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唐還少一句對不起

岑桑

最好看的那個

葫蘆唐是吳放的母親。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有許多記憶的片段，我永遠不會忘記。

那時，吳放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杭州讀大學。吳放和我同屆不同院。他讀法律，我讀德語。我們是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的。他這個人特別健談，知識面也廣。那天是朋友的生日，但聚會上，他儼然是個主角。在我眼里，他有點偶像劇里自帶光環(huán)的感覺。雖然，他沒有那么帥。

大三，也是我和吳放交往的第二年。一天，我和室友一起去超市買東西，回來在校門口的餐廳吃飯。一個同學忽然對我小聲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后面那個女人一直跟著我們？”

我假裝看窗外，順便瞄了一眼。的確有個中年女人，穿大紅毛衣，燙著碎卷的頭發(fā)，一個人點了一桌子的菜。印象里，是在超市就見過她。

我說：“說不定是順路呢?！?/p>

可室友里有個暴脾氣的姑娘，她站起來，走到那個女人面前說：“阿姨，你一直跟著我們，是什么意思？”那個女人開始有點驚訝，但轉(zhuǎn)眼就笑了。她說：“我又沒看你，你急啥呀。我是看看我兒子的女朋友?！?/p>

我同學問：“誰是你兒子女朋友啊？”她伸手向我遙遙指來說：“吶，最好看的那個。”

她就是葫蘆唐了。每每想起與她的第一次見面，都忘不了當時的尷尬，滿飯店的人都齊刷刷地看向我這個“最好看的”。

吳放的B面

葫蘆唐叫唐月英。她在山東老家開了家專做葫蘆工藝的小廠子，所以大家都叫她葫蘆唐。她這個人特別熱情，和誰都自來熟。那天在飯店剛見面，她就招呼服務員把菜都搬到我們桌子上來。吃個差不多之后，她說：“姑娘們，和你們商量個事，我今天上你們宿舍擠一晚，行嗎？”

我剛要拒絕，暴脾氣的室友就說：“行，來吧，我們宿舍挺寬敞的。”

對這個決定，我是有顧忌的。而事實上，我果然猜得沒錯。第二天吳放知道后，當場和葫蘆唐翻了臉，就在學校的食堂里。清晨起來，葫蘆唐和我們?nèi)ザ程么蝻垼龅搅藚欠?。吳放走過來，對葫蘆唐劈頭一句：“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跟她們在一塊？”

葫蘆唐咬了口油條說：“昨天，認識一下你的女朋友。”

吳放說了一句讓我特別驚訝的話。他說：“你是不是有??？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站起來說：“吳放，你怎么和阿姨說話呢？”

吳放看了我一眼，把盤子“啪”往桌子上一摔，轉(zhuǎn)身走了。

其實，我能理解吳放的憤怒，母親偷偷摸摸地出來打探自己的女朋友是不太好，但我接受不了他的態(tài)度。平時的侃侃而談，落落大方，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了，所謂的涵養(yǎng)，在突發(fā)事件中丟的一干二凈。

后來，吳放常追問我，那天晚上葫蘆唐都和我說了什么。其實，大家剛認識能說什么呢？無非是聊點日常小事?？蓞欠趴偸怯X得我在瞞他。葫蘆唐對于他來說，好像是隱藏的炸彈，一旦暴露，就會炸毀他的人生。

葫蘆唐的出現(xiàn)，讓我看到了吳放的B面。我真心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了。

閨女涉事未深

慢慢地，我從葫蘆唐那里多少也了解了吳放不愿意她和我接觸的原因。吳放是單親家庭，他父親出軌，葫蘆唐頂著所有人的反對把婚離了，那年吳放才四歲。

葫蘆唐說：“我這個人講究事不過三，是他自己不珍惜。他以為我一個女人，又帶著孩子，沒他不行。我還偏自力更生，自己養(yǎng)活兒子。”

說起來，葫蘆唐來杭州，不只來看我，還要順路去義烏。她打算把自己的小廠子辦的大一點，去義烏看看市場。我和她講，小廠子沒必要搞的那么費勁。在網(wǎng)上開個店，前期投入基本等于零。

葫蘆唐說：“網(wǎng)上的事??？我整不了，不會啊?！?/p>

我說：“讓吳放幫你啊，他電腦方面很厲害的。”

葫蘆唐說：“他啊，巴不得我小廠子快點關(guān)門?！?/p>

“怎么會呢？他是你兒子?！?/p>

“對啊，就因為他是我兒子啊。”葫蘆唐嘆了口氣說，“他一直是怨我的?！?/p>

其實，吳放埋怨葫蘆唐的理由，我至今也是無法理解的。在他看來，女人離婚遠比男人出軌更難堪。他一直覺得當初葫蘆唐不原諒他父親就是“作”。一個女人不安分守己地上班，拋頭露面，搞什么廠子更丟人。

人類都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了，作為985的高材生，吳放的想法簡直刷新了我的三觀。

我說：“阿姨，吳放有你這樣獨立不依靠別人生活的媽媽，他應該以你為榮啊。”

葫蘆唐笑了，她說：“閨女，你還是涉世未深啊。”

安分守己還是逆來順受

葫蘆唐的淘寶店，是我?guī)退?。那是大四前的暑假，葫蘆唐打電話邀我去家里玩兒。吳放當然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葫蘆唐一個又一個的電話。

吳放的家在山東的一個小縣城，那時候就已建得很漂亮了。葫蘆唐特別熱情地招待了我，買了許多當?shù)氐暮贸缘模瑤е业教幫?。我到的第三天，吳放帶我去見了他父親。之前我沒出發(fā)時，他囑咐我?guī)б患b裙子，這會兒我才知道為什么，顯然他同意帶我回家的真正目的在這兒呢。

吳放的父親已經(jīng)有了新家庭，生活很不錯，300多平房子加兩部車子，還生了一對龍鳳胎。吳放在他父親面前畢恭畢敬，十分拘謹?？吹贸鰜恚貏e想融入這個家庭，但我感覺不太成功。因為從他的弟妹面前就能看出來，對他沒有一點尊重，不僅隨便翻他的包，竟然還伸手打他。而他只是賠笑，和在葫蘆唐面前，判若兩人。

我挺驚訝的，他的父親讓我見識到他的第三面。

那天離開，我和吳放說：“我有點不明白，你媽辛辛苦苦把你帶大，你對她那么惡劣。你爸才是對不起這個家的人，你怎么還對他這么好？”

吳放說：“你不是我們家人，你當然不懂。我一點都不恨我爸，是我媽太能作了，是男人都受不了她這樣的女人。男人找女人結(jié)婚，是要她能守住家，要安分守己?！?/p>

這是吳放第二次提“安分守己”，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討厭這個詞。

后來，我和葫蘆唐說起這件事。葫蘆唐說：“其實，我也安分守己過的。但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男人要的，不是安分守己，而是逆來順受。男人作，那是天性。女人作，就是不守婦道?！?/p>

我們聊這段話的時候，我和吳放已經(jīng)分手了。

怕你寂寞

女人是沒法和一個被自己瞧不起的男人相愛的。我瞧不起吳放，盡管他才華橫溢。我甚至覺得，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足可以毀掉我的人生。

葫蘆唐說：“你的選擇是對的，就是可惜咱們不能做母女了?！?/p>

我說：“做不了母女，做閨蜜唄。”

是的，我和吳放分了手，但是和他媽媽成了忘年交。我敬佩她的獨立和勇敢，她喜歡我的努力和自信。我不只幫她做了網(wǎng)店，還幫她把工廠介紹譯成英文和德文，推薦給國外的客戶。我建議她做了一批圣誕葫蘆試試，沒想到在歐洲闖開了市場。而我因為這段加分的經(jīng)歷，一畢業(yè)就進了德企，受到了老板的重視。

2014年的農(nóng)歷新年，我因為工作原因沒有回老家。葫蘆唐知道了，竟然從山東飛到杭州和我一起過年。我說：“大過年的，你不在家，跑我這兒來干嗎啊？”

可我說完就后悔了。工廠一放假，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因為吳放去上海工作后，已經(jīng)不怎么回家了，有空也是去看他爸爸。他和葫蘆唐的聯(lián)系，只有電話。連朋友圈，都屏蔽了她。

葫蘆唐倒不太在意我的問題，只是嘻嘻哈哈地說：“我怕你寂寞啊?！?/p>

葫蘆唐總是這樣，用各種笑聲淹沒命運里的艱辛與不公。只有在除夕那天，她喝醉了，才微微透露了一點悲涼的情緒。她說：“閨女啊，我其實好羨慕你的?！?/p>

我問：“羨慕我什么??？”

她卻在春晚的歡歌笑語中，靠著沙發(fā)睡著了。

還少一句對不起

2015年，吳放患上了尿毒癥，如此年輕卻得了這樣的惡疾，讓人唏噓。他父親去上?？催^他一次，據(jù)說害怕做換腎的配型測試，留下10萬塊錢，再也沒露過面。

葫蘆唐倒是配型成功了。我請了假，去上海陪她。她還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和醫(yī)生護士開玩笑，好像就是去割個雙眼皮，根本不是捐個腎。

直到進手術(shù)室之前，她才有點緊張。我說：“他都沒孝順過你一天，你犧牲這么大，值得嗎？”

葫蘆唐拉著我的手，說：“等你有了小孩就會明白了。戀愛是可以講究對等的，你付出多少，我就付出多少?？筛改概c孩子之間，永遠不可能對等。你生他出來，就注定要為他付出一輩子?！?/p>

可惜，葫蘆唐沒能為她的兒子付出一輩子，因為一年后，她在出差途中不幸遭遇了車禍。

吳放為她修了一座很大的墳。我去祭拜的時候，遇見了他。他跪在墓碑前，面前放了一堆貢品。他看見我，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問我：“你覺得，我媽到那邊，還需要點什么？下次買來燒給她?！?/p>

我本不想和他說話的，但終究給了他一個建議。

我說：“她還少一句對不起，你一會兒就燒過去吧?！?/p>

吳放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捂住臉放聲哭了。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