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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電影(短篇小說)

      2017-05-10 09:47劉東衢
      小說林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爸,你說,人昏倒了怎么辦?

      送醫(yī)院唄。

      不對,把他扶起來。

      某一天又問,爸,你說,人突然昏倒了怎么辦?

      把他扶起來。

      不對,人昏倒了,當(dāng)然要送醫(yī)院嘍。他的意思是打120急救,不必自己伸手。

      我開始反擊,目標(biāo)是他虐待了近一年半的“捷安特”。幾個籃球隊員輪流拿它練習(xí)投籃、馬路追逐和野外爬坡,極限、超負(fù)荷,再不修就要報廢了——為什么不送到醫(yī)院搶救?為什么要換一輛新的?

      什么是經(jīng)濟發(fā)展?就是消費!兒子以他的所學(xué)開始有效化解。如果我反對,則證明我的落伍、守舊,換句話說,抱殘守缺。如果提到購買力和節(jié)儉,他認(rèn)為是借口,如果我讓一步,他則開始討價還價。他心里只有一條:目的。

      我不答應(yīng)。我跟他媽都不答應(yīng)。他失去唯一的同盟,孤立很容易讓人走向另一個極端:憤怒。而憤怒通常令人反常:一雙“聚劃算”上的新拖鞋,繡著幾瓣玫紅和小白兔啃胡蘿卜,被他從五樓窗口扔到黑漆漆的樓壁里。那里只有我扔的煙頭、果皮和隨意生長的野草、蚊蟲蜈蚣,人進(jìn)不去,我們只得命令他隨我們?nèi)コ?,買一雙新拖鞋。

      他不愿意去。我說,自己的錯誤自己承擔(dān)。

      訓(xùn)斥、說服、撫慰,最后嘆息。他最終答應(yīng)了,條件是自己也要買一雙。

      交換。如果這種交換可以避免他買一輛新的“捷安特”,也值。

      因此這天晚上,在沒有任何準(zhǔn)備的情況下,我們一家三口打算逛一逛小區(qū)旁邊的超市,買兩雙拖鞋。當(dāng)我們走近時,突然發(fā)現(xiàn)距此不遠(yuǎn)的馬路邊上,張燈結(jié)彩,樂聲震天:一家新開張的大超市。

      自然,我們?nèi)チ诉@新的一家。

      插圖:王藝雯

      時間點一過注定冷清。已經(jīng)八點半了,我們路過的七八家大排檔和戶外燒烤店,客員減了不少,爐火已近半熄,吃剩的桌子上無人收拾,杯盤狼藉,有的店外很冷清,幾乎都是空桌,夜風(fēng)忽起,薄薄的壓桌塑料布不顧卑賤,撐起門面,終抬不起一張臉,失掉了風(fēng)力后,兀自沉淪。經(jīng)過一家孕嬰店,前方突顯出一排參差不齊的民房,有一棟面積相當(dāng)大,墻面刷成赭紅色,嵌著兩扇昏暗的小格窗,細(xì)看才知是洗浴中心——夏季的歇業(yè)中,既無顧客,亦無店員,但門前停滿了電動三輪、電瓶車和自行車,里頭熱氣烘烘,人們圍在方桌邊,或站或坐,盯著不同的牌:已改為一大間棋牌室。好比買彩票,附近的人無事尋事,來此博點手氣,也為其他人增加了日常進(jìn)項。往往就是這樣,看似無形、沉寂,實則暗流涌動,從這里流走,總得從另一個豁口流出來。

      再往前,基本上被不知底細(xì)的建筑工地、規(guī)劃潦草的平房以及與世界接軌的馬路統(tǒng)治,這附近便成了一塊相對闊綽的預(yù)留地,新鮮的土地等待打樁,無數(shù)的房間渴望裝修:一眼望去,幸福與圓滿不過才剛剛開始。

      “爸,對面燈光很少耶?!?/p>

      “你又不去住,瞎操什么心?!?/p>

      “以后自然會多,喲,這超市挺大的……”

      比起平庸低矮的民房,這幢五層樓超市儼然是位財大氣粗的巨人,外觀喜慶,到處懸掛著彩色氣球、大小紅燈籠和閃閃發(fā)光的促銷牌,鞭炮的硫磺味尚在空氣中微漾,我抬頭凝視樓層時,有一點異樣:上頭幾層黑糊糊的,只有余光射出。我馬上明白了,原來是一幢爛尾樓——如果把它比作為某種爬行動物的話,意思是尾巴染上疾病、爛掉了,而身體是健康的??陀^地說,它的身體一點都不健康——骨骼健在,皮囊尚全,而大腦和內(nèi)臟全無。作為一種向天空里生長的爬行動物,一條小尾巴是毫不足道的,重要的是敏銳的心思和偉大的手段——只要滿足這兩者,再爛的尾巴也會比腦袋健康。

      我們走進(jìn)腦袋里。日用品在二樓。我們也只到二樓。

      如果上面幾層也亮著燈,會不會更好呢。當(dāng)然嘍,但是別忘了,它是經(jīng)過改造的,自然留著之前的痕跡。那我們會上樓嗎,不好說。但不管怎么說,我們買過東西得下來。也就是從二樓下到一樓,接著出門,沿原路步行回家。

      事實偏偏不是這樣。

      兩雙拖鞋精選了好久。如今,你不挑,人家會以為你傻。什么叫自選超市?不就是讓你精挑細(xì)選的嘛。如果你不挑,看,來了,它會用各種手段引誘你的。我不買拖鞋,我在觀察吊角的各種監(jiān)控頭——不是我想偷東西,而是設(shè)想小偷行竊的角度,以打發(fā)無聊的等待時間。

      妻子又買了一塊除螨香皂、一只蘭花瓷碗和一瓶海天生抽。兒子指頭勾著一對藍(lán)色的軟底拖鞋,腋下夾著一瓶尖頭狀的深海飲料,健步在前,妻子溫婉地拉著我的胳膊,分析兩家超市的區(qū)同,緩步并行,告訴我她相中了一款上海產(chǎn)的新式拖把,等家里的一旦壞掉了,馬上換新的。

      “那你不買啊,家里的總得壞的?!?/p>

      “錢不夠啊……”

      “我這有?!蔽译S身帶著一百元。

      “算了,你看都打烊了,下次再買吧。”

      我一看,樓下的自動防盜門接地,收銀機黑著屏,寥寥的幾名服務(wù)員正在整理私人衣物、準(zhǔn)備下班,動作麻利的一個率先掀起塑料片,從一扇小門溜走,余下的在追趕。剛開業(yè),一整天的忙碌夠累的,她們回去還得填肚子、照顧孩子,還有家務(wù)、私事等等,火急火燎是可以理解的。我立即叫住一個臉黑小眼的服務(wù)員——她很不耐煩地將耳塞拿下,嘴里咬著手機,另一只手在包里不停地翻鑰匙,耳塞插好后,指了指關(guān)閉的收銀機,示意我們到樓上買單。

      “是二樓嗎?”我們落實情況。

      她抽掉嘴里的手機喊:“是三樓!三樓!三樓有結(jié)賬的!”

      一上三樓,就接近這幢樓的本色了:水泥樓梯、石灰墻、覆灰的不銹鋼欄桿及亂糟糟的工地余物。樓梯的盡頭果然立著一臺收銀機,那位慵懶亂發(fā)的中年婦女迅速刷碼、收錢,好跟隨主力撤退。兒子不失時機地問:

      “出口在哪?”

      她指了指旁邊一塊用來隔檔大廳的石膏板。我們不用擔(dān)心了。

      繞過石膏板,眼前突然一暗:那位婦女不見了,收銀機頭頂?shù)踔槐K圓罩LED燈,光碼完全不夠,這么空曠的大廳,它的功能僅作指示用。石膏板背面的光源來自大廳盡頭的兩盞燈,估計同品牌同瓦度,借著它倆昏暗的霧中提示,我們終于尋摸到一扇玻璃門。

      來回走了三十來米,墻體全面封閉,據(jù)此判斷,這里就是所謂的出口。

      我們敲了敲門,里頭被長柄鎖戳死了,它聽不懂人聲,自然毫無反應(yīng)。隱隱約約,一種近似廣播里的對白聲時強時弱地傳來。“在看片子呢,沒聽到?!蔽艺f?!安粦?yīng)該啊,什么人?一點都不負(fù)責(zé)任?!逼拮诱f。兒子拎著拖鞋,表情相當(dāng)憤怒,好像被人推下水,剛爬上岸又被一腳踹下去:“什么破超市!我砸了它!”揮舞著一只拳頭。

      我冷靜地推開一道門縫,朝里面喊了幾聲,開門開門!兒子也跑來幫我,用的是決賽場上教練不滿意的嘶吼聲。

      五分鐘后,終于有個黑影朝門邊移過來。從他移動的方位判斷,他就在門后不遠(yuǎn),椅子或床上,他就躺在那里,出來時頸上套著一副白色耳麥。

      幸虧他尿急。

      猛見到我們,他一愣:“喂!你們做什么的?”

      兒子大吼:“我們要出去!出口呢?出口!”

      我則按按他的肩膀,解釋著購物、打烊、有人指點出口。

      “你們有票嗎?”他問。

      “哦,票???有啊……”妻子找到購物票,收銀機打印的,白紙黑字。還好,一般我都扔掉。我對妻子的細(xì)心報以微笑,同時對眼前這位六十來歲、冷傲敦實的老人有些反感,看他下身黑色的人造棉褲子,好像趕街賣煙葉的莊稼漢,上身一件藍(lán)紋白襯衣,左胸口別著一桿黑鋼筆——又酷似鄉(xiāng)村的記賬會計,從他答話來看,又有點像退休不久的小學(xué)教師。

      “票不對。你們不能過去。”他板著臉。

      “怎么不對啦?”時間不早了,兒子回去還有作業(yè)。

      “老人家,我們是來買東西的,我們付過賬了。”妻子說。

      “這是規(guī)定。沒有票不能進(jìn)場。”

      “我就進(jìn)了,怎么啦?我就進(jìn)啦,怎么啦……”

      “喂!”我止住兒子,知道他一旦上了火,野牛也拉不動,然后用身體隔住他,問老頭:“你說的票,不是購物票嗎?”

      “電影票?!彼噶酥肝輧?nèi)的一塊小黑板,因為本身是黑板,我們也看不清。

      “這里不是超市三樓嗎?”

      “沒有票,誰也不能進(jìn)去。”

      “那票呢?票在哪兒呢?我去找。”

      “在我這?!?/p>

      “給我們!給我們??!”兒子快急瘋了。

      這時妻子突然插話道:“是不是得花錢買???”

      “什么倒霉地方,捆綁銷售!萬惡!你們老板呢?”

      “住嘴!瞎嚷嚷什么?喂,老師傅,那你給我們票,實在不行,我們買。”

      他傲慢地從背后抽出一根古董似的六節(jié)裝鋁皮手電筒,一摁亮,宛若射出一把尚方寶劍,那不甚友好的光柱在我們一家人的臉上挨個掃過,又掃過,然后摁打滅了說:

      “你們不夠。”

      我甚至聽到他在嘆氣,馬上掏出一百元:“多少錢一張?給我來三張?!?/p>

      “爸!憑什么給他錢?憑什么?因為他老么?還是因為我們太丑了?”

      “你少廢話?!逼鋵崳业膽嵟稽c也不亞于兒子,只是我的年齡已經(jīng)讓我習(xí)慣了不爭、不計較與忍讓為先。說實話,作為企業(yè)經(jīng)營來講,這種人既貫徹了制度的約束力,又為公司節(jié)省下不必要的開支。從增加收入的角度來看,反倒是合情合理、值得表揚的。

      可是,他說的“不夠”,不是錢不夠,而是年齡。

      “五十歲以下的不能購票,除非單位開的證明信或者殘疾證?!?/p>

      “什么?!”

      “那要五十歲以上呢?”妻子問。

      “免費的,一人一張,不許代領(lǐng)?!?/p>

      “老師傅……”

      “你應(yīng)該喊我老同志?!?/p>

      “哦,老同志,你要弄清楚,我們不是來看電影的,我們是為了出去的。我們只要出去,我們不需要電影,也不需要電影票,我們——”

      “不要說了,我要解手?!?/p>

      他慢慢地朝昏暗中的一根廊柱子走去。很快,濺鐵皮的清脆聲響起。與此同時,兒子率先鉆進(jìn)門,在他眼里,哪有什么規(guī)矩可言,不過也好,目的達(dá)到就成。妻子小聲地問:“他會不會來追我們吶?”

      “到時候再說?!蔽艺f。

      “不會的媽!走吧,追上來我弄死他?!?/p>

      妻子提著購物袋,氣喘吁吁,直嚷嚷著門,門呢,出去的門呢——可是誰又能保證,一定是從門出去呢?我們在小屋里轉(zhuǎn)悠著,找出口,兒子順墻摸索,竟給摸到了,原來是隱藏在墻角厚重的黑色簾布后面,兒子立即拉開第二道玻璃門,借著忽然瀉入屋內(nèi)的銀色光亮,我掃了眼簡陋卻規(guī)整的布局:八仙桌、老式案板、楊木小凳和一只鐵皮柜;案板上放著一臺鐵電扇、一只墨水瓶、一沓書信和排列整齊的白藥瓶;工地用的舊式板床,約一米二寬,吊著一頂藍(lán)色蚊帳,床腳立著一藍(lán)一紅兩只暖水瓶,旁邊是小飯桌,罩著避蠅蟲的塑料網(wǎng)。

      我聽到咔噠一聲,兒子居然回頭把第一扇門反鎖了:“個老不死的!不許我進(jìn),我不讓你進(jìn)來!”

      這等于扔給我們一道難題。我立馬逮住他的手,試圖奪回鑰匙。他一揚手說爸,看你緊張的,我做做樣子,不會真扔的,但誰能保證他不會真扔呢。直至我們掩上第二扇門,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老同志追上來,或許,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或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像這種枯燥乏味、容易起口角糾紛的工作,說不定他早就不想干了?;蛘咧皇翘嫣姘?,超市剛開業(yè),一時缺少人手,他以前大概給工地看過料子、做過收貨員什么的,臨時頂替也是常理?;蛘叻纤琰c回家的愿望,我們正給了他一個恰當(dāng)?shù)睦碛桑劣诔隹凇?一定不止一個——他不緊不慢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我們看到,這里真的在放電影,很久以前的黑白電影,用那種老舊的十六毫米膠片機,一邊播放一邊哧拉拉地卷動膠片,將虛幻的年代投射到一面巨大的白色熒幕上——這幕布還紋著一道黑色的邊兒。放映之前,放映員得校正位置,調(diào)節(jié)鏡頭和機身,一盒膠片放完了,幕布以收真實收白,等待下一盒。一般一百二十分鐘的電影需要兩盒膠片,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正片之前還有一部加映片,類似現(xiàn)在的廣告片。所不同的是,前者用來學(xué)習(xí)科普知識,后者用來營銷賺錢。哪一種更讓人信服呢?我只能說,后者離我們生活更近——往往也更虛假。

      黑壓壓圍著一屋子老人。五十歲的限定——我不敢保證他們都在五十歲以上,但他們絕對是老人,老態(tài)龍鐘,與土層越來越近,如被無形的土沙埋住,木樁似的,僵硬、呆板,動彈不得,似乎也聽不到呼吸,看他們忘我的樣子大概也忘記了呼吸,更無人言語,哪怕幾聲耳語——同樣的姿勢,深情、忘我,用一生僅剩的那點視力打量著模糊不清的光影世界,支楞起被嘈雜、喧囂和瑣碎誤傷的耳朵,聆聽著想象中最美妙動人的旋律和對話,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甚至痕跡,仿佛與大地、苦難和辛勞融為一體,再不記得置身的這個世界了。

      兒子繞圈一周,回來告訴我們,這個地獄沒有出口,墻是死的,沒有缺口,更沒有門或洞之類,是封死的。他在四圈走動時,我老擔(dān)心他腳底踩踏的地板會突然間塌陷,撲通一聲墜落,他會沒命的。我對兒子老懷著這種不祥且古怪的預(yù)感,完全可恨的惡念。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妻子急得要哭。

      “什么怎么辦?這里不都是人嘛,大不了一散場,我們跟著走唄!”

      “爸?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

      “什么可能?”我警覺起來。

      “那里有個樓梯,可有鎖,肯定有鑰匙的……”

      “這叫可能嗎?去,找鑰匙?!?/p>

      兒子猶豫起來。

      “又怎么啦?你不是整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嘛?!?/p>

      “爸,你跟我媽,最好去看一下?!?/p>

      “你去。你去呀,還是你去吧……”妻子命令我。

      我咳嗽兩聲,清干喉里的細(xì)痰,繞過去察看。半道,墻邊有根小竹竿,我便拿在手里,走到欄桿邊,預(yù)備不明生物攻擊似的,把竹竿往樓梯的光亮處探了探,才挪出身子。

      這是一座尚未完工的水泥樓梯,位于大廳盡頭,只余半截,兩側(cè)都圈著堅固的密封網(wǎng),孔眼有乒乓球大小,一直攬到正面的鐵門上。乍看無甚出奇,但一步步走下去,接近鐵門時,陡然發(fā)現(xiàn)原來腳底正踩著一只凌空探出的水泥手,孤零零的一只鐵籠子,我在籠中,外邊一團漆黑,遠(yuǎn)遠(yuǎn)可見小區(qū)零星的燈火閃耀,以及不知名的上空瓣開的煙花。有些人喜歡在普通日子燃放煙花,而煙束散盡更顯得夜的寧靜——只不過有點意外罷了。

      我知道了,我們正位于這幢樓的背面,即遠(yuǎn)離街道的那部分——它的尾部。爛掉的,對的,那條爛掉的尾巴正被我的雙腳踩著。借著身后射來的余光,我靠近密封網(wǎng),適應(yīng)一會籠外的黑暗,望見水泥手的下方,一根根直立的水泥梁斜插著扭曲的鋼筋,矗立在類似曠野的廢墟中,容忍著寂寞,一言不發(fā)。

      如果生意好,爛尾的隱形估值肯定高,改建成立體娛樂場,不僅購物、看電影,還有電玩、臺球、健身房,幼兒園、食品匯什么的,滿足不同人群的需求。

      可是,今晚這番遭遇令我們很不舒服,若在其他地方,一定有專職人員在等我們,為我們領(lǐng)路,或有鮮明的出口標(biāo)識。從一進(jìn)超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沒見到任何放電影的文字說明,或者海報宣傳,這種放映方式很古老,不過受眾群是奔上歲數(shù)的人,倒可以理解的。在他們年輕的時代,電影是一種最時尚的消遣,影片放映時,雖說簡陋到露天場,大冬天的,寒氣凜人,但現(xiàn)場相當(dāng)火爆,據(jù)說,檢票截止,加映片一放完,四面的圍墻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把自家的棉被都抱來了,敷在插滿玻璃碴子的墻頭上,不挨扎,且很暖和。深夜,河水都結(jié)了冰,電影散場后裹著一床被子,慢慢往家走,心情仍沉浸在劇情里——這比什么都溫暖吧。

      我無計可施,離開水泥手,回到放映大廳,妻子焦急地問:“怎么樣了?”我瞅了眼低頭玩手機的兒子,搖搖頭:“不怎么樣,等電影散場吧?!?/p>

      “這要很久的!”

      “先看一會兒吧,再想辦法,反正是免費的……”我寬慰道,遠(yuǎn)遠(yuǎn)盯了盯膠片盒的厚度,這應(yīng)該是第二盒吧,只余一半了。“很快就放完了,”我說,“再等一等吧……這是什么片子?”

      “誰知道呢!一點都不連貫,一會黑一會白,人說話都一個調(diào)子,你看,那里頭是個很老的村子吧……”

      我發(fā)現(xiàn)這并非一部完整的影片,而是經(jīng)過剪輯的、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一組組畫面。片中的村子很古老,草房子,土墻,一個穿著黑舊棉衣的莊稼漢被三個叼著煙卷的年輕惡人押解著,走到一塊荒地里,那兒有個挖好的深坑,三人背對著莊稼漢,面無表情,莊稼漢猶豫著,慢慢蹲倒,伏身,腳先入坑,然后慢慢滑進(jìn)坑里,站好了,撣撣身上的灰土,驚恐不安地望著齊頭高的黑土層。

      沙土揚面。他袖籠雙手,低頭不語。哦。是活埋。

      果真,軟塌塌的一只手掙扎著從泥土里伸出來,押解的人不解恨,朝它吐痰,用腳踩、跺。默片,類似靜音,不過胳膊一定折了,所幸那人已死,也感覺不到疼痛。問題是,我感到很疼。還不如被亂槍打死痛快呢。那人既害怕,又很聽話??赡芤驗楹ε露犜挘部赡芤驗槁犜挾ε隆也惶隙?,但沉默殘忍的畫面我記住了。

      周圍的老人一動不動,除了默默地觀看。我讓兒子跟他媽調(diào)換座位,坐到我身邊,收起手機,抬頭看電影。他始終抵觸著不從,隔著他媽,冷眼瞪著我。

      “這是以前的電影,你得了解,是……是一部歷史,你懂么,剝削和壓迫,反抗和革命……”我探過他媽的座位,壓低聲說。

      “爸,你知道孫悟空為什么不結(jié)婚嗎?”

      “為什么?”

      “他吹一口氣就能生出好多小猴子。”

      “有人給活埋了,電影里,你不想知道什么原因嗎?”

      “你是不是想問我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一時語塞,未及回答,他接著說:“這不是電影,爸,這根本不是電影,這是給快死的人看的,你看,全部是老頭子,傻了,爸,他們?nèi)盗?,我摸了那個人……”他指了指旁邊白頭發(fā)的一個,“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手是溫的還是涼的?”我調(diào)侃道。

      “溫的。爸,他們是活人……”

      我笑了,覺得我們想的不是一個話題。不過,他們?yōu)槭裁床辉诩依锟淳W(wǎng)絡(luò)電視呢?或者聽聽大鼓戲,散散步?為什么要來看電影呢,而且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這種黑白膠片,不清楚老板是怎么弄到手的,難道是自己的收藏品?很明顯膠片經(jīng)過重新剪輯……我估計那臺放映機至少有三十年了,兒子是無法理解這種年限的,它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們這代人的想象,實際也超過了我的想象——如果它讓我感到驚奇、困惑和難以理解,那么靜靜地觀看一會,琢磨琢磨,也不失為一種意外的收獲吧。

      我的疑惑可能被兒子感知到了,他掏出手機,劃開鏡頭拍照,“我傳給同學(xué)看看,這個怪東西,給他們長長眼……”

      “不許拍照!”黑暗中傳來嘶啞的恐嚇聲。

      “乖乖,這還是什么高科技呀,這個破玩意,我拍了,怎么著?”

      這時,傳來第二個、第三個聲音:“小伙子,你不能拍照!”

      前邊已經(jīng)有人站了起來。我這邊也有人起身阻止。我和妻子連忙退讓:“好,好,不拍,不拍了。”命令兒子將照片刪除,手機歸包。

      他不屈服:“爸,為什么我們要聽他們的?”

      “我不是聽他們的,我是擔(dān)心不必要的麻煩!”

      “這伙老頭子,有麻煩怎么了?”

      “你給我閉嘴!”我連忙又壓低聲,附在他耳邊說,“你絕對不能動他們一根手指頭,要是往醫(yī)院里一躺,夠你受的,你就等著掏錢吧!現(xiàn)在什么人都能得罪,唯獨老人……”

      兒子倒很機靈,突然扭頭問其中一個:“要我刪也行,你得告訴我怎么出去?!?/p>

      “你從哪里來的?”那聲音問。

      “樓底啊。一樓大廳?!?/p>

      “原路返回嘛?!?/p>

      “鎖上了?!蔽医舆^話說。

      “那你等等吧,等電影散場?!?/p>

      只好這樣嘍。我朝妻子擠擠眼,昏暗中,她面孔呆癡,不知道領(lǐng)會到?jīng)]有。

      我換到一個有吊燈的座位上,緊挨著剛才對我說話的那個老人:馬刀臉、大耳高鼻、白發(fā)、薄嘴唇,穿一件對襟白衫,下身是黑色的亞麻褲子。他白了我一眼,沒有明確反對,我就坐下來,心里想,興許可以借電影來緩和一下氣氛、增加共鳴。等了一會,我見他一直繃著臉,津津有味,不便先開口,繼續(xù)等,偷偷地瞄他,他可能發(fā)覺了,稍稍轉(zhuǎn)過臉,我馬上逮住機會問:

      “老人家,這電影叫什么?”

      “他們說,叫‘懲罰者?!?/p>

      “噢,每天晚上你們都來看嗎?有人組織?”

      “你問這個做什么?”他又白了我一眼。

      “我想介紹我父親來看看,他喜歡電影,尤其過去的影片……”我善意撒謊。

      “不是每個人都能來看的……”他扭扭僵硬的脖頸說,“有條件的,普通人不能。”

      “什么條件?”

      他臉上泛起艱難之色,抿了抿嘴皮問:“你父親是做什么的?”

      我一邊考慮著一邊說:“當(dāng)過兵,嗯……轉(zhuǎn)業(yè)回地方,嗯,在國營單位呆過,后來自己弄點事……瀝青和柴油,反正,反正一直要賬。嗯,我爸他這人天生不適合做生意,凈挨人騙。”

      這倒是實情。自打我上高中他就奔波在討賬的路上,幸好他脾氣慢,能耐住性子,胃好,能吃苦,一天三頓吃爆米花,吃十天半月的沒事,不然,換了個人,早不行了。

      “那騙他的人呢?”

      我給問得一愣,“騙他的人?跑啦,躲起來了,我爸天天攢錢,攢夠了路費就去一趟,去他親戚家,他親戚人不錯,把他找出來,可他耍賴啊,沒錢,一分都沒有,二十年啊,一分錢沒給,聽說他又養(yǎng)了兩個孩子,白胖胖的……”

      “你可以介紹他來看電影?!彼羝鹧劢?,笑瞇瞇的。

      “???介紹一個騙子來看電影?什么意思?”

      “我們這里的,都是做過壞事的。”他把身子慢慢偏轉(zhuǎn)過來說。

      我也笑了,“老人家,你真會開玩笑,不給看就不給看唄,還文明一下,不必要的?!蔽矣X得跟他套近乎還挺難的。

      “剛才這片子里,有人給活埋了……知道為什么嗎?……他是漢奸。”

      “我看其他三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p>

      “是的,他們都是漢奸。你一會看啊,一個呢,被瘋狗咬死了,一個掉到橋底淹死了,還有一個屁眼里插棍子,給憋死了。哈哈……”他笑了。居然大笑,頭發(fā)銀燦燦的。在這種突然而至、開朗豁達(dá)的笑聲里,我看到電影清晰的白光里,果然有一根尖狀物正試著從一張極度扭曲的男人嘴巴里拱出來,那人的兩只眼球在眼眶里躍躍欲跳,喉嚨里發(fā)出將要斷氣的呻吟。我馬上掉過頭,太惡心了。還好,兒子低頭刷屏,對此無動于衷。他從網(wǎng)上看過許多不該看的影片,對此完全免疫。

      閃過五秒鐘的黑叉線,熒幕上浮出無人區(qū)的景象:鄉(xiāng)村、城鎮(zhèn)、足球場、公園、鐵路、貨運站、密密麻麻的閣樓、結(jié)冰的游泳池以及各種對著自然界沉思的小動物。唯獨沒有人。一座荒涼的拉索大橋,足足有五分鐘,長鏡頭,橋體依然冷冰冰的,毫無生機。

      “好像不連貫呀,”我說,“看不懂?!?/p>

      “開始你肯定看不懂……我已經(jīng)看到第三十七遍了,”他扭過臉,凝視著我,“現(xiàn)在有點明白了,它在告訴我們那些做過壞事的人,橋,隨時會塌掉的。”

      我認(rèn)真起來:“那其余的呢?”

      “按我的理解,人總要死的……人只有在死之后,或者接近升天時,嗯嗯……才注意到一直忽視的……很多東西,很多很多,活著的時候,是看不到的。”

      “比如呢?”

      “比如?比如,那里面有一間老屋子,跟我小時候住的差不多,我爺爺跟我奶奶,還有我的父母都住過,我就生在那種小屋的板床上……唉,后來有了錢,我也沒想著把老屋子翻個新,裝空調(diào)、弄個立體櫥柜什么的……我記得那扇門都讓白蟻蛀空了,成了一個黑門,我都沒給我爸換一個,結(jié)果那年冬天風(fēng)大,把門吹倒了,我爸感冒沒幾天就……就過去了,實際上只有我心里最清楚,他是給活活凍死的。你說,我是不是壞人?我是不是一個罪人?”

      我大概明白了,他們所指的罪,是指法律之外的“罪”。或者說邊緣,逃脫追究等。

      我不由得有些驚慌,不由得環(huán)顧整個大廳,如果按照這個規(guī)則,就人數(shù)而言——這個地方的面積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即便以六十歲以上為標(biāo)準(zhǔn),也不夠。

      “那她呢?”我心虛,急著把話題扯到別人身上,于是隨手指了指前一排,也是一頭白發(fā)一位老人。

      “她呀,她不許孫子喝水。”

      “不喝水?這也叫罪?”

      “是啊,不論什么水,都不讓喝?!?/p>

      “為什么?”

      他拿食指點著她胖乎乎的背影:“她說水有毒,一生下來就沒給喝過,只喝飲料,喝果汁,結(jié)果,一檢查,白血病,唉,才十二歲吶……其實怎么能全怪她呢?地表水地下水都污染了,不喝也是對的,只是太相信飲料了……將來我很擔(dān)心,下一代,再下一代,他們喝什么呢?明知有毒,不也得喝么?!?/p>

      “那他呢?”我又指了指我的正前方。

      “他可能跟你爸年紀(jì)差不多……有一段時間不知你記得不,企業(yè)改制,集體的改成私人的,這人就發(fā)了財,不顧死活,把原配的給休了,找了個年輕姑娘,不管兒子,結(jié)果兒子患上憂郁癥,跳海自殺了,孩子媽也瘋了……他明白過來已經(jīng)太晚了,錢被女人拐走了,落下一身病,聽說,還欠人家?guī)装偃f呢,現(xiàn)在天天躲在這兒,一坐一整天,飯都不吃……看樣子也差不多了,你千萬不要跟他說話,一旦對上了你,他就奔你要兒子……我們都忌諱跟他說話,挺討厭的。”

      “他住哪兒?”

      “誰知道呢,我們都不聯(lián)系?!?/p>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們一個組的,我負(fù)責(zé)電話通知。”

      “那說明你通知的時候,是聊過天的,嗯,他為什么沒有跟著你?”

      “你是警察啊,問這么細(xì)?”

      “我很好奇?!?/p>

      停頓了一會,他說:“他是有時候跟著我,我就把他領(lǐng)到這里來了。這是為了他好,不一定哪一天,他自己就走丟了,但到了這里,起碼很安全,有被單,凳子一拼就能睡覺,還有飯吃,免費的,一葷一素,煎餅,白開水,有時候是白米粥……”

      這時熒幕上出現(xiàn)一條懸空的死魚,吊在一只黑瓷盆上方,盆內(nèi)白菊盛開。

      “免費的?”我不太相信,質(zhì)疑道。

      “這里人人公平,免費當(dāng)然也是平等的啦,米飯每人一平碗,不多也不少,菜各一勺,有米粥的話,一人一碗,誰也不許多,誰也不能少……”

      “要是不喝呢?”

      “不行。都得喝。誰都一樣。我們都能接受。如果換成你們……”他指了指我身后,“像你那孩子……肯定接受不了,一定想著法子吃,西餐、燒烤、什么韓國的泰國的,每個菜系……他們想著法子吃,吃個遍,我們呢?我們就三樣菜:土豆絲,肉末白菜,煮干絲……他們還想玩,什么好玩的玩什么,還有學(xué),我同事的小孫女,什么都學(xué),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因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太想要了,來世間這一遭,什么都想要……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喂,他們不過十幾歲的孩子,你都、都六十多了……怎么不能要呢?”

      “我就問你,哪怕對于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來講,你算是年輕人啊……你覺得合適嗎?”

      “合適呀,生活豐富多彩?!?/p>

      “不合適?!?/p>

      “為什么?”

      “我剛才說過了,你真沒記性?!?/p>

      “你把自己說成是做過壞事的人,可是孩子沒有。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對孩子就太不公平了。”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大人和孩子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大人會犯錯,孩子也一樣,你不能拿年齡當(dāng)理由,打比方說城西有個村子受鉛污染,這種傷害對成年人和孩子是一樣的,這與年齡有關(guān)系嗎?有可能對孩子更嚴(yán)重呢……”

      “那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孩子和你們過一樣的日子,單調(diào),乏味,就好嗎?……你看熒幕,那個倒霉的畫面到現(xiàn)在就紋絲不動,這是電影嗎?這簡直就是一塊反光的白墻,我真不明白你們坐在一起,耗費整整一個晚上,一點娛樂因素都沒有,圖的什么呀,那不如回家睡大覺嘍?!?/p>

      我此刻意識到,真該走了。如果找到出口,我只想帶著老婆孩子趕緊逃走,永遠(yuǎn)不想回來。

      這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說:“你不覺得有個東西在引誘你嗎?”

      “引誘?怎么說得這么難聽?什么叫引誘啊,引誘指的是——”

      “指導(dǎo),對吧?指導(dǎo)?”他捋了捋白頭發(fā),沉思式地瞄著我。

      “指引,應(yīng)該說指引比較合適。”實際是給逼的,從二樓到一樓,再從一樓到三樓,再到放映室,我心里很清楚。

      “這部片子你們當(dāng)然不喜歡,可是我們當(dāng)年非常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它神秘,充滿魔力,我們這里所有人都忠于它,還有人把它當(dāng)作生活的標(biāo)尺,但是我們最后都違背了它……我們不能原諒自己,不光晚上,白天我們都坐在這里,直到有人被自己原諒了才能離開,否則就是死了,也要死在這電影跟前……”

      為了強調(diào)重點,他擰起眉毛,咬牙切齒,瞳孔發(fā)亮,把我嚇得要死,聽力也受到一定干擾,他隨后說的話就像被分解為一個字一個字似的,以慢動作的方式進(jìn)入我的耳膜。

      熒幕上忽然躍出游動的光團,很強,倏地變暗,近乎柔和,一瞬間又變亮了,強度增大,輻射出一道道灼目的白光,掃過人頭,大廳頓時通明無比,我都看呆了,仿佛隔著一道波光粼粼的水塘,無數(shù)的碎點沖撞著視網(wǎng)膜,夢幻似的,致使我身邊的老人都顯得不太真實,酷似一對影子——熒幕里的才是真實的,而我們不過是它的一個投影。

      我想象到,或許它可以把我們投射到四樓、五樓,由這幢樓投射到另一幢樓,再投射到另一幢樓——就像古代的烽火臺——自然,我們都被假定為傳遞烽火的人。

      馬刀臉老人越說越起勁,似乎迫切需要將烽火臺的消息傳遞給我,再由我傳遞出去。比如在我講述父親討債的故事里,提到的那位欺詐者,他向我保證,任何欺詐者,無論來自何地,只要母語一致,和他們在一起后,大都會良心發(fā)現(xiàn),做出一些善舉——即我父親的錢有可能討回來,機率很大。

      “你們需要提成么……像手續(xù)費、中介費?”我諷刺道。

      “那得看情況?!彼稹?/p>

      “你那么有把握?就通過每天在這里看看電影,人就變好啦?這有點……有點……像童話。”

      “這不是一般的電影,這不是好萊塢大片,到處揍人,揍外星人,揍怪物,要不就是把各種隱私公布出來,好像這個世界的人眼都瞎了……要不就是神探,把自個兒整得像天才……實際上每幢樓,世界上的每幢樓在完全交付之前都是爛尾樓,沒有不是的……人有尾巴嗎?當(dāng)然啦,人人都有尾巴……可是你看我們的電影,只有兩種顏色,黑和白?!?/p>

      “還有灰色?!蔽腋杏X就是這三種顏色彼此交織,走到最后。

      “這個不重要,它屬于黑和白,在它們之間,只有那些最固執(zhí)、最絕望和最孤獨的人能夠看下去,我們試驗過,正常人不超過半小時,有罪的人也不過一二天,能堅持一周以上的,那是真的壞到家了,按規(guī)定,除了吃飯上廁所之外,他是不能離開凳子的?!?/p>

      “監(jiān)禁呀?說到底不還是非自愿嗎?”

      “怎么能是監(jiān)禁呢,我們都是自愿服從規(guī)定的,既然是自愿服從,哪里來的監(jiān)禁一說嘛!”

      “既然是自愿服從,那要是自愿不服從呢?”

      “我們分小組啊,只要小組其他人同意,他就可以?!?/p>

      “應(yīng)該不會如愿的吧?”

      “概率不大?!?/p>

      “最后呢?你們都如愿了?”

      “這跟我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是他自己的事情。”

      “一個惡人因為看了幾天黑白電影就變成了善人,那天底下就不需要司法機關(guān)了,匪夷所思!哦,還有一個問題,你剛剛說把那個欺騙我爸的人弄到這里來,怎么弄來?”

      “你相信了吧?你看,你相信了!”

      “我就是問問。如果真像你說的,機率很大呢?不是有幾成希望么。你們一般通過什么手段?”

      “自愿。完全是自愿。我們知道他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后,以口頭或書面的方式傳通知他。”

      “他要是不來呢?”

      “剛開始肯定有排斥心理,不敢相信,或者不認(rèn)同,對自己信心不足,等等,我們可以介紹他到當(dāng)?shù)氐摹?,某個地方?!?/p>

      “你們還有連鎖的……加盟店?”

      “性質(zhì)不一樣。我們的口號是,勿把惡行帶進(jìn)墳?zāi)埂?/p>

      這時妻子走過來,掐住我胳膊,提醒我趕緊想辦法離開。在忽而射來的一束束白光里,她很憔悴,臉色蒼老了許多,粉色的衣裙褪色嚴(yán)重,幾乎變成了白色。

      我猛然大醒,意識到為了向老人詢問出口,所鋪墊的已經(jīng)太多——說了許多不必要的話,當(dāng)然,也聽到了許多不該聽的。對于眼前這部黑白電影,歸納來說,就是一黑一白兩道線從頭貫穿至尾,或者沒有尾,暫說為尾吧,其間不停地淡出各種符號、出生和瀕死的動物、生機盎然的花卉植物以及各種人類的發(fā)明。

      我從未看過這樣的電影,不論黑白或彩色。興許,對它而言,“電影”這個稱謂過于奢侈了——它更接近幻燈片。當(dāng)然,稱謂也是無所謂的——對于其特殊的觀眾來說。

      根據(jù)老人的提示,我們一家三口借著昏暗的走廊燈,迅速登上四樓,果真,明亮處鎖著一扇拉桿鐵門,一位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老人坐在掉漆的椅子里,耷拉著頭,腳底踩著一只空酒瓶。大約喝了許多酒,迷糊好一陣子。

      我告訴兒子,叫醒他,按他說的去做,不管什么,我們就能出去。

      我們都看到門那邊的貨運電梯,沒醉呢,亮著紅燈。

      兒子怯怯地走上去,拽了拽老人的衣服,沒有反應(yīng),馬上回頭求援,我示意他繼續(xù),他媽做了個掐的動作。

      老人被掐醒了??上氖悄?,不是胳膊。這個笨蛋,連掐人都不會。

      “干什么?”老人以為是夢呢,怒吼起來,接著揉眼睛。

      “我要……我要出去,爺爺,你幫我……開開門?!?/p>

      “哦,哦,”他從模糊的視力深處打量著我們,似乎有什么要問,抹了抹嘴角,只是說,“扶我起來……”

      “什么?”

      “扶我起來!”

      兒子又扭頭看我們。我立刻做了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

      兒子終于羞答答地把他攙扶起來。

      “這孩子……這么晚了,早睡呀!”馬刀臉老人說得不錯,他只與孩子對話,視我們?nèi)鐭o物。

      兒子應(yīng)了兩聲,按下電梯。我們拎起購物袋,輪流照面、打了招呼,等待電梯。老人拉上鐵桿門,雙手扶著拉桿,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立刻扭開視線,最后看他時,他已經(jīng)把背轉(zhuǎn)了過去。他沒有去看電影,我有點奇怪。

      出了樓,抬頭一看,原來出口正位于水泥手的下方,無燈,漆黑黑的,四周是碎磚和石膏板,腳底也不利索,只得摸索著往前走。走到大路上,終于松了口氣,心里感慨著,卻不知說什么好,只顧拼命地深呼吸,像缺氧。一扭頭,忽然覺得是從一個久遠(yuǎn)混沌的地方返回到現(xiàn)實:小汽車慢慢地轉(zhuǎn)過前方的十字路口,大排檔有路人納涼吃酒,烤魷魚的正往熱氣裊裊的鐵板上撒紅辣椒,賣湯圓和煎餅的婦女正收拾東西,隨地的垃圾,等待天亮前收拾。一切如此真實。

      “爸,你說,人昏倒了怎么辦?”

      “喂,我是不是在超市里昏倒了?”

      “沒有啊,你好好的?!?/p>

      “看了一場電影?”

      “不對,”妻子說,“是一場黑白電影,我覺得吧,這電影雖說古怪,倒有點意思?!?/p>

      “什么樣的意思呢?”

      “你忘不掉它,總記著?!?/p>

      “算了吧,”我告誡說,“最好不要記著,最好忘掉?!?/p>

      “但愿吧。”妻子嘆了口氣說。

      “但愿吧?!逼婀郑B我自己都忍不住這么說。

      作者簡介:劉東衢,青年作家、記者、編劇。江蘇新沂市人。作品見《大家》《天涯》《花城》《小說選刊》等。有合集和電影作品若干?,F(xiàn)從事傳媒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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