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純生
喊得出名姓的人
小時候可以喊出名姓的老人大多都已離世
這些黃土加身的人
活著時候 喜歡扎堆,閑聊怪事
但從不戳彼此的疤痕
村頭朝陽的土墻根下那盤石碾
作了他們的道場。收起伺弄的玉米或草藥
騰出左手掐指號脈,右手開處方
他們相信,只要打通經(jīng)絡
落魄的人就能療治多舛的命運
在家鄉(xiāng),這消逝了的人群
有時我分不清這一個,還是那一個
他們有著相似的膚色、容貌、氣息
細密的褶皺和寡淡的活命哲學
但從煙鍋的明滅以及羞于開口的家世
可以辨識他們不為人知的經(jīng)歷
走在麥田的荒丘間,落英繽紛
我猜想其中一個,肯定做了大戶人家的上門女婿
也有人轉世投胎
變成誰家孝順的子孫
一只蟬把另一只囚禁
乍明還暗的樹影里
一只蟬跟隨我穿過超市,穿過僵尸舞廣場
穿過精品屋女人魅惑的紅唇
在行人和車輛稀少的老街角
蟬鳴突然囚禁了我,它極具穿透力的嗓音
猶如釘子楔進腳背
這個烈日和雨水混血的孩子
柳樹枝頭搖落的一塊鐵,一眨不眨的小眼睛
閃著金屬的光
蟬殼漆黑發(fā)亮。發(fā)霉?jié)駸岬奶鞖?/p>
無名者的命運薄如蟬翼,蟬鳴砸在腳背的疼痛
時隱時現(xiàn)
蟬聲不絕,這把插進我皮肉的尖刀
像經(jīng)受了飆升的流火打磨
永不卷刃。我忍受著汗水和淚珠,忍受著異樣的眼神
夏天深陷伏中,我是一只摘除聲帶的蟬
用啞語
給活著的眾生指點迷津
失手的瓦刀
瓦刀砍削的聲音。壓低的日頭下
晃動著刺耳的反光
他的脊梁弓起如一座橋
低垂的頭,影子和上升的腳手架
構成結實的三足支撐
把一塊磚,一粒沙子接送到天上
他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
叫人想起趙州古橋
但他的瓦刀變化無常
或扯來風雨,或揮去月光
他有時直起腰,抬手抹去額角的汗
順便搭個晾棚
瞅一眼山那邊寥落的村莊
他知道,沙子和磚踩著后背
一天天挨近天上的大神——
日頭,月光和風雨的老巢
當那一天注定來臨,他會悄悄藏起瓦刀
像一個失手的賊
藏起從不離手的作案工具
月光帖
敏感于月亮與凡俗的關系
是因為我從蘇學士手里看到了貓膩
夏日陰晴不分,月亮時有圓缺
用自然屬性喻示人生悲歡過于牽強
風高月黑之夜呈兇險之兆
但確有人家洞房花燭,鸞鳳琴瑟
今夜又逢滿月,我穿過河道和林地
上行三十里旱路,只為近距離
端詳一張銀盤大臉
月亮呆在天上,一點都不高興
時常提及的落日和星星
大漠里焚沙自燃的孤煙
這些壓抑或讓人壓抑的發(fā)光體
亦不能躲過宿命的設定,各自遮掩
遠離一場是非的評判
我夜風一樣安靜下來,發(fā)現(xiàn)
好事者把太多比喻安在月亮身上
而一年堪比一年蒼白的心
裝不下這么多塵世憂喜
典雅豐腴的身材日漸消瘦,逼仄成
一根豆芽,挺不住自身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