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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三家巷》

      2017-04-27 22:13歐陽燕星
      上海文學 2017年1期

      也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知名的文化人了,我的父親歐陽山,是一個寫作七十余年的資深作家,一個在“文革”前后被全國批判,被打倒了十五年之久的知識分子。同時,他也是最后一個以中共中央顧問委員這樣幾乎是黨內(nèi)最高政治地位謝幕的革命文學家。也許父親不知道,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有多敬重自己的父親。只是他太有名望了,以至于我很早就明白,無論我多么努力都不可能超越他。說真的,“歐陽山的兒子”,已經(jīng)幾乎是所有人對我唯一的介紹和認識。從我出生,直到現(xiàn)在。

      對父親最早的印象,可以回溯到1952年的夏天。依稀記得,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可是半夜就被很多大人們大聲說話的聲音吵醒。忽然我聽到父親在叫:“星星呢?星星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薄八X了?哪有這么早就睡覺的……”“我沒醉,不用扶我”……

      我突然覺得很害怕。我不但醒了,而且鉆進了自己的床底下。后來父親進來,他還是找到了我,把我抱起來,用他的胡子扎我的臉。我聞到他滿嘴的酒氣,又掙扎著重新鉆進了床底下。

      這就是我的父親,愛我,但是愛得很粗暴。

      從那一刻起,直到他永遠都不會說話了,時不時地,我就得聽他大聲咆哮。他還非常有道理,他說:沒脾氣怎么做男人?不喝酒的,那叫文人嗎?

      父親的體型性格還是保留了外省人的深深印記。他祖籍湖北,還是嬰孩時就被賣到了廣東。他骨頭很粗大,非常有力量。我小時候一直很調(diào)皮、貪玩,時常曠課。雨天放學去玩水、抓蝦,不是丟了雨傘,就是掉了一只鞋。父親發(fā)起脾氣來很兇。我的記憶里,他最后一次打我是初中一年級。挨打以后我會悄悄詛咒他,“讓你寫的書一本也賣不出去”。被打罵多了,我也有經(jīng)驗了,在他罵我的時候,我會鼓勵自己,明天這一切都會過去。

      父親從十七歲就發(fā)表文藝作品,是“左翼”的革命文學家。從上?!白舐?lián)”,即“左翼”作家聯(lián)盟,到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延安。他曾追隨魯迅,魯迅出殯的隊伍里他是殯儀舉幡的。在延安的時候,在中共中央政策研究院任文藝研究室主任,參與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許多調(diào)研工作,其間受到毛主席的多次約見和書信指導。之后,他寫下的長篇小說《高干大》,與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同是延安文壇上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

      父親其實是個多產(chǎn)的作家,寫作時間從1924年開始,一直跨越到2000年,年年有作品。僅以中長篇小說為例,1920年代寫出《玫瑰殘了》《桃君的情人》《你去吧》,1930年代寫出《竹尺和鐵錘》《單眼虎》《崩決》《鬼巢》《給予者》,1940年代寫出《戰(zhàn)果》《高干大》,1950年代寫出《前途似錦》《英雄三生》《紅花崗畔》,1960年代寫出《三家巷》《苦斗》,1970年代寫出《柳暗花明》,1980年代寫出《圣地》《萬年春》,1990年代垂暮之年,仍然寫下了一百一十五集的《廣語絲》。晚年的父親腰完全直不起來了,眼睛也蒙眬不清,無法辨認文字,只能依靠錄音來寫作。這一切,應該就是他七十多年牢牢釘在座椅上爬格子寫作的結(jié)果。

      父親一生基本上只寫小說,共出版長、中、短篇小說集超過五十部,寫下了一千萬字以上的文學作品。他自己說過,以數(shù)量而言,他寫的比巴金都多。父親曾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文學離不開政治,你想作品有影響力,就應該生活在政治中心??墒俏业母赣H,一路從政治中心走來,為何又愿意離開北京呢?我問過他,他說他想遠離政治漩渦,只想專心著作。我相信這是他的肺腑之言。新中國成立之初,政治運動不斷,外部又被敵對勢力包圍。血與火中產(chǎn)生的政權(quán),幾乎用了三十年才遠離了血腥。如果留在北京,即使不在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風暴中倒下,他也寫不出一部又一部的長篇小說。

      我父親是個革命者,這毋庸置疑。他推崇現(xiàn)實主義,嚴肅文學,忠實于生活。當然,也加上了毛澤東的“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思想。我承認,政治性強的文學作品,不可能長期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如果父親只寫人性,寫愛與死亡,我相信,以他的寫作技巧,作品絕對更加不朽。

      作為一個認真的文學作者,他大部分時間受批評批判。他雖長期擔任全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東省文化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主席、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但他不曾整人。我在整個青年時期非??鄲?,我不明白,為什么全國人民都很“左”的時候,包括“文革”和“文革”前,我的父親卻是“右派”(不是真正被劃為“右派”),而當全國人民都向錢看,“右”得連革命先烈們都幾乎要從人民英雄紀念碑里跳出來的時候,他卻成了“左”王。快將淡出人生了,我才醒悟:世界上原來有一種東西叫堅持。年輕時就有抱負,認定一種信仰,終生為之斗爭,無怨無悔,不曾有過一絲動搖,直至彌留之際,那是一種何等的問心無愧,那是一種真正的含笑九泉。即使并非一貫正確,像父親這樣堅持信仰、踏實苦作,我也只能是由衷地敬佩。我為我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自豪。

      小時候我們家一直住在廣州文德路69號,也就是省文聯(lián)和省作協(xié)的辦公所在地。那里有我很多童年美好的記憶,那里有寬闊的陽臺,還有寬闊的操場。當然了,人長大了之后再回去看小時候的地方,會覺得比印象中小了很多,那是因為小時候的世界不大,僅有的那些地方便顯得非常寬闊。也許是因為“三反五反”,也許是因為什么運動,父親決定離開辦公地點,也沒有接受省委分配的房子,而是住進了我母親在中山醫(yī)學院的宿舍。執(zhí)信南路竹絲村9號西二樓,一個五十來平方米的小套間。當然,住不下住家保姆了,換成了鐘點工。父母住了一個房間,我住了一個小房間。但在這里,我的父親,在那個小小的睡房兼書房里,寫下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一本書:《三家巷》,長篇小說《一代風流》的第一卷。

      歐陽燕星

      走出《三家巷》

      新中國的頭十五年,盡管外有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爭,內(nèi)有“土地改革”、“鎮(zhèn)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公私合營”、“反右”、“大躍進”、“四清運動”,但在統(tǒng)一的大陸國土上,沒有了內(nèi)戰(zhàn),人民得以休養(yǎng)生息,經(jīng)濟文化層面也算是欣欣向榮、成就非凡。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除了散文、詩歌等,長篇小說,這一文學中最具代表性的類別,亦表現(xiàn)出一派繁華。其中最著名的,當數(shù)《紅巖》《青春之歌》《三家巷》《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深受讀者歡迎的長篇小說。這里除了《紅巖》屬于傳記文學,并且得到官方的組織學習之外,最為流行的應該是《青春之歌》和《三家巷》,兩本書“文革”前的發(fā)行量均超過一百萬本。要知道,那可是一個經(jīng)濟拮據(jù)的年代,算上圖書館和私人借閱,還有報紙連載,一本書只有八九個讀者是很正常的事情??梢姡磺f的讀者群,著實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

      我父親四十二歲才生下我,印象中父親并沒有怎么帶我玩過,也許是因為忙吧,他從來不會和我討論太多的話題,也很少去問我想什么。但是對于我的成長,他也做了三件大事。第一,每次看粵劇或者電影,他一定帶我去。我們幾乎每個周日,都走路到執(zhí)信南路口的東山電影院看電影。后來他還帶我去省委五樓看內(nèi)部電影,像《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這些名著,都是在那兒觀賞的,記憶很深。馬師曾、紅線女、羅品超、郎筠玉、羅家寶,這些粵劇名角幾乎每上一部新戲,我都會坐在貴賓席上看。那個時代的孩子能如此頻繁接觸戲劇電影的還真不多,這使我從孩童時代視野就寬闊起來。

      第二件是文藝書籍的熏陶影響。大概是在十歲之前的一個暑假,父親搬來一大堆書讓我看。《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演義》《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薛仁貴征東》等等。也許我還小,他沒讓我看《紅樓夢》??催@些書的時候,我很多字都還不認識,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看。我當時覺得這些書好看極了,像《封神》和《隋唐》,里面的人物可以天靈蓋打開,涌出一朵朵祥云,祥云中能祭出各種兵器。還有隋唐第一好漢李元霸,對陣的時候,從對方馬上把人腰間一提,扔向半空,順手再接住兩腿,直接就把人一撕為二,誰見了不怕??催@些書籍讓我如癡如醉,比上街找小伙伴玩耍還過癮。

      說到第三件,父親還真是花了功夫。小學畢業(yè)前,他用了一個假期的時間,每一天親自教我讀漢語拼音和普通話?,F(xiàn)在的廣東人不會理解。當年的廣州外省人很少,除了軍區(qū)大院講東北話的東北人,鐵路局講湖南話的湖南人,其他一般沒多少外鄉(xiāng)人。連學校里的老師,都是用廣東話教課的。多虧有父親對我的這一段教育,給我打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我一輩子講起普通話來,幾乎不帶廣東口音,拼音打字,從來不會被卷舌還是不卷舌難倒。

      也許父親還為我做了第四件事,但是這個我不能確定。父親曾到我們廣州市第十六中學做過一次演講,也許這是他唯一一次到一個普通中學講授文學。父親把親筆題了字的《三家巷》送給我的班主任。父親連大學都沒去講過課,卻到了我們中學來,這應該也算父愛如山了吧。自此以后,我得到了學校的重點培養(yǎng)。

      五十年以后我才知曉,當時《三家巷》已經(jīng)在廣州家喻戶曉,我們同班同學很多都看過這本小說。其中班上就有些女同學,背地里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周炳,這是小說里男主人公的名字。不但如此,她們自己也紛紛對號入座,以小說里漂亮女孩的名字,如區(qū)桃、陳文婷、胡杏等,作為自己的外號,真?zhèn)€是小女孩自比書中人物半嬌半嗔。可惜當時的我,一心一意只想當個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接班人。

      是的,那時候的我,自豪無限信心滿滿,盡管略有羞澀,還是春風滿面。有一天,一個不認識的高年級男同學,突然在操場上拉住我問,你真的是歐陽山的兒子嗎,你真的是那位寫作《三家巷》的歐陽山的兒子嗎?臨了還喃喃自語,應該不可能吧。同樣的情況,在報紙剛開始辯論《三家巷》是“香花”還是“毒草”的時候,也曾發(fā)生過。兩個不認識的同學,走到我身邊,對我悄悄說:我支持《三家巷》,你父親好嘢。

      還很小的時候,我就以一頭自然卷發(fā)被很多人所熟知,不認識我的人也知道有個卷毛仔。剛進初二,我還未滿十五歲便入了共青團,擔任了整個年級的團支部書記。少年時期的我,幾乎成了公眾人物,一再得到關(guān)注。然而對于父親,我依舊是又怕又敬重的。

      1963年的初中二年級是喜憂參半的一年。第一學期我入團當了干部,但第二學期開始,廣東的文學界已經(jīng)在貌似爭辯的形式下,逐漸開始了對父親作品《三家巷》的批判。

      1964年5月,那邊廂我父親去陽江縣參加“四清運動”,這邊廂,廣州的報界文壇,對他作品的批判已經(jīng)悄然展開。好像又是共青團打的頭陣,以青年思想教育的名義,以辯論的形式,在報上發(fā)表批判文章?!度蚁铩肥恰跋慊ā边€是“毒草”?大概是這個題目吧。接著從《青年報》到各大報紙,說好的越來越少,再接著是批判者的地位越來越高,所有文人們都加入了批判者的行列,直至省委宣傳部的副部長亦發(fā)表實名文章,壓倒性批判一直持續(xù)到“文革”的到來。

      大“毒草”《三家巷》搞階級調(diào)和、愛情至上,以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毒害青少年。很快,這些結(jié)論就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再發(fā)展下去,有受害者訴說中毒之后曾為愛情自殺,《三家巷》便成了在用軟刀子殺人。總之,這是一部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代表作,成了無可辯駁的事實。

      我父親沒有檢討,也沒有發(fā)表過反駁。當然,反駁也未必能發(fā)表。在家里,他從沒有和我談過他的作品,他永遠不會改變他的高傲和自信。即便“文革”之后,他從來不像其他干部會對子女說,哦,你們受我牽連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表態(tài)。他從來只是說,我是我,你們是你們,你們應該有自己的表現(xiàn)。我影響不了你們??墒俏耶敃r只有十五歲,我最小的哥哥也比我大十歲,哥姐們早已離家而去。我獨自一人,沒有訴說和請教的對象,我渾然不知真?zhèn)危斦麄€社會壓迫而來,我不知道我父親是什么人、我該怎么辦。

      讓我?guī)Т蠹铱纯次夷X海里永世難忘的一幕。一天下午,教室里,某一節(jié)自習課,沒有老師,除了個別睡覺的,同學們都在做功課。黑板的邊上放著一個一人高的報紙夾,當年的報紙只有一張大紙,四個版面。面對同學們的兩個版面,其中一個版面全版登載了一整篇批判文章——《三家巷宣揚的是什么愛情觀?》標題的大字,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也能清楚看到。我們團支部的團員看得到,與我一起坐電車放學的好朋友看得到,喜歡我的那個女同學也看得到。我走到教室前,站在講壇上,手心冒汗卻裝作若無其事,對大家說:請大家把手里的書放一放,我占用大家一點時間,傳達一下共青團廣州市委的一個學習文件,題目是《革命青年應該關(guān)心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的階級斗爭》。文件的第一句就是,“最近,文學界開展了對長篇小說《三家巷》的爭論與批判……”

      沒錯,那個只有十六歲的團支部書記,按照學校團委的布置安排,站在了初二(1)班的教室前,面對全班同學,煞有介事地宣講著批判自己父親著作的文件。那就是我,歐陽山的兒子,歐陽燕星。我在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嗎?我只知道我無處可以躲避,心情何止是尷尬,提起什么罪惡的愛情觀,簡直讓人羞愧。但當我把一切都做完了,我甚至暗暗覺得自己勇敢。懵懂之中,我甚至覺得是黨教育了我,黨給了我溫暖和力量……

      也許,那時候我們還年輕,思想和身體天天在變化,前面永遠有無窮盡的新鮮感,我們只顧成長,顧不上憂愁,凡事很快便忘卻。更何況,學校仍然把我當紅人,我依然重任在肩。

      1964年對父親文章的批判,并沒有在我生活中掀起太大的波瀾。初中時期,那個幼稚的少年,只期盼這是父親偶然犯的錯。當年這叫什么?叫人民內(nèi)部矛盾。假如父親能改正,重新寫出讓黨和人民叫好的作品,那該多好!當時的我,雖感壓抑,卻仍充滿希望,只是我不知道,那已經(jīng)是一個分水嶺。

      記得剛進中學的時候,我還主動和父母討論過,將來我要干什么。我問父親,我可以當一個作家嗎?父親說很難。他告訴我,文學創(chuàng)作不但很辛苦,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體驗。世襲的藝術(shù)家和專業(yè)人士很多,但父子兩代都是作家的很少很少。他說,除了大仲馬和小仲馬,他也不知道還有誰。但是自從批判《三家巷》之后,我不過才十五歲,父子之間的討論和思想交鋒,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了。

      不知不覺,我和父親的思想距離逐漸拉開。也許他有自己的煩惱,也許他對我的愛是不想讓我加重思想的負擔。日常見面,政治根本不是我們的話題,甚至連我在學校的表現(xiàn)功課,也在話題之外。從那時候起的十五年里,我被一個問題深深困擾,在那個講階級、講出身、講成分的社會里,我完全找不到身份認同感。我不知道我的家庭出身究竟是什么。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是社會溫度在日漸一日地升高,文藝到“工農(nóng)兵”中去,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自我批判”。直到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抽屜中的一封“策反信”,我才發(fā)覺,不知不覺中,我的思想已經(jīng)與父親漸行漸遠。

      1966年5月,夏天快來了,我家對面流花湖里的青蛙叫聲更大了,就在這樣一個寧靜舒適的初夏之夜,我卻接觸到了父親的一個“秘密”,它讓一個政治上涉世未深的未成年人,一個常年只接受正面教育的年輕人感到震驚,那個不可抗拒的大洞在向我招手,我沒有力量擺脫它的召喚。

      父親的抽屜里有一樣東西吸引我,那便是《人民日報》編寫的內(nèi)參。內(nèi)部參考,是一種只供高級干部內(nèi)部閱讀的資訊資料,里邊有一般報紙雜志上看不到的信息,我在父母離家的晚上到了父親書房。拉開中間的大抽屜,卻發(fā)現(xiàn)一個白色的信封赫然不尋常地放在了中間。好奇心誘使我打開并偷看了這封來信,一種莫明的恐懼和疑惑從此壓住了我的心頭。

      信是父親的一個讀者寫的,他說自己是一位國家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的兒子,他深愛著父親的作品,對父親也萬分崇敬。但他寫此信的目的并非談論文藝,而是要告密。他說,他從另一些高干子弟手中得到一份整肅名單,其中包含全國一百多位高級干部、高級軍官、高級知識分子,全都是一些知名人士,他們是黨中央準備整肅清除的人,其中就有我父親。他請我父親小心準備,好自為之。

      偷偷地知道了有這么一件事,不敢和父母,不敢與任何人交談討論。我在心里暗暗禱告,只希望這是無中生有,或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策反伎倆。也許是深信黨中央吧,也許只是出于自己內(nèi)心的希望吧,我越想越覺得這應該是一封反動信件。我唯有暗暗觀察,可是我發(fā)現(xiàn)那封信一直在父親抽屜里,并沒上交。于是,我陷入更深的疑慮中,以至于懷疑父親對黨的忠誠。這種疑慮和恐懼,后來直接增加了“文革”中我給父親寫大字報的動機。

      當然了,對比之后的揪斗游街、關(guān)押抄家,甚至人頭落地、血染河山,這小小的一封告密信,也的確只是小事一樁。不過,我也很難表達一個無知少年在文化浩劫運動之前見到這樣一封信所受到的心理沖擊。

      文化大革命到來的時候,再也沒人提什么人民內(nèi)部矛盾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講的已經(jīng)是“血統(tǒng)論”。

      “破四舊”,抄家,很快就輪到了自己。一天,有人叫我到學校門口傳達室去接電話。電話里是一個女生的聲音,你是歐陽燕星嗎?我們是廣雅中學的革命群眾,我們今天抄了你父親的家,我們現(xiàn)在就在你家里,你有什么個人物品,現(xiàn)在可以回來拿走。

      我早知會有這么一天,卻依然驚魂未定,于是找到一個出身好的同班同學,和他商量。他說我應該回去,就陪著我回去了。

      兩個人騎著車到了德坭路,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家,那幢三層樓的小洋房,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無所畏懼的“紅衛(wèi)兵”,干起事來絕對是登峰造極。三層的小樓,全都掛滿了巨幅的白底黑字大標語,內(nèi)容自然是“打倒”之類。小樓的四面都掛滿了,從樓頂一直拖到地面,幾乎覆蓋了整棟小樓,真不知道三樓和樓下的窗戶黑成什么樣。從遠處看小樓像頂白色的帽子,或者,又因公園和菜市場的空曠,路邊的小樓更像掛滿祭文的山墳。我的心情復雜,很不情愿地接近這個地方,只覺得一派茫然。

      進到屋子里,滿地散落的東西令我吃驚,仿佛是戰(zhàn)爭,又似是地震,所有的柜子、桌子都撬開翻倒,衣服、被子、書本、文件隨處亂丟,我母親在角落里站著,應該是被押回來開門和當見證人的。母親含著淚水看著我,走過來拉我的手,仿佛是求救。面對滿屋的其他同齡人,那些得意洋洋的革命者,我甩開了母親的手,選擇了與家庭劃清界線的姿態(tài)。我挑了幾套衣服,拿上《毛澤東選集》,毅然走出了家門。

      我走下來之后,陪同來的同學還沒下來。我站著等他時,最早給我打電話的女生卻追了下來。她自我介紹說她父親是在任的省委宣傳部長,她還略微稱贊了我的表現(xiàn)。我不知所謂,嘴里卻說,家里還有黨內(nèi)文件,希望他們妥善處理。當時的我,言不由衷,想要表現(xiàn)出堅強一點兒的樣子,心里希望的卻是盡快離開那個地方。我的那位同學終于下來了,手里捧著一個沉甸甸的小箱子。原來這個無線電發(fā)燒友,在我家凌亂的現(xiàn)場,到處尋找鐵錘、鉗子之類,他之所以鼓動我回去,目的正是發(fā)一筆小財。

      我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沒有再回頭看那小樓一眼。從此之后,從我離開廣州去海南,甚至當完知青回到廣州,我沒有再踏進過德坭路,有事我也會繞過它走。直至那條路改了名,直至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了這幢小樓,廣州也沒有了德坭路。我印象中的那個房子,那個曾經(jīng)的我的家,記憶中永遠像一座遠處的空曠荒野里壓滿祭文的山墳。

      與批斗會同生,但比批斗會更早出現(xiàn)的是大字報。父母單位的大字報欄,自然是我很想涉足的地方,我必須去觀察局勢,探聽父母的罪名,以確定自己的立場。父親的單位我平常也很少去,有一次想去看看,等到了門口,隔著馬路看到大門里父親正在掃地,我又掩面離去了。很快地,我已經(jīng)知道一切全無希望,并且父親的罪名已經(jīng)在黨的報紙上登載,成為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p>

      在北京大學讀書的哥哥,思想和北大學子一樣,歷來激進得很,他經(jīng)常和父親爭論什么“大躍進”“人民公社”之類的問題。有一天,我接到他寫來的一封信,附有一張大字報稿,揭發(fā)父親思想問題,讓我抄好貼到父親機關(guān)去,我也照做了。但是我還加進去了一段,把夏夜里偷看到的“策反信”的內(nèi)容也加進去了,說父親沒有舉報敵特來信。

      那時候我不懂,人永遠不要指望真的能夠背叛親人。不管你怎么做,你永遠不可能和家庭劃清界線,別人永遠不會把你的血緣關(guān)系忘掉。聰明的辦法,就是不管對錯,都堅決和自己的親人站在一邊?!拔母铩焙螅液透赣H談起過這封信,原來,父親早已報告了組織,只是適逢亂世,組織上也不便追查,信就一直保存在父親處?,F(xiàn)在,你問我后不后悔背叛過父親,我當然后悔。不過,可后悔的事太多了。青春無悔是騙人的話,多數(shù)人的青春,都是用后悔才換來成熟:后悔不好好學習專業(yè)知識,后悔熱衷短命的政治,后悔天真相信他人……也曾埋怨父母為何不把復雜骯臟的社會現(xiàn)實,哪怕是早一點點告訴我個一二,可是我知道,生長在這樣的一個文人家庭,一個黨的宣傳喉舌家庭,我能怎樣?父母又能怎樣?

      比我年長十歲以上的哥哥姐姐們都在北方生活,父母又都在單位里被關(guān)進了“牛欄”,家中只剩我孤零零一人。我感到絕望,看著眼前只有黑路一條,耳邊只剩下一個聲音:改過自新,背叛家庭。這時候,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革命組織的一個頭目來找我了。他是華南文學藝術(shù)學院的學生,是我父親的學生,他跟我說,我能寫大字報揭發(fā)父親很好,現(xiàn)在準備在中山紀念堂開一個文藝界批斗歐陽山的千人大會,他們邀請我去參加并且準備上臺發(fā)言。

      貼了哥哥委托我寫的大字報,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其實我也不會作別的選擇,當時的我,是多么渴望黨和群眾給我機會,讓我“繼續(xù)革命”。如果在沉淪之中你發(fā)現(xiàn)了一根稻草,不,那絕對不是一根簡單的稻草,那是你以為的盡忠報國,那是你以為與潮流與人群的重新匯合,那是黨的召喚。周總理,彭湃,多少革命領(lǐng)袖不也是背叛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嗎?天知道我們受的是什么教育啊。

      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去的,恍恍惚惚之間,我已經(jīng)站在了中山紀念堂的后臺上。透過背景幕,我清楚看到外面,三層觀眾席上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外面的舞臺似乎很大,我父親脖子上掛著大黑牌、彎著腰站在臺前的角落里,顯得那么的瘦小。不斷傳來的發(fā)言還有父親的答辯,在我腦子里不過都是一些嗡嗡聲,我聽不太清楚,也沒留心聽。唯有那不時傳來的口號,聲音很響,使我震撼。但是,幾個主持人在后臺一旁爭議,似乎是時間安排不過來,一會兒說要我發(fā)言,一會兒又說取消,弄得我七上八下,不知是喜是憂。我突然害怕起來,心里暗暗希望時間不夠,把我的發(fā)言取消。沒想到,主持人在前面的麥克風上說,最后一個發(fā)言的,是某某的兒子歐陽燕星。

      我快步走到前臺,只看到半圓的觀眾席黑壓壓的,從地下到頂層,好似一個血盆大口張開在等我。我喘不過氣來,覺得,周圍一切突然變得很安靜,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那鴉雀無聲的一刻過得很慢很慢很慢。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么,我知道人們在等我。我忽然就舉起右拳,拚了命地喊了一聲:打倒歐陽山!排山倒海的口號聲呼應起來,之后,我字正腔圓地把我曾經(jīng)貼的大字報稿重新又讀了一遍……

      第二天的《羊城晚報》為這個批斗會發(fā)了消息稿,也提到我的名字,不過只有十六分之一的版面大。從此,沒有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到過這個批斗會,包括我的同學、朋友、親人。父親也從沒和我談過這事。我印象里,當時的斗爭會上,我們互相應該沒有對視過,他低著頭,我面向著觀眾席的血盆大口。真像是一場噩夢,仿佛現(xiàn)實中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

      運動的深入發(fā)展不光是超出了我的意料,它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向和方式發(fā)展。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wèi)兵”,轟動全國的“大串聯(lián)”,瘋狂的“一月革命”和奪權(quán),解放軍“支左”以后繼續(xù)分裂的派別斗爭,“文攻武衛(wèi)”,血腥武斗……我和所有的人都一樣糊里糊涂,但是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1968年初,絕大部分干部子弟的父親已經(jīng)倒臺。我意識到了自己以往的愚蠢和錯誤,開始為我們的父子關(guān)系作出調(diào)整。受母親的委托,我去探視父親。他那個時候被警備司令部監(jiān)護起來了。雖然運動的主要矛頭已經(jīng)不是針對這些人了,但是我依然沒有能夠見到父親。我被允許送進去了一條香煙,這就是全部。

      1968年11月,我自己辦理了戶口遷出,到海南島“上山下鄉(xiāng)”去了。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送行,父母仍然被關(guān)押。

      成為了兵團戰(zhàn)士以后,團政委在群眾大會上公開點我的名,說是歐陽山的兒子都來了海南島,你說有沒有階級斗爭?就在我莫名其妙的時候,團政委喊我的名字讓我站起來,說是我應該當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這一次,我沒有理睬他,我清楚地知道,海南島不再是中山紀念堂,我也只能自己教育自己了。

      1971年2月,一個較為寒冷的冬天,我第一次從海南島回大陸探親。我陪著母親,到廣東省英德的一個茶場看望父親。一家三口,準備一起過一個春節(jié)。我和母親從廣州坐火車到英德縣城。在縣城里,母親給我買了件差不多要三十塊錢的毛衣,也給父親買了一件。這在當時是很貴重而且是十分實用的禮物了。然后,我們坐上了長途客車,才輾轉(zhuǎn)到了父親所在的“五七干校”。

      雖說和父親已是多年未見,看得出來,父親對我們的到來非常高興,但談話也就是一般的問候、了解情況,顯得既陌生又不太自然。當然,在那樣的一種政治氣氛下,旁邊還坐著一個來監(jiān)聽的“熟人”,話也就只能是說那些。重要的是,彼此能見見面,甚至允許探視本身,就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給當事人極大的安慰。父親說,他雖已年過六十了,身體還好,給他的勞動任務也不是很重,能干點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感到是種鍛煉也很愉快。談話就是這樣家常,什么改造、感謝黨之類的政治性話題,誰都懶得提,而那位負有監(jiān)聽責任的干部還不時插嘴,說我父親身體好得很,晚上他們蓋厚棉被都嫌不夠,而我父親只蓋兩床毛氈,一點都不怕冷。

      在干校期間,我還曾經(jīng)遠遠地見到父親在勞動,挑著擔子有點搖晃地走在山坡上。我們在干校只住了兩個晚上,畢竟我們只是被斗對象家屬,干校掌權(quán)的人也不讓我們在一起吃個飯什么的,環(huán)境也實在讓人無法久待。

      再次見面是兩年以后了。1973年父親離開了被關(guān)被斗的環(huán)境,從干校調(diào)回了廣州,雖然沒有任何工作安排,也沒有被解放,但實際上已獲得了人身自由?;氐綇V州之后的父親,第一件事就是以身邊無子女為由,把我的戶口從海南調(diào)回了廣州。我依然與父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1979年父親正式被解放。他要把《一代風流》的長篇巨著續(xù)寫下去,可是眼睛已經(jīng)不能看清字了。省委批準了給他配備創(chuàng)作助手,這個助手不但要幫他整理錄音成文稿,還要給他念一些黨內(nèi)文件。剛好這個時候我的工作也并不稱心,在我的主動要求下,我被調(diào)入廣東作家協(xié)會,成為了他的創(chuàng)作助手,并且從生活起居上照顧他。

      除了隨我父親去外地開會和出差,我每天只是在家里上班,我知道這很舒服,但這不是我需要的生活。我更加知道,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只不過是替父親工作,單位和別人不會了解我,我也不會得到升遷。沒有人會留意和明白,我這樣做內(nèi)心卻是一種救贖,這個崗位我一共干了七年,我用七年的工作從內(nèi)心去填補曾經(jīng)給父親造成的傷害。也許我證明不了什么,也許連我父親都不知道,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時間到了千禧之年,千年蟲并沒有出來作怪。父親九十多歲的高齡,依然能在小花園里散步,能參加一些重大的會議,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沒有停止,依然通過口述在寫文章。我早已離開父親身邊的工作去從商了。商業(yè)工作無窮的新鮮感和挑戰(zhàn)非常適合我的性格。我女兒念中學以后,我也搬離了父親的家,但是在梅花村36號,依然保留著我的一個房間。偶爾我會去住一住,每次從外地回來,那里幾乎是我到廣州的第一站。十月的一天,我下了飛機就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告訴我父親住進醫(yī)院了。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是那么平常,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我沒有回梅花村就直接去了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在母親說的床位見不到父親,我打電話給父親的秘書,見了慌慌張張的秘書,才知道事情來得十分突然。原來父親已經(jīng)從急性胰腺炎,一下子就轉(zhuǎn)移到心腦衰竭。

      我在ICU病房父親的身邊守候了四十多個小時,握著他的手,聽他胡言亂語地講政治、文化和工作。突然,他像一個健康的年輕人那樣坐起來,再躺下去昏迷的時候,他講的已經(jīng)是日語、俄語和英語。我明白,他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回到青少年的學習階段。三個姐姐沒能從北方趕過來,我慶幸自己從飛機下來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我目送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把他從病床抱上了送往太平間的小車。父親應該沒有遺憾和痛苦,他徹底平靜了。抱他的時候,我分外地感覺到了他的柔軟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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