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夜里,羅順利抓到一只刺猬。
羅順利是我爸。我爸向往穿制服的工作,他認(rèn)不得賊,識不得票,聞不得汽油味,當(dāng)保安正好。羅順利當(dāng)保安,不光為了衣服,還因為當(dāng)保安可以敬禮。羅順利背著手挺著腰,在崗哨前晃來蕩去,看到里頭的車子開出來,羅順利抬起右手,總比起落桿快幾秒。
羅順利能逮到刺猬,不是羅順利會敬禮,是羅順利值夜班從不打瞌睡。半夜,羅順利和小趙一起巡邏,小趙閉著眼睛巡,羅順利睜著眼睛巡。羅順利看到刺猬的時候,先沖刺猬敬了個禮,隨即撩下小趙的保安服,一個箭步把刺猬罩住。
羅順利把刺猬裝在米袋里拎回家,張開一點口子給我媽李海紅看,我媽新奇地掃了一眼:“有屁用?”我爸又拿來給我看,我從沒見過刺猬:“送給我?”羅順利搖頭:“給你養(yǎng)一陣子吧?!?/p>
“那是多久?”
“你能說話之前?!绷_順利騰出一個大箱子,瞄了眼李海紅:“要么放奶奶家養(yǎng)去?!?/p>
我是用手和羅順利說話的。我是一個啞巴。醫(yī)生說我的發(fā)聲器官沒問題,說不了話是因為我還不想說。
我媽李海紅也不說話,她不說話不是因為她不能說話。李海紅是個叫人看一眼就記下的人,人們看她,先看到下巴的痣,一顆和毛主席一個模樣的痣,好像從毛爺爺?shù)哪樕吓驳搅怂哪樕?,不偏不倚。我打小就認(rèn)為這樣的痣不該長在女人臉上,多少叫人發(fā)怵。不過,我怵她不僅是怵她的黑痣,也怵她的眼睛。我媽的眼是有語言天賦的,只要她睜著眼睛,總有人湊上來:“海紅妹子,有話說?”她搖搖頭,收回“語言天賦”里的兩分哀怨。這哀怨,一半因了她幼年喪父,一半要怪我。但無論怎么看,李海紅的眼睛是村莊里出了名的,有點像東方不敗,只是少了分俠氣,多了些油垢氣。
我媽有了黑痣,有了這樣一雙眼,自然不需要說話了。
我二十五歲以前,我媽基本不說話,二十五歲以后,我媽開始說話了。
剛過清明,家里來了位不速之客。他們在客廳說話,我在房間聽得一清二楚。來的是位上了年紀(jì)的老阿叔,嗓門大,語速快,話沒三個來回,就落到點上。老阿叔一口氣派出兩個男的:“一個在公安局,大你女兒一歲,有車有房有身高,喜歡姑娘家高挑漂亮的,”他一定不知道我是個啞巴?!傲硪粋€有房有車,個子跟我差不多,就是小了一歲,做設(shè)計的,也喜歡高挑漂亮的姑娘。”李海紅喊我下來的時候,我覺得她喊錯人了。
老阿叔生得精瘦黢黑,一見我,拉過我的手細(xì)細(xì)瞧著,一面看手,一面看我,黑豹似的眼睛漸漸暗下來:“當(dāng)裁縫的手?!辈恢浪侵牢沂莻€裁縫還是算出來我該是個裁縫。
老阿叔一走,李海紅的眼睛抓住了我的眼睛。會講話的人說話都是有章法的,她先說村里另一戶人家的大姑娘,二十九歲了,一家子出門縮著脖子低著頭的,怪不好看的;接著說姑娘家過了二十五就要考慮婚嫁了,熬著年紀(jì)算什么本事;最后讓我記住自己是個啞巴,盡管我隨時可能說出話來。
李海紅說話時,下巴的痣搖搖欲墜。
事實也像李海紅說的那般嚴(yán)峻,我已經(jīng)錯過十一位“優(yōu)秀男士”了。
我的第一個相親對象叫小鐘。
小鐘是個瘸子,也不是瘸得特別厲害,小鐘說,他的右腿只比左腿短3厘米。小鐘還說,他的右腿還能長,隨時會趕上左腿,就像我隨時可能說出話來一樣。我不好估計哪件事的概率更大一些。小鐘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說話細(xì)聲細(xì)語,一塊吃飯走道時也總惦記著我,又情愿當(dāng)司機,開著他的迷彩電動車沖我揮手。小鐘喜歡皺眉,吃飯時微微收著眉,騎電動車時也攏著眉,像裝著偌大的事體一般,叫人看了放不下心來。我以為,心里有疙瘩有忌諱的人才擺不正手,放不平眉毛,遮遮掩掩或裝腔作勢。當(dāng)然,不和小鐘好不是因為他鎖眉的毛病,也不是懷疑他的右腿不能再長,是我太相信自己可以說出話來了。
2
我爸羅順利和我媽截然相反。
我爸是喜歡說話的,只是他說的都是不輕不重的詞兒,不過動動嘴,解個悶罷了,掉不進(jìn)人心里,也不足以讓人側(cè)一側(cè)腦袋。我爸的解悶又和別人的不同,更像是自己對自己說,一句話拋出去,別人有沒有接到他不管,別人有沒有心思接他也不管,所以,拋出來的都是芝麻大的脫了皮的閑話。我爸喜歡吃蟶子,吃蟶子的時候喜歡說話:“你吃不吃?”我不搭理,因為我爸的臉上沒有讓人敬畏的東西。
但我爸有,他怕家里的一把剪子。
這是一把松垮垮的剪子,算是我媽的嫁妝,就吊在廚房窗前的鐵欄上(忘了說,我的外公是個鐵匠,他一輩子都在找自己和張小泉的某種聯(lián)系)。二十幾年過去,剪子上頭“張小泉”三個字和張小泉一起飛走了,原本白銀銀的色澤也飛走了。剪子口坑坑洼洼的,剪刀腿晃來蕩去,像女人的兩條腿,越來越夾不住東西。起先,用榔頭緊緊,在磨石上來去幾回,又是一把好使的剪子,現(xiàn)在,連修復(fù)的余地也沒有了,純粹一把廢剪。但作為家里的獨剪,不能說攏了八面威風(fēng),起碼有四面。小時候,我的頭發(fā)是李海紅剪的,一刀子下去,我只能捂著眼睛掉幾滴眼淚。它削過雞屁股,進(jìn)過魚肚子,剪過指甲,斷過發(fā),從張小泉的手里到我媽的手里,好像家里一位兄長。
正是這樣一把破剪子,是我爸怵的。他怕的自然不是一把廢剪,而是剪子起的作用。我爸喜歡下棋,一得空就找人切磋棋藝,一切磋就是大半天,若回來晚了,便連人帶棋被擋在屋外。他喊我的名字,我不應(yīng)他,他喊李海紅,我媽也不答應(yīng)。但我爸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他會一直饒有腔調(diào)地喊下去,他的喊是夜里的一支山歌,后兩排的人家聽出滋味了,紛紛打開窗子:“聽聽,又在喊了。”直到我媽開了門,把他的棋扔進(jìn)河里,把棋譜撕碎,他才受了委屈似的躺倒床上一言不發(fā)。
撕碎的棋譜又被羅順利拼起來,用粘膏裹了又裹。羅順利太天真,粘好的棋譜在李海紅的利剪下走了趟,又成了碎片。說我爸怵剪子,其實是怵李海紅。因為怵,我沒見過他們貼著腦袋說過話,打架的時候不說,打完了也不說。
要說在找對象這件事體上,急的不是李海紅一人,羅順利也急。
羅順利急在中間,一邊催我,一邊又壓著李海紅的急。羅順利是軟弱的,他的急也是軟弱的,他啃著蘋果說,多挑也別挑了,差不多……可以了。他說話沒什么底氣,怕觸霉頭,又不得不說的樣子,眼睛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蘋果。我和羅順利,一個是水,一個是油,融不到一塊兒,我的話沉在下頭,羅順利的話浮在上頭??赡奶?,一旦我把腦袋放正了,做出傾聽的樣子來,他的目光就節(jié)節(jié)敗退。
我還知道羅順利的一個秘密。
羅順利給我相親時,也給自己相親?;蛘哒f,給自己相親時,順帶想起了我。
羅順利只忙自己的事:下象棋,見小王。象棋,羅順利下了半輩子,心里有譜,到手上有招,對棋子兒的命比對自己的命拿得準(zhǔn)。羅順利有三條腿,這三條腿里,有兩條腿往棋攤跑,羅家莊一半的男人都做過他的紅白子兒。羅順利有兩個忠實棋友,一個是理發(fā)店的老沈,一個是香煙店的瘸子老劉。老沈是慢性子,一步棋要想好久,棋子越少,老沈越慢,滿臉糾結(jié)思量的表情,叫羅順利笑得唾沫橫飛;老劉也是慢性子,老劉慢不是琢磨棋怎么走,而是琢磨香煙怎么賣,老劉的煙,一半都是下棋時賣出去的。棋要和棋藝相當(dāng)?shù)娜讼?,才有廝殺的痛快,老劉和老沈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也難不倒羅順利。村里沒有對手,可以去鎮(zhèn)上找,鎮(zhèn)上沒有可以去市里找。怎么找?參加比賽。羅順利是能把芝麻點大的事當(dāng)成西瓜大的事張羅的,比賽是大事,羅順利可不得忙壞了?
羅順利不認(rèn)路,也不會用百度地圖,老沈和老劉幫不上忙,只能去問小王。
小王是他第三條腿的去處。
羅順利喜歡跳廣場舞,小王是他的啟蒙老師。兩人的手腳和眼神交匯多了,不自覺好上了。羅順利對小王是崇拜的,感恩的。他和小王的共同點比和我媽的多,和我媽說不了的甜言蜜語,到了小王跟前,嘴巴像貼著歡迎光臨的自動移門。羅順利對小王說,好想你喲。小王回,跳一圈去。羅順利要參加象棋比賽,小王說,上車。
小王開著吉利載著羅順利。車載CD循環(huán)播放辛?xí)早鞯摹段兜馈?。小王哼一句,羅順利哼一句,高潮部分,兩人一起哼。羅順利暈車,哼了兩首就沒音了,恨不得把腦袋懸到車窗外頭,像接收陽光洗禮的咸帶魚。小王開一會兒停一會兒,開到時,人已下完一盤棋。
羅順利的愛情來之不易,我會為他管好嘴巴,并不是所有的啞巴都擅長閉緊嘴巴的。
我媽問,你爸出過門嗎?我說,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了。我媽問: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比你早很多。有時,我媽信我,有時我媽不信我,因為羅順利的衣服和帶著余溫的電瓶會出賣我們。以前,我替羅順利撒謊是為了我媽,當(dāng)然,也一定讓鄰居們失望了,他們?nèi)糁牢胰鲞@樣的謊,非詛咒我永遠(yuǎn)說不了話不可?,F(xiàn)在,我替羅順利掩飾是出于對爸爸的理解。
羅順利的樂子在門外頭。他把兩條腿給了象棋,把一條腿給了小王,仿佛他總有法子,在一位吃苦耐勞的女人面前小心翼翼地享樂,而不會被李海紅的黑痣和眼睛抓住。
3
李海紅不再等我說話了。
“上次那位老阿叔還記得吧,他問我,你女兒什么時候能說話。”李海紅的聲音很低,她一定也在反問自己。
我不響。
“這算什么事?!崩詈<t的眼眶有些紅,“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我搖頭。
“不會說就好,我就怕哪天你能說話了?!焙芏嘞嗍斓墓媚锒技奕肆?,我媽等不住了,以前她的手里有兩套標(biāo)準(zhǔn),一套是我突然能說話的標(biāo)準(zhǔn),一套是我說不成話的標(biāo)準(zhǔn),現(xiàn)在,她決定放棄其中一套。
李海紅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是小鐘的電話。
“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崩詈<t難過地說。
李海紅說得對。我接過來,又和小鐘聯(lián)系上了。
小鐘不再相信右腿會長出來,但依然相信我會愛上他。每天早上,他穿過羅家莊的貓和狗,穿過白色瓜棚和瓜農(nóng)的哂笑,倚在村門口的大石獅子旁,一手提著我的早點,一手拎著刺猬的食物。小鐘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等著,神情自若,雙目微瞇,比羅家莊任何一個男人都要自信。以至于羅家莊的女人們都知道我要嫁給一個瘸子了。
我決定帶小鐘看看刺猬。小刺猬散發(fā)著臭烘烘的氣味,并非我照顧不周,是它固執(zhí)地把尿撒在自己身上,我沒法糾正它。我往刺猬的小碗里添了水,小刺猬弓著腦袋往碗里扎。
我看著小鐘,手掌在刺猬上方比劃了一番,小鐘不解,我便抓起他的手伸向刺猬,“別,等它喝完水吧!”小鐘的手縮得比逃兵棄槍的速度還快,他屏著氣,眉毛又?jǐn)Q到了一塊兒。
小刺猬抬起腦袋機靈地看著一個啞巴和一個瘸子。
我移開小碗,示意小鐘伸手。
“等它吃完花生吧?!毙$姾鷣y抓起一把花生遠(yuǎn)遠(yuǎn)地拋過去,他的臉白得像戲子的水袖。
小鐘怕刺猬,我又一次趕走了他。
李海紅不再和我講話。
我們低頭吃飯的時候,羅順利發(fā)出了比海蜇還清脆的聲音:“找對象哪有十全十美的,看得過去好了嘛。況且……”羅順利說話時嘴角沾著醬油漬,雖也有些唯唯諾諾,但比平時底氣要足。我不禁替他擔(dān)心起來,難道小王敗露了?
羅順利接著說:“小鐘蠻好了,你說哪處不對頭了?”又說:“后面有過得去的就抓牢了。”
李海紅不看我,不說話,只咚咚咚地點筷子。我看不慣用夾食物的工具制造出臟兮兮的聲響。
李海紅還是沒忍住,聽到隔壁慶波喊媽的聲音就來了話:“隔壁慶波傻子都開始找托人了,她娘說年紀(jì)到了,阿拉慶波也該找起來了?!睉c波是我小叔的女兒,是個悶桶子,不愛搭理人,又是個斜眼(我爸那輩的都不善生育),小時候得過一場病,人有些傻。其實慶波不傻,就是不喜歡和生人說話,別人問一句她答一句。她打小跟著我玩,和我“說”得著。偏偏妯娌處不來,我和慶波只能背著她們拉拉手。
李海紅一提慶波,滿臉的鄙夷像麩皮一樣掉下來。以前,李海紅不說話,眉眼之間就叫人覺出她的厲害?,F(xiàn)在李海紅憋不住了,嗓門越來越亮,反倒失掉了那份威嚴(yán)和不明覺厲。
“慶波傻子都開始找了,別還要趕在你前頭,那真是面子也沒有了。”李海紅的筷子又點在桌子上,我忍不住比劃著:“桌子臟,筷子要到口里的,不要瞎點好?”李海紅不響,不屑看我,過了會才講:“臟?你干凈?自己房間怎么不收拾,被子還要我給你曬?哼,你倒是清清爽爽,什么都用自來水,水費誰在交?”
人的話多了,就容易急,急了就端不住了,露了餡。
李海紅說話喜歡背著人,又讓人聽得清楚。夜里,李海紅對羅順利講:“真當(dāng)是養(yǎng)小容易養(yǎng)大難,阿拉辛辛苦苦放本錢,現(xiàn)在翅膀硬了什么都自己抓主意……人家女兒多少要掂掂父母的辛苦,阿拉女兒心石骨般硬?!崩詈<t愈發(fā)來氣:“昨天半夜里夢到在我姆媽那里訴苦,夢里哭,夢外也哭,硬生生被自己哭醒,全為了一個人過不好日子,真是一點良心也沒有……”
夜里,我一個夢也沒做。
4
家里的客人多起來了。
有來找李海紅說話的,端著一碗芋艿頭笑盈盈地進(jìn)來,徑直從碗柜拿了一只空碗,寒暄著把芋艿并到空碗里:“小裁縫在做什么呢?也沒看到她?!薄昂?,她挺忙的。”李海紅把女人的碗洗干凈,遞過去?!俺酝炅诉€有呢!”女人笑著回去。
也有來找羅順利的,提著三顆大頭菜進(jìn)來,順手放在洗碗池里,面帶急色:“順利在嗎,借把螺絲刀給我吧?!蔽覌尠崖萁z刀遞過去,男人又問:“小裁縫對象有了?”“找不順的,誰都看不上。”李海紅搖頭,“你們家的阿囡呢?”“下半年結(jié)婚,也找了很久,你們家年紀(jì)還小哩。”男人的手在李海紅的肩上輕撫了兩下,沒多久,把螺絲刀送回來了。
羅家莊的男男女女三天兩頭立在我家后門講話,還有一些做了婆婆的,總是忍不住把頭貼在窗戶上張望,她們的眼撞上李海紅的眼,兩雙眼睛都意味深長地彎了一下。李海紅經(jīng)不起他們惦記,只從向河的前門進(jìn)出,吃了飯就把門掩上。
漸漸地,我店里的客人也多了,這是好事。我給媒人做衣裳,他們發(fā)誓要給我找一段好姻緣,而我只要給這些好心的老阿叔大阿嫂們免去了一條褲子的錢。給這些人做衣服,我充滿自信,我的小黃簿上記著他們的肩寬、臂長、三圍,閉著眼我也能報出他們的數(shù)來。他們張開手臂時的樣子也是自信的,因為他們隨時會給人帶去一段好姻緣。
可惜,他們常常過度自信,看重了自己聯(lián)姻的天賦。又或是被未知的善報趕著走,忘了掐掐手指,算算成功和不幸的概率。在我看來,他們和青樓老鴇的區(qū)別僅有兩處,一是他們從不好意思向匹配失敗的“消費者們”討介紹費,二是,即便匹配成功,他們也不過討個酒桌上的像樣位置,而無緣考量性愛的和諧度和滿意度。
一位老阿嫂向一個靦腆的姑娘說:“阿華條件蠻好的,當(dāng)小領(lǐng)導(dǎo),房子有兩套,車自然也有的,身高也夠,嬤嬤想著,你倆也是好配的……”大阿嫂用了許多個“也”,表示阿華是老天不小心扔下的餡餅。
二十八歲的阿華領(lǐng)著一份比乞丐肚子略厚的薪水,他耷拉著腦袋成天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扒扒這戶人家的窗子,掀掀哪個傻姑娘的裙子。直到拆遷隊的起重機從村口的兩頭石獅子旁輕輕駛過。阿華的命運被一張拆遷令改寫了,家里分了三套新房,為此,阿華嚇得大病一場。從床上樂呵呵地爬起來,阿華和他娘各眨了下眼,賣掉一套新房,買了兩只土雞,買了凱迪拉克,買了小領(lǐng)導(dǎo)。阿華的頭抬起來,腰桿挺起來,他不再擔(dān)心女人和工作,他唯一要思考的,就是給他的愛車刷什么顏色的漆。
這一天,店里來了個新面孔,是慶波。
慶波變了,也沒變,她穿著過膝的黃風(fēng)衣,一雙擦得雪白的皮鞋,站在藍(lán)色的門框下躊躇不前,門框處的風(fēng)鈴就快挨著她高高盤起的發(fā)苞,在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慶波打扮得比我老陳,而顯然她很滿意這身衣服,和腳下的鞋子。我把店里唯一的椅子讓給慶波,她不肯坐下來,就干干地站著,打量我案頭上的皮尺和剪刀。我期待她說些什么,期待她喚醒我的社交欲望,可是,慶波也是另一種扮相的啞巴,她微微啟合的嘴唇,也很難說出睿智的令人歡喜的話來。慶波靦腆地笑笑,把一張對合的紙條壓在線塔下,半天才說:“那……我先回了?!?/p>
慶波小我三歲。我初中畢業(yè),慶波念完小學(xué),我考上大學(xué),慶波去她舅舅公司當(dāng)打字員。學(xué)生時代,慶波常常跑到我家寫作業(yè),我去慶波家借步步高,我們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聽樸樹和李翊君。我和慶波并不能一直要好,如果李海紅和楊宋萍看不慣對方,我和慶波也要假裝不理睬。因為媽媽們的友誼變幻莫測,我想到一個辦法。我們的臥室只隔了一睹不太隔聲的石灰墻,一頭敲敲墻壁,另一頭準(zhǔn)能收到暗號。我告訴她,連續(xù)敲三下,就是問你在不在,要是在,也連著敲三下。慶波笑了。
大約四年后,再見慶波時,她頂著酒紅色卷發(fā),罩在肥大的雪紡衫和包臀熱褲里,露出兩條肉乎乎的雪一樣的長腿,拎著一桶衣服,一面把長發(fā)撥到耳后,一面迎風(fēng)往河埠頭去了。
后來,這位安靜的顧客時常來我的小裁縫店閑聊。
“你一分鐘能打幾個字?”。
“不多。”安靜的顧客回答。
“你一天做幾身衣裳?”安靜的顧客問。
“沒幾身?!?/p>
然后,慶波起身,穿過藍(lán)色門框和作響的風(fēng)鈴回家去了。
5
剛?cè)肭?,羅家莊的老劉殺了一條狗,不知是誰,拿了碗狗肉放在奶奶的窗臺前,奶奶湊近一看一聞,渾身發(fā)軟,長呼一聲:“兒子??!”
奶奶又快不行了。(奶奶是帶著肚子嫁給爺爺?shù)?,生下一個男娃屬狗,沒多久就死了。)
李海紅終于把臉對向我,像圣者寬恕罪人一般(之前我們一直冷戰(zhàn)),連話都閃著真實的光芒:
“這個月入賬多少?”她的話并沒有讓人欣喜,眼睛里擺布著極短的笑。
李海紅的眷顧讓我差點暴露了啞巴的身份,我受寵若驚又討好性地報了個全數(shù)。
“給你奶奶弄兩百塊去?!?/p>
我點了點頭,可我并不樂意。
奶奶是個沒牙的老太太,心窄,她記不得外姓人的好,更說不得自己人不好。比如,我屬于自己人,她總是將不多的養(yǎng)老金偷偷塞給我,我媽是外人,服侍她時就是好,怠慢了就翻臉。她癡呆之前如此,腦子不靈光了還這樣。
奶奶腫脹干皺的手剛捏住我的兩百塊錢,就觸電似的縮手,被我媽擋了回去,在老人耳邊低語了兩句。奶奶迷迷糊糊地笑,臉和手一樣鼓鼓的。
奶奶腿腳還利索、腦子還靈光的時候,每天清晨要給樓上的觀音添一道茶,誦一面經(jīng)。奶奶誦經(jīng)時,沒牙的嘴一抽一抽的,像剝花生皮,然后對著觀音把沉重的腦袋慢慢低下去,讓腦門把地板暖一會兒,才極慢地僵著脖子把腦袋扶起來。爺爺在時,兩人一前一后磕頭倒茶,爺爺走了,奶奶獨自把虔誠的儀式完成。她對佛的崇敬使她忘卻了生理的疾苦和生活的困窘。佛對奶奶說,要把好東西掏給子孫們,奶奶把私房錢和養(yǎng)老金分給了兒子女兒;佛說,不要伸手要,奶奶自力更生,兒子送什么,她要用更好的東西送回去??墒牵咸男念^,勉強容得下一套似懂非懂的佛法。
李海紅說,一回夜里,奶奶起來屙尿,起得猛了,暈頭轉(zhuǎn)向地撞在椅子上,摔了一跤,屙了一地的尿。奶奶的屁股疼得爬不起來,索性在地上躺了一夜。夜里涼,奶奶濕著褲子凍得瑟瑟發(fā)抖??斓皆缟?,奶奶像一條抽動著的老蠶,一點點褪去褲子,好在雙手有勁,便趴著身旁的桌子把身體支到床上。李海紅打開羅奶奶的房門時,奶奶眼里閃過一絲孩童般的怕,又努力地把恐懼壓下去,變作嘆息聲哭訴著:“海紅啊……”
李海紅拾起尿臊味的棉褲,在河埠頭狠狠踩了兩腳:“娘希匹?!?/p>
不巧,這次摔得夠徹底,到醫(yī)院拍了個片子,股骨脛骨骨折。老太太在床上叫苦連天,李海紅、楊宋萍、羅月琴一個個斜著眼,輪流值班,她們對老太太講:躺好了!
老太太應(yīng)一聲:“欸……”不一會兒,拖把倒了,老太太心里不痛快,眼巴巴地看著拖把的影子越拉越長;吃飯時,嘴角跑出一粒飯,老太太躬不下身,長呼一聲,阿彌陀佛;擦過身子,換下的衣服在盆里躺一晚上,她心頭就發(fā)霉長毛了,誰要人伺候呢,誰也伺候不舒服!
老太太感覺好些了,就自己拄著拐杖,扶著凳子桌子收拾起來。她把內(nèi)褲投洗干凈,把地上的瓜子殼拾起來,又去扶倒在門前的拖把,這一彎腰,奶奶又撲倒在地了。這回,她把手摔折了。
奶奶躺在床上,半睜著一只眼,嘴里攏著一口氣,上嘴唇和下嘴唇像粗糙的碗口,遙遙相望,怎么也挨不上,念叨著:“小赤佬,我在儂這么大時早生了兩孩子了……”
6
羅家莊的冬天早早來了。
沿岸鋪天蓋地的白色瓜棚剛剛掀去,農(nóng)民們下的青菜剛收過一回,寒氣就迫不及待地往人的脖子里鉆,往褲筒里竄,也往黃狗的脖子里鉆。平時機警的黃狗沒了觀察人的興致,只顧蜷縮在一處,干想著心事,偶爾高興了叫喚一聲。
如果沒有女人們的嗓門支撐著,羅家莊也要像黃狗一樣沉寂下去了。打開羅家莊冬天的第一聲叫喊是楊宋萍扯著嗓門亮出來的。楊宋萍黑黑瘦瘦,看人時目光閃爍,眼神落到一米之外就無力地跌落,讓人不知道該不該把這模棱兩可的眼神扶起來。若不是著急的事,楊宋萍從不回過腦袋同人講閑話,總是慢悠悠地?fù)苷碜?,把眼神整理好了,才慢條斯理地和人閑話。反之,遇到急事,楊宋萍的眼珠子就來不及轉(zhuǎn)過來,她斜著眼,發(fā)出一記足以喚醒一顆雞蛋的聲響:“慶波,阿華到咯!儂快點來吶!”若不是這對眼睛,誰也不會把白胖文靜的慶波和這位黑瘦長滿雀斑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
慶波談戀愛了,大家從那一聲叫喊里分辨出來。楊宋萍不好過分顯擺,可又不忍心委屈了肚子里的得意,就選擇了吶喊。瞧,能說話的人是多么處心積慮,楊宋萍告訴李海紅,你們家的囡沒人要,我們家慶波有人要。李海紅不緊不慢地瞟了眼外頭,那輛寶藍(lán)色的凱迪拉克像她昨夜掉下的一顆大牙。
慶波再到我的裁縫店時,臉上粉撲撲的。
“姐。”以前,她總是巧妙地回避這個稱呼。
“處對象了?”
“嗯……你處上了嗎?”
“沒有?!?/p>
“哦……”她繼續(xù)說,“我媽總說,要抓緊,要抓牢,很頭疼?!?/p>
慶波隔了很久才問:“你覺得阿華怎么樣?”
“可不該問我,慶波。”
我終究等不及告訴她:“他坐在你邊上,你自不自在?想不想靠過去?”
慶波直勾勾地看著我,踏著一陣清脆的風(fēng)鈴聲跑出去了。
轉(zhuǎn)天,她又來了。
慶波說,她最害怕跟阿華看電影。
她坐得端端正正,兩手合十搭在腿上,目視前方,像一尊嚴(yán)肅不可侵犯的雕像。阿華遞過來一桶爆米花,慶波借機松快了身子,拿了一顆塞進(jìn)嘴里,又立馬將身子端正。阿華把手搭在慶波肩上時,慶波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沒有動,他又把手放在慶波肉呼呼的腰上,慶波又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沒有躲。她渾身的肉都僵住了,骨頭咯咯作響,阿華不斷逼近的氣息讓她產(chǎn)生了一絲慷慨就義的感覺。如果男人有所舉動,她依舊挪不動身子呢。阿華不滿意慶波僵硬得有所防備的坐姿,他要把慶波攏過來。使了點勁,慶波沒有動,又加了些力道,慶波依然紋絲不動。阿華急了,索性大了膽子把手探進(jìn)慶波的毛衣里,不想摸出了一手汗。
慶波不是會聊天的人,阿華問一句,她答半句,阿華喊慶波啊,她應(yīng)一聲。慶波的靦腆與生俱來,但她的靦腆是不容許自己吃虧的。小時候,有不知好歹的男生嘲笑她看人放不對眼珠,慶波會撲過去擰掉他們的嘴。
阿華看上了慶波的靦腆,她一低頭一臉紅,會叫荷爾蒙蓬勃的男人愈發(fā)蠢蠢欲動。而慶波,她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和臉上有啤酒氣泡的男人好。每次阿華坐過來,她的嗓子就不舒服,嗓子不痛快,她就忘了還有說話這回事。楊宋萍的斜眼一閃一閃的,慶波不能領(lǐng)會,領(lǐng)會了,她的屁股依舊挪不動,嗓子依舊不爽快。
楊宋萍把叫喊用到了極致:“阿華統(tǒng)統(tǒng)好的,過了這村沒那店,儂自己又胖又愣,人家難得覺得合意,儂還計較啥西。聽姆媽話,姆媽都是為你好。”慶波半信半疑。一方面,她相信楊宋萍的判斷,和她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是和羅家莊的人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另一方面,她又決不認(rèn)為自己又胖又傻,她是討人喜歡的。這個想法就站在羅家人的對面了。
慶波不敢忤逆他們深思熟慮的眼神,她頂多扭捏幾次,也許只有一次。慶波問我:
“你哪來的勇氣拒絕他們?”她低頭玩弄著一把剪子。
“那是以前的勇氣,現(xiàn)在沒有了?!?/p>
“給我做身衣裳吧,我要你店里最好的布?!?/p>
我點頭笑笑。
慶波是個安分的孩子,安分是正確的。她初中畢業(yè),參加工作,每天同鍵盤、碗筷打交道,每天面對楊宋萍和晃晃悠悠的同事,哪有功夫質(zhì)疑生活。她跳過了眼前的坑,又會跳入下一個坑,直到她拍拍屁股,恍然大悟,生活嘛,就是往坑里跳。
姑娘成為媽子,拍拍屁股的事。
“做頭發(fā)了?顯老?!蔽蚁胝f點別的。
“我媽說很適合我?!睉c波并不認(rèn)為頭發(fā)的顏色和造型有什么不妥。
“你原先的直發(fā)就很好看。”
“你也是卷發(fā)。”
“我是自然卷?!?/p>
說到直發(fā),我記起了我的寶貝。
“你見過刺猬沒?我養(yǎng)了只刺猬呢!”我突然興奮起來。
“快帶我去!”
“別急,等它結(jié)束冬眠?!?/p>
7
快過年了,羅家莊的柑橘所剩無多,它們像發(fā)光的瞳孔,是黑夜里最光明的東西了。它們一會兒瞧著索然無味的天空,不敢相信生前的好光景;一會兒巴望著地上幾位嚴(yán)重感染的同伴,瑟瑟發(fā)抖,嘟囔著,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羅家莊的雪趁夜下起來了。
雪花落在另一片雪花上的聲音是聽不到的。我抵著窗子,目光借著手掌的暗區(qū),看見一些小團(tuán)的白色棉絮,一片片掉下來,它們下得頗為勉強,好像臨時才接到下雪通知。
李海紅把我小時候的幾件毛衣拆了,重新織給了羅順利,她問羅順利:“好穿嗎?”
羅順利說:“現(xiàn)在人都穿羊毛衫?!?/p>
李海紅不說話了,羅順利也不說話了。
他們說完想好的兩三句話,一夜都會很靜。
除了聽他們說話,我也聽?wèi)c波房間的聲音,聽她的拖鞋拍打地板,聽她亮著嗓門對樓下的人講:“曉得了吶”。
聽,是活著的一部分。
羅順利的聲音和楊宋萍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我更愿意聽楊宋萍的聲音,她說:“阿華,外頭雪大著哩,留下過夜吧。”接著,是慶波的房門被一股怒氣推開的聲音,在快要撞到墻壁前被一只手扶住。尾隨著兩陣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它們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追得緊。
雪下得更灑脫了,它給了某些暗處的勇氣一些光亮。雪會把慶波帶去另一個地方嗎,想到這里,我很怕了。
我胡亂按響慶波的號碼。
“喂?”是阿華接的,“哪位姐姐?”
阿華不耐煩地撂下電話,我又一次明白過來,我是說不了話的。
“究竟什么時候你會開口說話?”我問身體里的另一個我,另一個我回答,你還是先聽聽吧。我把耳朵貼在冰冷的墻上,他們打開了電視。他們坐在哪里看?慶波要和他一起睡嗎?他們會不會做愛?做愛會發(fā)出不好的聲音吧?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在房間里胡亂地拿起花瓶放下花瓶,打開柜門關(guān)上柜門,最后,才從書架上慢慢抽出一本桃色封面的書。
如果,正好翻到100頁,他們就睡不成覺。我估摸著50張紙的厚度,指甲一頁一頁一頁嵌入看準(zhǔn)的位置,也許要再減兩頁,我翻頁向來很準(zhǔn)的,我告訴自己。我的拇指順著邊緣下滑,慢慢地,捂住一個數(shù)字,移開手指的剎那,本子掉在地上。
這時,慶波的房間也出奇的靜,靜得讓我想起了小鐘。
想著小鐘,我睡著了。
天蒙蒙亮,雪停了。
雪地里,楊宋萍的嘶吼像一記響炮,把一夜的雪都掀落了:“雜種!死雜種!把女兒賠我……”
楊宋萍在雪地里滾來滾去,她的頭發(fā)沾滿了骯臟的雪粒,掛在剪刀上的血已經(jīng)死了。周圍的女人們捂著嘴巴瞪著眼,幾個孩子不知該害怕還是興奮。楊宋萍一次次撲在金光閃閃的凱迪拉克上,車輪上的窟窿像女人難看的陰部。她早就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吶喊和絕望叫她陷進(jìn)雪里,直到警車?yán)锏娜税阉顸S魚一樣拎起來。
慶波死了。
李海紅哭得厲害。奶奶嚇得從床上跌下來,她又快不行了。
慶波怎么會死?在我掉眼淚之前,我要弄清楚。我扶著楊宋萍一起上了警車。
楊宋萍滿臉悔恨,她的手和腦袋的晃動無比一致,她說,房間的門反鎖了,他們踹開門進(jìn)去時,剪刀已經(jīng)在慶波的肚子里了。男人光著屁股躺在地上,沾滿鮮血的雙手捂著生殖器,齜牙咧嘴地叫喚著。我把楊宋萍摟在懷里時,眼淚才掉下來。
趕到奶奶家時,奶奶的嘴巴和眼睛都合上了。李海紅不在,她幫著楊宋萍料理慶波的后事去了。羅順利倚在門前,使勁抹著兩三滴眼淚,羅月琴跪在床前,她的哭聲像一把鉸不動肉的剪刀。奶奶的孩子們一個個坐在長凳上,等待葬儀師的到來。小刺猬也跑了出來,趁著短暫的蘇醒興奮地圍著桌角打轉(zhuǎn),“什么東西,娘希匹,扔掉他娘的!”小刺猬撞在一只黑皮鞋上,輕巧地翻了兩個跟斗。一位身穿白褂子腰束草繩的男人把眼睛瞪得滾圓,仿佛隨時可以連我一并扔出去。我抱起小刺猬往外走,外頭的雪跌跌撞撞地往屋里飛。
還沒過年,羅家莊就很熱鬧了。羅月琴的兒媳婦彩英穿著棗色皮草外套靠在后院的墻上,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捂著嘴,像個偵探一般,輕聲說道:“儂曉得嗎?阿拉羅家莊一夜死了兩個人,孫女和奶奶一起去了……還有哦,剪刀要藏好啊!”幾日內(nèi),羅家莊的田間河底多了數(shù)百把剪子,小媳婦彩英叫上男人趁天黑提著大塊的磁鐵沿河岸走了數(shù)十趟,竟也發(fā)了一筆小財。
彩英來我的裁縫店,慢悠悠地轉(zhuǎn)了兩圈,捏著嗓子說道:“妹妹,你這兒有好的呢子沒有,聽說今年流行呢大衣是?”彩英脫去她的皮草外套,拿起皮尺深吸一口氣,測了個腰圍,見我不響,便自己選了塊橘色呢子:“就它了,快給阿姐量量吧?!?/p>
我只顧踩著縫紉機,從抽屜里摸出一把剪子拍在桌上,彩英沒說二話扭頭去了。
街道主任和掏螺螄的老頭子都來參加葬禮,他們露出十分哀傷的表情,有的甚至不停抹著眼淚。也許此刻,他們也是痛苦的。很多人來擁抱楊宋萍,擁抱羅月琴,把她們一次次從地上拎起來。
我沒有加入慶波的送葬隊伍,不是不敢,是不該。她還在我心里,不需要葬禮。葬禮太熱鬧了,在逼仄的店里,也能聽見悲鳴和灰土的碰撞,慶波不會喜歡。
屋外的風(fēng)也熱鬧著,風(fēng)鈴卻不響了。
我踩著縫紉機,我還欠慶波一身衣裳,用店里最好的布。
很多人搶著做夢。
隔壁老蔣的女人說,慶波托夢給她,羅家莊的姑娘們這輩子都嫁不出,后生們都討不到老婆。鄰村賣剪刀的老劉說,慶波貼著耳朵告訴他,羅家莊的人只有使他的剪子,才保準(zhǔn)沒災(zāi)沒患。
慶波給很多人托夢,唯獨沒有給我。我急得吃不下飯,慶波終于愿意送一個夢給我。
夢里的雪從地上揚起來。慶波赤裸著上身,我脫下衣服給她,她皺了皺眉頭,說,穿不得衣服。我又脫下鞋子給她,她說,穿不得鞋子。我遞給她一把剪刀,她笑著接過去,在墻上鑿啊鑿。我說,慶波,別鑿了,別鑿了,姐姐的耳朵長在墻里了。
慶波走后,李海紅又像從前一樣,端著飯碗把腦袋湊近一群人里頭談笑,她找到了出門的理由了,她的罪一下子摘掉了。這下,換成楊宋萍關(guān)門了。
奶奶的屋子空了,她的兒女們都想要這兩間屋子,可是誰也不樂意睡上一夜。趁他們還沒定下屋子歸誰,做什么用之前,我可以搬進(jìn)去住一陣子。
小鐘來看過我?guī)状?。小鐘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只要不勉強他和我的刺猬朋友直接接觸。我沒有拒絕他,也沒有答應(yīng)。
8
一個月后,我爸羅順利第一次出差。
羅順利是個保安,保安是不用出差的。他說,他評上優(yōu)秀員工了,也可以嘗嘗坐飛機的滋味。他說話時,手里夾著煙,而他從不抽煙。
羅順利不是我理想中的父親,也不是李海紅理想中的丈夫。但他是個瀟灑的男人,瀟灑是說他的悲痛往往短暫即逝。誰死了,他都要吃下三碗飯;誰沖他飛唾沫星子,他不過抹一抹臉。事再大大不過一副棋,人再親親不過小王。我爸羅順利沒有大能耐,手頭比褲頭緊。手頭緊,他學(xué)會了用心談戀愛,倒省去了和女人物質(zhì)層面的交涉,直接上升到精神層面。褲頭松,他在小王前就和兩個女人好過,都被李海紅逮著了,一次是在大眾歌舞廳,一次是因為羅順利的第三條腿出毛病了。在愛情面前,羅順利不該叫羅順利,要叫羅挫折。不管是羅順利還是羅挫折,都抵不住愛情的誘惑,這回,我爸決定讓小王做他最后的愛人。
說我爸沒有能耐是不對的。他除了有女人緣外,還擅長找東西。找東西的本領(lǐng)是我媽鍛煉出來的。我媽看不慣他下棋,隔三差五把他的象棋和《殘局三十講》藏起來,都一一被他翻找出來。久而久之,我爸羅順利練就了找東西的本事。
我爸出差的時候,把家里最后一只牙膏和一把剪子帶走了。
可他忘了,我從不缺剪子。
臨走時,他又發(fā)來短信:人要慢慢找,找自己喜歡的。你奶奶死前說的,你沒聽見。
我爸不會回來了。
我爸是個騎士,從不宣揚愛情,但總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9
楊宋萍和李海紅又說上話了。
一個沒了女兒,一個丟了丈夫,她們的友誼不是基于利益就是建立在相似的苦難上。楊宋萍穿著掉皮的鞋子,在門口的踩腳布上抹了抹,笑盈盈地喊著阿嫂,順手把一大碗烤菜年糕放在掉紅漆的桌上。李海紅迎上去,笑著說:“以后不許拿來了?!比缓笳J(rèn)認(rèn)真真洗了個蘋果,一切為二,一半給楊宋萍,一半給我。楊宋萍和李海紅促膝而坐,開始講昨兒沒說完的話。楊宋萍話過兩輪又哽咽起來,像油煙機的排風(fēng)口被堵住了一般,一邊突突往外沖,一邊呼呼往里吸。李海紅讓我給她倒杯水,她看著我,哭得更傷心了。
楊宋萍說完哭完,抹抹眼淚開始聽李海紅嘮男人。李海紅不說羅順利沒良心,單說自己對他有多好,然后又繞到我身上,決定讓我給楊宋萍當(dāng)女兒。如此,楊宋萍是不是要把她的老公也給李海紅用用呢?看著兩個年近半百的女人掏心掏肺,我不忍心攪局。
我不攪局是因為我忙著做衣服,也不單為了做衣服,因為不用我攪局,她們的友誼不過是個幌子。
羅順利走后,李海紅的頭痛病又犯了,我搬過來和她一起住。她夜里輕輕嘆著氣,翻來覆去,快到早晨才合眼。這會兒,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我假裝聽不見,李海紅也沒搭理,“開門吶!”一聽是楊宋萍的聲音,李海紅披了件衣服就下去了。
楊宋萍說:“你女兒呢,叫她下來!”
楊宋萍的話像一道藏了很久的閃電,我猛地仰起腦袋,聽聽她怎么說。
楊宋萍冷冷地講:“叫她下來,我有話和她說?!?/p>
李海紅多少覺出了楊宋萍的叛變:“她不在,有事和我說。”
“騙子!鞋子還擺著呢。”楊宋萍的刻薄遠(yuǎn)勝于我媽,“你睜大眼睛看,剪子是不是你女兒的?”
“看看你女兒做的好事!我們慶波多少安分的一個人,偏偏叫你女兒迷了心?!蔽衣牭綏钏纹家黄ü勺氯r,椅子腳滑過瓷磚的聲音,好像慶波的指甲滑過墻面。
李海紅一聲不響。
“讓開!她連葬禮都沒來,連葬禮都沒來呢!”楊宋萍被我媽擋在了樓梯口。
楊宋萍和李海紅扭打起來,論體力,李海紅要在楊宋萍之上,論理,李海紅占了下風(fēng)。
再論理,我應(yīng)該下樓和楊宋萍面對面頭碰頭,大可以把慶波的死歸到她給慶波的一頭紅發(fā)。
忽然間,我成了被羅順利抓住的刺猬,只是現(xiàn)在,抓住我的是楊宋萍,她是不會對我敬禮的。
逃吧,從窗戶逃出去,窗臺下是鋪滿瓦片的斜坡,往下就是小路了。
我移開窗,早晨的寒氣撲面而來。原來,羅家莊那么小,一眼就看完了。窗底下,小路上,兩條狗正悠閑地散著步,一前一后,后面的狗一趕上來,前面的狗就加快了步子;有個早起的老頭,背著一筐菜搖搖晃晃地走著,歇著。遠(yuǎn)方的天空,只拉開一線淺淺的光帶,生活的氣息早早浸上來了。路真好看,狗真好看,長著瓦片的屋頂真好看,沿墻而上的青藤,已經(jīng)想好要長多高了。早春的綠忽明忽滅,像慢慢抽出來的晨光,坐在每戶人家的屋頂上。
如果,老頭在十步內(nèi)停下來,代表我不會死。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老頭扭過頭,看了眼后頭的狗,又看了眼上頭的我。我沖他笑著。
我朝老頭揮了揮手,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狗一眼,繼續(xù)走著。我只好用力拍著窗戶,他并不理會。我立即撩起衣服,單薄的腹部在清冷的晨光里打著寒戰(zhàn),直到嬌小的胸脯也暴露在寂靜的空氣里,他才慢慢向我走來。
我跳上窗臺,一陣短暫的暈眩后,我聽到李海紅的聲音:“順利,你回來啦?!?/p>
作者簡介:
姚麗,女,1990年生于寧波,畢業(yè)于天津醫(yī)科大學(xué),現(xiàn)居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