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潘蓮枝
初見潘蓮枝,我有些目瞪口呆。她太美!她的美出現(xiàn)在這里就有了侵略的意味。
潘蓮枝初入此行,是我的第一個護工,我是潘蓮枝的第一個病人,我第一次做膝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她混跡在懨懨的病人里和面容平庸的護工里,顯得不太真實,恍惚以為演員來體驗生活。夜幕降臨,她披著薄風(fēng)衣為我端水端尿,朦朧的身影又像《聊齋》里那些從什么物件或什么動物變化而來的,她的美便又帶了些驚心的成分??傊矣X得她不是做這份工的料。
我們都屬于好相處的人,很快融洽起來,我說,潘蓮枝你好漂亮喲,她就馬上說你也很漂亮喲。她見我舉著鏡子感嘆這里那里沒長好,就稍稍尖起細嗓門:“哎喲,美中不足呀!”起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后來知道她是說我已經(jīng)長得不錯了還不知足。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誤導(dǎo),她說得理直氣壯,我只能哈哈一笑。潘蓮枝來自江西,她說她跟老公吵架后偷著跑出來做工。她說得輕描淡寫,我以為她會很快會破鏡重圓,倒不是想到魯迅關(guān)于娜拉出走那樣的問題,我更愿意想到門羅的《逃離》,社會的復(fù)雜人性的復(fù)雜,不只是金錢可以解決的。我們萍水相逢,也算得上患難之交,我跌倒了,她不也跌倒了嗎,我是身體的跌倒,她是在婚姻上跌倒?!暗弊钟伞笆А迸c“足”組成,所以跌倒也叫“失足”?!?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指人生路途上的失敗與挫折。跌下懸崖還是跌倒在地,或是破產(chǎn)從富到窮或是從領(lǐng)導(dǎo)地位到階下囚等等,不是體位改變就是地位改變,無論體位還是地位,都是從高到低。我和潘蓮枝就是在人生的低處相逢。
潘蓮枝是我打電話從護理站請來的,這家護理站名聲在外,護工都經(jīng)過嚴格的上崗培訓(xùn)和體檢。護理站工作人員親自將潘蓮枝送來,第二天又專程來了解情況,問我對潘蓮枝的工作滿意不?我說很滿意。護理站這樣鄭重其事,讓我覺得護工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本來也是么。
術(shù)后第一夜是很折騰人的,我被疼痛與說不出的難受折騰一晚上,潘蓮枝就被我折騰一晚上,她一會兒給我揉背,一會兒給我喝水,一會兒給我端尿,一夜沒合眼,始終和顏悅色,毫無怨言。給我洗腳時,她的纖纖玉指深入我所有的腳趾縫,一絲不茍。有潘蓮枝的細心護理,我恢復(fù)得很快。
潘蓮枝除了去買快餐和打IP電話(那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其余時間都陪伴在我身旁,不像后來的護工每天都要離開幾小時,那可真是二十四小時陪護。我做康復(fù)運動時,她就在旁邊認真地看著表數(shù)數(shù),讓我覺得現(xiàn)代社會服務(wù)業(yè)已達到能使鬼推磨的程度。潘蓮枝打IP電話是打給她的孩子,她有兩個孩子,大的女兒,正讀小學(xué),小的兒子,還在幼兒園。
我住的是兩人間病房,另一個床病人晚上總是偷溜回家住,于是病房里常常就我和潘蓮枝,我們就瘋起來,唱歌,大笑,惹得值班護士來警告。潘蓮枝很開心,說遇見我這個病人很幸運。應(yīng)該說,我們遇見對方都很幸運。就在我們的關(guān)系更融洽時,我得知“潘蓮枝”不是她的真名,她沒有告訴我她的真名,只說她姓徐。她出身貧寒,因為美貌嫁了有錢的人家,丈夫很愛她,卻疑神疑鬼,總懷疑她跟別的男人好,后來發(fā)展到拳腳相加。那天丈夫又發(fā)飆,潘蓮枝正在削水果,竟用水果刀捅了他一刀。見血滴在地上,又見丈夫去廚房操刀,家人來攔阻,她乘機逃出來,做了假證件到護理站上班。后來潘蓮枝得知她那一刀無大礙,丈夫的傷口也已復(fù)原,且原諒了她,正在尋找她。她忽然害怕起來,她不想回去。知道這件事后,我再看潘蓮枝就不一樣了,我心里多了點什么,她的沖動和敢于動刀讓我心存芥蒂了。我多少有了些戒備,關(guān)系不像以前那樣隨便了。雖然我內(nèi)心為她開脫,說人都會狗急跳墻的,還說她可能正值月經(jīng)期,美國報道說美國女殺人犯大多在月經(jīng)期間,和激素分泌有關(guān)??晌乙廊徊荒苷f服自己。我恢復(fù)得很快,拆線后就能走著出院。她希望合同期到后還能繼續(xù)留在我家做工,工資可以減少,這本來也是我的愿望,我還沒好利索呢??墒俏也坏珱]有續(xù)用她,還提前讓她回去了。
再后來,我吃驚地聽說她賣身了,我的一位去醫(yī)院探訪過我的朋友說的,說是在牌桌上陪人打牌的那種,打贏了有錢賺,打輸了出賣肉體。我不相信,但朋友說得有鼻子有眼。我于是感嘆,卿本佳人,為何做娼?可再一想,做娼的,有幾個不漂亮?不禁又黯然起來。我再也沒有遇見像她這么漂亮這么好的護工了,那個時候我還沒接觸太多護工,還不知道,找一個好護工,比貧困山區(qū)老光棍找一個老婆還難。
亞惠與亞花
亞惠與亞花是我第二次膝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期間請的護工,一聽就是典型閩南鄉(xiāng)村女人的名字,她們是先后出現(xiàn)的,亞惠在先亞花在后。先說亞惠,這次請護工沒第一次那么幸運了,遇人不淑是內(nèi)因,外因是護理站的撤銷。護理站撤銷讓我很吃驚,工業(yè)產(chǎn)值持續(xù)提升,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而某些方面卻退步了,護工沒人監(jiān)管了,無組織無紀律了。也不能說他們無組織,這家全市最有名的醫(yī)院的護工大多來自附近鄉(xiāng)村,都是整村整村的,他們結(jié)成幫派爭搶地盤,全憑誰的拳頭硬。這些小團體形成不可小覷的力量。我先是托科骨科護士長幫忙找護工,護士長打了一通電話說找不到人,我很快想起原骨科一位護士調(diào)到眼科當護士長,跟我關(guān)系不錯,興許她有辦法,于是我給她電話,她果然一口應(yīng)承。剛才在骨科護士長身邊的一好事護士,路遇亞惠就告知她,說護士值班室那里有人需要護工,于是亞惠就趕來了,亞惠匆匆的樣子讓我誤以為是眼科護士長叫來的。
亞惠看去靈巧精干,長得也不丑,身上有股很強的主人翁氣場,我想也許是她豐富護理經(jīng)驗的外在體現(xiàn),反正我是一眼相中,喜出望外。心想,沒有護理站也不是不行的。正慶幸自己的順利,眼科護士長叫的那個護工也來了,一個看去有些呆傻的老女人,兩眼間距離特別寬,話都講不清楚,我心想不知道誰該護理誰呢。她和她老公一起來,她老公精明著,死活不依,說是從很遠的地方搭車趕來,若不雇用,就要我出車費、誤工費、違約費。當時我腦子蒙了,忘了我有選擇權(quán),正在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斜刺里殺出亞惠的兩個護工男友,他們的拔刀相助,讓對方受了忽然的打擊,氣勢大減,亞惠這邊人越積越多,可以說是一個團體的力量,相對那夫妻倆就是散兵游勇了。嚇得我還是掏錢息事寧人,也并沒有寧人,那對夫妻說我的錢連路費都不夠,幸虧一護士趕來干涉,說讓家屬做決定!雙方才散去。還是護士有震懾力。
我沒有看錯,亞惠果真是個資深護工,她用輪椅推著我做術(shù)前的例行檢查,穿梭往來于各科室輕車熟路,人脈也熟絡(luò),和導(dǎo)診叫號的聊著天,和心電圖室的清潔工打著招呼,什么心電圖呀、超聲波呀各項檢查就做下來了,我怎能不慶幸有亞惠這樣的護工呢?
術(shù)后第一夜像過鬼門關(guān),纏著繃帶的腿壓著冰袋,依然不解疼。那一夜我的腰身疼痛麻木到不能入睡,忍不住叫醒亞惠兩次,讓她扶我起來坐,讓她給我揉揉腰。第二次,亞惠就耷拉著臉子不高興了。我其實除了第一夜,后面算好護理的,只輸三天液,且我住的病房是兩人間,有電視看。我來時就只剩下這間病房,住不起也得住。
當初拔刀相助的兩個護工男友,其中一個看得出來,是這護工幫派的老大,老大膀大腰圓,天天來和亞惠搭訕,拋媚眼,不軌之心昭然若揭,我看不出亞惠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風(fēng)平浪靜。亞惠游刃有余,她與丈夫與這老大,還有老大的胖老婆都相處自如,我不禁佩服起亞惠來。亞惠的驕傲也很讓我吃驚,她常常說起她的舅舅,說她舅舅如何有錢,說到興頭上,很是洋洋自得,最后我才聽清楚,也就一民營小企業(yè),心想亞惠畢竟農(nóng)村的,沒見過大世面,也終于知道她那主人公氣勢從何而來。
亞惠除了吃飯時間每次要離開一小時外,晚上也常常請假回去很長時間。她和丈夫都作護工,就在醫(yī)院附近租了房。后來她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屬都看不慣,幾次我憋尿都是同病房病友的妻子幫忙端尿。作為感謝,我把我的牛奶、肉干、面包送給她。后來,出院后他們一大家子進城,中午到我家來,我就在酒家宴請了他們一家子,病友妻子還把她在城里讀書的兩個侄女都叫來了,好像吃人民公社大鍋飯。過了幾天我又接到她的電話,就直說要來吃飯,無奈我那時還做著房奴,就借故推辭了,如果當初亞惠能盡職一點,我也不會落下這人情。
亞惠的長久離崗,連護士也看不下去了,她們終日不見她的蹤影,還以為我辭退了護工。后來有個耿直的護士訓(xùn)斥她,可亞惠一臉的老油條。最后我終于忍不住,說了她:“你怎么去了這么久……”這下我是摸了老虎屁股,沒想她一下子翻臉,提出辭工。我一下慌了神,說那你也要等我找到新護工。也許像我這樣很少人來探訪的,她就更放肆了。我定了定神想,反正錢還沒付給她,量她也不敢把我怎么樣。
亞惠確實沒把我怎么樣,她只是臭著一張臉,一會兒說有新主顧要雇她,一會兒又說以前的老主顧來住院還要她護理,讓我趕緊找人,態(tài)度越來越?jīng)Q絕,且做什么事都浮皮潦草,我的碗筷上面爬著蟑螂,她就那么拿給我,也不燙開水。雖然錢在我手里,我也不敢說了。我想起一個朋友說一護工背地里在得罪她的雇主菜湯里吐痰。我越想越怕,看來不趕緊找人是不行的了。
我先是央求科里的護士為我找新護工,卻一直找不到。這里都是亞惠這一幫派的勢力,她有老大罩著,我跟她鬧僵就是跟老大鬧僵,就是跟一整個幫派鬧僵,誰敢來護理我?先前向我要誤工費的那對夫妻忽然出現(xiàn),尤其是那個男的頻繁從我病房門口過往,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情急之下,我想起在另一家醫(yī)院工作的老同學(xué),趕緊電話托她幫忙找。兩天后老同學(xué)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找到了,只是不知那人行不行。我說哎呀我都火燒眉毛了,你還要查她是否三代貧農(nóng)全家黨員不成?快把她叫來吧。于是那個叫“亞花”的護工就來了。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也許是攝于強大的勢力,也許是要緩和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算錢時我竟然多給了亞惠一些錢,這一點也沒感動亞惠,她拿了那多出來的錢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地離去。
亞花剛來也讓我很滿意,很有點任勞任怨的樣子,尤其喜歡笑,雖然笑起來一整排上牙連著牙床全齙在外面,如果說潘蓮枝是我見到最美的護工,那么亞花就是我見到最丑的護工,然而,在這里品德的美遠比外貌的美更吸引人。但沒過多久她就變了,她跟這個團體的護工接觸了,亞惠一伙不知跟她說了什么,看來我無法擺脫亞惠的陰影。
亞花開始抱怨這抱怨那,抱怨工錢太少,離崗時間漸多,快跟亞惠有一拼了。在崗的時間也大都耗在電視劇上,她特迷韓劇和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泡沫劇,另一床病人愛看武打片,飛來飛去的那種,搞得我暈頭漲腦。好不容易搶到遙控器,點開久違的百家講壇,亞花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上不帥也不年輕的教授看,便心急火燎義正詞嚴地說:“看老頭講話有什么好看!”我被搞得哭笑不得,只能乖乖繳械,誰讓我受制于人。亞花越來越不像話,我讓她給我倒杯水,她就說對面病房的病人從不討水喝。我要撒尿,她又說,尿多其實是一種敗腎的表現(xiàn)!我真想大哭,我想念潘蓮枝。另一樓層病友跟我隔壁床是老鄉(xiāng),常來串門,他說知足吧,很多護工沒有家屬監(jiān)督,都虐待病人了。我驚嘆,護工成了虐工,這錢花得冤!
好友珍來探訪,珍見亞花如此懈怠,便火冒三丈,說她長得那么丑又不善良!我撲哧笑了,好像長得漂亮就有資格不善良。珍說你還笑你看你都成什么樣了,俎上之肉了。我讓珍熄火,我說你別,你要是把她趕走誰護理我?珍便長嘆,說我們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若又不在身邊工作,將來免不了要請護工,國家不監(jiān)管這一塊怎么辦呀?從此,珍便有了后顧之憂。
老 妖
第五次跌倒,我被連夜送往一家部隊醫(yī)院,為我抬擔(dān)架的人介紹了一個四十來歲的護工,她一上來就用指頭捅了一下我那碩大膨脹的膝蓋,也許她以為是一個大瘤子。她下手有點重,我大叫一聲把她嚇到,那聲音就好像是從碩大膨脹的膝蓋里發(fā)出來的,不受我控制一樣。她飛快地跑得沒影,她在護工圈里傳遞一個消息,說來了一個不是大官太太就是大款太太,脾氣老大了!說她不敢伺候我。我以為我請護工的事又要陷入絕境,也許官太太款太太的效應(yīng)就像“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所以勇女出現(xiàn)了,老妖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于是我看到一個穿紫花衣紅花褲的胖女人,一張大臉笑得比陽光燦爛。又聽人喚她老妖,心想真是老妖了。后來知道她姓“姚”,她那群護工老鄉(xiāng)故意取了諧音“老妖”的。
這樣笑頭笑臉的一個人,讓我喜出望外。她果真勇女,竟開出天價陪護費,后來我知道像我這樣在當時的價是160元,最多180元,她竟然要我240。我們不了解行情,先生還給她訂了一份飯,也是基于前面阿惠的教訓(xùn),想這樣她不必回家吃飯,可以多陪護我。她還慫恿我去開單間,看來她真把我當官太太或款太太,我告訴她說單間我住不起,她有些失望,又說那就雙人間吧。正好雙人間的一個病人出院,我就住進去了,否則只能住走廊。她兒子電話里勸她不要當護工了,她用濃重的四川話說“:那也要等我護理完這個病人,很難遇到的……人好護理,價錢又高……”雖然她躲到門外,她的大嗓門還是讓我聽到了一些關(guān)鍵詞,還好她沒說“人傻錢多”。老妖的屁股坐不住,上午下午總得離開一陣子,老妖嘴也閑不住,那么胖了還是吃個不停,我剛住進醫(yī)院,來看我的人比較多,水果就多,她毫不客氣,吃得比我還多。老妖尤其愛吃甜的水果,我放進柜子里的黑加侖她總是惦記,見有人來看我就主動把柜子里的黑加侖拿出來請人吃,自己卻吃得比誰都多,一只手不停地在果盤上來來去去,直至黑加侖消失殆凈。
手術(shù)前,基于第一次膝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的經(jīng)驗,我讓老妖給我準備面線糊,少放肉多放面線。還要備足冷開水,術(shù)前術(shù)后禁食禁水時間太長,這么長的時間不吃不喝,胃腸就虛弱了,只能接受流質(zhì),那時候口渴也像“上甘嶺”,若沒備冷開水也是不行的。我的一再交代讓老妖煩了,她說你放心放心!沒有多少事的。確實沒有多少小事,只要用點心就能做好。我又說,術(shù)后第一個晚上我可能比較難熬,到時吵了你,請多擔(dān)待點。她很大度地說:“沒問題!”
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非常慶幸沒有前面四次手術(shù)后那樣難熬,那個我吩咐裝冷開水的大搪瓷杯已經(jīng)放在床頭柜的那頭,我看著很安心。盼星星盼月亮地數(shù)著鐘點過,六小時的術(shù)后禁食禁水期馬上就到了,我讓老妖先去樓下買面線糊,老妖帶上飯盒撒腿就跑。我很受感動,想這老妖還是挺有愛心的。沒想老妖就像失蹤了,買三趟都該回來了。鐘點已過,那就先喝水吧,我伸手拿不到那個大搪瓷水杯,隔壁床女孩和她媽見狀,一起奔過來幫我,可我萬萬沒想到搪瓷杯被她們一下子高高舉起,誰也沒有料到搪瓷杯竟然是空的,老妖信誓旦旦,我先生臨走前也忘了檢查一遍,我簡直要崩潰了。剛手術(shù)出來醫(yī)生不建議喝礦泉水,我說哪怕先給我一口水潤潤喉,隔壁床母女倆忙不迭地給我從水壺倒了滾燙的水,又用碗倒出一點涼著。那一刻我真想詛咒老妖。這時,隔壁床女孩的父親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說老妖是去買六合彩,說她每天離開那么久都是去買六合彩,去和賭友探討六合彩。那一刻我忍無可忍。老妖終于回來了,她也知道她去得太久,所以劈頭就解釋說電梯很堵,鬼才相信半夜電梯會堵。我第一次對她發(fā)脾氣,她也發(fā)了脾氣,然后撂挑子不干了。我說,好,隨你的便。老妖有個優(yōu)點就是能服軟,不一會兒,她主動從睡椅上爬起來問我要不要喝水,還為我按摩背。我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但心里還是不舒服。
那晚,電視正在播放歌曲:“媽媽呀媽媽呀……”我憋了很久的淚嘩嘩地像開閘泄洪。我是為隔壁床那個苦命的小女孩流的,那個草一樣的女孩。我想,有媽的孩子怎么也像一棵草呢?女孩從手術(shù)室出來已經(jīng)很虛弱了,但她媽一晚上都是謾罵,她的父親比她的母親罵得更兇,看得出父親怕母親。小女孩半夜要撒尿都要叫很久。我很想跟女孩的父母說點什么,可我不敢,他們看上去那么兇悍。第二天一早,老妖就沖上去了,對著女孩的父母哇啦哇啦地說了一通四川話,不知講閩南話的女孩父母能否聽懂,他們是農(nóng)村來的,連普通話都聽不太懂呢。老妖說的是孩子已經(jīng)很乖了,你們大人要有耐心,要對她好一點……啊,那時我覺得老妖很可愛,她比我勇敢。有天晚上,女孩的父母出去了,我們才得知女孩的母親不是她親生母親,是改嫁過來的。女孩沒見過她的親生母親,她親生母親是她爺爺花錢買來的一個北方女人,生下她就逃走了。這個沒有親媽的女孩,讓我想起蕭紅《呼蘭河傳》里的小團圓媳婦。女孩父母很晚都沒回來,老妖就為女孩端水倒尿。我說老妖我出院以后,你還是要常來看看女孩有什么需要。老妖說會的。我說我出院時要給女孩一點錢,老妖說她也要給。那一晚,我和老妖緊緊擁抱在一起,前嫌盡釋。老妖還說了一句:“不打不相識!”
后來老妖拿著我付的工資變卦了,沒有給女孩一點,但我走了以后,她還是去看過女孩幾次,我還是很感動老妖所做的一切,不時地也會想起老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