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的某個夜晚,武進(今江蘇常州)惲氏一族年事最高的祖母做了一個有趣的夢:一位老嫗手托一顆華光四射的明珠遞到了她手中。就在她要詢問緣由時,被守夜的丫鬟喚醒了,原來,府中公子的女兒誕生了,請她前去看孫女。老太太旋即想起了剛做的那個夢,于是為孫女起名為“珠”。
惲氏一族多才俊,惲珠的先祖惲南田(他的故事請參閱本刊2015年4期)就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畫家、常州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她的姑姑也是當時最有名氣的女畫家。惲珠自幼跟隨姑姑學習詩畫,深得家學淵源。
聰慧的惲珠不僅讀書詩畫不輸于族中的男孩子,針線女紅也是女孩子中的翹楚。等她父親做直隸肥鄉(xiāng)典史時,她的才名也隨之傳到了滿洲貴族的耳中。泰安知府完顏延璐的母親索綽羅氏曾看過惲珠的畫作,對這位漢族才女非常欣賞。
當時的索綽羅氏正在思量著為兒子擇妻下聘,便決定趁菊花盛放時一個賞花會,把親友及屬下待字閨中的女眷都請來考察一番。
在珠翠映鬢影、脂粉雜衣香的賞花會上,許多官宦小姐都圍著索綽羅氏大獻殷勤。只有一襲素衣的惲珠安靜地觀察著花朵的聚散、枝葉的紛披,時而沉思,時而淺笑,保持著自成一派的怡然。索綽羅氏細細觀察眾人,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待酒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索綽羅氏提議,大家分韻作詩以助雅興。為了防止有人提前作好詩來充數(shù),她特意避開了秋日最應景的菊花題材,以錦雞為題,請眾人作詩。很快,惲珠就呈上了一首佳作:“閑對清波照彩衣,遍身金錦世應稀。一朝脫卻樊籠去,好向朝陽學鳳飛?!痹妼懙贸练€(wěn)大氣,脫盡小兒女的積習,令索綽羅氏贊不絕口。
歡宴散后,索綽羅氏把宴席上一眾女子的表現(xiàn)和詩作盡數(shù)說給完顏延璐聽,母子一致選擇了惲珠。不久,他們便請官媒去惲家議婚。他們原本認為,以滿洲貴族身份去求娶一位沒有品階的漢族典史之女,對方一定會誠惶誠恐地應允下來,不料卻遭到了拒絕。
原來,惲珠除了滿腹詩書,自幼就虔誠于道教,她立志要像前朝才女一樣,讀書論道以終身,不做他人婦。
第一次議婚不順利沒有使完顏母子放棄,反倒令他們更加看重惲珠。為了表示誠意,他們又一次去議婚,還特意請了說客一起前往,然而結(jié)果依然不盡如人意。經(jīng)過一番思慮,完顏延璐決定親自去見惲珠,談一下自己對于讀書、婚姻的看法。于是,在索綽羅氏的精心安排下,兩人有了一次貌似偶遇的會面。眉目英挺、貴氣天成的完顏延璐讓見慣了惲氏族中溫潤儒雅男子的惲珠有了別樣的感覺,他縱橫捭闔的思想、咳唾成珠的談吐也打動了惲珠。終于,在索綽羅氏第三次前去議婚時,事情有了轉(zhuǎn)機,玉成了一雙璧人。
為了能和惲珠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婚后,完顏延璐也開始研習道學。閑暇時,兩人常常一起讀詩論道,他雄才偉略、胸有珠璣,她蕙質(zhì)蘭心、巧思玲瓏,每次談論下來,彼此都收獲不少。
出身于儒雅氏族的惲珠不僅詩書畫俱佳,打理家事也頗有心得,縫紉刺繡等女紅更是惲珠的強項,每逢新年時節(jié),她都會親自為婆婆和夫婿縫制衣衫。因為繪畫功力深厚,她設計出的花樣新穎別致,配色也素雅清新,比府中繡娘的手藝高明了許多,每次總能為婆婆和夫婿掙來一片艷羨。
娶妻惠且賢,既能管理好后宅,又能幫夫婿提點前庭瑣事,完顏延璐也就更能專注于朝廷之事,他的仕途也因此比較平順。
很快,他們的長子出生了,惲珠便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相夫教子上。她對兒子的教育非常嚴格,既是慈母又是嚴師。之后,她又相繼生下兩個兒子。在她的悉心栽培下,三個孩子都非常出色。
閑暇時,惲珠依然吟詩作畫不輟,希望將來能出一本詩集。不僅如此,有大智慧的她還希望能將天下才女的詩詞收集出版,讓廣大世人都能明白,女子的才華并不輸于男子。
時光緩緩流轉(zhuǎn),夫妻的感情卻歷久彌新。似惲珠這樣懷珠韞玉的女子,歲月沒有磨蝕她的光華,只會加持她的美好。他們的長子在19歲時便考取了進士,這無疑是一樁大喜事,但是惲珠依然很淡然地寫詩囑咐兒子,要他戒驕戒躁,立身修德。正是有這樣一位睿思大智的母親,這位年輕的進士才能有之后輝煌的人生。
可惜,人生聚散有時,生死無常,一場病痛讓完顏延璐英年早逝,惲珠也因傷心而病了很久。
回憶著和夫婿一起甜蜜的點點滴滴,惲珠慢慢走出了喪夫的心結(jié):她要好好地活著,替夫婿孝敬雙親、教育子女,只有這樣,才是對完顏延璐最深的愛。
之后,惲珠更加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她不僅自己食素,也要求家人齋心養(yǎng)性,平時除了祭祀和宴請賓客之外,不能無故殺生食葷。在她的言傳身教之下,一家人都崇尚簡樸的生活,三個兒子也都樂善好施,篤信道教。
惲珠的長子是她三個孩子中最出色的一個,無論是性情涵養(yǎng)還是學識書畫,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等長子做官之后,惲珠更是嚴格要求自己和兒子一心為民:兒子在廟堂為民謀福利,她則在民間濟孤恤寡,廣結(jié)善緣。
府中的秋叢又黃了幾回,惲珠的歲華也到了晚秋的時節(jié)。彼時,她的三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不再需要她過多操心??臻e下來的惲珠開始著手編選一部屬于清代閨閣女子的詩作合集,其間,她還出版了自己的詩集和一本醫(yī)書。
這些事情看似簡單,做起來卻相當不易。古人閨閣之詩雖多,但大多不外傳,為了收集這些詩作,惲珠的三個兒子和兒媳都參與其中,幫助她廣羅佳作,尤其是長子,因他在多地為官,更是將皖、豫、鄂、黔多省的佳作搜羅了過來。
收集到詩作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整理工作更是耗時耗力。為了編撰妥當,惲珠花費了數(shù)年時間。之后她還編撰了一本有史以來第一部女子自己編寫的女子史,以女性的視角細致入微地刻畫了那個時代屬于女子的生活。
綠蔭深處晚涼生,凡是走到極盛處,必將漸漸落幕。道光十三年(1833年),62歲的惲珠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一生淡泊無求,沒有在月老處求姻緣,卻找到了摯愛一生的伴侶;沒有求顯貴,卻被朝廷封為一品太夫人;沒有求過名留千古,卻著作豐富,不容人忽略。也許正是她凡事所求的不多、卻肯全心全意付出,所以她才有了這樣意外的收獲。
珠流璧轉(zhuǎn)無停歇,時光向來最清明,當年惲氏老祖母那個贈珠的夢不只是將一位奇女子賜予了惲家、完顏家,而是賜予了整個清代一件瑰寶。
編 輯/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