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毅：靈魂的擺渡者

◎本刊記者 李雪

董子毅：靈魂的擺渡者

◎本刊記者 李雪

仲春時節(jié)，北京市八寶山殯儀館院子里的玉蘭花開得正盛。艷陽高照時，或白或紫的花朵映著藍天流云與紀念堂的欄桿檐角，神采奕奕；天氣多變時，也難免雨打風吹去，花瓣零落一地。

花開花落，是規(guī)律也是際遇，人生亦如是。在這里，人們送別親朋，天人永隔；在這里，人們思考人生，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

2017年3月27日，董子毅如往常一樣，開車30多公里來到八寶山殯儀館，6點半到崗。逝者的告別儀式講究趕早不趕晚，所以主持人上班也早，7點就開始了。這一天，他要主持兩場儀式。他灰藍色襯衣、深藍色西裝，灰藍條領帶系在領間，眉目莊重平和，快步走向紀念堂……

每個生命都應該被有尊嚴地對待

30歲的董子毅，已在八寶山殯儀館工作8年了。2009年退伍，有幾個單位可以選擇：公交集團、中國國電、積水潭醫(yī)院、八寶山殯儀館。在家人的不理解中，他選擇了殯儀館。

這種選擇，可以追溯到2006年初冬。當時，董子毅和戰(zhàn)友在遼寧葫蘆島的山上巡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白色包裹，上前拆開一看：原來是一名嬰兒，在零下20多度的低溫中，孩子早已沒了氣息。他帶回孩子，向連長報告，并主動請纓安葬孩子，“每個生命都應該被有尊嚴地對待?！碧焐淹?，董子毅打著手電，扛著鐵鍬，獨自上了山。把嬰兒安葬好，他有點不甘心，“這孩子到人世走了一遭，總要留下點痕跡吧?！彼伊藟K石頭，刻上日期，立在孩子墳頭。

2017年3月27日，董子毅主持逝者送別儀式。

初到八寶山殯儀館的年輕人，需要到不同的工作崗位體驗。2010年1月12日，海地發(fā)生7.3級大地震，8名中國維和警察遇難。因為當?shù)貨]有防腐條件，烈士遺體運回國時已經(jīng)腐敗了。在化妝室，董子毅等同批進來的年輕人身穿防護服，為烈士穿衣。有人受不了，培訓還沒結(jié)束就離開了。

殯儀館講究老帶新，董子毅還記得，中午別人休息時，師傅劉濤就讓他在告別室里讀報。董子毅個頭高、形象好，小時候還學過聲樂，嗓音渾厚?！白x報一是練口語表達，二是適應告別室這一特定環(huán)境?！?/p>

2010年開始，越來越多逝者家屬向殯儀館建議：能不能在儀式上有個主持人，代替他們致悼詞。兩年后，八寶山殯儀館組織了一次殯儀主持大賽，有40多人報名，董子毅也是其中之一?！爱敃r，業(yè)界還沒有殯儀主持這個行當，只能自己摸索。”最終，大賽選出了10個人，成立了葬禮策劃組。

為了當好一名殯儀主持，董子毅還學習了書法、插花，“書法是為了寫挽聯(lián)，插花則是會場布置不可少的一項，只要有時間我就會練練?！?016年8月，在全國第二屆殯儀服務員職業(yè)技能競賽中，他獲得第二名，同年11月又在北京市第四屆職業(yè)技能大賽殯儀服務員競賽中拔得頭籌。

雖然已經(jīng)主持過上千次的告別儀式，董子毅依舊小心謹慎，帶家屬查看逝者妝容、靈車停放的位置……“每個細節(jié)都很重要，不能出錯，不留遺憾，畢竟只有一次?！?/p>

給她一個完美的葬禮

9點半，董子毅正了正領帶，走進紀念堂梅廳，10點有一位老人的告別儀式。內(nèi)廳，黃白菊花編織的花圈上，掛著親朋寄托哀思的挽聯(lián)，屏幕播放著老人的照片，從青蔥少年到最美不過夕陽紅，笑貌音容宛在；外廳，親人們早已眼圈泛紅，暗暗抽泣。

開場還有5分鐘，老人女兒遞給董子毅一份答謝詞，老人是因病去世的，得到了很多親友的幫助，她悲傷至極，希望他代讀。因為答謝詞是以女兒的口吻寫的，董子毅還要把一些稱呼改過來。

臨開場，董子毅詢問了親友關系，排好站位，“親屬站在右邊，同事朋友在左邊。”又交代了儀式的一些注意事項。

儀式開始，4名禮賓隊員推著逝者棺槨入場，“此時，我們共同相聚在八寶山殯儀館，共同送別……請全體肅立默哀。”眾人默哀。接著，董子毅介紹了老人生平，致謝親屬。親朋依次獻花，家屬答謝。

儀式結(jié)束了，逝者的女兒傷心地趴在父親身邊傷心地大哭起來，董子毅靜靜地站在一旁。女兒越哭越傷心，當棺槨被推出大廳的那一刻，她追趕著哭起來。董子毅叫了幾名情緒比較穩(wěn)定的親友，漸漸勸住了女兒。有的家屬情緒比較激烈，誰勸都沒用，曾有人哭著哭著就不省人事了，他就要幫著聯(lián)絡急救。

在他看來，送別儀式是為逝者舉辦的，更是為了生者?！坝H人離開后，很多人一開始是不愿相信的。告別儀式要達到三個目的：一是認清天人永隔的現(xiàn)實，二是把悲傷的情緒發(fā)泄出來，三是為了讓他更好的活下去。”

其實，剛做主持時，董子毅經(jīng)常會被逝者家屬的情緒所感染，傷心落淚?！澳菚r候，自己情緒也會起伏，甚至會影響生活。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調(diào)整，我才慢慢穩(wěn)定了?！?/p>

但很多時候，董子毅依舊有眼眶要濕的沖動。就在這場儀式的前一天，3月26日，他主持了一位警察的告別會，逝者40多歲，因公殉職。一切都進展順利，儀式快結(jié)束時，逝者的同事對他說：“小伙子，你不用管我們?！币宦犨@話，董子毅有點擔心。一會兒，進來三四十人，身穿著警察制服，一排排站好，敬禮，“兄弟，我們來送你了?！蹦且凰查g，董子毅非常感動，他當過兵，了解那種戰(zhàn)友情。

幾年前，有一個男人找到董子毅，希望給逝去的妻子辦一場告別會。幾句話過后，董子毅發(fā)現(xiàn)這人眼光渙散、思緒也很亂，就叫他到院子里邊走邊聊。原來，男人是一名軍人，結(jié)婚也沒有舉辦儀式，家里家外都是妻子在張羅，孩子還小，她就因病去世了。“我沒能給她一個完美的婚禮，但希望給她一個完美的葬禮?！辈邉澰岫Y時，男人提出，想在告別會上表達孩子對母親的思念。孩子太小，不能來告別會現(xiàn)場，董子毅建議錄一段孩子想念媽媽的視頻在告別會上播放。告別會前試播，董子毅看著看著就哭了，趕緊洗把臉，平復一下心情。

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那么如何從逝者生平中尋找閃光點，讓每一次告別策劃、每一份主持詞都具個性化色彩?！霸蹅儌鹘y(tǒng)的葬禮繁文縟節(jié)特別多，我們可不可以在傳統(tǒng)的、好的殯葬禮儀基礎上加入現(xiàn)代元素？不像從前掛滿花圈、全貼上挽聯(lián)，也可以有鮮花和紗幔？殯儀服務也能注重個性化，我們希望把這種理念帶入葬禮上。”這是董子毅現(xiàn)在最關注的問題，“最近，我們也在探索一些新的形式，比如骨灰鉆石、逝者手印模板?！?/p>

不讓自己的人生后悔

“人的出生是偶然的，死亡是必然的?！敝鞒至撕芏喔鎰e會后，董子毅對于生死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凹热蝗绱?，那就要過好生命這個過程，注重質(zhì)量?！鄙钪械乃麗劢∩怼垡魳?，還曾組建樂隊。他還喜歡收集逝者生平，“記得有位逝者是普通的農(nóng)民，他有5個孩子，其中3個是在科學領域有所建樹的專家，兩個是企業(yè)老總。他沒有多高成就，卻用言傳身教影響了下一代，他是一個成功的父親。每看一份生平，就覺得這個人的一生有那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我想，我要把握每一次機會，全力以赴，不讓自己的人生后悔?！?/p>

董子毅和妻子劉芮含是同行，她是八寶山革命公墓的一名墓地管理員。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兩人相互扶持。2016年，為了備考全國第二屆殯儀服務員職業(yè)技能競賽，他和妻子連吃了兩個月的外賣。每構思好一段主持詞，他迫不及待要念給她聽，“我想不出創(chuàng)新的環(huán)節(jié)，她就激發(fā)我：你會怎么給我辦葬禮？”那時，倆人的話題都圍繞著競賽，妻子偶爾也會和他起急。幾個月后，妻子理解他了，因為這對年輕夫婦雙雙參加了北京市第四屆職業(yè)技能大賽，并分別獲得殯儀服務員和墓地管理員的第一名。

出于對殯葬行業(yè)一些根深蒂固的看法，殯葬工作人員有很多不被理解的時候。曾有朋友開玩笑，說董子毅的工作是“燒死人”。后來，這位朋友的姥姥去世了，董子毅為老人辦了葬禮，朋友了解了殯葬工作，再也不拿他的職業(yè)開玩笑了。

董子毅也會看一些講述生命、死亡的電影，《活埋》《滾蛋吧!腫瘤君》……他覺得，人們對殯葬行業(yè)的誤解源于對死亡的畏懼，“從前說壽終正寢，屬于喜喪。現(xiàn)在，意外去世的情況越來越多，有的逝者非常年輕。另一方面，死亡教育是缺失的，這都讓人們很難正確看待死亡。我希望通過我們的服務，也通過逝者家屬，能讓人們對殯葬行業(yè)有正確的認識。”為了找到一句話描述自己的工作，他思索良久，“我們是靈魂的擺渡者、天堂的引路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