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勝利
我在1979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古漢語研究班之前,就認識俞敏先生了,是在穎明(陸宗達)先生家里見到的。我在陸先生家見過俞先生兩次。第一次是七十年代初,我們三四個“秘密”跟陸先生學《左傳》《說文》的人,幾乎每周都到陸先生家聽講。一天下午我上完課(那時我在180中學教數學)去看陸先生。進屋一看,一個不認識的人坐在堂屋,帶著憨厚而威嚴的笑容,笑的時候不露牙齒。這位是……,陸先生馬上介紹道:“這是俞敏先生?!蔽译m然是第一次見到俞先生,但在陸先生和陸昕那里,早就聽過俞敏這個名字。我立刻上前打招呼,告訴俞先生:“在陸先生的課上,經常講到您的名字?!标懴壬舆^話頭,玩笑著說:“久聞大名啊!”俞先生馬上接著說:“如雷貫耳!”哈哈哈,大家都笑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俞先生的時候就覺得他和陸先生的關系與眾不同。他們不像是師生,倒像是老朋友,但比一般的朋友親密得多。
第二次見到俞先生也是在陸先生家。這次我讀完了《段注》,記得穎明先生跟叔遲談到在教我們幾個小年輕《說文》,說著說著他用他長而細的手指著我對俞先生說:“他居然讀完《段注》了?!薄熬尤弧眱蓚€字說得非常重。俞先生接著說:“讀這種書的人現在不多?!蔽耶敃r不滿20歲,還等著俞先生再夸幾句呢,結果先生既沒有夸獎,也沒什么表現出驚奇,很平靜地就轉了話頭。但我可感覺到一種不同:從那兒以后,陸先生講課就和以前不同了,古音講解得多了,俞先生的名字也常常掛在先生的嘴上。耳濡目染,俞先生就成了我們之間的傳奇人物了。
后來讀了研究生。記得一次我們79級的古漢語研究生集體去拜見先生。我們一共13人:陸先生的研究生4個、蕭先生的研究生5個、俞先生的4個。我們研究《說文》的同學里,老大是李建國,老二是楊潤路,尹黎云老三,我是老四。那次在先生家里談的是什么,全記不得了,只記得俞先生對老二(楊潤路)說,“你是北京人”,然后又對我說,“你的北京話說得音兒正”。當時我真不知道怎么都說北京話,還有“正不正之分”呢?后來到了UPENN(賓夕法尼亞大學),一次在我的洋老師拉波夫的家里,他讓我說“拼音”二字,我就說“pinyin”。 “阿哈,你看,你說的是一個音節(jié)!” 拉波夫大聲說道。怎么可能呢?我想。于是我又說了一次:“pin……yin”。他笑著說:“你說北京土話啊?!编?,我開始感覺到他在笑我“土”呢。我一下明白過來:俞先生說我的北京話很正,是不是也是說我的北京話“很土”呢?土=地道,直到后來搞了韻律構詞學和韻律形態(tài)學才明白,才看出俞先生為什么注重發(fā)音、為什么注重“土話”的發(fā)音了 —— 因為“土音”里面有很多“形態(tài)”的信息呢!
陸先生常說:“俞敏的耳朵好使。”從陸先生的神態(tài)里,我深深體會到他對俞敏先生的尊重和驕傲。陸先生說過好幾次,“俞先生漢藏對音發(fā)現了二十八部和十九紐,他說‘章黃用弓箭比有些戴著折光鏡用現代步槍還打得還準?!?文革的那些日子跟陸先生學《說文》最令人開心的是先生講俞敏的故事,很多都是大家知道的,這里不重復了。后來上了大學,又跟陸先生讀研究生,于是可以親耳聆聽俞先生的授課,給我的印象就更深了。記得一次講到“襄”字,先生對牽強附會“解衣耕”的意思時,毫不掩飾地說:“胡說八道!”哇,這么尖銳,我心里一顫!陸先生和俞先生的風格很不一樣,陸先生總是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從不直接批評。俞先生則鋒芒凜凜,但不張揚;因為他的見解太尖銳、太前沿。記得一次他講解句法,令我終身難忘。他是怎么解釋句子的結構的呢?先生說:漢語句子的結構嘛,很簡單,就在北京人聊天、下棋時說的閑話里面。如:
昨兒護城河邊兒有個老頭兒釣上一條魚來。
先生做的結構分析非常獨到:先時間,再地點,再主語,再動詞,再賓語。這是正常格式,但并非所有的句子都是常規(guī)格式。先生風趣地說:“我當右派的時候天天掃廁所、寫‘小便靠前站。請問,主語是誰?”聽的人都笑了,但心里卻嘖嘖不語 —— 一方面贊嘆先生的智慧,一方面痛惜先生的不幸 —— 斯人也而有斯遇也。
1986年我見到先生最后一面,我到先生家跟他告別。就像上次陸先生家里見到的一樣,先生沒有夸獎,只是一般性地告我:“出國念書不容易。”到國外以后,好幾次想跟先生匯報一下自己的學習心得,但一想到自己如此碌碌,就又低下頭,“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了。不知不覺一下子30年過去了。今年得知我寫過詞條的一部國外出版的大型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出版了。出版社(Brill)給我了一份總目錄,因為自己寫了詞條,就馬上查看登出了幾條,我從“雙音化、韻律構詞學、韻律-句法界面互動”到“四字格、口語-書面語”……突然,一個名字映入眼簾:俞敏。哇,俞先生也列入詞條啦! 我馬上查了一下列入詞條的學者都有誰,結果只有9位,他們是:
趙元任(Chao)、周法高(Chou)、董同龢(Dong)、李方桂(Li)、陸志韋(Lu)、王力(Wang)、魏建功(Wei、俞敏(Yu)、朱德熙(Zhu)。
我想,如果從這九位里面再選出更少的人,恐怕還會有俞敏!
我心中暗語:還有什么比這種公認、這種榮譽更能讓學者滿足、更能令后人仰止的呢?
先生不朽也矣!
嗚呼!若非右派、“文革”之“歲寒”,怎能襯出“俞敏”二字之“不凋”也?!
(作者系1979-1982年北師大中文系碩士生,俞敏先生的及門弟子。哈佛大學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