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波
呼倫貝爾游補記
天低,云仿佛可摘。把玩一下
的意識冒出來。于是停車,抬頭觀望,
一朵像貍貓,一朵如白蓮,還有一朵
猶如翹屁股的女人。隨物賦形,
不免讓人想入非非,草原如毯,可做大愛。
只是光棍一條只能空對空。
只能感嘆天地有大美,而人的美高懸如風,
吹得凌洌。這時候需要一種轉(zhuǎn)折。
精神世界的主旨,應該是可望而不可及,
搞得人永遠在路上。
隨意規(guī)劃線路,歧路不是不可以走,
甚至走進一片象征主義的遠景……說什么呢?
這里已不見風吹草低。人無遠憂,必有近慮。
拴馬栓成為絆腳石。
索性坐下,撩撥之癢令人憧憬遠方;
放牧大海,與人共舞艷曲。
如此圖譜,對應我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空是主義。重回車上,雷克薩斯如輕輕滾雷,
目的地,天盡頭。在急驟的晃動中,一切
已像羊皮紙,被迅速地卷起、折疊。
接傅維短信告知溫恕病逝后作
談論死亡,我的禁忌。不談論
已經(jīng)成為習慣。突然,你來打破,
僅僅用一句短語:他走了。
這是晴日雷霆,抑或臺風裹攜暴雨?
他的臉龐浮出,一個精神,
細瞇眼睛,在酒中歡。轉(zhuǎn)而沉入暗黑,
只有尖銳聲音拉鋸般響起??謶?。
我趕緊起身走至陽臺看外部蔥籠世界,
樹在綠中搖曳,海水一片沉靜。
還有幾艘貨船緩慢移動,呈現(xiàn)一種美。
我突然覺得,它們的存在,
讓剛才我頭腦中的圖像,變得毫無意義。
走。或沒有走。世界仍然是世界。
這一點我有體會;精神永遠駕馭不了肉體;
肉體之痛,是不想痛,但更痛的痛。
近日我拼命不想痛,卻腳在痛,
頭在痛,胸在痛,肚腹在痛。不想不痛,
一想更痛。搞得我常常從睡眠中坐起。
痛,對于我,已經(jīng)變成哲學問題。
恍惚詩
夜降臨,海的動蕩已不可觀。
我的走動,仍在激烈的頻率下進行,
一二三,默數(shù)中好多個路口已跨過,
有一瞬,我覺得自己是
走在永遠的走中(不要嫌拗口)。
海已經(jīng)不夠想象;關于島嶼,關于魚類,
關于鳥群,和起自海中心的臺風。
現(xiàn)在,我更愿意想象自巳
在黑暗中有大自由,在海的對立面存在。
我的走已取消海的壯麗,或者海的深沉。
我早巳凌駕在海之上。
我的每一步都是跨越;一個海峽算什么,
一千個也不算。我走著,
在精神的絕對高度上走。我己經(jīng)看到,
我在黑暗中有神的笑容,大過宇宙。
再謁郟縣三蘇園*后作
死生契闊,大于書寫。悲哉。
我只好說青森向南傾,亦是空望,
止于附會
——還不如我低頭徘徊,
看腳下坑洼,有人一步一個腳印如登云。
還有喧鬧,驚了鴉雀。襯托出更大空寂。
的確空寂。讓我想,“寂寞身后事”。
生前呢?盡是跋涉,傷心扔一路;
臨淵面海。所謂歡樂,不過是強拗性情,
苦中尋訪,成就別人談資。
但,談也談不出新意。
都是些腐朽。譬如酒美肉佳,
好月澄明。其實我已經(jīng)看清實質(zhì),假風雅。
因為在這里風尚早已如崩。渲染猶如霧霾。
前路不旦岌岌,早已壑壑。
讓我心如滿園凋樹,
——只在風中嘩嘩。聞,尖銳如針,
睹,一片亂屏。真是好煩,好煩吶!
眼前晃動的,不過是一蒼蒼兩茫茫。
* 三蘇園,宋代偉大詩人蘇軾及父親蘇洵、弟弟蘇澈歸葬之地。位于河南郟縣境內(nèi)。
丙申年冬日讀黃庭堅隨手記
語言胡亂飛。意義成為想象的點綴。
我臆想聽覺改造音樂,好似罡風勁吹。
形容者找到了古詞源,看到泥沙俱下。
歷史多面性,猶如剝皮的紫柚露殷紅色。
我的咀嚼貪多嚼不爛。只好幻想有鋼鐵的胃,
吞下帝國的極權之冰,人性的太陽黑暴。
相似的場景來自戰(zhàn)國、秦漢、魏晉,
文人行徑總是一樣,以為可以憑三寸不爛之舌,
鼓蕩政治。結(jié)果禁言禁行。流徙之途風雨蹂躪。
凋零的場面暴烈如獅虎,破壞了美。
不美,成為生之奧義。其實,我心里反對這些。
我寧愿是語言布衣。胸襟是綴滿補丁的百褶。
腐爛、易朽,多好啊!不必頑固如石頭。
說到石頭,我目睹詩歌山崩,碎片飛如鴉群。
短暫的壯麗驚心動魄。令思想動搖如水。
我知道,我勝任不了為它做記錄的角色。
我啊,思想一生,仍如保潔員。只配拿掃帚
掃掃語言的邊邊角角。找不到歷史的邊界。
丙申年冬日讀鮑照隨手記
家世低微還想匡護社稷。只能
寄人籬下,寒冰,壘在心里。我
按圖索驥看到的是流徙線路。
王多疑,
一劍擊碎凌云壯志。他成為折羽鴻鵠,
凋零民間。搜尋采集,變成墨客功課,
再一次虛構一個語言的參軍。
怎么辦?人民被辜負。
我縱想點燈引領,
無薪可燃。只有浩嘆不公事縱橫,
偉大從來都是想象而已。
亂才是歷史本質(zhì)。
曲折、危厄。荒了墳頭。縱有言事者祭祀,
亦不過借尸索魂,嚇?;钊恕?/p>
我當然不屑。
我在心里重筑詩的先賢祠,
里面有他牌位。蒼松翠柏,散發(fā)神圣香。
我在內(nèi)心深處重修詩譜,門坎高壘。
我說,他必須顯赫,成為詩之重器。
旅行中讀地方志隨手記
汽車喘粗氣,爬陡峭山,一覽
萬嶂聳立。如此陳辭我須一用再用,
才能表達此刻心中念想。直到蒼涼
蒙眼。我目睹高原之高,高過雷霆。
我的腦袋里響出炸雷,轟鳴連成一片,
猶如氫彈臨世。不得已我坐下,
對著空濛胡亂說:如果亢龍有悔,將重怒,
讓我騰云。我的確想騰云,一瞬超越天地,
入想象世界。在那里,我重造云南,
讓其現(xiàn)絢甸之景,花團錦簇,流水如奶充溢,
我輕車穿村過寨,林下飲茶、河邊吃魚。
這當然是妄想。我得仔細分辨接下來的路線,
向左,直入異域,向右,指路中原。
當然,一、我需國家簽發(fā)的通行證。
二、還要過黔驢之深壑大谷。都不是流蜜
之地——為此,我的沮喪可想而知。
算了算了,我把目光投向一株香蕉樹,
它迎風搖晃,猶如失去丈夫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