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伶人學藝,自有淵源,包括譚鑫培先生在內,有善學、苦學、笨學、淺學和“掛號”這五種學法之分。之所以稱為學之“五界”,真的是五種不同的境界。
74年前,也就是1943年,京劇名伶余叔巖先生去世之后,有一位名為“凌霄漢閣”的劇評家,寫了一篇文章,題為《于戲!叔巖》,在當時頗為出名。至今,在評論余叔巖先生成就得失的時候,仍然不能不讀這篇文章。
那個時代,“老生”皆尊譚鑫培先生為宗師,余叔巖學的也是“譚派”。因此,在評論余叔巖之前,這位“凌霄漢閣”先提出一個觀點,伶人學藝,自有淵源,包括譚鑫培先生在內,有善學、苦學、笨學、淺學和“掛號”這五種學法之分。
善學,是指先天自己本錢足,而后天又能夠“體察自己,運用眾長”,譚鑫培先生自己是也;苦學,是指自己本錢不足,但后天能夠勤能補拙,余叔巖先生是也。笨學,是指枝枝節(jié)節(jié),竭力描摹,卻“不識本源,專研技式”,言菊朋先生是也;淺學,是指只學得皮毛而淺嘗輒止,王又宸先生是也———王又宸是譚鑫培的女婿;最末等的是“掛號”,是指那些只有“譚派”的字號,而無“譚派”的功夫,“如造名人字畫者,只摹上下欺蓋假圖章?!?/p>
這五種學法,盡管他舉例的余叔巖、言菊朋和王又宸,都說得有些苛刻,但不能不說他講得非常有意思。不囿于“譚派”之學,也不囿于京戲之學,對于今天學習其他方面的知識和技藝,也非常有啟發(fā)。之所以稱為學之“五界”,真的是五種不同的境界。如“掛號”者那樣的“混世魔王”,學得個博士之類唬人者,如今遍地皆是。淺學和笨學者,自然更是大有人在,這就是當今大學畢業(yè)生多如牛毛卻難以出得真正人才的原因之一。
自古學習都是呈“金字塔”狀,最終能夠學有成效而成功者,畢竟是少數(shù)。這些人都是“善學”和“苦學”者。除極個別的天才之外,“善學”和“苦學”,是筋骨密切相連,分不開的,兩者應該是相互滲透而相輔相成的。即便“凌霄漢閣”所推崇的譚鑫培先生,也不是盡善盡美:他再如何善學,也因臉瘦而演不了“皇帽戲”;如不苦學,他也不能演出一兩百出好戲來。所以,說余叔巖先生“苦學”自然不錯,但如果他不“善學”,僅僅是“苦學”,恐怕也出不了那么大的成就。
還說京劇,“善學”和“苦學”者多,方才有“同光十三絕”、“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須生”等等的群星璀璨。最令人佩服的“善學”和“苦學”者,是梅蘭芳和程硯秋先生。
梅蘭芳自是沒的說:苦學,養(yǎng)鴿子為看鴿子飛練眼神,快跟達·芬奇畫蛋一樣,盡人皆曉了;善學,更是處處練達皆學問,京劇向王瑤卿先生學,昆曲向喬慧蘭先生學,“文”向齊如山先生學,“武”向錢金福先生學,甚至一起排練演出《牡丹亭》時,向俞振飛先生學行腔吐字……
今年是程硯秋先生誕辰110周年,就來說說他的“善學”和“苦學”。
程硯秋先生的“水袖”,為京劇一絕,當年“四大名旦”其余三位未能與之比肩,至今依然無人能夠超出,即便看過張火丁和遲小秋的演出,也覺得和程硯秋的差一個檔次。無論在《春閨夢》里,還是在《鎖麟囊》中,他的飄飄欲仙充滿靈性的“水袖”,有他的創(chuàng)新,有他自己的玩意兒。
看《春閨夢》,新婚妻子經(jīng)歷了與丈夫的生離死別之后,那一段哀婉至極的身段夢魘般的搖曳,潔白如雪的水袖斷魂似的曼舞,國畫里的大寫意一樣,卻將無可言說的悲涼心情訴說得那樣淋漓盡致,蕩人心魄,充滿無限的想象空間。
看《鎖麟囊》,最后薛湘靈上樓,看到了那闊別已久的“鎖麟囊”,那一長段的水袖表演,如此飄逸靈動,蕩人心魄,構成了全戲表演的華彩樂章,讓戲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不僅是敘事策略的一種書寫,更成為藝術內在的因素和血肉,讓內容和形式,讓人物和演唱,互為表里,融為一體,升華為高峰。
將藝術臻化到這種至善至美的境地,是程硯秋先生“善學”和“苦學”的結果。他練得一手好的武術和太極拳,從三階六合的動作中,體味到“水袖”顫抖的動作,不應該放在胳膊甩、膀子掄上,而應該放在肩的抖動,再由肩傳導到肘和腕上,這樣抖出來的“水袖”才會如水的流動一樣美。由此,他總結出:勾、挑、撐、動、撥、揚、撣、甩、打、抖十字訣,不同的方式,可以表現(xiàn)出不同姿勢的水袖。這就是“善學”。
程硯秋先生的“水袖”,比一般演員的長四寸,舞出的“水袖”,自然更飄逸優(yōu)美,但同時也會比一般的演員要難,付出的辛苦要多。他自己說:“我平日練上三百次水袖,也不一定能在臺上用過一次?!边@就是“苦學”。
程硯秋先生的“水袖”,不是表演雜技,而是根據(jù)劇情和人物而精心的設置,每一次都是有講究的,不像“央視春晚”水袖舞蹈中的水袖,亂花迷眼,也紛亂如麻,分不清為什么要“水袖”甩動,只覺得像噴水池在鉚足了勁噴水。據(jù)說,在《荒山淚》中,有兩百多次“水袖”,風采各異,靈舞飛揚。在《武家坡》里,卻少的只有四次“水袖”,但那四次舉動都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細節(jié),人物心理的外化,尤其是最后王寶釧進寒窯,水袖舞起,一前一后,翩然入門關門,美得動人心弦,舞得又恰到好處,然后戛然而止。
可惜,年齡的關系,我錯過了程硯秋先生的舞臺演出。如今,還能從電影紀錄片《荒山淚》中找補回來,但程硯秋先生那樣美妙絕倫的《武家坡》,再也看不到了。
選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