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佩文
父親回來的時候,顯然飲了很多的酒。自從他解甲歸田,每天都會飲很多的酒。父親醉醺醺的時候,總會絮絮叨叨地重復(fù)他在那道隔著西域的邊關(guān)從軍時、在戰(zhàn)場上的故事,時而仰天大笑,時而徒手在房里舞起劍來;這種時候,阿炳兄長就會用一種深奧的目光,沉默地凝視著燭火下父親的影子。這樣的父兄讓阿炳既驚懼,又厭倦。
但是今天,父親一語未發(fā)。他只是走到房間的角落,找出一柄劍,把它重重地拍在阿炳的兄長手上,對阿炳和哥哥說:“向西走,做個戰(zhàn)士?!闭Z罷,父親如泰山轟然倒塌,臉上帶著醉臥沙場的酡紅。
父親死了,家徒四壁,故園荒蕪。兄長扛著父親的劍,牽匹瘦馬,帶著阿炳踏上西行從軍之路。
他們來到鎮(zhèn)上一間鐵匠鋪,兄長把劍交給鐵匠,讓他為馬打一副鐵馬掌。鐵匠望著那柄劍,說這樣的好鋼,太可惜了。兄長卻搖了搖頭:“我和阿炳都不會使劍。再往西,路上沙石磷磷,我們的馬要撐不住了。”阿炳抓著兄長說:“那我們可以向東,去山清水秀的地方?!薄⒈辉溉セ臎龅奈鞣剑膊辉笍能姶蛘?。
兄長還是堅持向西。于是阿炳看著那柄鋒芒如白月照雪的劍,化成了一汪無骨的夕陽。做過鐵馬掌,那劍熔成的鋼水還剩下一些,于是好心的鐵匠又為他們打了一把匕首。哥哥笑了笑,收下了。
他們風(fēng)塵仆仆,一路向西。老馬有了鐵馬掌,似乎強健了不少;他們行路安穩(wěn),便忘了西方曠野上危機四伏,也忘了那把匕首。
黃昏來得越來越晚,他們走得越來越久。這天傍晚,他們歇在荒原的巨石下,睡得很沉。但阿炳卻并未能久睡,他在夢里聽見一陣呼嘯而來的風(fēng)。阿炳睜開眼,猛然看見一匹狼朝他疾奔而來。但他的兄長更快,奮力一滾將阿炳撞向一旁,卻將自己送到狼的爪下。阿炳的脊背蹭在巨石上,銳利的疼痛令他立時清醒。他的兄長一邊肩臂已然破碎,另一只手勉力護著頸項,踢打掙扎?;艁y怖懼間,他低頭看見散落一地的行囊中,那把匕首閃過如白月照雪的寒芒。阿炳抄起匕首,朝狼的后頸猛刺下去——在此之前,他甚至沒有殺死過兄長獵來的兔子——他雙臂戰(zhàn)戰(zhàn),匕首“?!钡卦以诘孛娴氖[上。
阿炳癱軟在地,驀地聽聞一聲血肉崩裂的聲響,然后一切靜默下來。
狼的利爪嵌進了兄長的胸膛。
兄長的匕首嵌進了狼的咽喉。
阿炳嚎啕著撲過去,卻無論如何也堵不住兄長的口鼻與胸膛汩汩溢出的鮮血。兄長忽然笑了,像父親那樣笑了。那破碎臂膀上最后的力量,將他手上的匕首拍到阿炳手里。
“做個戰(zhàn)士?!?/p>
阿炳葬了兄長,牽著瘦馬,向西而去。殘霞擊破長空,像是一柄劍的骨骼;下面是邊關(guān)高懸的王旗。
阿炳知道,他的父親和兄長都沒有死,他們同他一起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