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馮道生活的五代十國,絕對是亂世兇年,城頭變幻大王旗,皇帝更換,如割莊稼。當(dāng)君不能保國安民,其身價急劇貶值,誰當(dāng)皇帝,便不再那么重要。固守一家一姓,甚至為之殉葬,雖可稱氣節(jié),卻無補于世道。此刻,死易,生難。仁人志士紛紛一死了之,誰來做事,誰來在連天連年的烽火之中,保一方水土的平安?
馮道不是忠于君,而是忠于事,不是忠于一姓,而是忠于百姓。不論褒揚他的《舊五代史》(薛居正等著),還是貶斥他的《新五代史》(歐陽修著),皆不諱言他的善行。據(jù)歐陽修的史筆,馮道嘗居于軍中, “諸將有掠得人之美女者以遺道,道不能卻,置之別室,訪其主而還之”。
不是說忠于事,就能做事。做事需要頭腦、資本和手腕。馮道詭于言辭,善用權(quán)謀,敢于妥協(xié),不計名節(jié),這是最為后人詬病的一端??墒?,伴君如伴虎,與虎謀皮,沒有智慧,如何活命,不懂策略,如何成事。
馮道與遼太宗耶律德光打交道的故事,尤其值得一說。在一些批評者看來,這當(dāng)是馮道身上最嚴(yán)重的一塊污跡,永世不得洗刷。彼時夷夏之防,嚴(yán)如鈇鉞,馮道周旋于漢族政權(quán)之間,猶可恕,投效夷人,則不可活。《新五代史》寫到這一節(jié),濃墨重彩,歐陽修胸中的塊壘,終得發(fā)泄:“契丹滅晉,道又事契丹,朝耶律德光于京師。德光責(zé)道事晉無狀,道不能對。又問曰:‘何以來朝?對曰:‘無城無兵,安敢不來。德光誚之曰:‘爾是何等老子?對曰:‘無才無德癡頑老子。德光喜,以道為太傅?!薄鞍V頑老子”的典故,便出于此。
馮道與耶律德光的故事,卻不止于此。耶律德光嘗問馮道:“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馮道以俳語對曰:“此時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薄缎挛宕贰冯S后寫道:“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p>
你可以說,馮道在拍耶律德光的馬屁。只是,古今臣子與皇帝對話,大多類此,直言犯諫者終歸是少數(shù)。只要能規(guī)勸皇帝走上正道,怎么規(guī)勸,倒在其次。馮道與他所服侍的皇帝說話,一向是連拉帶哄,半吹半騙。李嗣源得來一個玉杯,拿給馮道看,馮道說,這是有形之寶,王者應(yīng)該有無形之寶。李嗣源便問他,什么是無形之寶呢?馮道答:“仁義者,帝王之寶也?!蹦憧?,這是多么高明的辯術(shù)。以仁義說帝王,活脫是孟子的口吻呢。
無論品行、能力,還是政績、善舉,馮道都是當(dāng)時第一流人物。僅僅因為他不夠忠君,便該被口誅筆伐,遺臭萬年嗎?發(fā)揚忠義、砥礪氣節(jié)的歐陽修,為了批評馮道,以五代小說為例:王凝為虢州司戶參軍,死在任上,其妻李氏,背起他的遺骸,還攜上一個孩子,趕回故鄉(xiāng),路過開封,欲投一家旅舍,老板懷疑她的身份,不允入內(nèi),“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長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jié),而此手為人執(zhí)邪?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此事上報到官府,“賜藥封瘡,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歐陽修嗚呼一嘆,怒斥“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的馮道之流,聞李氏之風(fēng),能不慚愧嗎?
忠于君、忠于夫、忠于名節(jié),到李氏這一步,已經(jīng)超出了人類的常情。城邦之外非神即獸,人情之外非奸即盜。要求自斷一臂的忠,要求引刀成一快的忠,不是發(fā)揚人性,而是摧殘人性;不是德行,而是罪行。以此批判馮道,用老話說,叫“以大義責(zé)人”,可嘆這大義背后,卻是一種極其殘忍酷虐的行事方式。
(摘自《中國經(jīng)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