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鵬
在古埃及,法老帶著他的臣民每天清晨都會來到卡納爾克神廟前,迎接他們心中的太陽神阿蒙,祈禱新一天的到來。每天來到路上,我才感覺是新一天的開始。
……走在稷山街道上,大背包和一身灰塵,讓我如天外來客一般,跟整個城市極不搭調(diào)。街上行人衣服雖不個個光鮮,但很干凈;各種眼神雖不個個素凈,但很從容;忙碌的身影雖然匆匆,但不落寞。自己現(xiàn)在的形象,多像剛從大山來到城市的獵人。穿一身粗布衣服,背一管長筒獵槍,茫然地在街道走一圈,卻發(fā)現(xiàn)這是別人的城市,于是來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在麥田撒一泡尿,卸下身上的獵槍,對著灰蒙蒙的天空,毫不顧忌地放了一槍。
走出縣城,努力把思想引到靜謐之處,引到最開心的地方,不去思考路該怎么走,只管真實地一步步走。
……磚瓦窯高高的煙囪從地上升起,一縷藍煙正順著煙囪慢條斯理地向天上攀爬,它肯定是看到白云的飄逸悠然,也想爬到天上變成白云吧。我邊走,邊看著這股煙,心里樂呵呵地想,如果這股藍煙變成了白云,那么東施效顰也就不會落得貽笑大方。
磚瓦窯路口的大樹上用鐵絲綁了一塊裁剪并不整齊的黃紙板,黃紙板上寫著“急招工,工資高”幾個字,下面還畫了一個黑色箭頭直至窯廠方向。我站在樹下,正好捕捉到天上有一團云,壓得很低,好像為了迎接煙囪里的藍煙一樣。窯頂又站了一個忙碌的人作為對比,顯得天空更悠遠,生活的氣息又格外濃,面對這么一幅很有詩意的畫面,我看呆了!
不知什么時候,窯頂站著的那個人已悄悄來到我身邊,他仰著頭,圍著我走了一圈,滴溜溜的眼睛順勢把我渾身上下打量了個遍,才問:“你是不是找工作?”本來被他這樣看得很不自在,又聽他這么一問,心里不是滋味。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衣服鞋子,卻發(fā)現(xiàn)衣服上灰塵很厚,鞋早已經(jīng)變形,背上鼓囊囊的背包極像出門攬工人背著的被褥。
“工資多錢一天?”我笑呵呵地問。
他一臉認真地說:“一天一百元,干得好還可以多點。”
正好半天沒人說話了,我悶得發(fā)慌,于是就問:“管飯嗎?”
“管,管,管,吃住都管。”見這么問,他好像認定了我就是找工作的。而他這窯廠一定正急著用人,一連串的回答:“吃飯隨便吃,盡飽吃,住就在工棚里,窯廠熱,一點也不冷。”
“哦,待遇還這么好!”我自言自語地說。
“現(xiàn)在不好沒辦法呀,前段日子報紙、電視一直報道山西黑磚瓦窯的事,好多外地人都不敢來山西窯廠干活了,可害苦了我們這些老實做生意的人?!闭f完一臉替別人背了黑鍋的委屈樣。
“你讓我來干什么活呢?”
“嘿嘿,活路不重,就是在窯廠打打雜收拾收拾,有車的時候幫忙裝裝車?!闭f完又認真地說:“不過裝車是另外加錢的?!?/p>
“那就這樣吧,我回去和媳婦商量一下?!?/p>
“你媳婦在哪呢,遠不遠?”
“我媳婦在西安。”
“扯淡!”他爆粗口。
見他這么說話,再不想和他糾纏,也無心再去看什么風(fēng)景,背上包,低著頭發(fā)了狠一樣,向前走去。
當(dāng)我心里正郁悶被這人罵的時候,一輛擦得锃亮的黑色別克車,停在了前面,車上下來一個年紀(jì)相仿的人。只見這人掏出一盒中華煙,掏出一支,點燃,意味深長地吸了一口。等我走到他面前時,他才問:“朋友,你是不是徒步的?”我疑惑地看著他,心里在猜想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但還是點點頭。他微微笑了笑說:“從哪里來呢?走了多少天?”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斜著頭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徒步呢?”
他說:“我也喜歡戶外,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看呢。你走路的樣子和你眉宇間的英氣,讓我確定你就是網(wǎng)上經(jīng)常說的徒步者?!?/p>
第一次被人贊揚說眉宇間有英氣,還是虛榮了一把。連忙回答:“我是從西安來,今天才第九天?!?/p>
“走到哪呢?”
“北京。”
他翹了翹大拇指說“你行!”然后他又突然神情黯然地說:“我也很想出去走走,可惜呀,沒時間!家里一大攤事情,現(xiàn)在生意又不好做,只能看著你們走?!?/p>
我們便站在路邊聊了一會。臨走他指了指前面,邀請我去他們公司坐坐,我婉言謝絕。
奇怪!稷山到新絳地圖顯示只有二十七公里,天都黑了還是沒看到燈火輝煌的城市輪廓。只有長長的車燈從對面照來,或者從后面照來,一擦身,消失到遠方……總相信有一片燈火通明在為我癡癡等待,堅信有一個溫暖的城市等著投入它的懷抱。
定位儀顯示已經(jīng)到了新絳縣城。然而,只看到公路兩邊排列著兩行門面房,隨著國道消失在轉(zhuǎn)彎處,路邊活動的人跡很少,冷冷清清的。
走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商店問路,戴眼鏡的店主告訴我,前面一點有個轉(zhuǎn)盤,順著轉(zhuǎn)盤往北走才是縣城。我愁困不堪地問:“還遠嗎?”店主說:“不遠,過了橋就是……”
到縣城,吃完飯已經(jīng)晚上十點,我背著包,七轉(zhuǎn)八拐地找賓館。巷子里有一個紅色的賓館招牌,雖然在灰暗的燈光下看著賓館的樣子像民居,但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找大點的酒店,便順勢走了進去。賓館前臺燈光和別處的感覺不同,前廳打著曖昧的粉紅色光,不知道是鼻子的問題還是心理問題,總感覺大廳有一股濃濃的脂粉味。
房間倒還干凈,一進門,我把包往下一卸。感覺腰疼痛得酸麻,疼得“哎吆”一聲喊了出來。手扶著腰慢慢走到床邊,半蹲著身子輕輕把自己放在床上,感覺全身僵硬得好像沒了知覺。
電話鈴響,我懶懶地伸手摸向床頭柜的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男人的聲音:“喂,先生,需要按摩嗎?”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要?!?/p>
不大時間就聽見路道里傳來腳步聲,接著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穿著暴露的女人。那女人從半開的門縫里擠進來。她聳著肩,雙手抱在胸前,連聲喊:“冷死了,冷死了?!蔽冶凰┞兜拇┲鴩樍艘惶?,手還扶在門把手上,沒有松開,扭過頭看著這個女人。
這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吧,臉上明顯地帶有剛進城女人的模樣,她把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穿著高跟鞋,一臉憨憨的樣子。女人見我沒動,臉上閃過一絲不快,像是質(zhì)問般地說:“是你剛才要按摩的嗎?”我說:“是呀?!彼樕瞎止忠恍φf:“你要按摩的,站在門口干什么呀,趕快關(guān)門上床,冷死了?!?
“你會按摩嗎?我是走路多了腰腿疼,要正規(guī)按摩。”我把正規(guī)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正規(guī)按摩我不會,不過你可以給我按,想怎么按就怎么按?!边呎f便嘻嘻笑著,一臉的輕浮相。我說:“對不起,不需要特服?!?/p>
女人有點撒嬌地說:“大哥,你就要嘛,我今天還沒開張呢?!?/p>
“出去,馬上!”我終于忍不住喊出來。
這時,她換了一副怒容,氣乎乎地從我身邊擠過去,臨出門嘴里還不知道罵了句什么。見她走了,我趕快關(guān)上門,扣上防盜鎖,到床邊拔掉電話線。感覺還不放心,又把兩把椅子頂?shù)搅碎T上。
人說“淫窩出盜賊”,在這么一個黑店,這一夜注定該是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度過。
前頭的路
大山在這里一扭腰,山的一側(cè)便出現(xiàn)一條路,路牌上儼然寫著:河北境。兩個省的交界處,一行高高的水泥墩,擋住了去路。人行尚且要側(cè)身翻過去,更別說行車了。我在心里不高興地說:河北呀,你怎么能用這種方法迎接客人呢?
翻過路障,我懵了。路面上剛被洗過一樣,濕漉漉的,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山石,橫七豎八掉在路中間,還有新鮮泥土混雜在亂石之間,抬頭看,山上的草木葉子上還掛著水珠,一股山泉從剛剛沖出的水道里嘩嘩流下,匯集在路邊,便成了一股黃色的溪流越聚越大,咆哮著流向山下。很顯然,這里剛剛經(jīng)過一場暴雨的洗禮。我奇怪早上從舊關(guān)出發(fā),沒有一絲下過雨的跡象,就在翻過這個省界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雨滴,為什么一到河北境,就有這么大的雨,更何況現(xiàn)在還是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河北什么時候下這么大的雨呀,雨也知道地界嗎!
雨水在太陽暴曬下,快速升騰,空氣里彌漫著潮乎乎的腐殖味和青草味,迫不及待地鉆進鼻孔里,吸進嘴里,嗆得鼻孔,嗓子里,都好像山洪暴發(fā)了一樣。一邊要提防路面上的石頭,一邊仰頭注意山上的落石,還想躲避太陽的暴曬,樣子滑稽,也真是狼狽極了??蛇@個時候怎么能出差錯呢,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被落石擊中,或者崴了腳摔倒,就是犧牲到這里,也沒人會發(fā)現(xiàn)。
這時候,多希望有一個人影遠遠地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來安撫寂寞,可耳邊只傳來山泉嘩嘩的流水聲,什么也聽不到。
終于走到一個開闊的地方,這里離山稍微遠一點,路上沒有落碴,也不害怕山上突然滾落下來的石頭。我松了一口氣,才感到憋了好久的一泡尿必須要發(fā)泄。雖然知道這里根本沒車,沒人,可站在公路上方便誰也不會習(xí)慣,于是就下了路,站到一叢灌木后,對著一堆草打開龍頭。河里的山泉聲加上此時的嘩嘩聲,聽起來非常美妙,讓人有點陶醉的感覺。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草叢動的樣子,不是水打草尖的晃動,而是從草叢低處晃動的,并且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趕緊關(guān)上龍頭,定睛一看,卻見草從一條線在動,不一會兒,一條黑色的大蛇扭動著身子,從草叢里鉆出來,蜿蜒著鉆入另一堆草叢不見了。我提著褲子,趕快從路下跑上來,尿意全無,倒是吸了一口冷氣。
伴隨著這一股冷氣,越往前走,感覺身上越?jīng)?,可頭上的汗珠子卻一條線往下流。一邊走地氣喘吁吁,一邊還在想,這條蛇是有毒呢?還是沒毒;若是被它襲擊了,該是害怕呢還是鎮(zhèn)定,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除了蛇,還會不會出現(xiàn)別的猛獸?我越想越感覺到渾身不自在??捎窒?,現(xiàn)在人早把野生動物的底盤搶占完了,怎么會有野獸出沒呢,剛才那條蛇,明明是咱打擾了人家,人家還跑了,有必要大驚小怪嗎?想雖然這么想,可我知道,現(xiàn)在必須要馬上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有人家,任何意外都有人解救,更何況走這么久,肚子早餓了。
我打起精神繼續(xù)前行,希冀中的屋舍人影依稀顯現(xiàn)。
蹲在路邊吃飯的人顯然被我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眼睛在我臉上審視半天,愕然的樣子還掛在臉上,繼而又出現(xiàn)了一種詫異的神情。好像在詢問:“你從哪里來呢?是怎么來的?來干什么呢?”是的,我承認,我的出現(xiàn)嚇到他了,因為這是村口第一家,下來的路封閉后,這里幾乎與世隔絕,整個村莊靜謐得聽不到一點聲音,他想事兒非常專注,沒想到,突然有個人從大山里走出。我友好地對他笑了笑,他還是愣在那里,沒有作聲。
“師傅,這里有飯館嗎?”我微笑問。問的同時,心里很清楚,這個地方怎么可能有飯館呢,見他蹲著吃飯的地方,有一條小路延伸到背對公路的房子里,這也許是他的家吧,看能不能和他拉上關(guān)系,去他家里搞點吃的。
“你先上車,等我吃完飯,咱們就出發(fā)?!彼淅涞鼗卮稹Uf完他低下頭自顧自吃飯去了。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手里正端著一個鐵皮飯盒,飯盒里的飯菜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再向前一看,房子一側(cè),一輛公共車門打開著,里面空無一人。“哦!”原來他是一個公交車司機。
走在路上我身上的疲憊,感覺到不是很強烈,可一旦停下腳步,全身的酸痛就像山一樣壓下來,腳和腿一步都不想往前邁。肩部,背部也如火燒火燎一樣疼,渾身的虛汗泉水一樣再次涌出來。
我被太陽暴曬了一個上午的頭,此時也失去了思維能力,只覺眼前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并且在慢慢旋轉(zhuǎn),慢慢變小,整個世界像從眼前消失了一樣。我趁勢往后退了兩步,身子不由坐在了離司機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上。司機頭都沒有抬一下,只顧低頭一絲不茍地吃飯,好像天下的事情,都和他無關(guān)一樣。
休息片刻,意識又回來了,我才左右環(huán)顧,看了一下這個村莊。
村莊坐落在一塊相對平坦地帶,透過郁郁蔥蔥的樹木,看到一幢幢老房子隱隱出現(xiàn)的屋檐、房角,還有黃泥巴抹出的墻面。一條公路穿村而過,路下面的房子背對公路,坐在公路上,每家房頂用的新瓦,舊瓦,還有那家的房子上長著多厚的苔蘚,都看得清清楚楚。路上面的房子面對公路,房子都不大,透露出斑駁、滄桑的樣子,早已經(jīng)失去顏色的門,矮小的窗戶,還有被歲月侵蝕過的黃土墻面。
公路兩旁長滿了遮天蔽日的核桃樹,乍一看,公路就像一條林陰大道,從村口一直到村尾。我很奇怪這么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古老村莊,怎么沒有雞犬之聲相聞,也看不見裊裊炊煙在房頂舞蹈,并且連一個人的影子也看不到。
坐在這樣一個祥和安寧的小村莊,我真的又有了不想走的意思,心想若是再浮躁的人,讓他生活在這里,也會逐漸安靜下來。如果老天真給我機會,我寧愿生活在這里,平凡至死??墒俏矣中α诵Γ羰前盐曳旁谶@里又能生活多少天呢?
司機吃完飯,他把沒有洗的飯盒往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一裝,站起身,往我這邊看了看,冷冷地說:“走吧?!彼K于肯說話了,即使他的樣子仍舊冷冷的。我連忙站起身,臉上掛著笑問:“師傅,這里離有飯館的地方還有多遠?”他說:“到天長鎮(zhèn),十多分鐘?!蔽以谀X子里快速盤旋了一下,才十來分鐘,也就是大約十公里的樣子,應(yīng)該有兩個小時就能到,可想到肚子現(xiàn)在這么餓的,連忙接著問:“師傅,這周圍那里有商店呢?”“下個村子就有,你走不走?”說完,他獨自往車邊走去,只留下一個冷冰冰的身影……
痛到腸斷能忍得住,苦到舌根能吃得消,累到絕望能行得通,這樣的人才是力量無邊的人,我在心里想。徒步的目的是為了鍛煉意志力和忍耐力,這個時候若坐上車,十多分鐘后,就有一碗熱乎乎的飯,擺在面前,可那樣的暫時安逸,簡直是一種恥辱。不行,不能坐車,強者都是含淚奔跑的人,我痛苦地做了繼續(xù)走路的決定。眼巴巴看著公交車,按按喇叭,帶著希望,也帶著最后的無助,搖搖晃晃地走了……
汽車離開視線了,我咬咬牙,堅決地站起來,步履蹣跚地向前走去。
背上的行囊又加重了一點,雖然只補充了兩瓶礦泉水,還有大半包餅干,可是敏感的肩膀知道。它極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地用一陣陣灼痛,表示著抗議。在司機說的前面村子,如愿以償?shù)卣业搅艘患疑痰?,與其說是商店,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儲物點,簡單幾樣商品擺放在自家的柜板上,店主是一個老頭,顫顫巍巍,說話嘴在抖,走路腿在抖。本想出點錢,讓店家給搞點熱東西吃,可看到老人家行動不便的樣子,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買了包裝上面積著灰塵的餅干,一瓶礦泉水。餅干吃了一塊,就感覺嗓子干得咽不下去,一瓶礦泉水喝完,再也沒興趣吃了。只好把餅干裝到包里,又帶了兩瓶礦泉水出發(fā)。
磨了三個多小時,慢慢看到房屋多起來,也看到人影了,應(yīng)該是到天長鎮(zhèn)了。還沒到鎮(zhèn)上,鼻子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酸腐味,牲畜糞便味,還有油煙的味道。腳下的路也開始泥濘起來,一踩一腳黑泥,黏糊糊的。這時候我哪里管的了踩的是什么,鞋臟了,褲腳臟了也無所謂,最現(xiàn)實的想法,就是吃一口熱氣騰騰的飯。
鎮(zhèn)上的房子很凌亂,也特別矮小,可能都是老祖先留下來的房子吧,石塊砌成的房子上,漏出年久失修的破敗。商店,飯館就在這樣的房子里,很局促狹窄。這些店有賣農(nóng)具的,農(nóng)產(chǎn)品,賣衣服,還有一家門口支著一口黑乎乎的大鍋,正在炸油條,油煙味特別濃。我胃口全沒,這哪里像我們這個時代的小鎮(zhèn)呀,明顯是一個古老的鄉(xiāng)村,那些人還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鎮(zhèn)中間,一塊裁得并不整齊的黃板紙上,毛筆歪歪扭扭寫著“旅館”的招牌掛在門口,我再一步都走不了了,喝醉酒一樣走了進去。
老板收了二十塊錢的住宿費,就匆匆下樓去了,他在大門口的街邊,還鋪了一塊紅布,擺上老鼠藥,老鼠夾之類的東西在賣,很忙。屋子里比外面更奧熱,豆大的汗滴在我臉上匯集成小溪,滴答滴答落在青灰色水泥地板上,地上便有了幾個白色的水印痕。
我脫掉濕乎乎黏在身上的衣服,感覺還是熱,真恨不得把身上的皮也揭掉,爭取暫時的涼爽。窗戶前面有一個石棉瓦房子擋著,外面空氣流通不進來,房子里散發(fā)著一股霉味,讓人喘氣都覺得困難。一張蜘蛛網(wǎng)結(jié)在窗戶的三角處,但是不見蜘蛛,心想蜘蛛可能也怕熱,躲到?jīng)隹禳c的地方去了。這個時候渾身酸痛,肚子饑餓,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天慢慢黑下來,房子里實在熱得待不住,又穿上衣服,跑到門口的水龍頭下,用冷水洗臉,把頭伸在水龍頭下沖了半天,再用冷水把身子擦洗一遍,才有一點涼爽的氣息。肚子餓得幾乎虛脫,可什么也不想吃,喝了一瓶結(jié)冰的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賓館,賓館
昨晚夢里的姑娘并不是灰姑娘,而是一個有一頭金黃色頭發(fā),碧藍色眼睛,穿一條波西米亞風(fēng)格碎花裙的姑娘,像極了在瑞士旅行時呵斥我的那個酒店主管。忿忿地擰了擰自己大腿,很不爭氣的大腦,怎么會是她,怎么會讓她進入夢鄉(xiāng)呢?似乎還清晰地記得,我們剛從下榻酒店走進用餐大廳,她是怎么收起笑容,快步跑到我們面前,并用英語大聲地說:“出去,中國人的餐廳在地下室里,去那里用餐?!蹦欠N強悍的模樣和她姣好的面容,魔鬼一樣的身材很不相符。短暫的爭執(zhí)之后,強烈的刺痛感火一樣灼在心上。
路對面就是灰姑娘城堡,它比夜色里看到的更加壯觀漂亮,然而,我卻認為它正在嘲笑周邊滿是黃土路和矮小民居的環(huán)境,嘲笑那一群群大冷冬天里,卻穿著潔白婚紗禮服在它身下拍照的男女,嘲笑它的身下還有一個加油站,那些不堪重負的貨車,怒吼的煙囪噴在地上揚起的灰塵。我實在沒有勇氣走近它,獻媚地去用欣賞的眼光看它。甚至連中國人類第一個記載的皇帝,伏羲臺也懶得去看了。此時只想用走路來強硬自己的脊梁。
天陰沉著臉,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路面上除了來往呼嘯而過的車輛,幾乎看不到人活動的蹤影。極目四望,裝入眼睛的,是一條黝黑馬路不斷把觸角向前延伸,兩旁行道樹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還有空曠田野刻意表現(xiàn)出禪意的沉穩(wěn)。此時,我多想看到有一幢升起裊裊炊煙的房子,和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主人,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飯菜,含笑走出來。然而,這種幻想更增加了饑餓感和疲勞感,不再奢求有可口的飯菜來犒勞胃,只想著若能找個商店,買包方便面借點開水,來應(yīng)付一頓午餐??墒窃谶@么一個前不著村,后不搭店的地方,要找家商店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正發(fā)愁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商店時,卻意外地看到路基下的空地里有一間簡易房,掛著飯館的招牌。饑腸轆轆的我,好似突然得到了老天饋贈一樣,既激動又興奮。
飯館里面燈光灰暗,青色的水泥地面上擺了幾張很簡易的桌子。可能是桌面壞了,店主在桌面糊上一層報紙,然后鋪上透明的塑料布。整個桌面顯得臟兮兮的,不過從另外的角度看,又覺得很有復(fù)古情調(diào)。一個五十多歲,胖胖的女人迎了上來。女人的身材有點臃腫,可也給人面慈心善、干凈利落的感覺。她很麻利地把我迎到桌子前,站在那里等點好菜,自顧自地去后廚忙乎了。
不大一會,一個長得斯斯文文,戴著眼鏡很靦腆的小伙子便把菜端到我的桌前。小伙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服務(wù)員,走路很輕,說話也很輕,一副沒有經(jīng)過紅塵煙火熏染過的樣子??赡苁嵌亲羽I狠了吧,一盤青格盈盈的菜擺在面前,我卻無法口舌生津。于是便要一瓶酒。他點點頭,轉(zhuǎn)身回里屋拿去了。當(dāng)從里屋拿酒出來的并不是這個小伙,而是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特別文靜的女子。我當(dāng)時驚呆,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開飯館都已經(jīng)很奇怪,原來以為這地方只有婦女一個人打理,沒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三個人,并且這三個人,不算人中龍鳳,也算是氣質(zhì)風(fēng)度不同于一般的人。
正在我詫異和猜測這三個人的關(guān)系時,進來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他油頭粉面,略顯發(fā)福的身材,被裹在看起來面料還算不錯的西服下。他頭揚得很高,說話拿腔作勢,好像要讓所有人知道來頭不小。等那個姑娘忙完手中活路,站在他面前問他要吃點什么,他好像馬上換了一個人,竟有意無意把身子往那個姑娘身邊貼,說話時臉上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姑娘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厭惡,秀氣的眉頭皺了皺,把身子向后縮了縮,仍舊淡淡地問那個男人要吃點什么。那人拿出菜譜,裝作很認真地看了很久,用手指指著菜譜,順著手指在菜譜上的敲動,很爽快地說:“這個,這個,嗯,還有這個?!惫媚锬弥埡凸P認真記錄。等他點完菜,又抬起頭,眼睛在姑娘的臉上像搜索什么一樣。那姑娘明顯覺察到在看她,正轉(zhuǎn)身要離開,那男人又說話了,問:“這四個菜,一個湯,我一個人能吃完不?”姑娘還是淡淡地告訴他,吃不完。
那男人,又站起來,貼著那個姑娘的頭,眼睛好像在姑娘記錄的菜單上看,然后又很男人地說:“嗯,去掉這個菜,這個菜,還有這個,一個菜就可以了。”說完又在姑娘的臉上凝視了一會。姑娘轉(zhuǎn)身離去時,他目送著,便順口說:“再加一碗面條吧,要酸湯的,味重點,這兩天口寡得很。”姑娘沒應(yīng)聲,只留下一個輕盈的背影,便消失在廚房門口。
飯館里暫時安靜下來,我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干部模樣的男人,他正把胳膊支棱在桌子上,邊揉搓下巴,邊陷入思考狀。一陣風(fēng)掀開了門,卻原來是一群民工模樣的人吵吵著走了進來,剛一進屋就大聲喊著:“老板,老板,來六碗面,大碗的呀!”他們個個像是從土堆里爬出來的,衣服鞋子,臉上,包括頭發(fā)上都沾滿灰塵,頭發(fā)又被風(fēng)吹得凌亂不堪,甚至每走一步路,都有灰塵從身上抖落。
他們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整個飯館被他們的聲音要掀翻一樣。那個干部模樣的人顯然受不了,或者他本能地認為,怎么會和這樣一群人在一起吃飯,他焦躁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踱,點上一支煙,又走出門,站在院子里。那個姑娘從里屋出來,笑吟吟地給那些民工倒茶間隙,有一個民工喊:“茶我們自己倒,你快去給我們弄飯,老子們都快餓死了?!蹦枪媚锶允遣豢圆槐暗模o每個人堅持倒完茶,回廚房幫忙去了。走時,又是清風(fēng)一樣飄逸輕靈。
我默默吃完飯,付賬時,那個姑娘收過錢,淺淺地鞠了一躬,倔強而又優(yōu)雅的樣子,讓人心里不禁生出憐惜來。
走出飯館,外面起風(fēng)了。風(fēng)很大,吹得石棉瓦房子“嘎嘎”直響,一陣黃塵劈頭蓋臉地撲來,吹得我一個趔趄,趕忙揚起手臂護住臉,停下步子,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定定站在那里。風(fēng)頭殺向前方,余風(fēng)從田野帶過來的枯葉跟著“嘩嘩”地停到身邊,在腳下直打轉(zhuǎn)。飯館里的吵雜聲暫時安靜下來,接著聽里面人大聲喊著:“咦,這狗日的風(fēng),這么大!”
那個干部模樣的人,殷勤地跑出門口,抬頭看了看簡易房子,對著慌忙跑出來的胖女人說:“沒事,房子都好著哩。”那胖女人并沒有理干部模樣的男人,抬頭看了看房頂,自言自語地說:“風(fēng)也瘋了?!?/p>
我不想瘋,只想清醒地面對這個世界,尊重遇到的每一個人。所以打消了回飯館避風(fēng)的念頭,緩緩爬上大路,向心中的方向走去……
路上是純凈的,即使一撥又一撥的狂風(fēng)吹得人站立不穩(wěn),我可以遇到風(fēng)頭時選擇停下腳步,或者蹲在地上;即使擔(dān)心狂風(fēng)吹斷路邊的枯枝砸在身上。我可以在風(fēng)小的時候快步走過大樹,也可以把雙手護在頭上。對自然的膜拜和崇敬,總比對有思想的人要簡單一點,我也正在努力清空在塵世的一切。
蒼茫的天地間沒有一個人影,就連馬路在狂風(fēng)里也辯不出顏色。一只白色的哈巴狗驚恐地穿馬路跑過,它的毛發(fā)被風(fēng)吹的根根豎立,跑動的步子也被風(fēng)吹得趔趔趄趄,它可能看到我,哀鳴兩聲,像是求救,又像是質(zhì)問。路邊的垂柳樹枝如穿上紅舞鞋的舞者,一刻也不停地扭曲擺動。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正好遇到風(fēng)頭上,我能明顯的感覺這個大貨車,被風(fēng)吹得搖擺了一下。吹在路中間的黃葉被風(fēng)卷起,又拋下,車子開過,它們又跟在車的屁股后面飛出好遠,蝴蝶一樣蹁躚著。
下一場雪吧,覆蓋這一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魚 鵬 1974年生。旅行者。曾多次徒步走邊境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