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義渡的百年守望

◎文/本刊記者 王礫堯

圖/梅珂 攝

湖北省建始縣三里鄉(xiāng)大沙河村，萬其珍所在的萬家為了遵守祖上的一個承諾，幾輩人近130年來“不收一文錢”，義務(wù)為村民擺渡。每趟300米的路程，每天最少30趟。從1995年開始接過撐船蒿的第三代擺渡人萬其珍，如今也已當(dāng)了20多年的擺渡人。萬家人薪火相傳，信守百年承諾。

“萬師傅！過河喲！”“哎！來噠～～”冬季清晨一片濃霧之中，大沙河村老渡口已經(jīng)開始熱鬧起來。坐在岸邊的老萬腳蹬布鞋、頭戴燈心絨帽子，一聽到喊聲就“蹭”地站起身，穩(wěn)步走到河邊，解開船繩，等村民一一上船坐穩(wěn)后，竹篙輕點，將小船劃向?qū)Π丁先f一天的渡船工作就這樣在晨霧的吆喝中開始。“萬師傅”其名萬其珍，今年已經(jīng)75歲，個頭不高，面容清瘦的他一邊劃槳，一邊叮囑船上的人坐穩(wěn)站好。

幾位村民還不適應(yīng)穿救生衣，說：“這馬甲穿起背心都熱乎乎的，有你老萬撐船，我們還用得著穿這個?！崩先f既不回頭，也不答話，船到岸，老萬拍了拍一個年輕的村民，說：“現(xiàn)在要講規(guī)矩，再說霧大，你娃想洗冷水澡是不?！贝迕駛兒屠先f又說又笑，挑東西上岸，渡口又慢慢恢復(fù)平靜。

在湖北省建始縣三里鄉(xiāng)大沙河村，萬其珍所在的萬家為了遵守祖上的一個承諾，子孫五代人近130年來“不收一文錢”，義務(wù)為村民擺渡。每趟300米的路程，每天最少30趟。從1995年開始接過撐船蒿的第三代擺渡人萬其珍，如今也已當(dāng)了20多年的擺渡人。

報鄉(xiāng)恩 撐船渡人

義渡是從萬其珍的爺爺萬作柱那一輩開始的。1877年，清朝光緒年間，萬其珍的爺爺萬作柱為逃兵役和水災(zāi)，帶著4個兒子，從江漢平原監(jiān)利縣舉家遷到了建始縣大沙河村。初至大沙河，萬家被當(dāng)?shù)剜l(xiāng)鄰接納接濟(jì)，得以開荒拓土，伐木造房，安家落戶，就此融入土家山寨。

百年前的大沙河河面不寬，每遇河水暴漲便會形成湍急的河流。萬家人自小在長江邊長大，深諳水性。眼見兩岸鄉(xiāng)鄰為大沙河所隔，還不時有人落水溺亡，年輕力壯、血氣方剛的萬作柱為報答鄉(xiāng)鄰接納之恩，遂與妻子商量，自造一只大木船，義務(wù)擺渡，分文不取。

對岸土肥豐產(chǎn)，更因有船過渡，出入兩岸的人日趨增多，更有鄰村的人走便道趕場，也由此過河。萬作柱手中的竹篙，從此便不曾放下。一禮還一答。多年后，一鄉(xiāng)紳見萬家雖生活艱難，卻堅持出船渡人，風(fēng)雨無阻，讓出5.7畝良田供萬家耕種，不收田賦，算是替鄉(xiāng)鄰感謝，這更堅定了萬作柱擺好義渡的決心。

解放前夕，已是古稀之年的萬作柱留下遺言：擺渡不收分文，只要萬家人在，這船就不能停下來。萬其珍的父親萬述材作為長子，接過父親手中磨得發(fā)亮的篙桿。萬述材去世后，萬作柱的小兒子萬術(shù)榮接過竹篙，繼續(xù)義渡。1983年的一場大洪水，將渡口小屋卷走。沒了住處，萬術(shù)榮干脆住在岸邊這潮濕的巖洞里，用沙罐煮飯吃，這一住就是三四年。當(dāng)?shù)厝擞浀?，萬術(shù)榮在巖洞里用一個鐵缽缽煮飯燒水，無論天晴下雨，一聲吆喝，萬術(shù)榮便從巖洞出來，擺渡行船。

叔叔萬術(shù)榮的竹篙傳到萬其珍手中時，萬其珍已經(jīng)53歲。萬術(shù)榮的遺言依然是：把這船搖下去，萬家要做講信用的人，不收分文。

1995年，與渡船相伴15年的萬術(shù)榮臨終時，將義渡的重任鄭重地托付給時年53歲的侄子萬其珍：“義渡不能甩，鄉(xiāng)親們這么相信萬家，你要接著做，不能出事故?！比缃?，已步入古稀之年的萬其珍還記得叔叔的話。就這樣一代傳一代，老萬就成了維系萬家“義渡”的接班人。

村民們說，萬家?guī)状硕加星蟊貞?yīng)，無論冰雪連天，還是夜半更深，只要有人喊“過河”，他們就擺渡，從不會為多等幾個人而耽誤時間，哪怕一次只渡一個人。更難得的是，雖然大沙河水位時深時淺，深的時候甚至要達(dá)60多米，但從萬家開始撐船到現(xiàn)在，一百多年來從沒有出過一起事故。

曾有村民向上級部門建議在大沙河兩岸修座橋。但因為村子窮，河口寬，橋的跨度大，造價高，所以一直沒能解決。萬家義渡依然是村里人過河的唯一方法。

大沙河寬約百米，老萬熟練地起槳、落槳，大約一刻鐘光景就到了對岸。最忙時，他每天來回?fù)未?0多次。

“如果沒有萬家擺渡，過不了河，我們的日子都不知道怎么過?！贝迕褡T正英家的菜園在河對岸，每天她都要乘老萬的船到對岸種田、種菜、割豬草。

當(dāng)記者問80多歲的村民劉文秀她對萬家?guī)状肆x渡百年的感受時，沉默了半晌，她的眼睛濕潤了。

干農(nóng)活一般都要早起。于是老萬養(yǎng)成了早出晚歸的習(xí)慣。平時每天都是兩頓飯：上午10點左右不忙的時候吃一頓，算是早午飯，晚上村民都回家之后，他再回家吃晚飯。中午，好心的村民如果外出，都會多帶一點干糧，讓老萬先填填肚子。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大沙河發(fā)洪水。水位很高，水流急。老萬家人勸他，洪水這么大，容易出意外，不要冒險去渡人了。要知道，水流急的時候要靠撐桿劃船，水位一高，撐桿就不容易找到落腳點。身子一傾斜，人就容易失衡落水。老萬不聽勸，執(zhí)意繼續(xù)擺渡。他說，跟別人說好的事情，不要輕易放棄。而且自己撐了這么多年的船，對自己撐船的本領(lǐng)信得過。兒子萬芳權(quán)為此跟老萬吵了一架。但他還是陪同父親一起，在汛期每天接送村民。

這雙手關(guān)節(jié)粗大，虎口、指肚都布滿了厚厚的繭。我們注意到，萬其珍的右手五指似乎從來沒有伸直過。細(xì)問之下，才知道，在2006年初，萬其珍在家中上樓抱柴禾時，腳下沒踩實，不慎摔下，傷到了右手和脖子。當(dāng)時萬其珍的大兒子已出門打工，老伴患病，大兒媳又要看家又要照顧兩老。正在放寒假的孫子萬秋林和孫女萬紅麗兄妹倆，便義不容辭的上了爺爺?shù)亩纱绺缭诖^掌舵，妹妹在船尾幫忙。當(dāng)時，萬秋林才10歲，妹妹萬紅麗才8歲。

學(xué)校開學(xué)了，萬其珍便撐著還沒完全恢復(fù)的身體回到了渡口，又握起了篙桿、搖起了雙槳……從那以后，萬其珍的右手再不能完全伸直，也再不能握成拳，脖子轉(zhuǎn)動也不再靈活，甚至回頭都有困難。萬其珍伸出握著空心拳的右手左右看看，笑著說：“盡管捏不攏來，只要不影響抓桿子，不影響用力，都不要緊?！?/p>

清貧樂 堅守承諾

萬家并不富裕，在全村僅算中等偏下水平。清末，有富紳在渡口附近給萬家劃了5畝左右的山田，給他家租種，交完田租賦稅后，剩余谷子可自行支配。這塊約5畝的“當(dāng)家田”成了萬家安心義渡的保障，但每個月收入也僅維持生活。

上世紀(jì)80年代，縣里給這位老人每個月發(fā)60元補助。到了90年代漲到80元錢。后來，恩施州政府了解到萬家的百年義渡，從2007年起便把補助提高到了每月540元。萬家的日子稍稍好過了些。然而，由于大沙河修水庫，萬家的田地被水淹沒，至今還未收到補償。

也曾有人邀老萬“合伙”擺渡一人收費一元，那么一個來回大概有10人，每天約莫50個來回，每月至少有近萬元的收入。但他聽了這“生財之道”，手一揮，堅決不干：“義渡是萬家向鄉(xiāng)鄰許下的承諾，說話要算數(shù)。”

在渡口的小石屋里，真的可以用得上這句話：“有一樣家用電器——手電筒?！比f其珍身無長物，可他卻有幾件珍愛的“寶貝”——船、斗笠、草帽、煤油燈以及父親留下的蓑衣。他對他們，比對自己的身體更寶貝。

在萬其珍家中，我們還看到了他擺渡這些年來用壞的礦燈、手電。有的用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完全報廢為止。

沒人渡河的時候，萬其珍就在渡口屋休息?；蚴桥c路過的鄉(xiāng)鄰拉拉家常，或是燒堆火暖身燒水，或是編編竹器，哼哼山歌。雖說平淡，卻也自得其樂。

2006年6月，萬其珍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萬其珍的渡船也常被村民稱為“黨員號”。

老萬渡船時舒緩有力，不急不躁，穩(wěn)當(dāng)?shù)膫€性和默默做事的風(fēng)格，讓村里人十分安心。

2008年農(nóng)歷正月初六，和萬其珍相濡以沫40多年的老伴譚大桂撒手西去。正月初十下午兩點，老萬送老伴“上山”后，便趕回渡口。村民崔宗清老人至今記得當(dāng)時數(shù)落他的情景：“你少撐半天船，保證沒人罵你?！薄捌鋵崿F(xiàn)在想想真不該，他是在做事盡責(zé)，減輕一些內(nèi)心的痛楚。”崔宗清說。

萬其珍剛接手那些年，村里還未通公路，大沙河仍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煤炭等燃料難以運進(jìn)來，特別是冬季本村和附近數(shù)村百姓每天到渡口南岸花尖角山少說也有上百人，加之來來往往過渡的，多時兩三百人，每天來回七八十趟。當(dāng)時水流湍急，木船破舊，往往是邊往外舀滲進(jìn)來的水，邊撐船，忙得萬其珍腰酸背痛。老萬不識字，也就看不了報紙小說，那小小的風(fēng)雨樓也沒有電，只有一盞斑駁的煤油燈，除了擺渡，就是無言的等候。

數(shù)年后，南岸的16戶村民開始陸續(xù)往北岸搬遷，渡人驟減。2015年，下游近40公里的恩施老渡口水電站竣工蓄水，渡口漲寬，水流趨緩，老萬比以往輕松多了，盡管如此，他每天仍要擺渡二三十趟。采訪當(dāng)天，從大清早開始，老萬就一撥一撥接送人。到了下午5點，他還在渡口靜心等待最后幾位要過河的村民。

上了萬家船，就歸萬家管。河里拴著的船誰私自動一下就永遠(yuǎn)別想渡河；老人小孩坐船中間，誰不聽招呼就不開船；遇河水暴漲，村民有急事要渡船，必須邀上幾個水性好的幫忙。正是這些義渡“古訓(xùn)”，確保了100多年來無一起安全事故發(fā)生。

蓑衣、斗笠、煤油燈、殘缺的木椅、黝黑的水壺、破舊的渡口小屋，見證了萬家一代又一代義渡人的清苦生活。沒人過渡時，萬其珍老人會靜坐在小石屋前，用手中竹篾編織成一把把撮箕，賣錢補貼家用。村民說，在萬家三代艄公臉上永遠(yuǎn)看不出清苦的酸楚，身上唯有使不完的勁。

夕陽西下，來回渡了20多趟的萬其珍老人已略顯疲憊，船至河中心，他一邊撐船，一邊引吭高歌：“高高山上一塊田，男兒半邊，姐兒半邊，男兒半邊種黃連，姐兒半邊種甘草，苦得苦來甜得甜……”幾句山歌，引來渡人歡笑，也消減了倦意。

臘月三十要渡，正月初一要渡，三更半夜村民有急事要渡，搶救病危的生命要渡……十幾年來，老萬就這樣一趟又一趟，渡壞了3條大木船，撐破了二十幾把竹篙。

傳香火 新艄公接桿

冬去春來，夏逝秋至，木船變成了鐵船，篙桿變成了船槳。河，村民每天都要過，未來的船，該由誰來掌舵？隨著老萬逐漸年邁，交棒給第四代擺渡人成了年近古稀的萬其珍思考的大事。2007年，他給在外打工的兒子打了電話：“年紀(jì)大了，快擺渡不了了，你回來吧。”接到電話的萬芳權(quán)，開始是猶豫的?！拔耶吘惯€年輕，在外面學(xué)習(xí)電動工具檢驗，月薪也有6000-7000元?？墒窍肓艘幌?，這是祖上傳下來的，不能在我手里斷掉，所以就辭掉了工作，回來開始當(dāng)擺渡人?！昂蠡谶^嗎？”“沒有。”第五代義渡的接班人萬秋林今年20歲，剛開始學(xué)做皮革，當(dāng)問他是否會繼承父輩的工作時，他說：“我時刻準(zhǔn)備著?！?/p>

為了方便渡河，地方海事部門購買了一條可載30人的柴油機(jī)動船，專為大沙河渡口漲水時預(yù)備，萬芳權(quán)負(fù)責(zé)管理這條船。這讓老萬欣喜了好一陣子，不過他最憂慮的是：“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jì)時代，年輕人的觀念不一樣了，隨便在外打一天零工就能撈個百兒八十的，能堅守下去嗎？”

隨著“兩路”開通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2016年，原籍大沙河村的村民回大沙河投資開發(fā)旅游，并聘請萬芳權(quán)開游船，到時候既能為村民義渡，又可增加收入。這終于讓萬其珍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問及投資的村民譚大成，他樂呵呵地說：“萬家祖孫3代延續(xù)的百年義渡，是我們大沙河的一張名片，我們有義務(wù)也有責(zé)任把它呵護(hù)好。”

有人要渡河，萬其芳像百年來父輩們那樣，待人上船坐穩(wěn)，竹篙一撐，小船調(diào)頭劃開細(xì)浪，將水面陽光斬成萬點碎金，槳聲伴著一道道水花，輕盈地掠向?qū)Π丁Ｈ缃?，木船換成了鐵船，還增加了救生衣等裝備，鄉(xiāng)政府也給萬其珍每個月一些補貼。交通條件的改善，來大沙河旅游拍照的人也越來越多，萬家的故事也才開始流傳。

“大伙兒需要我，相信我，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崩先f說這就是自己堅持的理由和原因。老萬的淡定，源于家族的百年承諾，更源于內(nèi)心的無欲無求。

古人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萬家卻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旺。120多年接力傳遞著最初的一個承諾，不僅是在渡人，也渡出人性的光輝。河風(fēng)吹過，已是萬家燈火，對岸稀疏傳來“小萬，過河”的聲音。“來噠！莫慌！”小萬一邊應(yīng)答，一邊打開手電，點篙行船。河面上點點星火搖蕩，信義的火種已在大沙河珍藏并傳遞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