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清

萬有光

萬有光是后街的一個大人物。據(jù)縣志載，萬有光匪首出身，做過奉軍的中將師長，1928年，他突然“告老還鄉(xiāng)”，攜家眷來到后街落戶，一面墾荒屯田，一面販賣煙土。大把的銀元經(jīng)過整合，又潮水般地回流到萬家大院。因他匪首的身份，沒人敢惹。周邊生活無著的窮人紛紛投奔，或為奴、或主動依附他的勢力，后來，他又相繼收編了幾小股綹子，實力更強，稱雄一方。

萬家大院圍一人工湖而建，把湖包裹其中，形成一個餃子型，求個聚寶吉祥之意。從外表看，萬家大院與北方其他高門大院并無二致，高門樓，外面圍著丈多高的圍墻，四角修有炮樓，養(yǎng)著炮手。院里則一片江南風情，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假山怪石，流水叮咚。據(jù)說修造時請南方工匠，按照江南風格修建的。后花園更是珍禽花鳥、繁華錦繡，女眷們涂脂抹粉、穿金戴銀地穿行其間。萬有光女人很多，個個年輕貌美，他的十姨太，就是奉天大戲院的名伶小蠻紅。

小蠻紅剛出道時，唱做、舞蹈俱佳，蹺功和打出手的功夫都干凈利落，特別是她的梁紅玉扮相，飄逸出群，英姿颯爽，人稱小梁紅玉。可小蠻紅堅稱自己不是梁紅玉，只是個紅蠻，所以藝名就叫小蠻紅。表演時，小蠻紅腳踩軟蹺，露出金蓮般假足，翻、打、撲、跌，身形靈動，唱腔音域悠長，婉轉(zhuǎn)回旋。來看她表演的戲迷排成長隊，奉天名流商賈多去捧場，小蠻紅名動一時。

萬有光喜歡戲，在湖中凌空架起一座戲臺，從岸到戲臺架有木樁。每逢節(jié)日，從奉天請來名角唱堂會，表演的名伶要腳踩木樁躍到臺上，仿佛從光潔的湖面凌空飛躍，撲面而來的神話感讓人心神激蕩。堂會壓軸出場的當然是小蠻紅，上了妝的小蠻紅戎裝打扮，腳踩蓮花，英武不凡。一場《擂鼓戰(zhàn)金山》令人蕩氣回腸。

萬有光是小蠻紅的票友，他經(jīng)常坐在自己專座上，大筆砸銀子，卻從不生事，一連捧了小蠻紅兩年。那時，戲班人都以為萬有光是經(jīng)商的土財主。

小蠻紅平時不說話，只有在表演時才會輕啟朱唇，如黃鶯出谷婉轉(zhuǎn)歌唱。萬有光為了聽她的聲音，也不斷在萬家大院辦堂會。往往是一場接著一場，客人走馬燈一樣出出進進，席面也流水一樣來來去去。

有一次，一個下人聽小蠻紅演唱入了迷，耽誤了手里的活計。這件小事被三姨太惡意挑撥，惹得萬有光大怒，打斷了下人腿，攆出萬家大院。小蠻紅看不下去了，拒絕再唱。任萬有光掏出槍來威逼，小蠻紅寧死不屈。人們都以為萬有光會斃了小蠻紅，沒想到，他咬牙瞪眼之后，拿小蠻紅無可奈何。萬家大院的人嚼舌根了，說萬有光可能看上了小蠻紅。

有一次，萬有光的老娘做壽，完全按照戲班子的規(guī)矩，早十天發(fā)了請柬，付了定金一百光洋。里子面子都給足了戲班子。

小蠻紅和她的戲班子賣足力氣整整唱了三天。萬府好吃好喝地恭敬著，臨了賞了一果匣子光洋，戲班子全體都非常高興。

萬有光發(fā)下話，如果戲班子沒有其他表演，就在萬府再唱十天。他加賞。

班主回稟說，第二天奉天大戲院有專場表演。

萬有光聽班主如此說，才答應(yīng)放戲班回去。臨行前，萬有光設(shè)晚宴，隆重答謝戲班。正宗的十碟八大碗，酒是高粱燒陳釀，萬有光親自作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班主讓小蠻紅過去給主人家敬酒。

小蠻紅趕緊扯了演韓世宗的搭檔阿三一起走過來。微微福了福身，說感謝萬財主恩賞。用杯沾了沾唇，聲音清脆悅耳。

萬有光只覺得身子軟了半邊，趕緊起身說：“小老板客氣了?！闭Z畢，連干三大碗。

小蠻紅轉(zhuǎn)身要走，萬有光趕緊叫住她：“小老板慢走，鄙人一直是小老板的戲迷，也請你把酒干了?！?/p>

小蠻紅不會飲酒，為難地看著萬有光。阿三想要上前擋駕，四個大漢身形晃動直接擋在他身前。萬有光雙目炯炯盯著小蠻紅。小蠻紅一再表示自己實在不能喝酒。萬有光豪爽大笑，揮手讓下人換個小酒盅，倒些法國葡萄酒來。酒盅瑩白如玉，葡萄酒殷紅如血?！八^葡萄美酒夜光杯啊，小老板難道還不賞臉？”語氣明顯加重。

小蠻紅看了看萬有光，再看看被擋在外圍的班主和阿三，咬咬牙，端起白玉杯把殷紅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一次，萬有光去奉天大戲院，給小蠻紅捧場?！独薰膽?zhàn)金山》是壓軸戲，在一片叫好聲中，小蠻紅扎巾箭袖、短靠軟靴、大紅斗篷，英氣逼人，一個干凈利落的亮相，贏得一片碰頭彩。小蠻紅躍上高臺，手執(zhí)鼓槌，上下翻飛，鼓聲隨著她的舞蹈，由慢而快、由長而短、一場緊似一場、一陣緊似一陣，鼓聲中仿佛藏有漫天伏兵，觀眾如醉如癡，渾然忘我。然后，小蠻紅一個小翻從高臺躍下，再連接幾個空翻，意外發(fā)生了，小蠻紅忽然腳一軟，跌倒。觀眾從亢奮情緒中清醒過來，覺得受到愚弄，抓到一切能拿動的東西砸向舞臺，演員退回到后臺。大戲院老板登臺道歉，觀眾不答應(yīng)，紛紛要求退票。大戲院老板扯住班主，非要戲班包賠損失。那得多少錢啊，奉天大戲院包場損失費，把戲班賣了也賠不起啊。小蠻紅躲在臺角，急得直抹眼淚。這時，萬有光從專座上慢慢起身，整了整灰色長袍，正了正頭上褐色禮帽，輕輕踱到戲院老板面前，聲不大，卻不容置疑：“她的錢我來賠！”

萬有光輕輕揮了揮手，筆挺戎裝的副官馬奎率四個衛(wèi)兵，抬了滿滿一筐銀元，咣當一聲，砸在舞臺上。戲院老板的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

從此，小蠻紅走到哪兒，萬有光都讓馬奎帶兵保護。小蠻紅幾次想獨自溜走，都被馬奎跟蹤找回。小蠻紅自覺被一張大網(wǎng)罩住。

戲演不成了，行動也不自由，小蠻紅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夢》里的那只蝴蝶，左沖右突，也擺脫不了那黑色的蛛網(wǎng)。越來越逼近的黑蜘蛛，張著血盆大口，向自己撲來……

小蠻紅出嫁那天，奉天下了半尺厚的大雪，天地一片銀白。小蠻紅沒穿喜服，沒乘花轎，一身戎裝，披著大紅斗篷，騎在馬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戲班早已解散，阿三卻留在了奉天，不唱戲了，在奉天大戲院當跑堂。后來，做了十姨太的小蠻紅在看戲時，悄悄告訴阿三：“我只是他買來的一塊紅蠻石，從此不會說，也不會笑了?！?

1931年，日本人占了東三省，萬有光在家鄉(xiāng)組織抵抗，散盡家財，還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打到最后，連副官馬奎也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

抗戰(zhàn)勝利后，垂暮之年的萬有光攜小蠻紅再次還鄉(xiāng)，做起了田舍翁。

不想，“三反五反”時，萬有光被揪出，罪名是土匪、惡霸、反動軍閥。群眾紛紛揭發(fā)他販煙土、養(yǎng)炮手、搶男霸女等惡行。有人要小蠻紅揭發(fā)萬有光強搶她做姨太太的罪行。小蠻紅睜大眼睛不說話。紅了眼的革命群眾紛紛撕扯小蠻紅，罵她是反動派的“臭姨娘”。萬有光奮力推開激憤的人群，挺身護住小蠻紅。這下可惹怒了革命群眾，拳頭、棍棒雨點般地砸下來。皮肉和棍棒相接的聲音，鈍鈍的，聽起來格外令人驚心。

殷紅的鮮血從萬有光蒼老的臉上流下來，滴在小蠻紅的臉上，萬有光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壓在小蠻紅身上。。

小蠻紅拼命想喊，長期不發(fā)聲，她已經(jīng)嘶喊不出聲音。

萬有光抬了抬手，想要抹去小蠻紅臉上的血跡，卻力不從心。小蠻紅感到他生命的體征正逐漸流失。萬有光看著小蠻紅，攢足了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那次表演失手，是我讓人事先偷偷給你下——下了藥的?！?/p>

小蠻紅抱緊他的身子，先拼命點頭，后拼命地搖頭，她想告訴他，其實她早就知道了，馬奎早就告訴她了，可越急越說不出話。

沒等她發(fā)出聲音，萬有光已經(jīng)去了。

小蠻紅發(fā)出母狼一樣的嚎啕。

二 黃

遼東灣海岸線持續(xù)退縮和遼河自身的河道西擺，后街 漸成遼河航道河口碼頭，南來船只，北來大車，均聚集在此，外來的客商越來越多。后街的商鋪，雜草般地衍生著，有糧棧、油坊、燒鍋、醬園、染坊、鐵匠爐、估衣鋪、靴子店、煙草鋪、澡堂子、肉鋪、冰果店等，一股腦兒地排列在一起，不分次序，不管門類，擺布得也亂七八糟。

周邊農(nóng)民拿著自己曬的魚干蝦皮，或自己編的葦藝草編，到相熟的商家寄賣，講好了幾幾分賬，商家到時會兌現(xiàn)，一般不會出差錯。銀生就是從村里走出來，經(jīng)營寄賣小店。農(nóng)閑時背著行李進城做小買賣，農(nóng)忙時關(guān)了店，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他圓臉光頭，曬得黑黑的，普通得如后街的地，丟在人堆里很難撈出來。

后街街面開著一溜飯店，為打尖歇腳的客官行人提供吃食。飯店門面都不大，大多秉持祖上傳下來的技藝過活，如劉記的“一網(wǎng)鮮”、老胡家的燒雞、回回館的燉牛尾、明祥順的手撕牛肉等。后來，有一些外埠客商也加入其中，做些本地沒有的吃食，像水煮魚、臘腸臘肉、狗肉等。這些后來經(jīng)營飯館的客商中，頂數(shù)黃記狗肉館生意興隆，他家的狗肉尤其好吃。顧客盈門，進錢無數(shù)。黃記狗肉館的老板姓黃，關(guān)里人，精瘦干練。這黃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烹制狗肉，不腥不膩，爛而有嚼頭，特別是他秘方腌制的蘸料，遠近聞名。黃老板屠狗如庖丁，手法極利落，用細繩勒住脖頸，力道恰好，狗連一聲嗚咽都叫不出，迅疾出刀，剝皮、肢解、去五臟，干凈利落。因食客需求量大，每天被屠之狗達五至十只。一些往來碼頭的食客，聞香而來，往往在狗肉館門前排起長隊。

銀生的生意一般，從不進館子，嫌浪費錢。他的飯食，很簡單，拿出鄉(xiāng)下做好的大餅子，熱熱，就著幾條咸菜，再來一壺白開水就妥了。

這天，天氣悶熱，銀生販賣的本地制作的粗劣器物，不如一些外地商鋪從關(guān)內(nèi)進來的器物物美價廉，一上午也沒賣出一件，嗓子有點冒煙，胃里也不舒服。銀生想是連續(xù)吃大餅子燒心了，就去黃記狗肉館買碗冷面狗肉湯，回來暖暖胃。

銀生走進黃記狗肉館，看見門前擺著一個籠子，里面裝著待屠宰的狗。突然，不經(jīng)意間，一條黃狗的眼神扯住了他，那是一雙絕望的眼睛，飽含無助、哀怨。銀生奇怪，一只狗的眼睛咋盛那么多情感。不由得走近前多看一眼，黃狗也凄婉地望著銀生，嘴里發(fā)出像人一樣求救嗚咽聲。銀生不忍心，面也不買了，轉(zhuǎn)身離開。當他回頭再望一眼，狗絕望的淚，爬了滿臉。就這一眼，奠定了這條狗和銀生的緣分。

銀生猶豫了，摸摸口袋里的錢。又馬上跑回自己的店鋪，很快跑回了狗肉館，

出來時，牽著那條狗，開始了一人一狗的生活。

這狗品種雜，面貌丑，脖子后背兩點黃，銀生就叫它二黃。

二黃面貌雖然丑，但懂事，懂得令人心疼。店鋪地方小，二黃盡可能不竄來竄去。銀生有時忙，忘記給它吃，它從不急，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銀生，直到他想起來為止。店里來了顧客，它主動和人親善，怎么搓摩它也不惱。

銀生沒時間管它時，它就自己出來尋吃的。街坊們吃飯時，它坐邊上看著，你不給，它不動，只是望著你，直到你受不了了，給它一點吃。

二黃從不走遠，只在銀生店鋪跟前混，街面的飯館它是從不去的，怕人嫌，安靜地坐著。有時顧客會摸摸二黃的頭，稱贊說真乖！它就舔舔人家的手，蹭蹭人家的腿，一副討好賣乖的模樣。等顧客走了，它還坐在那巴巴地望著你，人們受不了它的眼神，就給它喂點吃的，它不咋會搖尾巴，直接蹭進人們懷里起膩。人們嬉笑地罵，你看，這笨狗！

這一年，銀生的生意不好，承諾給農(nóng)戶的分成怕兌現(xiàn)不了，連上火帶著急，就病倒了。銀生不能打理生意，街坊就主動過來給銀生送些藥和吃的，二黃學(xué)人的樣子，作揖行禮。

街坊笑說，這狗，都成了精了。

一日，黃記狗肉館的黃老板，去煙草鋪買煙，路過銀生的鋪，二黃呲牙哼叫，怒視著。黃老板就踢了二黃一腳。二黃猛地撲上去，狠狠咬住黃老板的手臂，黃老板順手摸到個拖把，狠狠給了二黃一拖把，二黃才松開了黃老板。

銀生聞訊趕緊出來，跟黃老板賠禮道歉。二黃還在一邊呲牙吼叫。

黃老板聲稱，非要勒死這個雜種狗。

銀生因為生病，因為發(fā)燒，昏昏睡了一整天。第二天早晨，一睜眼，就看見二黃嘴里叼著一枚銀元，怯怯地望著銀生。

銀生揉揉眼睛，接過二黃嘴里的錢，把二黃摟進懷里，哭了。

此后，二黃仍不時地叼回些銀元，銀生開始警惕了。二黃的錢從哪里弄來的呢？沒聽說誰家丟錢，呀！他摟過二黃耐心地叮囑：“千萬別出去弄錢了，病好了，我能掙錢的?！?/p>

二黃轉(zhuǎn)著葡萄粒一樣的黑眼睛，懂事地點點頭。

二黃最終還是被勒死在黃記狗肉館。原來，黃老板屢次丟錢，以為是哪個伙計吃里扒外，就有人懷疑是二黃，他們就為二黃設(shè)了個陷阱。

一根細繩，緊緊勒住了二黃的咽喉。

銀生聽說后，瘋了一樣掄著棍子，沖上去，想解救二黃。被狗肉館伙計一頓亂棍，打倒在地，口吐鮮血。

黃老板當眾表示，要親手剝了二黃的皮，做成狗肉湯，讓銀生目睹。

后街人可憐這一人一狗，紛紛出面說情。黃老板怕犯眾怒，只好把奄奄一息的二黃和銀生丟了出去。

二黃死了。銀生也不治身亡。后街人感念二黃的靈性、義氣，集資為二黃修了義犬冢。也把銀生葬在二黃身邊。

此后，黃老板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幾乎沒人再登黃記狗肉館。不久，黃老板突然瘋了。

后街的人，再見到黃老板，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會站立行走，只會爬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