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帖展的意義
——全國第二屆書法臨帖作品展評委訪談
采訪人:顧 工
時 間:2017年3月9日至10日
地 點:廣州番禺
編者按:2017年3月6日至11日,全國第二屆書法臨帖作品展評審工作在廣東省廣州市舉行。此次展覽共收到14323位作者的來稿(每位作者一臨一創(chuàng)兩件作品),其中山東省作者1324位,廣東省作者1318位,河南省作者1304位,江蘇省作者1221位,浙江省作者725位。經(jīng)過評委會嚴格評審及公示、抽查,共有229位作者作品入展?!吨腥A書畫家》雜志編輯部主任顧工作為特邀觀察員見證了整個評選工作,并采訪了多位評委?,F(xiàn)根據(jù)錄音整理發(fā)表,以饗讀者。
孫曉云(評委會主任、中國書協(xié)副主席):首先,從征稿要求來看,上一屆臨帖展只有臨帖,這屆臨帖展臨帖與創(chuàng)作相結合,這是一個顯著的改變。其次,這屆臨帖展有一個背景,就是今年1月份中辦、國辦下發(fā)了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文件,“兩會”也在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我們舉行臨帖展就是對中央弘揚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有力回應。因為書法的學習除了書法文化之外,其實踐的學習主要是靠臨摹。臨帖是書法繼承的最根本途徑。
從臨帖展可以看到全國書法愛好者學習中國傳統(tǒng)碑帖的整體狀況。有一些以前全國展獲過獎的作者,現(xiàn)在投稿比較少。但是這次有一個約稿,邀請部分名家提供一件臨摹、一件創(chuàng)作,這樣讓那些沒有投稿的名家,一些過去獲獎的、比較知名的書法家能夠參與,向大家展示他們臨帖的功底。
李剛田(評委會副主任、中國書協(xié)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的展覽有幾個系列,比如分書體展覽:隸書展、草書展、行書展、楷書展;還有一個是分主人身份的,比如青年展、老年展、婦女展。唯獨這個臨帖展很特殊,它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的展覽。
十一屆國展提出16字方針:“植根傳統(tǒng)、鼓勵創(chuàng)新、文質(zhì)兼?zhèn)?、多樣包容”,臨帖展提倡的就是“植根傳統(tǒng),尊崇經(jīng)典”。書法界近年一直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的深入挖掘,不是簡單的回歸,而是深入。在向傳統(tǒng)文化深入大背景下,這個展覽顯得特別有意義。我覺得臨帖與其說是對傳統(tǒng)書法樣式的一種追尋,還不如說它是對中國書法所蘊含的內(nèi)在精神的一種體驗?,F(xiàn)在是競爭時代,人心難免浮躁,在臨帖的過程中,可以身心入靜,這種精神的回歸比形式的回歸更重要。
劉恒(評委會秘書長、中國文聯(lián)書法藝術中心主任):首屆臨帖展只有臨摹作品,評選時發(fā)現(xiàn)有些作品臨得非常像,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它有描畫甚至雙鉤響拓的嫌疑。這種做法不符合我們臨帖是為了學習書法、培養(yǎng)創(chuàng)作能力這樣一個目的。所以這次讓作者多交一張創(chuàng)作作品,倒不是說評選的重心放在創(chuàng)作,主要是看他實際運用的能力,在臨摹過程中學到的技巧能不能在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從現(xiàn)在來稿的情況看,絕大部分還都是統(tǒng)一的,就是說他的臨摹作品和創(chuàng)作作品在風格、技巧的特征上比較統(tǒng)一,說明這些作者絕大部分還是學而能用的,這也是這屆比上一屆進步的地方。
舉辦臨帖展主要想提醒書法作者們,也包括那些已經(jīng)成名的書法家,學習書法一定不能脫離前人的經(jīng)驗,一定要從古人的東西中獲得能力。我們在辦二屆臨帖展的同時,還有一個臨帖邀請展,邀請那些著名的書法家和已經(jīng)多次入展甚至獲獎的作者參加,這個展覽就會體現(xiàn)出名家個性比較強的臨帖方式。兩個展覽放在一起,給觀眾提供一個參考。
李有來(評委、中國書協(xié)行書委員會委員):從選擇范本的角度去看,第二屆臨帖展寬泛了許多,豐富了許多。我有意識地去觀察了一下,上一屆入選的那些作者,這次還有一部分參加。這一部分人,就不走尋常路了。上一次他可能選擇《圣教序》,這次他選擇的卻是歷史上相對不太被關注的經(jīng)典。也有一些新人,他們在老師的指導下,或者在同學、書友們交流的過程中獲得很多啟發(fā),他們也選擇了上一屆臨帖展上所沒有出現(xiàn)的優(yōu)秀經(jīng)典碑帖。這一部分人他就占了便宜。因為從展覽品種的角度講,作品不能趨同。試想,如果都寫《圣教序》,而這個展覽可能只需要五張、十張;如果選擇了一個別的,如《興福寺碑》或者《集王字金剛經(jīng)》,或者王字的手札,入選機會就不一樣了。所以這次展覽的豐富性,我覺得遠遠勝過上一屆。從大家交上來的作品綜合來看,水平和上一屆比起來也要強很多。
韋斯琴(評委、中國書協(xié)理事):現(xiàn)在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的展覽,已經(jīng)有一套非常完備的經(jīng)驗,所以它在程序的公平、公正方面做得非常好。比如初選之后,一組淘汰了的作品再由另一組來重新復查,就不會出現(xiàn)有好作品被遺漏掉的現(xiàn)象。從初評一直到終評投票,每個評委都是個人行為,不允許互相商量,按照你自己的審美去決定,這里面也不會存在徇私舞弊的現(xiàn)象。每一位評委已經(jīng)不再代表本省,大家只針對作品,不針對人。這件作品有靈氣或者有功力,或者有其他優(yōu)秀的因素才會被選上來;它落選了一定是因為還有不夠完美的地方。初評評委分組,在人員搭配的時候也照顧到不同書體和審美。比如像李剛田、徐海和我三個人一組,我可能喜歡比較清雅、工穩(wěn)、秀美的,剛田老師喜歡碑刻的那種金石味,徐海喜歡有一些靈氣、奔放甚至有一些想法的東西。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符合每一個評委審美的作品都會被挑選出來。
張繼(評委、中國書協(xié)隸書委員會副主任):與前幾年比,現(xiàn)在的展覽明顯從評審程序、評選規(guī)則上更加嚴格了,從評審時間上看比過去大大拉長。過去一般的展覽評選三天差不多就結束了,這一次是增加了一倍時間,程序上也比過去安排得更周到、更細膩,環(huán)節(jié)更充分。入選要靠實力,現(xiàn)在你想靠運氣,甚至試圖靠人際關系都是不可能的。只有好好打造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力,才有可能在評審當中取得好成績。
孫曉云:此屆臨帖展,從整體水平來看還是不錯的,但是熱點分布不均。比如說行書里面臨米字、蘇字的多,還有臨魏碑、漢碑的也多一點,臨《蘭亭》《圣教》的相對少,可能是大家認為《蘭亭》比較難一點,或者不容易寫出自己的風格。有的時候你可以把這個帖臨得很好,但是你自己的字體和追求不一定是這個帖里面的。有些人臨摹水平很高,臨什么像什么,但是讓他投稿,他肯定會選擇一種他認為最貼切、最自由的一種發(fā)揮,不一定就局限于最有名的帖。每一個展覽都會這樣,都會有偏向。
李剛田:很多作者非常認真地在創(chuàng)作,從他選取臨帖的內(nèi)容到章法布置、材料的選用,以及他創(chuàng)作作品和臨帖作品之間的關系,都用了非常多的心思。投這個稿給予很大的期望,但是落選者還是多,因為名額有限。
當代的書法展覽已走出書齋,書法的美和文字的用逐漸分離,作者們一方面是對古典形式的認真追摹,同時也自覺和不自覺地帶著一種很強烈的、站在展廳立場的創(chuàng)作痕跡。從作品形式到創(chuàng)作理念都非常清楚,他不是簡單臨帖,不是習字,而是創(chuàng)作。盡管主辦者還力圖說這是個臨摹展,以臨摹古典為主,但實際上每位作者或多或少都帶有這種創(chuàng)作意識,這也是當代書法展覽和過去人對臨帖的理念看法不一樣的地方。應該說是好事,他直接可以把古典的素材轉(zhuǎn)化為當代的創(chuàng)作,站在當代的立場去吸取古人,站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立場去認識古代遺存的文獻,站在自我的立場去解讀歷代經(jīng)典,這是一種當代的立場、藝術的立場、自我的立場。
總的來說,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的理念都充分得到體現(xiàn),但是這里面還有很多可以思考的問題,對經(jīng)典的碑帖,如《蘭亭序》臨摹很精彩的少,為什么呢?《蘭亭序》很經(jīng)典,大家非常熟悉,選擇這各帖的人一般是初學者,有一定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人不選,因為大家已司空見慣,很難由于它的新鮮感給人一種審美沖擊。既然是投稿,要競爭,要贏得選票,他就回避了這個。另一方面,由于過分地追求作品吸引人,追求選票,一些作者選過于冷僻的碑帖,好像也走到很荒率的路子。
李有來:此屆臨帖展就整體水平而言有提升,但是與我們的期望值相比還是有差距。很多人對怎么臨帖、怎么創(chuàng)作還不是很清楚,臨帖和創(chuàng)作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看,大部分人還只是處在初級階段,多為模仿性創(chuàng)作,說明這些作者在怎么活用傳統(tǒng)經(jīng)典、怎么運用傳統(tǒng)的元素去表情達意方面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點。比如說《集王圣教序》是集字的一個刻帖,你要完全按照原帖的意思去創(chuàng)作,可能就不豐富。這里面就要補充很多東西進來,比如說墨色變化的問題、字的大小的問題、節(jié)奏如何形成的問題、字與字之間的關聯(lián)、行與行之間的關聯(lián),乃至通篇布局的這種把握。必須要有創(chuàng)作感,不能還是原帖上集字的感覺。這些作者大部分都停留在原帖上什么樣,我就是什么樣,這就是能力的問題。
從整個臨帖展的作品來看,水平高一點的大多還是一些藝術院校、中國書協(xié)培訓中心教學當中當作范本在講解的經(jīng)典碑帖的臨作。還有個別的,如《鮮于璜碑》過去不被大家所關注,近幾年天津把它作為一個文化項目不斷在推,逐步引起重視。臨寫《鮮于璜碑》這次有一兩件很精彩,但畢竟是少數(shù)。
劉月卯(評委、中國書協(xié)行書委員會秘書長):從整個來稿看,目前全國的書法作者們對傳統(tǒng)的取法還是比較多元的。歷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都有臨摹,甚至原先不被關注的,包括一些寫經(jīng)體以及清代、近現(xiàn)代的一些書家作品也有涉獵,吳昌碩、齊白石甚至白蕉都有人在臨摹。這顯示了當代書法人的學習態(tài)度:一個是多元,一個是理智。臨帖展必將對臨摹經(jīng)典有積極的促進作用,這是第一點感受。
第二點感受,從進入終評的600多件作品來看,大家在選擇范本上還是明顯感覺到比較“擠”。宋元明清被選擇臨摹的書家作品比較多,宋四家中蘇、黃、米這三家臨摹的明顯較多,元代趙孟頫,明代文徵明、董其昌,清代王鐸都是屢屢被臨摹的對象。臨摹晉唐雖然也有一部分,但是我覺得在把握上還不夠出色。特別是在唐楷的選擇上,除了對褚遂良的把握,對歐體、顏體、柳體比較出色的作品少。取法雖然說比較多元,但是對某個經(jīng)典碑帖的臨摹有一種扎堆的感覺。
第三點感受,這些臨帖作品不管是臨晉唐,還是宋元明清,他們所臨的大部分作品盡量忠實原帖。我覺得臨帖展還是要盡量選擇那些比較忠實于原帖的作品,對那些意臨甚至帶一點創(chuàng)臨色彩的可以適當照顧一點,但是這些不能成為主流。現(xiàn)在這些作者們,因為大部分人看到原作的機會少,基本上就是通過印刷品再進行對照、臨摹。有些作者盲目把一些經(jīng)典作品放大,雖然在氣魄上比原帖強化了,但是細節(jié)的東西也減了很多,味道上感覺有點差。有些臨帖作品點畫缺乏古人那種自然的書寫,基本上停留在描和摹。如何科學臨帖、如何找到臨帖的突破口可能是當下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
評審現(xiàn)場
評審現(xiàn)場
韋斯琴:展覽水平是一屆比一屆好。有些作品對碑帖的理解比較深入,他不光是在字形上面打主意,也開始注意到線條質(zhì)量、整體氣息,包括節(jié)奏。雖然是臨摹作品,但是你看得出來他在分析這個小動作是怎么挑出來,他必須要懂得這個提按。比如說寫行草,他一定要懂得那種跌宕的感覺,他才能把米芾寫得好。他用筆必須要厚下去,才能把東坡寫到沉穩(wěn)。他也必須要有寫草書那種小情懷,才能把張旭、懷素,包括黃庭堅、王鐸臨摹到位。能入選的作者都是這個帖反復臨了多少遍,他才能入評委的法眼。不管是字形也好,節(jié)奏也好,還有墨韻、氣息,都已經(jīng)達到評委可以看得上眼的份上,那已經(jīng)是五年、十年的磨礪。
從創(chuàng)作上看,大部分還是在“集字”的狀態(tài)。臨的是怎么樣,創(chuàng)作跟他的臨作沒有區(qū)別,因為他只是把那些字集出來,書寫不一樣的內(nèi)容而已,他還是用那種方法在書寫。其實臨帖是需要鋪開來,院校里面是正草隸篆行每一種優(yōu)秀的法帖都需要在筆下過的。作者都很小心謹慎,就怕評委認為他和帖離得比較遠。假如我臨的是《乙瑛碑》,我的創(chuàng)作是別的碑的那種感覺,就會擔心評委認為這是不是別人代筆。他可能有這個思想在里頭,造成創(chuàng)作有點亦步亦趨的感覺。尤其是行草書,作者臨完了之后,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還不太敢放得開,總體來說都很拘謹。
張繼:投稿作品我認為總體還是不錯的。因為最后入展的數(shù)量并不是很大,基本上可以保證最后展出的作品水平應該是非常高的。即便是入展擴展到400人,水平也不會低。但是要說特別讓人震撼的作品并不多。比如說《蘭亭序》,大家覺得沒有最滿意的,進入終評的只有一張,沒準最后也保不住。我們對作品的期待值可能還是高了一些,非常精彩、非常震撼人的作品不是很多。
許雄志(評委、中國書協(xié)篆書委員會副主任):臨帖大部分集中在晉唐宋這個區(qū)域內(nèi),而“碑”是以兩周金文到漢碑為核心,明清還是少數(shù)。讓我感到很欣喜的是,有些臨的是伊秉綬、金冬心、康有為、趙之謙、何紹基,臨帖的面很寬。但其中有個問題,因為明清以后的書家作品很多,王鐸、趙之謙的大量作品不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臇|西,評委誤認為他臨得不好,把他裁下來了。比如王鐸的作品很多,如果原帖的字比較好,加上那個節(jié)奏、氣息,他要復制得好,得分就好;另一張王鐸寫得相對差一點,他臨的水平一樣,可這倆比起來一個加分一個減分,結果就不同了。
這屆展覽臨《蘭亭序》的非常少,我在昨天一天評審中沒有見到幾張,而且寫得非常外行,這個很怪。像顏真卿、柳公權的一些碑,很多作者覺得吃力不討好,不會入選,他就不投。有些人把《麻姑仙壇記》寫成小字,也沒有得到評委的認可,這是很尷尬的問題。
李守銀(評委、中國書協(xié)隸書委員會委員):從這兩天評選的情況來看,隸書這一塊盡管師法各種漢碑的都有,但是能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很少。這些作者繼承經(jīng)典漢碑,我感覺水平還不夠,還在簡單描摹。很多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下功夫多,好像學了一段時間,我要寫出自己,但是深度不夠,只是表面。學書法這種傳統(tǒng)藝術,你能從古人那里繼承七八成,那就很不簡單。好多人臨一段時間就換這換那,最后他自己都找不到方向。此次,隸書投稿作品中我感覺有幾種經(jīng)典的漢碑,像師法《曹全碑》《禮器碑》,還能看一看。比較有個性的,像《張遷碑》《西狹頌》《衡方碑》這一類,以及摩崖類的,我還沒有看到好的。進入終評的作品也沒有特別好的,隸書稿件整個都比較弱。
學書法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幾段時期。要學摩崖類的《石門頌》《褒斜道》《楊淮表記》《好大王》,他不知道需要其他東西去支撐,就表面架子在那里。我覺得如果寫《石門頌》,你最起碼有篆書的功力,嚴格來講,《石門頌》就是小篆的線條。你要寫《好大王》,必須要注入大篆的東西,你才能對路。他也許在漢碑下過一點功夫,很少,直接就進入摩崖隸書,這個不是很好入,其實那水平一眼都能看出來。
隸書在全國展覽里面,多少年來還是弱的。這種字體容易入門,但要把它寫好,需要很多的積淀。我們看到的臨摹漢簡作品,它只是表面很輕飄的那種形狀。而真正的漢簡,字很小,你把它放很大,它還有那種張力氣勢。你如果拿小楷放大,那個氣象不一樣。漢簡有橫向那種勢,渾厚、純樸,就這一點展覽里還是缺少。
陳海良(評委、中國書協(xié)草書委員會委員):總體來看,這屆展覽讓人印象很深的作品沒有。大家喜歡做死摳的功夫,比如鐵線篆好像寫的人很多,寫到后來都像工匠,像美術字了。體現(xiàn)作者才情、筆性、筆墨情趣的作品不多。在古帖基礎上進行發(fā)揮是要看功夫的。發(fā)揮主要看情趣有沒有到,筆性好不好,造型還要相對合理,但是這樣的作品不多,大家不敢發(fā)揮。大部分作品在實臨與意臨之間,既做不到有高度的意臨,也做不到很嚴謹?shù)哪欠N實臨。因為他要投稿,為了要選上,特別發(fā)揮才情的那種臨帖他就不敢。尤其一些還不是全國會員的作者,他沒有這樣的自信心。他肯定要先解決會員問題,然后才能進行發(fā)揮。所以他投稿作品的臨摹方式總是比較保守。以前參展作品拼貼、染色等外在形式很多,多到讓人厭惡的地步,現(xiàn)在有所改觀。
韓少輝(評委、中國書協(xié)隸書委員會委員):就寫隸書來講,實際上還是要從漢碑入。很多寫簡帛書的作者,寫漢碑的基礎不夠,結果他要放很大,好像是表現(xiàn)書寫性,實際上簡單化了。包括一些成熟作者里面也反映出這個問題,他非常簡單化。為什么從漢碑入比較正?第一個它成熟,第二個它的書刻質(zhì)量給我們提供了很多信息,第三個漢碑本身比簡帛書體量上要大很多,用筆的過程也復雜很多。所以從漢碑入,我覺得更能夠體現(xiàn)隸書雄強博大這種氣象。當然不是說反對簡帛書,簡帛書肯定是值得我們?nèi)》ǖ模绾伟褧鴮懶院碗`書那種雄強大氣的本質(zhì)特征更完美結合,我覺得這是將來一個課題。
搞隸書的還是得把漢碑中經(jīng)典的碑帖好好寫,碑刻隸書、摩崖刻石都要寫寫。這次臨《石門頌》沒有發(fā)現(xiàn)一件很精彩的作品。臨《禮器碑》《乙瑛碑》這些廟堂碑刻相對還可以,有幾件作品還是不錯的。建議作者要從經(jīng)典漢碑好好下一點功夫,打一個扎實的功底。而不是說為了入展而臨帖,這樣目光就有點短了。
孫曉云:一定要不斷地臨摹,寫到一定熟練程度上才會起到一個質(zhì)的變化。只要你臨摹熟練了,記在心里,你在平常寫別的內(nèi)容的時候,帖里面的一些東西會自然而然融到你的作品中去。但是這需要一個過程,有的人可能快一些,有的人可能慢一些,因人而異。我覺得創(chuàng)作和臨摹沒有一個界線,邊臨邊創(chuàng)作,邊創(chuàng)作邊臨,應該是這樣,這是我的體會。
臨帖有不同階段,比如你一開始的臨帖,和你學了一段時間之后的臨帖,和你成為一個書法名家以后再臨帖,它的意義不一樣。如王鐸四十歲臨的王字和他六十歲臨的王字,就完全不一樣,是兩種體會、兩種風格。臨帖還是要分階段,就是說你初期的臨帖,我認為必須要尊重帖的內(nèi)容,包括它原來的筆劃、結構,原來的大小、章法,因為它構成了一個整體。這次評審我們發(fā)現(xiàn)有很多作品保持了帖的原貌,我覺得這個還是好的,對于書法經(jīng)典這是一個最基本的了解。當你學了很長一段時間書法,基本上有你自己的面目,再重新臨帖的時候,就會把自己對書法的體會,和對這個帖以及對整個中國文化的了解等等因素都放在里面。
李剛田:臨帖,當然要臨像。但是對于古代流傳的一些東西,你怎么去把握像不像這個度。比如說簡牘文字,古人用很小的硬毛筆寫在硬質(zhì)材料上,今天把它用長鋒筆轉(zhuǎn)化到生宣上寫,你還要完全按照那個筆法去寫,肯定有不合適的地方。這個時候就要用創(chuàng)作思維。又比如金石文字,金文是金屬鑄造的效果,你要把金屬鑄造的效果生硬地用毛筆搬在紙上,難免去摹寫做。如果要自然本真的書寫,就要解脫金屬鑄造對文字的二度創(chuàng)作,把原筆法被破壞的那種東西剝離掉。尤其在石刻文字,我看有臨寫《始平公造像》的,他把刀刻痕跡都臨出來,其實是一個誤區(qū)。他用毛筆生硬地去畫一個三角形的點,或者用筆抹一個三角,不是正常書寫。這個時候就需要作者對原帖的理解和重新塑造。由于金石對原來筆法的異化,我們今天去師法古代金石文字的時候,如何用毛筆自由地去表現(xiàn),好比用自己時代的器樂、用自己的歌喉去演唱一首古曲,不要把古曲抄在紙上,它有一個主動把握的問題。這些問題見仁見智,既是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是學術上需要思考的。
李有來:臨帖是一輩子的事情。對有志于做書法家的人來講,不臨帖就是自欺欺人。我的理解,創(chuàng)作是在消耗、在運用,而臨帖就是在積蓄能量。臨帖是伴隨書家一生的功課,如果哪天停止了臨帖,離退步就不遠了。歷史上的書家,能夠挺立在潮頭的都是守望經(jīng)典,不斷在臨帖過程中向傳統(tǒng)深層掘進的。當代叫得響的大書法家沒有不窮畢生之力堅持臨帖的,林散之一直到晚年仍然在臨帖,啟功作品集中有很多作品都是他晚年臨帖的作品。
選擇碑帖,我的看法,首先是選擇歷史上的經(jīng)典,其次要對你自己的胃口。抓住了這兩個方面,盡可以去選。另一方面,在選擇碑帖的同時要考慮到大小配套的問題。我們不能夠把小帖放到很大去寫,也不能把大字縮得很小去寫,縮放是需要能力的。一旦把小字放到很大去寫的時候,能力跟不上,氣息、感覺就都不對應了,就和原帖離得很遠。
張繼:臨摹一定要有一個主導思想,有自己的理解,要把創(chuàng)作的因素考慮在內(nèi)。我在教學的時候經(jīng)常講,用臨摹的理念去創(chuàng)作,用創(chuàng)作的理念去臨摹。過去我畫畫,上學的時候老師也提到寫生的時候要考慮到創(chuàng)作,一看既是寫生,同時也是一幅完整的創(chuàng)作作品。那么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要用臨摹的理念、寫生的理念去創(chuàng)作,這樣你就會不離經(jīng)典、不離傳統(tǒng)。臨摹就是為了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臨摹而臨摹。
陳海良:對創(chuàng)作有不同程度的理解。比如寫米芾,你的內(nèi)容可以是唐詩宋詞,但是你的風格還是米字,這叫擬作或者仿作。像王鐸臨了好多《閣帖》,都是有膽識、有才情的意臨,基本上也可以叫做創(chuàng)作。還有一種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跟古人有明顯距離,跟時人也有很大距離,你就是你,但是又符合書法的審美規(guī)范,這才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只要有一點點看出有某一家的影子,從創(chuàng)作的高度來說都不叫創(chuàng)作,都叫擬作。所以只要看出有某一家,幾乎這個創(chuàng)作是失敗的。但是對我們的國展來說,它不需要這樣的高度。臨帖展的創(chuàng)作也是在原有字帖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你不需要跟原帖拉開很大的距離,一定要看出你的淵源,體現(xiàn)出你的功力及對古帖的理解。
劉月卯:臨帖,我從不主張學生意臨、創(chuàng)臨,你還沒能臨像,就要搞意臨,肯定是不太好。我主張盡量接近那個年代人們用的筆、材料或者按照當時寫的字的大小。
臨帖和創(chuàng)作,為什么很多人脫節(jié)?我認為中間缺乏一個養(yǎng)帖的環(huán)節(jié)。比如說我臨《圣教序》,如果單純地就是看拓片寫《圣教序》,你想象不到王羲之當年寫字的那種感覺,所以我要借助一點力量,借助“二王體系”這些書家們。我會看看米芾的行書,或看看董其昌的行書、趙孟頫的行書,甚至王鐸所臨的《圣教序》,參閱這條主線上這些重要的書家。在學習他們的同時,我就實現(xiàn)了對《圣教序》新的感悟,這是一種方法。
還有,要強化對碑帖的感情。我特別反對拿過來就臨,臨一下就放下,這個習慣特別不好。我主張一個書家要堅守一家、一碑、一帖,這是最基本的。比如我立足宋人米芾,我選了《苕溪詩》或者《蜀素帖》,那么為了學好米芾,我必須把小王牽出來,看看米是如何學習借鑒王獻之的。好了,再往下面我牽出王鐸,看看王鐸是如何借助米芾這個跳板去追“二王”的。這樣可以加強你對書家的理解,理清整個書法鏈條。我覺得這是一種科學的臨帖方法,可以有效地解決臨摹與創(chuàng)作脫節(jié)的問題。
要學會對帖舉一反十甚至舉一反百的能力。對帖上的字包括它的用筆、結字的特點,我們要形成一種記憶。歷史上很多名家都是借助某個帖而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新風格,比如說吳玉如先生,我覺得給他啟示最多的是《伯遠帖》?!恫h帖》就5行47個字,他通過這個達到舉一反百的能力。掌握了帖上每個字的用筆、結字特點,進而形成他對王字的一種繼承甚至某些方面的超越。白蕉先生也是這樣,他特別喜歡晉人尺牘。如果我們分析白蕉先生的用筆結字,其實寫得很平和,沒有故作驚人之態(tài),但是韻味比較醇厚。這些名家、大家,他們都是結合自己的特點、性情,結合自己的心得體會找到一個突破口,實現(xiàn)對某個帖的繼承和發(fā)展。
許雄志:臨摹的目的是為了創(chuàng)作,所以說創(chuàng)作能夠檢驗你臨摹的有效性。我覺得按原帖一模一樣臨,就像仿古作品,這是表象,不是目的。當然要寫得有精氣神,又按原尺寸,固然好。但這個也不是唯一的目的,還是要運用于創(chuàng)作,我是這么認為的。很多作者臨得非常像,一脫帖不會寫,這是一個很尷尬的現(xiàn)實。
無我,有古人,出手就是古人的東西,這種烙印式的學習和強化是必要的。但同時坦言之,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也是需要一定才情、悟性作為前提。有些作者很勤奮,量積累下來大得驚人,但是沒什么效果。我常常說你沒有能力創(chuàng)作,但你有能力復制啊。像學英語單詞一樣,這一筆一畫怎么樣寫,我就死記硬背,然后出手就是一手米芾,出手就是一手《圣教序》,我覺得這個也挺好啊。如果你沒有才情,你就深深依靠著經(jīng)典傳統(tǒng),完全無我,只有古人,也不是不好。不做“書奴”,并不一定人人都能做到這一點,人的才情還是有差異的。
徐海(評委、中國書協(xié)理事):臨帖首先得像,在這基礎上我們更看重你能不能用,就是臨帖是學,用是創(chuàng)作。我們是以用來檢查學。就算你臨得很像,如果你不會創(chuàng)作,一點用都沒有。創(chuàng)作是檢驗臨摹的唯一標準。
臨摹要講究方法。有的人天天找帖臨,他覺得只要我臨了,我的字自然而然就好了;如果我字還不好,那我可能臨得還不夠,很多人就這么想。他用臨摹給自己養(yǎng)成一種惰性。我小時候聽啟功講座,他說那么多碑帖你一個帖臨好幾年,你這輩子能臨幾本?現(xiàn)在從我們教學角度上,要講究臨摹的效率,就是說在單位時間內(nèi)你必須拿到幾個知識點,把這個帖里的要點抓住。
學院書法教育中的臨摹是以用為目的,我們每節(jié)課實際上都是臨摹課,但是基本天天貫穿創(chuàng)作,檢查你今天臨摹的情況。舉個例子,篆書今天學了秦詔版,把詔版幾個特點分析分析,看看前人寫的詔版,然后臨摹,上完課了可能留個作業(yè),寫一首五言絕句,你來試試看行不行。如果不行,你要再想辦法從臨摹里挖點營養(yǎng)出來補充。
李守銀:臨帖的目的就是為了創(chuàng)作,是學以致用?,F(xiàn)在很多人臨摹和創(chuàng)作是分離的,原因就在于對經(jīng)典的理解還不深入。對經(jīng)典的漢碑要不折不扣地臨摹,沒有這一點,你很難進步。像漢代簡牘這種東西是第一手資料,還是真跡,它為什么不可以作為一種深入學習的對象呢?因為那個時代還有更經(jīng)典的。簡牘絕大多數(shù)都是隨意的,在現(xiàn)場隨手就寫出來,寫手很多,面貌很雜,規(guī)律性不夠,你很難把握。盡管它有那種古樸的氣息,但不適合初學者。就像我們寫行書,你為什么不先學《蘭亭序》,而寫《圣教序》呢?《蘭亭序》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隨手寫的,《圣教序》是將王羲之寫得好的字集起來的,而且刻工也好。這個字可以寫慢一點,也能把它寫大一點。而《蘭亭序》那一路你寫不了太大。
李剛田:終評投票之后,大家細讀作品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些作品功力很差,不應該上,但是已經(jīng)投票上了。到最后審查環(huán)節(jié)評委只是看文字正誤,如果文字上面沒有什么毛病,沒有理由拿掉的。這種投票機制只是一種簡單多數(shù),當沉下心去讀作品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些遺憾,但是票都是這個團體投出來的。
張繼:我覺得這個臨帖展的重要性超過所有的展覽。要鼓勵全國作者,不光是新人,也包括老作者,包括那些獲獎作者,甚至包括那些名家,都應該用臨帖和創(chuàng)作互相推進這種態(tài)度去往前走。否則,誰停止了臨帖,誰離停止他的創(chuàng)作水平提高就不遠了。這種臨帖、創(chuàng)作結合的展覽意義最重大。頻率可以加大,要比別的展覽密度大一點,兩年一屆也沒關系。書協(xié)如果長期抓臨帖展這個事兒,那中國書法再過五年、十年真的就見效了。書法水平上來比較快的幾個省份,取取他們的經(jīng)驗,都是培訓抓得嚴。培訓大部分是臨帖,抓得嚴,抓得狠,力度大。老辦臨帖展似乎有點單調(diào),但是它是長遠見效。
評審現(xiàn)場
劉月卯:中國書協(xié)要多舉辦這類展覽,不一定是三年搞一屆或者兩年搞一屆,我覺得臨帖展每年都可以搞。只有號召廣大的書法家、書法作者臨帖,我們才有可能實現(xiàn)對中華民族書法文化的傳承。很多有一定影響的名家,現(xiàn)在水平下滑得厲害,我想主要原因,就是不重視臨帖了。中國書協(xié)搞臨帖展,完全可以讓這些重點書家、名家都來臨帖,要起一個帶頭作用。這個展覽的學術跟進也要有,搞學術跟進的目的,就是讓專家學者對歷史上這些經(jīng)典臨帖作一個科學的分析,看看究竟怎么臨帖?可以結合這次入展的作品,或者結合歷史上的名家對經(jīng)典作品的臨摹作一個新的闡釋。我覺得這是我們當下的一個任務。
許雄志:這個展覽是最難評的,意臨和實臨就是兩個標準。實臨好說,不過它包含兩個面:一面是藝術的精準的臨摹,一面是工藝品的復制,它隔著一層紙,靠得很近,怎么把它區(qū)分開來?意臨更復雜了,就拿王鐸、伊秉綬、何紹基來說,他們?nèi)豢隙ㄊ谴髱?,但他們臨的二王法帖、漢隸根本不像原帖,放到現(xiàn)在怎么來討論?有些評委認為原帖就這樣,你一定要這樣臨,這個觀點我是反對的。意臨首先不能排斥它,這太狹隘了。如果是精準的復制,跟藝術有時候都遠了。
至于評委的藝術眼光和藝術準則,那是個性化的東西,沒法一刀切。評委之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觀點不一樣的地方,這很正常。因為這個機制允許你觀點不一樣,只要一個人肯定就能進入下一輪,以避免一些有個性的作品落選在初評上,這一點設計得非常好。但最終的評審結果,很可能和自己希望的不太一樣,不太滿意。這是因為藝術觀點的個性化和藝術角度不同,那么這也無可厚非。
有必要做一個關于臨帖展的學術報告會或者研討會,就怎么樣去臨習,對古典再解讀、再領悟,怎么樣把經(jīng)典東西應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當中加以討論。這對相當大的作者群有指導性意義。我覺得這應該持續(xù)深入地開展。當然這是一個花很多時間、下很多成本也不一定很起效的事情,但這是一個基礎工程,是非常必要的。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