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
這是一個民間藝人,他叫柳平安,他是葛水平小說《一丈紅》中一個愛拉二胡的農民。說起來,這個人的命運比較倒霉,柳平安其實不平安。他從小被哥哥柳平喜誤傷,打瞎了一只眼睛,干不成農活就到鐵匠鋪跟人學打鐵,偶然的機會,他為劇團打鐵環(huán),用鐵環(huán)換戲票,七場戲看下來,命運發(fā)生了改變,被劇團招去做臨時工。又偶然地被劇團拉二胡的師傅看中,給師傅的花癡女兒做了上門女婿,條件是教他學二胡。從此他與二胡結緣。本來以為可以長久地做個城里人,但因為婚姻不睦,他被岳父趕出劇團。他再次回到山神凹當農民,但“心里始終藏著一個美好的開端”,就是要成立一個八音會——說唱隊?;剜l(xiāng)后他被勢利的哥哥瞧不起,被侄子戲弄和利用,一段露水情也因女方的意外死亡而悲慘結束。柳平安的人生一波三折,可是他卻從來沒有絕望過,也沒有放棄成立八音會的念想,日子照樣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因為有二胡的相伴,他荒涼破敗的人生有了點慰藉。
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想起了《二泉映月》的作者華彥鈞,俗稱瞎子阿炳,他就是一個盲人音樂家。在我的腦海里阿炳的影子與柳平安時有重疊,他們好像有一些共通的氣息,但分明是屬于兩個時代的人物。阿炳出身特殊,因為年少荒唐,導致雙目失明,一生苦寒清苦。他的苦難成就了他的二胡藝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柳平安出生在山神凹,意外地學會了二胡,雖難以達到阿炳的藝術境界,但他的人生與村人和他的哥哥、侄子有了些許不同,這點不同,使他有了屬于藝術家的一些氣質,于落拓中還有那么一點放蕩不羈,但內心深處自發(fā)地秉持著一種精神堅持和藝人的操守。
讀葛水平的小說,始終覺得有一種撲面而來的濃郁的民間生活氣息。有論者評價葛水平的小說有著山藥蛋的氣息,對此她欣然接受。其實她不只是承續(xù)了趙樹理山藥蛋小說的氣息,更多的是屬于她自己的有時代特征的晉地民間敘事。葛水平在一篇采訪中說過:“好的作品,一定可以聽見來自民間的聲音,也只有民間是生動的。”民間是她文學的基本底色,山神凹既是作家的現(xiàn)實故土,也是她的精神原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山水滋養(yǎng)著她的文字。
她筆下的日常生活是粗糲的、生動的,也是屬于鄉(xiāng)土的?!兑徽杉t》開頭描寫山神凹的凄絕之美,植物火一般地燃燒,山上熟透了果實掛在老樹枝頭,孩子下學搖果子,老人圍著石碾曬太陽,風吹得街上的斑點狗的毛發(fā)晃動不止。她寫柳平安在女老師死去后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有些時候胸口掛著二胡一邊拉,一邊騷擾跑著的雞一下,調轉身子又騷擾跑著的狗一下,惹得山神凹人大笑,覺得柳平安人都廢了?!边€寫柳平安看到母豬因沒奶水不讓小豬吃奶,他便坐在人家豬圈上拉二胡“母豬受了什么感染似的嚎叫著忍著疼叫豬崽吃奶。柳平安看著這一幕眼淚嘩嘩往下掉,看見的人說,柳平安有了畜生性子,都是二胡引得他通畜生性子了?!边@些屬于鄉(xiāng)村的生活經驗和場景、細節(jié),一個男人的脆弱和柔軟都表現(xiàn)得十分動人。
葛水平講故事的方式是民間的傳統(tǒng)的,她的敘事異常地扎實和元氣充沛。她善于運用民間語言。她寫留守女人小翠打趣柳三胖“咯咯咯,哎吆娘,叔侄倆,一個模樣,都是床上沒女人鬧饑荒的人?!毙〈滹L騷撩人的語氣神態(tài)活靈活現(xiàn)。還寫柳平喜反對柳三胖拉二胡,“柳平喜認為二胡性格里有一些暗疾,只適合于山野,獨處,很不適合人群中的喧嘩。學會了拉二胡,人就凄涼了,不光是曲子拉得凄涼,人的命也凄涼”。這里的“凄涼”一詞妥帖恰切,所表達的不是直白的悲傷或痛苦,而是一種混合著落魄、傷感和無奈的復雜情緒。當寫到時代變了,山神凹人“聽說柳平安要進縣里學藝,大家都笑話他,哪有黃土埋脖子的人了要出外去學藝。柳平安心里明白,學藝不分老少,心中省事了,就得把這事弄成”。這樣的敘述語句簡練、形象質樸,具有顯著的民間話語特征。
縱觀葛水平的小說創(chuàng)作,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根植鄉(xiāng)土以底層民眾為描寫對象,但是她與曾經流行的底層小說的“苦難敘事”有明顯的差異。她也寫苦難,但她的人物沒有明顯的預設立場或理念,他們有著不一樣的精氣神。她的獲獎小說《喊山》中的啞巴紅霞,《甩鞭》中的寡婦王引蘭,《官煤》中的柳臘梅,還有《一丈紅》中的柳平安,都是游走在生活邊緣的人物,他們甚至是窮鄉(xiāng)僻壤中最弱勢的一群人,他們隱忍卻善良,堅韌而執(zhí)著,閃爍著人性美的光輝。葛水平好像無意于從精英化的視角去俯視、反思鄉(xiāng)村生活和底層人生,她也無意于道德批判或說教。她以平易的姿態(tài)關注普遍的人性,關注那些作為個體的人在特殊境況下的命運遭際與精神煎熬,表達對于人的關懷和對生命的尊重,而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所以從某種角度來看,她是一個有人本主義情懷的感性的小說家,我想這也可能是她小說的最動人之處。
葛水平的鄉(xiāng)土小說打破了傳統(tǒng)鄉(xiāng)土小說的悲情模式,她的人物苦而不悲,敢于和命運抗爭,極富生命的韌性,她展現(xiàn)了人性的寬廣和民間生存法則。關于民間藝人的描寫,賈平凹的長篇小說《老生》中有一個唱師,會唱陰歌,能通陰陽兩界,作家顯然賦予了唱師以神性色彩。年輕作家肖江虹《百鳥朝鳳》中的嗩吶匠師傅,則是一位民間大師形象,執(zhí)拗、威嚴,可敬但不可親,體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文化中嚴格的師徒傳承和匠人精神。而葛水平《一丈紅》中柳平安的形象就更平易素樸,作家顯然不想把這個人物符號化,他貧窮、落魄,但也能隨遇而安,他有強大的自我修復和療傷的能力,他雖看重自己的手藝,但也沒太把自己的身份當回事,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活得自我、率性。他想成立八音會的動機是“人活著總得做點啥事吧”,只是服從一種內心的需要或作為簡單的謀生手段。這樣的民間藝人是深植于民間的草根力量,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承擔起將民間藝術代代相傳的責任。
作家無論選擇精英化視角還是平民化視角反映現(xiàn)實生活,都不能回避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文明的沖突。一如《一丈紅》中柳三胖與柳平安對待二胡藝術的不同態(tài)度,他們的沖突體現(xiàn)了不同的價值觀的碰撞。一個是功利的實用主義,一個是純粹的藝術精神的堅守。作品的結尾,作家特意描寫了山西民間的一種風俗:“紅白事一起吹打,白事不能沖撞紅事,如果撞上了,白事要給紅事一丈紅布”,最后,柳三胖草臺班子的合伙人王懷讓拋棄柳三胖而追隨柳平安,長跪在一丈紅布上拜師,隱喻著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的勝利。不過這也只能是作家的一種美好愿景。畢竟現(xiàn)代化潮流勢不可擋,而人的欲望也在日益膨脹,鄉(xiāng)村日漸沒落,傳統(tǒng)價值觀加速崩潰,如何將傳統(tǒng)精神與現(xiàn)代文明互補、交融,和諧統(tǒng)一,這是當代人都應該反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