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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坑村舊事

      2017-04-25 23:19:27項中立
      當(dāng)代小說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五爺鞭子啞巴

      項中立

      關(guān)于我爹是不是我爺爺下的種這件事,只有我奶奶心里有數(shù),別人都是瞎猜。不過有人說我爹是啞巴的兒子,這話乍聽上去似乎有點邏輯,因為1939年夏天,啞巴到我家當(dāng)幫工時,我爺爺已經(jīng)被鬼子的狼狗咬傷了。傷口潰爛化膿,把整個坑村的蠅蟲都招到我們家來。那個夏天,我奶奶不得不像當(dāng)年在成家班戲臺上唱戲那樣,抖著一方綢巾,不停地驅(qū)趕糾纏不休的蠅蟲。我爺爺一直發(fā)高燒。他大概知道自己要死了,便在偶爾清醒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地囑咐我奶奶一些后事。有一天,他叫我奶奶把掛在門后面的一條皮鞭拿給他。我爺爺摩挲著用了20年的鞭子,臉上表情復(fù)雜。我奶奶想,他一定是想著他駕著他的馬車走南闖北的日子呢。得說一下,在我們坑村這一帶,主要出產(chǎn)高粱和玉米,每年收完大秋,坑村人就駕著馬車,載上高粱和玉米,去青龍或灤州對換麥子、小米、蕎麥、煤粉、木柴等諸多過日子的東西。車把式們一路向北,晝伏夜行,抄小路,避大路,躲炮樓,走上一趟,著實是件不容易的事。那時候,過了灤州就是山區(qū),常遇搶匪出沒。其實所謂搶匪也不是什么殺人越貨的大賊,都是些好吃懶做的山民,手頭緊了,合伙出來劫道,撈點外快。遇到這樣的搶匪,就要看車把式的鞭頭子硬不硬了,硬,能把搶匪鎮(zhèn)住,不硬,就得乖乖卸下三兩袋糧食?;蛘吒啵@得看搶匪的胃口大小。

      那時候,有馬車的人家不多,沒馬車的人家就得雇別人的馬車走。所以,在我們坑村一帶,車把式是受人敬待的,不光有腳錢,還有酒吃,逢年過節(jié)還有謝禮,通常是一只草雞,或者兩斤點心,有大方人家,想著來年還得麻煩車把式,就送半個豬頭,或者三兩斤豬油。

      每年到了冬子月,我爺爺就駕著我們家那輛馬車,跟三五個(有時十來個)車把式結(jié)伴同行,一起走青龍。在我們坑村一帶的車把式中,我爺爺?shù)谋揞^子算是最硬的,一鞭子下去,能把我們家那匹青鬃馬抽一個跟頭。我爺爺是所有車把式中惟一沒有被搶過的。不是搶匪們不搶他,是他那條鞭子叫他們近前不得。我們坑村一帶,至今流傳著我爺爺一條鞭子逼退搶匪的故事。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我聽她無數(shù)次地講過。我奶奶是唱過蓮花落的人,她的講述,總是比別人講得細(xì)膩,聲情并茂,讓我身臨其境。

      我奶奶說,那是我爺爺被鬼子狼狗咬傷前一年臘月十九夜里的事。十八十九是一夜的月亮,正好趕路。我爺爺他們天一擦黑就過了灤州,進入昌黎山區(qū)。一路上沒人說話,只有馬蹄踏響山路的聲音。越往北走山越深,路也逶迤 。好在馬是有記性的牲口,路走得熟了,也不用吆喝。我爺爺?shù)鸟R車總是打頭的那一輛。我們家那匹青鬃馬口兒輕,腿腳利索。我爺爺坐在車耳板上,懷里抱著他的鞭子。后面的車把式可以瞇一會兒眼,但我爺爺不能,他得瞪大眼睛,觀察前面的情況。他們在進入一片樹林之前,突然被十幾個人攔住了。那些人手里都握著鐮刀,扁擔(dān),或者糞叉。我爺爺一下就看出他們是附近山里臨時湊合的一股搶匪。我爺爺“騰”一下從車上站起身,握緊了手里的鞭子。這是一聲號令,后面的車把式也像我爺爺那樣,站在車上,握緊鞭子。我爺爺盯著搶匪,搶匪盯著我爺爺。我爺爺說,諸位好漢爺們,兵荒馬亂的,都不是好過的日子,這次我們車上拉的都是別人家的糧食,失多了沒法跟人交代,請諸位讓我們一條小路,容日后報答。不行!手里拿著鐮刀的那個人說,每輛車上卸下一半糧食再走!我爺爺原本想,倘若像往常一樣,每輛車卸下一袋半袋也就認(rèn)了,沒料到如此大的口氣。我爺爺犯了倔脾氣,拿鞭子指著那個人說,都是過苦日子,總得給人留條后路吧。那人也不多話,揮了下手里的鐮刀,一伙人闖了上來。他們大概懂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留下兩個人看住其余的車把式,剩下的人全部撲向我爺爺。我爺爺這一刻才明白這伙人是慣搶,搶出門道來了。我爺爺在剎那間落掉了身上的棉襖,手起鞭落,左右開弓。整個過程,居然沒有人說話,只有鞭梢劃過夜空時尖厲的呼哨,和落在人身上時沉悶的噗噗聲。幾個回合,他們居然近不了我爺爺?shù)鸟R車,而他們所有人身上的棉衣都被我爺爺?shù)谋拮铀旱昧懔懵渎洌藁ㄌ鬃勇淞艘坏?。那個拿鐮刀的人,棉帽子被我爺爺?shù)谋拮映殚_,頭頂抽了一條口子,血滴滴答答往外淌,淌了滿臉。后來我奶奶說,我爺爺手下還是留了情的,我爺爺曾經(jīng)一鞭子抽掉了勺子家棗紅馬的耳朵。那夜,假如我爺爺想要那伙人的耳朵或者鼻子,那伙人會全都成了丑鬼。后來,那伙人沒有再進攻我爺爺,但他們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就站在那里跟我爺爺對峙。我奶奶說,那伙人都是趁天黑臨時湊到一塊兒的,誰也認(rèn)不清誰,他們害怕天亮了互相認(rèn)清,那樣會很難為情,畢竟不是正經(jīng)土匪,正經(jīng)土匪是看不起車上那點糧食的。那夜,那伙人終于在天亮之前放棄了和我爺爺?shù)膶χ?,鉆進樹林,四散而去了。

      而我爺爺因此在我們坑村一帶,更加受人敬待,連勺子也對我爺爺敬待起來。因為我爺爺曾經(jīng)一鞭子抽掉了勺子家棗紅馬的耳朵,害得勺子不得不將棗紅馬殺掉,他一直對我爺爺很不服氣。我爺爺逼退搶匪那件事之后,勺子不得不讓自己對我爺爺敬待起來。后來,他和我爺爺成了看上去很要好的朋友,經(jīng)常一塊兒走青龍,還一塊兒在坑邊上對著盛開的荷花和水面上奔跑的水螞練“蜻蜓點水”。但我爺爺臨死之前,居然沒把他的鞭子傳給勺子,而是傳給了外鄉(xiāng)人啞巴,這是讓坑村人很費解的一件事。

      關(guān)于“蜻蜓點水”,我奶奶也講不太清楚。因為我爺爺和勺子做這件事的時候,總是做得很隱秘,這導(dǎo)致了我奶奶始終不能把這件事講述得像其他事情一樣精彩。

      據(jù)我奶奶講,我爺爺被鬼子狼狗咬傷的前一年,他在青龍的深山里,路遇了另外一幫車把式。那幫車把式來自山東濟州,我奶奶說是離水泊梁山很近的一個地方。我奶奶是唱戲出身,當(dāng)然知道水泊梁山是好漢聚義的地方,她私下把那幫車把式當(dāng)成了下山的梁山好漢也說不準(zhǔn)。當(dāng)時,我爺爺和他們結(jié)伴而行。他們一直在議論“蜻蜓點水”的話題。我爺爺之前也是聽說過“蜻蜓點水”的,知道那是一門俗稱“點穴”的絕技,只是從沒有見識過。走著,突然有兩個山東車把式打起賭來,一個瘦臉的車把式氣呼呼地跟另一個胖臉的山東大漢說,你一鞭子把我梢馬的腰子打掉,我才承認(rèn)你練成了“蜻蜓點水”,打不掉,你就是吹牛!胖臉的山東大漢說,我要是能打掉呢?瘦臉的說,殺了梢馬下酒。若是你打不掉呢?胖臉大漢說,我車上的糧食全都?xì)w你。說定了,胖臉的山東大漢揚起鞭子,鞭梢在空中優(yōu)雅地踅了個圈兒,然后直奔了梢馬耳根處。我爺爺看得清楚,那匹梢馬驟然顫了一下身子,嘶鳴一聲,奮蹄而去。那瘦臉的車把式便笑了,說,我看你這“蜻蜓點水”是給馬提神的絕技呀。胖臉的大漢也不吭聲,只顧有滋有味地吃著旱煙。走了大概五六里路,到了他們經(jīng)常落腳的一家車店。說來奇怪,剛剛在店前停了車,那匹梢馬突然倒地,任瘦臉車把式怎樣鞭打,梢馬仍是一動不動。胖臉的大漢說,梢馬廢了,認(rèn)輸吧。隨后有人從店家借來一把刀,將梢馬殺了看,果然是掉了一邊的腰子。山東人到底是豪氣,痛快地將馬肉交店家煮了,又搬下車上的酒壇,開懷暢飲。我爺爺也被邀請過來入伙兒。我爺爺知道山東車把式好酒,車上寧可少裝幾袋糧,也要裝上兩壇烈酒。

      我爺爺怕醉了耽誤趕路,喝過一碗就歇了。傍亮?xí)r起來喂馬,看見胖臉的山東大漢獨自在院里練鞭子。院里有一棵雪梅樹,雪梅花開得剛好熱鬧。山東大漢的鞭梢一片一片地剝著花瓣,樹底下一片銀白。我爺爺說,師傅練的可是“蜻蜓點水”嗎?大漢說,雕蟲小技而已,不值一提。我爺爺是個有心的人,暗暗記住了他的鞭法。后來,我爺爺一直隱秘地練習(xí)“蜻蜓點水”,我們坑村沒有雪梅樹,但我們坑村的水坑里有盛開的荷花和奔跑的水螞。我爺爺堅持在夜里練習(xí),但他一直沒有練成“蜻蜓點水”,直到死仍是一知半解。

      我爺爺死的時候,坑村一帶所有的車把式都來憑吊他。他的葬禮非常隆重。八路被服廠贈了一套新被褥,因為我爺爺活著時,經(jīng)常駕著他的馬車,幫八路被服廠運送被服;我們坑村的大財主仁五爺親自拎著燈籠,給我爺爺照亮西去的路,因為我爺爺活著時,每年都把仁五爺家的糧食運到青龍,換回麥子,小米,蕎麥,煤粉和木柴;啞巴駕著我爺爺撇下的馬車,把我爺爺?shù)墓讟±娇舆吢窳耍驗槲覡敔敯阉谋拮咏唤o了啞巴。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車把式來講,他把鞭子交給誰,就等于把身后許多事托付給了誰。

      坑邊水土滋潤,是我們坑村最好的墓地。

      我奶奶說,我爺爺臨死前把他的鞭子交給啞巴而沒有交給勺子,是他一直對勺子心存芥蒂,因為勺子一直喜歡著我奶奶,這讓我爺爺心里很不舒服。雖然有一陣我爺爺和勺子一塊兒在坑邊練習(xí)“蜻蜓點水”,那是面子上的事,暗地里的不和依然存在。

      其實后來,我聽坑村人講過我奶奶和我爺爺,還有勺子之間的事情。我奶奶跟我爺爺過日子之前,是成家班的名角。我奶奶會唱很多落子戲,《杜十娘》《楊乃武與小白菜》《點秋香》《十八相送》《碧玉簪》,還有很多我說不出名目的戲。我小時候,常常聽見奶奶冷不丁地唱出幾句來。在我的印象里,她喜歡坐在老院里那棵酸梨樹底下,陽光從寬大的樹葉間漏到她臉上,讓她干癟的臉頰看上去充滿了倦意。她總是長時間地仰著頭往樹上看。我始終猜不出她在看什么。她看著看著,突然就唱出一句來。她經(jīng)常唱的一句是“梁兄花轎早來抬”。我知道這是《十八相送》里的戲詞。我奶奶好像很喜歡這出戲,她在咽氣之前還叫了一聲“梁兄”。叫得很模糊,當(dāng)時怕是誰都沒有聽明白,事后反復(fù)判斷,才敢肯定是“梁兄”這兩個字。我想,在我奶奶心里,肯定是有一個真實的“梁兄”,讓她用一生的時間去思念。但我不敢肯定這個梁兄究竟是誰。有一段日子,我熱衷于搜集我奶奶一生中經(jīng)歷的瑣事。我跟很多坑村老年人打聽過,包括后來幫我奶奶養(yǎng)大了我爹的勺子。勺子說,我奶奶懷著我爹的時候特別想吃酸梨。那時候,我們家院里的酸梨樹正年青,結(jié)了滿枝的酸梨。那些酸梨藏在葉子底下,顏色一天天變暗。酸梨的顏色暗了,就預(yù)示著這枚酸梨成熟了。勺子經(jīng)??匆娢夷棠陶驹跇涞紫?,指著樹上的某一枚暗了顏色的梨子,嚷著那個,我要那個。啞巴就準(zhǔn)確地把那個被她指定的梨子摘下。啞巴摘梨子的方法很別致,不是爬樹或者用長竿捅掉,而是用手里的鞭子去抽。我奶奶指到哪個,啞巴的鞭梢就準(zhǔn)確地抽到那個梨子的蒂根處,幾乎聽不見什么聲響,梨子就順從地跌到樹下來。勺子只是站在遠(yuǎn)處看,心里有些嫉妒啞巴。但勺子沒有啞巴手上的功夫,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把摘梨子的游戲做得興高采烈。我由此想到晚年的我奶奶,她喜歡站在枯敗的酸梨樹下向上張望,一定是懷念著當(dāng)時的情景。那么,她心目中真實的“梁兄”可能會是啞巴。我只是這樣猜測,我不敢說我的猜測有多少道理。

      我奶奶唱戲的成家班,跟戲圣成兆才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但或許是沾了這個“成”字的光,找我奶奶她們戲班唱戲的人蠻不少。我奶奶她們的戲臺子常常在鄰村操辦紅白喜事的人家搭起來,我爺爺是每場都不落的。他騎著他的青鬃馬,揚著鞭子,天一擦黑,便迫不及待地從我們坑村奔馳出去。勺子說,事實上我爺爺不是去看戲,他是去看唱戲的我奶奶。而勺子自己也是每場不落的。后來,在我成功搜集了我奶奶不少瑣事之后,恍然悟到勺子也不是單純?nèi)タ磻虻?,他像我爺爺一樣喜歡唱戲的我奶奶。他的棗紅馬奔馳出我們坑村的時候,他的心情和我爺爺一樣急不可待。但是,當(dāng)他們各自騎著馬站在戲臺下面時,總是麻煩不斷。勺子的棗紅馬是一匹母馬,我爺爺?shù)那嘧遵R是一匹公馬,它們總是能突破來自馭手的阻力而興奮地糾纏到一起。這讓我爺爺非常惱火,一怒之下,手起鞭落,棗紅馬的一只耳朵血淋淋地飛上了戲臺。臺上的人都嚇蒙了,只有我奶奶微笑著看著氣猶未平的我爺爺。她喜歡我爺爺?shù)膹姾?。后來,她離開成家班嫁到我們坑村,成了我奶奶。

      掉了一只耳朵的棗紅馬丑陋不堪,勺子不得不將它殺掉了。我爺爺明白,勺子表面上不說什么,心里是有些記恨的。這也是我爺爺把他的鞭子交給啞巴而不交給勺子的原因之一。

      我奶奶嫁到坑村不久,我爺爺就被鬼子的狼狗咬傷了。我奶奶一生都覺得我爺爺被狼狗咬傷,并因此喪命是她的過失。她一生都在為那次過失懺悔,她認(rèn)為倘若她不是在看戲的時候突然失蹤,我爺爺就用不著滿世界去尋她,也就不會碰到鬼子的巡邏隊。所以,我爺爺死后,她堅持著一生都沒改嫁。那時候,她才26歲,又是兵荒馬亂的年代,我能夠想象出她一個女人撐著一個家有多么不容易。所以,我很能理解她在艱難的歲月中靠近朝夕相處的啞巴。對于我們坑村人猜測我爹是啞巴兒子這件事,我不但從未覺得反感,甚至一定程度上有點認(rèn)同。有那么一陣子,我非常希望了解有關(guān)啞巴的一些事情。但我奶奶樂意為我講述的,只是她第一次看見啞巴的情形。我想,那個情形可能是她一生的記憶中最為深刻的一幕,因此,她晚年坐在衰敗的酸梨樹下講起那情形時,依然能夠講得非常清晰——

      那是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我奶奶抖著一方紅色綢巾,為我爺爺驅(qū)趕著傷口上的蠅蟲。傷口溢著膿水,看上去像一枚踩爛了的酸梨。那一刻,我爺爺剛好清醒著。他叫我奶奶幫他擦下傷口。我奶奶就把綢巾用熱水燙過,小心翼翼地?fù)徇^他的傷口。我爺爺,一個多么強悍的人啊,他居然不能平靜地忍受我奶奶的綢巾撫過傷口時,給他留下的痛苦。我奶奶每擦一下,我爺爺就痛苦地慘叫一聲,盡管我奶奶把手放得那么輕慢。我爺爺?shù)膽K叫,讓院里的青鬃馬暴跳不已,它不停地像我爺爺一樣嘶叫,小耳朵驚恐直立,四蹄亂踏,幾欲撞出圈著它的柵欄。仁五爺焦灼地倚在炕沿上,他頻繁地擦著額上不斷滲出的汗粒子。啞巴站在他旁邊,垂著手,面無表情,看上去是個非常木訥的人。仁五爺說,啞巴能夠聽見別人講話,只是自己不能說。仁五爺說他只是看中啞巴是個男人,能干點體力活兒,就把他介紹到我們家來幫工,不用付工錢,每天三頓粗飯即可。仁五爺又說,眼看就要秋收了,十幾畝莊稼需要有個男人去收拾,也讓啞巴有了吃飯的著落,這是一件不錯的事。我奶奶偶爾抬頭看啞巴一眼,正碰著啞巴的目光。我奶奶說,啞巴的目光里有一方紅艷的綢巾在抖動,像一尾火苗舔著他的睫毛。那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個頭比我爺爺要矮一點,背有點駝,這讓他看上去有種老態(tài)的瘦。大概我爺爺當(dāng)時有點懷疑啞巴的能力,就問他,你能駕馬車嗎?啞巴點了點頭。我爺爺就叫我奶奶把掛在門后面的鞭子遞給啞巴。當(dāng)時的仁五爺和我奶奶心里都為啞巴捏了一把汗,啞巴那么單薄的一個人,弄不好會被暴躁的青鬃馬亂蹄踩死。有那么一會兒,我奶奶心里居然有了一點對我爺爺?shù)穆裨?。但是我奶奶和仁五爺?shù)膿?dān)心很快就被啞巴出色的表演打消了。他讓所有的人不得不相信,他原本是個出色的車把式。

      關(guān)于啞巴降服青鬃馬的過程,很簡單,但我奶奶總是講述得非常精彩——啞巴拎著我爺爺那根鞭子走近柵欄。他剛剛打開柵欄門,青鬃馬便迎面撲過來。它終于找到了撞出柵欄的機會。它那么不管不顧地?fù)溥^來,根本沒把眼前這個單薄的男人放在眼里。也許在它看來,他就是一小塊石頭,或者一截窄淺的壕溝,它只需輕輕一躍就會過去。它壓根就沒想到,這個男人手里那條鞭子,那么優(yōu)雅地在它面前晃了一下,鞭梢不偏不倚落在它耳臺上,頓時覺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麻木的力量,瞬間吞噬了它四蹄上的力量。它先是不由自主地失了下前蹄,然后,它站住了,動彈不得,所有奔馳和掙扎的欲望剎那間云消煙滅……啞巴走了過來,輕輕地給它戴上籠頭,然后把它塞進車轅里……

      我爺爺把整個過程都收在了眼里。當(dāng)時,他是被我奶奶擁著坐到了窗前,從敞開的窗戶里目睹這個過程的。他莫名其妙地說了聲“蜻蜓點水”。他說得很輕,很模糊,但我奶奶聽見了。她不知道蜻蜓點水是什么意思,這跟啞巴有什么關(guān)系。她很快就把這句話忘了。幾天以后,當(dāng)我爺爺臨死前,執(zhí)意把他的鞭子交給啞巴的時候,我奶奶又無端地想起了那句話,盡管她仍然不知道“蜻蜓點水”到底是什么意思。

      目睹啞巴降服青鬃馬過程的還有勺子。我爺爺被鬼子狼狗咬傷之后,作為一塊兒走過青龍的車把式,勺子經(jīng)常來看望我爺爺。那天,他剛好走到我們家門口,看到了啞巴出色的表演。勺子和我爺爺一樣,立刻想到了“蜻蜓點水”。在我們坑村,知道蜻蜓點水的只有勺子和我爺爺。后來我爺爺死了,我們坑村知道“蜻蜓點水”的就只剩下勺子。所以,1939年冬天,鬼子突然包圍我們坑村那天,所有人,包括我奶奶,都以為啞巴是鬼子的探子,只有勺子覺得他不是,因此便有了后來被我們坑村人樂于傳頌的故事。而且,人們總是喜歡把這個故事說成是勺子和啞巴的一次心有靈犀的成功合作。

      我爺爺死后的那個秋天,啞巴駕著我們家的馬車,拉完了田里所有的莊稼。那個秋天,很多坑村人都見過我奶奶蒙了花頭巾,坐在馬車上,往返于田頭和打谷場之間,那情形,和坑村所有忙大秋的夫妻沒什么兩樣,只是那個啞巴,整日耷拉著臉,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連仁五爺也不知道,他當(dāng)初只是看見啞巴在村里閑逛,想到我爺爺被狼狗咬傷了,忙不了大秋,才把他帶到了我們家。打谷場就在坑沿上,啞巴卸了車,喜歡坐在坑沿上吃幾口旱煙。他吃得可能還不夠老練,總是嗆得咳嗽不止,眼淚和鼻涕淌滿一張窄窄的瘦臉,看上去有點滑稽。對面坑沿上的青磚瓦房是仁五爺家,八路的被服廠就藏在仁五爺家?guī)坷?。田莊的鬼子清剿過幾次,始終找不到被服廠的下落。他們找不到被服廠的原因是據(jù)點里有八路的探子,探子在鬼子出動之前,就把情報送到了坑村??哟迦藭皶r地把八路被服廠的縫紉機藏到水坑里??永锼疀]腰深,藏幾個縫紉機是很容易的事。鬼子走了,再把縫紉機撈上來,擦擦,繼續(xù)用。鬼子找不到縫紉機并不死心,經(jīng)常派他們自己的探子化裝成貨郎或者走親戚的人,來坑村偵察。不過我們坑村人嘴都嚴(yán)實,沒人把被服廠的事說出來。在我們坑村,曾有人懷疑啞巴是鬼子的探子,后來,連仁五爺也懷疑啞巴的蔫頭蔫腦有點可疑,但看上去我奶奶并不討厭啞巴。這讓想趕走啞巴的仁五爺有點為難。好在事前講過收完秋啞巴就離開坑村的話,仁五爺想,啞巴應(yīng)該是記得的。

      我奶奶是個很容易就忘掉憂傷和煩惱的人。我爺爺剛剛過了百日,她就迫不及待地蒙上了漂亮的花頭巾,大聲說笑。在打谷場上碾場的時候,她轟著拉石頭碌碡的青鬃馬,像當(dāng)年在戲臺上一樣,快樂地旋轉(zhuǎn),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張揚的笑聲。我爺爺死了以后,青鬃馬突然變得異常溫馴,兩只空洞的大眼忽閃忽閃,和我奶奶毫無憂傷的眼睛形成鮮明對比。我奶奶的舉動,讓她在很多坑村人眼里,成了放浪的女人。她和啞巴朝夕相處的那段日子,成了坑村人樂于欣賞的一臺戲。在這臺戲里面,還有另一個角色,那就是勺子。

      勺子也是喜歡我奶奶的。我奶奶還在成家班的時候,勺子和我爺爺一樣,騎上他的棗紅馬,跋涉十幾里甚至幾十里,去看我奶奶唱戲。他們總是騎在馬上看戲,顯得很出眾,只要我奶奶上臺,就可以一眼看見他們。開始我奶奶并不認(rèn)得他們,后來熟了,知道他們都是坑村有名的車把式。他們個頭都差不多,我爺爺是黑臉膛,粗壯強悍。勺子是白臉,走青龍路上的風(fēng)霜都打不黑的那種白,看上去有點文弱。開始,我奶奶并沒有想過要在他們倆中選一個做自己的男人,她只是想跟他們逗個樂子。因為她心里早就有了她的表哥。她的表哥最初也是在成家班學(xué)唱戲的。表哥家日子殷實,他爹不樂意他當(dāng)一輩子戲子,就花錢買通了灤州教育署的官員,送他去灤州讀了師范。我奶奶是個生性不喜歡孤單寂寞的人,表哥走了,她得找點樂子來抵消她自己的失落。有時候,我奶奶下了臺,會跳上他們的馬背,跟他們一起,在鄉(xiāng)下的田野里狂奔。這個時候,我奶奶是快樂的,她會暫時放下對表哥的思念……直到有一天,表哥從灤州回來,但他沒有聽他爹的話去田莊做一個小學(xué)教員,而是去田莊據(jù)點,給鬼子當(dāng)了翻譯官。這讓我奶奶非常失望,在我爺爺一鞭子抽掉勺子棗紅馬的耳朵之后,她選擇了我爺爺,嫁到我們坑村。

      關(guān)于表哥,我奶奶一生很少說起他,或許是因為他到死都背著漢奸名聲的緣故吧。只是在晚年的時候,我奶奶才偶爾提及表哥,也是一表而過,從不舍得讓他占用自己太多的回憶和言語。不過我仍可以從她簡單的言語中得知,我奶奶和她表哥從小青梅竹馬,十幾歲一塊兒進成家班學(xué)戲。表哥去灤州求學(xué)之前,跟我奶奶私下定了終身。我奶奶壓根就沒有想到表哥從灤州回來會去據(jù)點給鬼子做事,用我奶奶的話說,去當(dāng)漢奸。我奶奶嫁到坑村之后,曾去據(jù)點找過表哥,她打算勸他離開據(jù)點,但她失敗了。1939年冬天,鬼子突然包圍坑村的時候,我奶奶最后一次見到了表哥。表哥拎著漂亮的小手槍,大聲指揮人們把從水里撈上來的縫紉機裝到我們家那輛馬車上,然后,把槍管抵住啞巴后腦勺,說,開路。

      當(dāng)時我奶奶絕望地望著表哥,眼里充滿了怒火。但是,當(dāng)?shù)弥砀绾蛦“投妓涝诹穗S后發(fā)生的縫紉機爭奪戰(zhàn)中時,我奶奶還是哭得呼天搶地。或許是過度哀傷,也或許是冰冷的坑水刺激了我爹,沒幾天,我爹就從我奶奶肚子里掉了出來。我爹顯然是不足月的,我奶奶說,他剛生出來的時候瘦小羸弱,像個磨光了苗子的笤帚疙瘩,但他卻倔強地活了下來。勺子說,這都是他勺子的功勞,倘若不是他勺子勇敢地接過了啞巴撇下的鞭子,像我爺爺那樣踏上了走青龍的路,我爹就不會活著長大,也不會有幾十年以后的我。

      盡管如此,許多坑村人仍然不愿相信我爹出自勺子,他們更愿意相信我爹是啞巴的兒子。因為我爺爺死了以后,年輕漂亮的我奶奶讓坑村許多男人夜里不能安然入夢,包括后來幫我奶奶養(yǎng)大了我爹的勺子。我奶奶家的院門,常常在半夜三更時分被人莫名其妙地敲響。月光下的墻頭上,也時常有人探著半個腦袋往院里窺視。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奶奶剛洗完澡,出來潑水的時候,被站在窗戶前的一個人嚇了一跳。薄薄的窗紙被那個人捅了一個小窟窿,他依然保持著向屋里偷窺的姿勢。我奶奶一下子認(rèn)出那個人是勺子。讓我奶奶搞不明白的是無論她問什么話,勺子一概嗚嚕著說不清楚。后來啞巴拎著鞭子從他屋里出來,站到距離勺子一丈開外的地方,抖一下腕子,鞭梢輕輕點在勺子身上的某個地方,勺子方才哦了一聲,緩過神來,倉惶逃走了。我奶奶是個機靈女人,她明白在剛才的安靜中發(fā)生了什么。我奶奶開心地笑了一晚上。笑夠了,我奶奶又想起了我爺爺活著時講過的會用鞭子點穴的山東車把式的故事。我奶奶問啞巴,你是不是山東人?啞巴點了點頭,我奶奶就又笑了。我奶奶說,都說山東大漢,山東大漢,你這樣單薄,也不像山東大漢啊。啞巴居然紅了臉。他拉住了我奶奶的手,在她手心里劃:我爹是山東大漢。他是個優(yōu)秀的車把式,兩年前被鬼子殺了。我殺了殺死我爹的鬼子,逃到坑村一帶。我奶奶想到了我爺爺?shù)乃?,她和啞巴一時間沉默無語。后來,啞巴啪啪地甩起了鞭子。響亮的鞭聲讓躲在院門外面的勺子惶恐不安。

      啞巴的鞭子顯然鎮(zhèn)住了勺子。勺子當(dāng)年也是跟隨我爺爺走過青龍的車把式,也曾見識過一鞭抽掉梢馬腰子的山東車把式,因此,勺子斷定啞巴身懷絕技。所以,有啞巴在的時候,勺子從不敢招惹我奶奶。雖然我奶奶內(nèi)心里并不討厭勺子,但她還是十分感謝啞巴。有啞巴在,我奶奶心里才踏實,才覺得她的夜平靜安詳,以至于當(dāng)啞巴幫完了秋,仁五爺打算打發(fā)他離開坑村的時候,我奶奶拋卻了一個女人的矜持,挽留下啞巴。這讓傾向“我爹是啞巴兒子”的許多坑村人,把這件事饒有興趣地講述了幾十年。而且,他們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熱衷于把我奶奶描述成那種放浪女人的形象。他們能夠從那天很好的日頭,一直講到我奶奶不知羞恥地解開自己的衣襟,讓仁五爺相信她真的已經(jīng)懷孕——事實上,那天根本沒有日頭,天陰得很沉,仿佛要下點什么。那時候已經(jīng)是秋末了,陰冷的北風(fēng)像只僵硬的手掌,一夜間抹光了院里酸梨樹的葉子,顏色淡黃的梨子裸露在枝頭,看上去呆板而丑陋。無精打采的青鬃馬偶爾舔起一片落在它蹄邊的樹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咀嚼,一邊撲嚕撲嚕地打著響鼻。經(jīng)過了我爺爺?shù)乃篮头敝氐那锸?,它愈加暴露出掩不住的蒼老。它的目光愈加空洞和茫然。我奶奶跟仁五爺說,讓啞巴留下吧。仁五爺為難地?fù)u著頭,他害怕啞巴真的是鬼子派來的探子,那樣,他就是引狼入室的人。我懷孕了。我奶奶又說。她慢慢地解開扣子,讓冷風(fēng)撩開衣襟,讓雪白的已經(jīng)隆起的肚子裸露在仁五爺眼前。這讓仁五爺?shù)哪抗獠坏貌换艁y地躲到樹上裸露的梨子那兒。有枚熟透的梨子被風(fēng)吹落,掉到地上,奏出沉悶的絕望的音響。我奶奶又說,兵荒馬亂的年月,我想身邊有個男人。我奶奶的眼里綻放了一朵淚花。仁五爺唉了一聲。就這樣,啞巴繼續(xù)留在了我們家。當(dāng)時,勺子也在場。目睹了我奶奶雪白的肚子,他突然很想知道,那里面的孩子,究竟是誰下的種。

      我奶奶懷孕的消息,一時間在我們坑村家喻戶曉。我爹的出處,就成了坑村人樂于議論的話題。勺子是傾向于我爹是啞巴兒子這個說法的,因為我爺爺死后,勺子親眼目睹了啞巴跟我奶奶朝夕相處的全部日子——他們每天坐在同一輛拉莊稼的馬車上,歡樂的樣子,跟坑村所有的夫妻沒一點兩樣。他們?yōu)榧Z食豐收喜形于色,也為偶爾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憂傷。他們同住一幢房子,雖然不同屋而眠,但勺子愿意相信,他們會在某一個寂寞的夜晚,心照不宣地湊到一起。秋天的晚上,啞巴在酸梨樹下,用蛇尾一樣的鞭梢,為女人摘熟透的梨子。啞巴的鞭法那么優(yōu)秀,每一鞭都不落空。不知為什么,勺子總是在啞巴揚起鞭子的時候想到那個身懷絕技的山東車把式。

      冬天到來之前,啞巴駕起馬車,拉走了玉米和高粱,換回了煤粉,木柴,小米和蕎麥。我奶奶坐在暖熱炕頭上,蠻有興致地比劃著一塊藍花碎布。她大概是想為肚子里的孩子提前準(zhǔn)備一件小衣服。她這時候的心情出奇的好,會突然哼上兩句蓮花落:

      夜半三更門半開

      等郎等到月兒歪……

      這調(diào)門總是讓勺子想起當(dāng)年戲臺上的我奶奶。但是他和我奶奶之間老是隔著別人,先是隔著我爺爺,我爺爺死了,又隔著啞巴。所以,如何能夠趕走啞巴,是勺子一直都在考慮的事情。

      勺子走進仁五爺家青磚瓦房那天,是1939年冬天,距離鬼子包圍坑村只隔著兩天。

      勺子跟仁五爺說,啞巴可能是鬼子的探子,你得趕走他。

      仁五爺顯得非常吃驚,但他必須問清楚原因,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倘若啞巴真是鬼子的探子,那不是趕走就了了的事,那得活埋。勺子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所以后來勺子就有點支吾,請示仁五爺允許他再觀察啞巴兩天。后來我奶奶知道了這件事,啪啪兩個嘴巴,不由分說地落到勺子腮幫上。你知不知道這是要人命的事?我沒想那么多。勺子說。勺子這樣說著的時候,心里還是希望啞巴原本就是個探子。

      兩天以后,鬼子突然包圍了坑村。好在八路被服廠事先得到情報,把所有縫紉機像從前一樣藏到了水坑里。

      我們坑村之所以叫坑村,是因為村南面那個大水坑從來都不曾干涸過。至于它從不干涸的原因,我們坑村人說,是坑里住著一尊千年大龜,水多了它吸走,水少了又吐出來,讓坑水永遠(yuǎn)保持在齊腰深的狀態(tài)。合作社那年,我們坑村開發(fā)稻田,取坑水灌溉,圍坑沿裝了幾十臺抽水機,不分晝夜連續(xù)抽了一個多月,有人跳進坑里試水,仍是齊腰深。人們感嘆這坑是個寶坑,我奶奶說,是啊是寶坑,當(dāng)年八路被服廠的縫紉機藏在水坑里,鬼子三番五次搜查都不得手,最后那次,倘若不是啞巴暴露,鬼子仍然找不到……那天,啞巴可不是無意間暴露的,他是故意告訴鬼子,他找到縫紉機了……他是害怕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死在水坑里呀……那個啞巴……唉。于是,我奶奶嘆了口氣,她開始講述1939年冬天發(fā)生在我們坑村的那件事。其實,即使沒有我奶奶,我們坑村人也會口口相傳,讓后人永遠(yuǎn)記住1939年冬天的那一天。

      那天,從一開始就顯得與往日不同,先是幾只野狗在街上亂竄亂吠,接著又有一群烏鴉遮天蔽日地飛過坑村上空。仁五爺心里有點慌亂,他蹬著梯子上了青磚瓦房,騎在房脊上向村口望了一會兒。下房時梯子無端折了一根牚兒,仁五爺摔斷了腿……

      早飯剛過那會兒,村口響了一聲槍,跟著,幾匹快馬沖進村子,一隊鬼子和漢奸隨后也開了進來。所有坑村人都被趕到坑邊。四周圍滿了鬼子。鬼子端著槍,槍上裝了寒光閃亮的刺刀。仁五爺?shù)耐人嗔?,他被人用門板抬到了坑邊。躺在門板上的仁五爺心里暗暗沉了一下,猜想到這次與上次不同,鬼子大概已經(jīng)掌握了縫紉機藏在水坑里的情報。鬼子怎么得到的情報呢?仁五爺狐疑地看了一眼勺子。勺子撇撇嘴,看了一眼啞巴。啞巴站在我奶奶前面,他像往常那樣木著臉,目光空洞,里面什么也沒有。我奶奶躲在他身后。她不安地摸著她的肚子。她覺得我爹今天特別興奮,不斷地在她肚子里制造動亂。后來,我奶奶偷偷瞄了一眼周圍的鬼子。她一下就看見了表哥。表哥穿著和鬼子一樣的衣服,腰里挎著一把手槍。他站在一個胖鬼子旁邊,胖鬼子說一句,表哥翻譯一句:

      下水!

      統(tǒng)統(tǒng)下水!

      除了仁五爺,所有坑村人都被趕進水里。冬天啊,薄薄的冰碴一觸就碎了,人們在瞬間飽受了一種叫“割剮”的酷刑。鬼子在岸上不斷往水里開槍,逼迫水里的人們不停移動。越移動身上越冷,越疼。有人受不住,不管不顧要上岸。最前面那個人被鬼子的刺刀捅破了肚子,后面的人不得不又回到水里,繼續(xù)移動。其實,很多人都蹚到了縫紉機,他們只是心照不宣地不做聲。我奶奶也蹚到了。那時候,她肚子里的我爹遠(yuǎn)沒有剛才那么興奮了,他正慢慢地消停下來。我奶奶眼里掠過一抹哀傷。她看了一眼啞巴,繼續(xù)她的移動??伤苿拥迷絹碓铰?,越來越慢,直到倒在了啞巴懷里……

      鬼子仍在不停地往水里開槍??礃幼?,不撈出縫紉機,他們不會罷休。那群烏鴉又飛回來,在坑村上空遮天蔽日地盤旋。不斷有人倒在水里。啞巴抱著我奶奶,他看見她哀傷的眼睛一點點變得空洞。這時候的啞巴突然用盡力氣“啊”了一聲,同時,他把一臺縫紉機托出水面……

      后來,我奶奶說,那一刻,她看見所有坑村人都把憤怒的目光刺向了啞巴,她看見啞巴在剎那間衣衫襤褸,遍體鱗傷……

      所有的縫紉機都裝到了我們家那輛馬車上。這是啞巴自動攬下的差事。胖鬼子原本是要將這些縫紉機就地銷毀的,但我奶奶的表哥最終說服了他,先拉回田莊據(jù)點再銷毀不遲。有那么一會兒,我奶奶看見表哥的目光和啞巴的目光糾纏到一起,絞了幾個來回。然后,表哥用他那只漂亮的小手槍抵住啞巴后腦勺,咬著牙說,開路。

      啞巴的鞭子在空中優(yōu)雅地踅了一個圈兒,蛇尾一樣的鞭梢直奔青鬃馬耳根。青鬃馬驟然抖了一下身子,然后奮蹄而去。

      這一幕被勺子看在眼里。他覺得啞巴的鞭法和幾年前那個打掉了馬腰子的山東車把式的鞭法如出一轍。在所有坑村人咒罵啞巴是漢奸的時候,勺子覺得他不是。勺子跟仁五爺說,啞巴不是漢奸。我懂他的鞭法,叫“蜻蜓點水”。那匹青鬃馬一定會在半路上倒地不起。我們應(yīng)該盡快找到區(qū)小隊,去半路上奪回縫紉機。

      勺子一直覺得仁五爺是八路軍的人,只有仁五爺知道區(qū)小隊駐扎在什么地方。

      后來所有的事情都被勺子說中了。區(qū)小隊在去田莊據(jù)點的半路上盯住了癱瘓的馬車。但是,區(qū)小隊的幾條槍根本抵不住守車鬼子的火力。鬼子隱蔽在馬車后面,向區(qū)小隊射擊,區(qū)小隊一時間難以靠近。

      這時候,突然有一個鬼子向他們自己的人開了槍,啞巴也左右開弓,一陣亂鞭。區(qū)小隊這才逮住機會,一頓射擊,全殲了鬼子。只是啞巴在亂槍中喪命,那個幫助區(qū)小隊的鬼子也死了。那么多鬼子倒在一起,沒人知道哪個才是他。

      勺子把癱瘓的青鬃馬弄回坑村殺掉,果然看見它被打掉了一邊的腰子。

      鬼子包圍坑村那天之后不久,我爹出生了。我爹命大,雖然在我奶奶肚子里待了還不到7個月,但他還是活了下來。至于他究竟是誰的種這件事,我奶奶一直深藏不露。啞巴死后,勺子幫我奶奶養(yǎng)大了我爹。勺子不止一次地追問過這件事,我奶奶也只是笑而不答。我奶奶活了90多歲,無疾而終。她在壽終正寢之前半個時辰,突然辭退所有守護她的人,只留下了勺子。我奶奶微笑著望了他一會兒,說,勺子,有件事,我該告訴你了。我奶奶直到最后一刻都神志清醒,語言明白。她說勺子,你知道那個早亡人為什么會被鬼子狼狗咬傷嗎?勺子說你們不是去田莊看戲碰上了鬼子巡邏隊嗎?我奶奶說勺子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們是去看戲了不假,但我在戲沒唱完的時候失蹤了。早亡人滿世界找我才碰上了鬼子巡邏隊……我奶奶抬手撫了撫胸口,努力讓自己的氣息平緩下來,她說,勺子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嗎?我去了鬼子據(jù)點。我見到了我表哥,我求他離開據(jù)點,就是做一個車把式也比給鬼子干事當(dāng)漢奸強。表哥說我不是漢奸,你早晚會知道我不是漢奸。我相信表哥,我一直都相信他,他從沒有欺騙過我。那天,我跟表哥睡了一覺,就在鬼子的炮樓里,你說我膽大不膽大?那一次我就懷上了表哥的孩子。后來我跟那個早亡人,還有啞巴,一塊兒生活了那么久,我一次也沒跟他們睡過,勺子你信嗎?這么些年來,我一直相信表哥不是漢奸,他就是那個經(jīng)常從據(jù)點里送出情報的八路軍探子,他就是那個幫助區(qū)小隊奪回縫紉機的“鬼子”……可是啞巴死了,沒人證明表哥不是漢奸。沒人證明他不是漢奸那他就是漢奸……

      我奶奶說得不錯,沒人證明他不是漢奸那他就是漢奸。所以,我奶奶一生都不敢跟別人說明我爹究竟是誰的兒子。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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