤獨的通道和享受孤獨的最后歸宿。如果非要提升的話,可以用盧卡奇的小說理論來理解,對于朱個而言,“無事生非”和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可以在歷史的總體性坍塌后重建自身的總體性的孤獨而卓絕的個人事業(yè)這一點上加以理解。她是以文學的孤獨的方式,對抗生活的無聊與平庸。
因此,說她的小說“無事生非”,在這里其實是想表達相反的意思,她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對我們的平庸而瑣碎的日常生活的反觀和自省的方式。它不像張悅?cè)弧⑵咻滥昊蝾伕璧葧r尚“80后”作家那樣,想要通過一種個人的被夸大的創(chuàng)傷或創(chuàng)痛來達到對現(xiàn)實的反叛,并以此凸顯自己的巨大存在;她也無意于在一種全球化的語境中,如甫躍輝、王威廉、文珍和馬小淘,表現(xiàn)個人的身不由己或不由自主。她也不像孫頻或雙雪濤,往往在一種時代的變遷的背景下,來凸顯個人的渺小而微不足道。相比朱個,這些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一種現(xiàn)實同個人間對立的模式,現(xiàn)實的堅硬與強大,是他們(或她們)的主人公不得不面對而又具有壓迫性的龐然大物。他們是以一種內(nèi)心被擠壓的方式來反向凸顯個人的存在感。朱個與他們都不同。雖然都是表達個人的存在感,她采取的是一種正面強攻的方式(即“無事生非”),但又是在一種后退的策略選擇中完成:為了凸顯內(nèi)心的孤獨或強大存在,她常常有意無意回避具體而堅硬的物質(zhì)性現(xiàn)實存在,或者把她的主人公安置在相對寧靜而緩慢的小城或小鎮(zhèn)。內(nèi)心與外界(環(huán)境或現(xiàn)實)的對照,是她的小說的整體結構。這樣一種外界的存在是她的主人公的內(nèi)心生活的背景,現(xiàn)實一旦被過濾掉其堅硬性后,便可能以一種庸常的形態(tài)存在。這也不同于新寫實的日常,如果說新寫實小說是通過對宏大敘事的反諷來凸顯日?,F(xiàn)實的重要的話,朱個恰恰相反,她是要在日常的平庸中返回自身的內(nèi)心,反觀自身。日常生活的平庸沉悶和消極懈怠,是沉溺其中的她的主人公所不愿面對和要反抗的,他們寧愿憑空生出或制造點什么,以打破這一潭死水。但問題是,這種反抗也只是象征性或自我欺騙的。就像《不倒翁》中的牟老師,兒子的意外死亡,是她不愿面對而又刻意回避的現(xiàn)實,為了與這一事實相抵抗,她會一如既往地保持某種生活習慣,并以一種略顯夸張的方式(比如說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細節(jié)的挑剔和批評)顯示自己的存在,但結果恰恰相反,越是如此掩飾與夸張聲勢,越是更加凸顯內(nèi)心的悲傷和孤獨的不能自已??梢?,“無事生非”也是朱個的敘事策略,她是以熱鬧與躁動寫寂寞和無助,以“無事生非”寫無所事事,以制造秘密反襯人生的空虛枯靜(《秘密》)。她的主人公們終是些膽小而怯懦的人,所謂的反抗或“無事生非”,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事到臨頭,終是退縮(《夜奔》);或者回到自身內(nèi)心,自嘲而已(《群》);或者在一種尷尬而進退失據(jù)的狀態(tài)中懸?。ā栋滴镔|(zhì)》)。再或者就是,當你把死寂的生活想象成不同尋?;騽e具意義時,其實只是你的一廂情愿和自作多情(《不倒翁》);或者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平靜的生活在被內(nèi)心的某個意念、好奇或突發(fā)奇想打破之后,很快又會以另一種替代的形式恢復(《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二
明乎了這點,就可以進入對朱個的這兩部小說的細讀了?!度f有引力》講述的是一個古老的命題,即所謂的戀父情結對一個少女的影響。但有意味的是,在這里,朱個沒有把父親塑造或描述成一個可以讓少女自豪或高大的完美男人,恰恰相反,父親是一個猥瑣的、冷漠的、自私的懷疑主義者。對這樣一個父親的不由自主的情感依戀,反過來又造成理智上的或精神上的弒父,這正是主人公內(nèi)心隱秘的愿望,“很多時候,我覺得父親是已經(jīng)死去了的”,這樣一種內(nèi)在而隱秘的矛盾沖突,構成了小說的主線和主人公的幽閉性格,因此,離開父親來到某個小城,同父親保持一定的距離就成為敘述者“我”的姿態(tài)。她憎恨自己對父親的隱秘的欲望,但是又對具有父親一樣氣息的男人葆有欲望,如公務員,小說講述的正是這樣一種錯綜復雜的情緒。這樣一種復雜情緒下,她渴望讓自己在那種處女膜破裂的疼痛與快感中達到對父親精神上和理智上的徹底決裂,從這個角度看,這篇小說講述的其實仍舊是一個成長的故事,只不過這一成長過程是放在戀父情結與弒父沖動的張力中加以表現(xiàn),走不出的父親的陰影,也就不能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成人。在這種情況下,就可以理解主人公對自己作為處女的憎恨了。因為對她來說,只有在處女膜破裂的那一刻才真正象征著從少女到女人的完成。
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那個童年時候的黃昏的景象,一個好像父親的男子朝我俯下身來。顯然,這一意象對于理解小說非常重要,但為什么多次出現(xiàn),朱個卻始終沒有明說。這就是朱個的小說特點。她的小說含蓄、內(nèi)斂,細節(jié)與細節(jié)之間充滿留白,就像國畫中的白描,她會勾畫出粗略的骨架,偶爾點出其中一點,而又隱去其余,讓人迷茫而浮想聯(lián)翩。就像這句,“那個黃昏過去很久了,我喜歡上自慰也已經(jīng)很久了?!边@是緊接著那個黃昏的意象而來的自我表白。這里的兩個“很久”,以及“也”字,似乎告訴我們,那個黃昏與“我”的自慰之間有著某種什么因果關系,但那是什么樣的因果關系呢?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我”一直在想方設法逃離父親,從出生的大城市(其實也就是杭州)來到小城市工作。為什么要逃離?這里似乎有隱秘的秘密存在。在“我”回家參加爺爺?shù)脑岫Y途中,在快到達殯儀館時,兩旁的植物和道路喚醒了“我”對母親的存在和死亡的記憶,“以致于那一刻,當風和植物迎面鋪展而來,我感到難能可貴的和平。都會發(fā)生,終究過去,沒有什么事情是要緊的。”看來,“我”的內(nèi)心的矛盾和焦慮正在這“都會發(fā)生”和“終究過去”之間,也即可能和必然之間;這其實是告訴或暗示我們,恰恰是這可能和必然之外的第三種狀態(tài)——已然——才是困擾主人公的內(nèi)心的事情。原來這講述的是一個從小生活在母親已逝的單親家庭里的少女成長故事。這是一個多少帶有孤獨和自閉傾向的少女精神上的故事,母親的缺席,造成對父親的畸形的變態(tài)的依戀,但這里的父親又是那樣的不堪和猥瑣,無怪乎女主人公會那樣的困擾、糾結而無助!
《群》也是如此。這仍舊是在表達一種對無所事事的平淡生活的厭倦和“無事生非”的沖動。微信群恰好就是這樣一個載體和象征,“群”雖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其實只是在另一種象征意義上增加了生活的無聊。在這種最為時尚而快捷的交友平臺里,里面發(fā)生的往往只是發(fā)發(fā)紅包,推銷東西,或者漫無邊際和無中心無主題的“眾聲喧嘩”?;蛟S正是因為此女主人公姜笑笑才萌生了退群之意,可到最后,她都沒能付諸實踐,只是以一種怪腔怪調(diào)自己對自己輕佻地說:“姜笑笑,宣布退群!”就“好像真的已經(jīng)退群了一樣,低著頭偷笑不止。”這既是自我嘲弄,也是自欺欺人。為什么會這樣?究其原因,姜笑笑其實是一個膽小、謹慎、瞻前顧后而又似乎稍顯自私的人,她照樣搶紅包,照樣看熱鬧,甚至對那種能讓群里從不冷場的綽號叫雷震子的雷老師,也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的”。雖然,姜笑笑對那種無所事事而又喜歡造謠生事的雷老師感到氣憤,“憋著一股路見不平的英雄主義氣概,卻只敢在輸入框里來回打字又刪去”。這就是小說的女主人公,既有世俗的、瑣碎而怯懦的一面,但又不甘或不愿墮入庸俗而無趣。這樣一種矛盾心態(tài)與心理,在到底是退群或不退的多次猶豫和權衡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這就決定了女主人公姜笑笑的氣憤和不滿常常只是一種姿態(tài),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太如意——諸如職稱評定的失敗——的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與自我撫慰。表面看來,小說通過姜笑笑立意退群以表達對無所事事與平淡無奇的生活的不滿,但就連退與不退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舉棋不定和猶豫不決,這樣的主人公又有什么條件或資格表示出其不滿與不平?從這點來看,小說其實是以姜笑笑的行為來表達對姜笑笑的諷刺。小說因此而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對話結構和反諷性:真是一個巨大的反諷,最“情同手足”的群(群名稱),其實是最隔膜日深;最想表明自己的不俗的,或許最俗不可耐。這可能正是日常生活的辯證法:當你以日常生活的反面形式表現(xiàn)自身的時候,其實是最具有日常生活的庸俗性質(zhì)。
從前面兩篇小說可以看出朱個小說的內(nèi)在矛盾和張力(或魅力?)。越想逃離父親,越是深陷父親的影響的焦慮之中(《萬有引力》)。越想表現(xiàn)出自己的與眾不同或脫俗,越是使自己陷入俗與不俗的辯證關系,自以為是彰顯的其實是自欺欺人(《群》)。某種程度上,朱個的小說顯現(xiàn)出日常生活的悖論和二律背反來:“無事生非”的背后顯示出的是生活的無所事事,自我放逐的背后表明的是不可掙脫。
三
雖然朱個的小說,如評論家所言格局偏小,但她并不故作姿態(tài),雖然總不免“無事生非”,但也不是無病呻吟,她寫出了人的小小的內(nèi)心的幽深,寫出了日常生活的庸俗瑣碎的本質(zhì)。用朱個自己的話說,這是一種“暗物質(zhì)”式的存在,“它們幾乎充滿了整個宇宙,它們以無形的形態(tài)存在,它們不發(fā)出輻射也觀測不到,但它們用看不見的引力線,把所有的星星嵌入了軌道,也許還將它們拉離既定的軌道”(《暗物質(zhì)》),這是人類最無奈而又似乎最本質(zhì)的存在狀態(tài)。她寫出了其中的深藏著的巨大的絕望和對絕望的不由自主的抗拒的矛盾狀態(tài)。她其實是想反抗,但她的反抗并不徹底,也常常只是停留在內(nèi)心,甚至在行動上都只是象征并不或很難付諸行動,就像《群》里的姜笑笑?;蛟S,這才是朱個的限制所在。怯于行動的思想者,故而只能封閉在自己的內(nèi)心,以一個失敗的小人物的姿態(tài),做著某種精神或肉體上的自慰。
保持同日常生活的距離,但又拒絕宏大敘事,是朱個的小說有張力的地方,但也是其癥結所在。她的小說的主人公追求一種落落寡合或者說若即若離,但又不知如何。落魄或落拓不羈,或者說內(nèi)心孤獨,就成為她的主人公常有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拒絕任何宏大的或正面的價值觀,也拒絕平常的現(xiàn)實生活形態(tài),諸如夫妻生活,家庭倫理等等。但拒絕之后,對于如何顯示他們的存在,卻又不甚了了。以至于賓館中接送客人的司機在工作之余的夜晚觀看星象(《暗物質(zhì)》),或者躲在屋頂三更半夜放鴿子的男人(《屋頂上的男人》),都成為她的主人公保持同生活的距離和顯示自己獨特存在的方式或手段。也是這種若即若離,她的主人公一方面在保持同生活的距離的同時,一方面又試圖融入其中,這種若即若離反過來也限制了她的主人公的這種融入,其結果,她的主人公就都覺得自己不如意、不成功和失?。ā断癖寂苣菢拥氖隆罚?。一旦認識到自己的失敗和無能,也就表明了她的主人公的不徹底和不自覺。因而她的主人公的反抗也就只是游離的,可有可無的。山色有無空濛中,這既是朱個的小說的魅力,也是她的小說的癥候與癥結:陷于空中,既不沉溺,也無法飛升,就這么耗著,重復著,雖然使得朱個的筆墨越來越細膩、醇厚而深入,但這樣的努力既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所謂成敗蕭何,都源于此。
她的小說,癥結就在不徹底與不超脫之間。這既是主人公的不徹底,也是小說作者的不徹底。沒有終極關懷,但又不甘于平庸人生,使她的主人公的精神上的孤獨也只能是小孤獨,而非終極意義上的“百年孤獨”。她的小說終究還是深陷在日常生活的平庸中不能飛升,而這,或許也正(應)是作者的主人公們所不能忍受也無可奈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