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
劉益善的中篇小說集《金手鐲》,收錄了《向陽湖》、《巫山》、《金手鐲》、《河沙場》、《河東河西》五個中篇。這是他十年前寫的作品,這么多年過去,再來讀這些作品,仍能讀出忍不住的淚水,遮不住的憂傷,說不出的掛念以及看得到的希望。我想,經(jīng)典之所以能成為經(jīng)典,就是因為作品本身的硬度能夠穿越時間,一次又一次抵達閱讀作品的人之內(nèi)心。
《向陽湖》寫的是一九六八年冬天,小灣村為了響應中央要在咸寧向陽湖做干校的戰(zhàn)略任務,派出四個人,組成民兵排,參與了十幾萬民工圍墾向陽湖的建設。這四個人有“我(山娃)”、“老矮”、“澤林”和“桂桂”。澤林是復員軍人,當民兵排的排長;山娃是初中畢業(yè),當宣傳員;桂桂是女生,當炊事員;老矮是積極分子,正積極要求入團,他有個喉包爹。生產(chǎn)隊里最初沒有安排老矮去向陽湖,而是安排的另一名男青年“大旺”。老矮為了得到外出修水利的每天補助5毛錢,也為了與心中暗戀已久的桂桂能有更多的機會見面,他去找大旺商量,能否換一下,讓他老矮去。而大旺似乎壓根兒不想去,是因為大旺跟隊長賭博,輸了隊長十二塊錢,大旺還不起,隊長就要大旺去圍墾,攢錢回來還賭賬。大旺說只要老矮幫他還了這十二塊錢的賭賬,大旺就把名額讓給老矮。老矮便把家里的糙子豬賣了,交了十二塊錢給大旺,老矮就成了小灣村民兵排的成員之一。向陽湖圍墾工地九縣十幾萬民工,就數(shù)老矮他們民兵排最小。不僅人手少,分的段面是濕泥,“桂桂忙朝箢篼里裝土,桂桂也打了雙赤腳,褲腿挽到小腿上,露出白皙的一截腿肚來?!蹦强墒鞘D月的寒冷天,霜凍日。為了趕進度,他們四個人誰也不愿落后,老矮說:“拼命吧,人家是人,我們也是人,我就不信拼不過人家!”于是,挖土挑土倒土,桂桂咬著牙,我咬著牙,老矮咬著牙,澤林咬著牙。白天咬牙的拼命還不算,老矮晚上一個人去挖土挑土倒土,他們發(fā)現(xiàn)老矮晚上去了工地上,桂桂、山娃、澤林也睡不著了,他們主動去“笨鳥先飛”。有過在那個年代興修水利工程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那真是一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年代,大家比干勁,比進度,比思想,比奉獻。老矮與桂桂的愛情也是干凈而樸實的??吹嚼习恢睕]鞋穿,本來已經(jīng)很辛苦的桂桂就忙里偷閑為老矮一針一線地納起了鞋底,盡管她沒有表明那鞋就是做給老矮的。在老矮的腳已經(jīng)凍得失去知覺時,桂桂先是用雪給老矮搓腳,待搓得發(fā)紅,桂桂便把這雙腳捂在自己的懷里。那種似兄妹情、又像母親愛的親情超越了愛情,既體現(xiàn)了人性的善良,也折射出在那個年代特有的人品的高貴。一場大雪,讓盼望著干完工程早點兒回家過年的民工們從體力上可以歇息片刻了,可隨之而來的是糧食供應成了問題。一天只吃兩頓稀飯,而且每人只能吃一碗。在這種時候,大家都相互謙讓,都想讓對方吃得飽一些。他們一起去鼠洞找糧,維持生命本能的補給需要。也因為大量民工難挨糧食運到之前的饑餓,民工們對向陽湖附近的東山大隊干了的魚塘,不免心升羨慕,而且還動起了搶魚的心思。在旁邊看熱鬧的山娃和老矮,看到那么多民工都在搶魚,也加入了搶魚的大陣營。東山大隊民兵連長的槍聲,使魚塘黑壓壓的人群蜂擁上岸,老矮就是在這個時候失蹤的。只到第二天,東山大隊的人在清理魚塘時發(fā)現(xiàn)了老矮的尸體。他被蜂擁上岸的人群踩死在魚塘。老矮是那個年代千千萬萬個民工的代表,發(fā)著高燒還在打夜工搶進度的他,為了早日完成任務寧可多出一份力的他,還沒來得及穿上桂桂為他做的新鞋,還沒有為他的喉包爹送終,他自己先走一步了。小灣村很小,但那里發(fā)生的故事卻足于感動天地,那里的生命很卑微,但那里的善良與高貴足于撐起大愛的天空。
《河東河西》以村會計吉喘大叔和“我”(菱角)為村里找秧苗為故事軸線,塑造了山村農(nóng)民樸實厚道、善良可親的人物形象。一場百年罕見的瓢潑大雨下了一夜,某一處圩堤潰口,瘋狂的湖水淹沒了村子里300多畝稻秧,也奪去了吉喘大叔年幼的小女珍妹的生命。痛失愛女的吉喘大叔把悲痛隱藏在心間,和菱角一個起去找秧苗。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村子里有秧苗,卻又被鄰村的人訂了,于是他們冒著毒辣的太陽繼續(xù)尋找。到了一個叫白云庵的村子,在庵屋里遇一位八九十歲的老太。吉喘大叔認識她,她對河東似乎也很熟悉。像對待自己的娘家人一樣,招呼著他們。他們喝過老太送來的山泉,在庵前小憩。臨別,老太說:“……你們上路后,翻過這道梁子,有兩條岔道,你們沿向西北那條路走。到半下午就有收獲的,千萬別朝西南那條路走,你們的氣數(shù)不宜在西南,兇多吉少。童家老三,聽我的話沒錯,帶好這劉家四伢子的嫩秧秧,他的日子還長呢!”老太太的話,“我”(菱角)是不信的,吉喘大叔卻信得不得了。果然,在半下午的時辰,他們在河西的竹林村找到了秧苗。而且比較順利地定了下來。為了防止節(jié)外生枝,吉喘大叔抓緊時間到公社去搖電話回村里,要村里派人來運秧苗??墒堑焦缛ィ呶髂戏较?,老太太說的走西南方向,兇多吉少。吉喘大叔把“我”留在隊長娘子家,他自己去公社搖電話。本來,搖了電話,吉喘大叔可以在鎮(zhèn)長上住一晚,可他仍然放心不下那些秧苗,因為找秧苗的人多,他怕到手的秧苗又被賣給了別人,那村子里300多畝秧田就沒有指望了,于是他不顧一天的勞累,繼續(xù)朝竹林村趕,忘了自己有夜盲癥?!敖K于吉喘大叔一腳踏空,山里響了一聲,像只布袋掉到崖底的響聲一樣,很快就沉寂起來。過了好久,幾顆星星在山頂上冒出來,眨著小眼睛注視著寂靜的山里,一條蜿蜒的山路邊,有一頂舊草帽?!贝拔摇薄㈥犻L娘子以及提馬燈的嬌嬌找到吉喘大叔時,隊長娘子背起一百五六十斤的吉喘大叔走了七八里坎坷不平的山路,看到累得氣喘吁吁的她,“我”很感激隊長娘子,她說:“傻孩子,這有么事呢,救人要緊?!奔笫遄罱K還是走了,他是在聽到隊長娘子的女兒嬌嬌對來找秧苗的人說的那段話之后,安祥地走的。嬌嬌對來找秧苗的人說:“我們的秧已經(jīng)有人買了,馬上就有人來扯的,你們再另找地方去尋吧!”古往今來,大凡偉大的作品所記錄的都是人間苦難以及在這種苦難中孕育的人性的光輝和力量。
劉益善的短篇小說集《東天一朵云》所表現(xiàn)的也是這個風格特征。《農(nóng)民毛耕的一天》圍繞四十五歲的農(nóng)民毛耕到鎮(zhèn)上辦事,巧遇縣電視臺采訪“一百個中國農(nóng)民的一天”展開。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如果沒有在外打工的額外收入,僅靠種田的家庭,也只能是解決溫飽而已。特別是對于人到中年的毛耕,上有老母親,下有讀書正需要用錢的孩子,想不把錢看得重都不可能。電視臺的女主持說三天后到村里去采訪毛耕。這三天中,毛耕做了許多事:掃墓、幫人拖菜到鎮(zhèn)上、整秧田、幫回村掃墓的領導的司機拖出掉在溝里的吉普車、鏟去魚池邊的青草。眼看女主持采訪的時間到了,鎮(zhèn)廣播站的小李也專程騎自行車來告訴毛耕,要準備好明天的采訪。毛耕就到魚池打魚,準備招待縣電視臺的客人。未料在打魚的過程中誤傷了眼睛,被迫摘除左眼眼球。而廣播站的小李再次傳話,說縣電視臺的那個節(jié)目不做了。顯然,他們都不知道毛耕為了招待電視臺的客人而被摘眼球的事。耐人尋味的是那個女主持在屏幕上摘播地方報紙上刊登的某農(nóng)民打魚待客不慎被魚撞傷眼睛而摘除眼球的新聞,真是掩卷無語一聲嘆。短篇小說 《二道圍子》寫了一個惜糧如金的女人四嬸,用她的勤勞、善良、樸實、寬厚,用生命筑起一道良知的圍子、道德的圍子。那道用生命筑起的圍子就是一桿秤,能稱出那些活著的人的心的重量?!度f斤苕》寫出了對大躍進時代的反思,對莊稼人的同情。短篇小說《東天一朵云》可以說是這部小說集的頂級之作。一塊價錢120元的手表,卻毀了一個13歲鮮活的生命。思兒的憂傷,漸漸蒼老的歲月,不僅是那個時代的悲哀,也是留在讀者心中的疼痛。《國道邊的人家》,則是在糾偏政策,同時也是在糾偏人性?!稌馈吩谟谔崾疽粋€概念:真正的書道在于心無雜念地入筆墨之境。從《單元樓里最后一對夫妻》里,我們看到官場的喧鬧與無奈;看完《小說》,我們也在思考,作家需要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才能寫出好小說來。一次偶然的發(fā)表作品可以換來一生的必然?是怪體制還是怪自身?如果說《慫哥兒的紅領帶》所表現(xiàn)的是笑中帶淚,那么,《錯位》則表達的是欲哭無淚?!肚迕饔昙娂姟防镉腥宋那閼眩袑σ磺邢蝈X看的觀念改變了一個善良的人的思考,更多的是悲憫。
在《劉益善文集》的自序中,他說:“因為出身農(nóng)民,血管里流的是農(nóng)民的血,我對農(nóng)民父兄的那種情感,那種血肉相依那種刻骨銘心的連系是與生俱存的?!蔽覀兿嘈?,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付出過情感與心血的作品總是先打動自己,再打動別人。比如《河東河西》,寫他熟悉的鄉(xiāng)土。寫完之后放了10來年,竟然發(fā)表,還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3家選刊轉(zhuǎn)載,雖然出乎他的意料,卻應是情理之中。鄉(xiāng)村是一個能容納時間和空間的大舞臺。鄉(xiāng)土文學不像娛樂那樣紅級一時,但它永遠不會終結(jié),好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在時間的沉淀中逐漸成為經(jīng)典,比如劉益善的系列作品。
(作者單位:湖北枝江酒業(yè)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