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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鶴院

      2017-05-12 20:53:28牛小刀
      四川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堂屋院壩口子

      牛小刀

      沒有人能說清白鶴院究竟修于乾隆年間還是嘉慶年間。我們的白鶴院青瓦木墻,石板院壩,四周竹林掩映,曾有成百上千只白鶴在竹林和屋頂安家,一清早又飛到院子?xùn)|邊的大河上去找食。

      薄暮時分,山腰里各個院子里炊煙漸起的時候,我趕著?;氐桨Q院,將再次遇到那些已經(jīng)逝去并沉沒在記憶最深處的老人們。

      從院子?xùn)|南角院門進去,挨著樓門口的駝子爺爺,他的駝背高過了他的頭,頂著一件灰白的長衫,那顆花白的光頭不斷左右搖擺一刻也不停。據(jù)說這個爺爺年輕時當(dāng)過國民黨的兵,家里還藏著一桿梭鏢,他從來不跟我們小孩子說話。逢年過節(jié),我們要挑桌子上的豬尾巴吃時,大人都要制止,理由就是你看那個爺爺搖腦殼沒有,就是因為他小時候吃了豬尾巴。

      東廂房北角住的是鐵路退休工人爺爺,他應(yīng)該算是白鶴院第一個富翁。他時常很悠閑,人們多半是扛著鋤頭卷著褲腿急匆匆地下田,他卻背著雙手在階沿上踱方步,要么坐在階沿的太師椅上,握著一管長長的銅煙鍋子抽葉子煙,忽然“轟嘿”一聲,向院壩里吐一口痰。他退休那天帶回了白鶴院的第一個電器:裝電池的錄音機。這個長方的黑框匣子,每天午飯后,在昏暗的門洞里閃著花花綠綠的光,唱得滿院子震天響,反復(fù)播放卻只有兩盤磁帶:一盤是傻子探親的川劇,還有一盤是歌曲,里面有聰明的一休,小燕子穿花衣,媽媽的吻。

      坐在北面堂屋里是一個瘦小的黑衣爺爺,他面色嚴肅地看著門檻外悄悄朝里窺視的我們,嘴巴嚼動著,嘴角泛著白花花的泡沫,醫(yī)生說要治好他的癆病,每天要嚼肥白的活蠶。堂屋里,每天還傳來新婆婆的呻吟,有一天她走出屋,穿著背上露出大片棉絮的棉襖,坐在堂屋的階沿上曬太陽,退休爺爺對她說:“能下床了,這回你死不成了?!彼龍笠源蟛〕跤髴K白的笑容??蛇^了一段時間她就被葬在了院子后的墳林。

      那個夏天的夜晚,院子被恐怖的氣息籠罩著。我們在石板院壩里鋪上篾席,有人坐著剝玉米棒子,有人躺著數(shù)星星歇涼,突然有個人坐起來支起耳朵:“聽!新婆婆又在呻喚?!苯又群笥腥齻€人都賭咒發(fā)誓說,聽見了墳林里新婆婆的呻吟。甚至還有人回憶說看見正午的大太陽下,新婆婆穿著那件破襖子坐在墳頭曬太陽。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在好奇的期待和害怕的恐懼心情中艱難睡去。

      大人們都說,堂屋是老院子供祖先的地方,新婆婆一家卻占了,所以祖先很生氣,結(jié)果那一年新婆婆兩口子接連在堂屋里死去。堂屋里只剩下三祖祖一個人,她在一年里同時失去了兒子和兒媳婦,突然間背就駝了,變成了一個很老很老的駝背老太婆。

      當(dāng)大人們都下田了上山了,院子里非常安靜,我一個人也可以在院子里玩半天。雨后初晴,石板院壩里積著一個個水洼,我用草梗斗水面的孑孓,讓它們在水面上一劃一躥。一陣風(fēng)吹過,四周竹林在屋瓦上發(fā)出沙沙聲。喜鵲在屋檐上蹦跳,麻雀從屋瓦上跳落到院壩,不斷有竹葉打著旋兒飄下來。我用竹葉疊成小竹葉船,放在石板的水洼上。

      這時堂屋里突然發(fā)出一陣響,然后我聽見了傳說中的呻吟聲。我被嚇壞了。院子里空無一人,那呻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我站起來,階沿上幾只雞停止了刨土,偏著頭看我,那幾條狗也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我望著堂屋的木門,想喊又想跑,屋里的聲音卻喊著我的小名,快點去,喊你婆回來!我這才聽清原來是三祖祖的聲音,我于是來到堂屋門前推開木門,屋里黑黢黢的,她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急聲催我:“我腿斷了,快去喊你婆婆呀!”

      我跑到院子外的菜園,跑得氣喘吁吁,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急得滿臉通紅??次壹背赡菢?,我婆被惹得笑彎了腰,用圍裙揩笑出來的眼淚。她經(jīng)常笑著罵我:“看你這個尖不尖禿不禿的!”就是看上去不曉得是聰明還是呆傻的意思。我被她拉著一路跑回到院子里。

      三祖祖是在木梯子上抽柴草跌下來的,醫(yī)生用兩個木板夾住她的斷腿,當(dāng)她可以下地走路時才發(fā)現(xiàn)左邊身子矮了一截,從此她只能每天拄拐。

      到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候,那篤、篤、篤的拐棍聲便從堂屋里響起,沿著階沿一直響到我婆婆門口,或者隔壁大婆婆門口,她們都要給她舀一碗飯吃。后來時間久了,我們都吃完飯還聽不見那篤、篤、篤的聲音出門,婆婆就站在門口朝堂屋氣呼呼地喊:“三媽!三媽!”

      三祖祖在屋里甕聲甕氣地說:“你管我的!”

      我婆就更加生氣了,抱怨一陣后,還是派我端一碗飯,送到堂屋去。有時怎么喊她也不應(yīng),要么她在床上半躺著,故意不答應(yīng),要么去看時屋里卻沒有人,那就去院子后面的墳林去找。墳林傳來嗚嗚的哭聲,三祖祖坐在兩座新墳間哭,拐棍靠在墳堆上,她哭罵老天爺不長眼,為啥不收走她,卻收了她的兒子和媳婦。

      我婆和大婆跟著一起抹淚,后來到墳林去拉的次數(shù)多了,她們就非常生氣了,一邊拉她從地上起來一邊氣呼呼地責(zé)罵她,說她總這樣給人添亂,說每個人每天都那么忙,只有你有時間坐在這兒哭。三祖祖弓著背拄著拐,被人拉著從墳林坡上走下來,哭著走回了白鶴院。

      從大河的河崖,從東邊渡口方向,沿著大水田田埂,隔兩三天就會走來說外地口音的外來客:唱著歌兒賣鐵鍋的,斜穿著衣賣打藥的,挑著擔(dān)兒剃頭的,賣鍋盔的賣涼粉的,最多的還是拿個碗討飯的。所有討飯的都說是從洪山村來的,洪山村又遭水災(zāi)了,洪山村又遭蟲災(zāi)了,這個不曉得究竟在哪兒的洪山村,真是一個專門出討口子的神奇地方。有女討口子拖著小討口子來的,有老討口子拖著長胡子來的,他們都要拖著一根打狗棒。白鶴院的人們在給他舀飯后總要說一句:下回不要再來了。

      大人們暗中叮囑我們離討口子遠點,說討口子會拐走小娃兒,而我們總不信,因為他們除了穿得比白鶴院的人要破點爛點,其實多么的有趣,他們對我們小娃兒也很好,總是討好地笑嘻嘻的。直到那回來了一個年輕的討口子,一個比我們的輪船大哥大不了兩歲的半大個子討口子,才讓我們對大人的話有點兒信了。

      我們幾個小孩兒圍著看他,看他坐在階沿的石頭上吃飯,不時沖我們笑一下,做一個鬼臉把我們?nèi)切?,又繼續(xù)吃飯。他真是太愛笑了,又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樣子,等他吃完飯后我們就送他走出院子,從院外的竹林坡往河溝下面走,幾條狗跟在后面撲著叫著,他一邊揮著打狗棒嚇唬那些撲著叫著的狗。我們跟在后面,走著跑著笑著,他是一個多么有趣又愛笑的人啊,在打狗的空閑,還不時轉(zhuǎn)過頭來做鬼臉逗我們,跟我們一起笑。在這么短短的時間里,他就和我們建立起了一種親切的友誼,我們甚至都有點舍不得他走了。

      我忽然看見他屁股上破了一個洞,那塊破洞一扇一合,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溝、勾蛋子,真是太好玩了,這個有趣又愛笑的人肯定故意在逗我們笑。我撿了一根竹枝去捅那個洞,我的伙伴們哈哈大笑也去撿來竹枝捅那個洞。

      我真的捅到那個在走動中不斷晃動的破洞了,他哇地大叫一聲,丟掉打狗棒,用手刨抓地上的竹葉,枯枝和沙土,朝我們砸來,剛才還笑嘻嘻的臉扭曲得嚇人,他哇哇哇哇地大哭著,不斷地朝我們砸那些根本就砸不痛人的竹葉和沙土。

      我們被這個突然間變成瘋子的人嚇傻了。在我們呆立的時候,他嗚嗚地哭著沿著田埂,帶著那個晃動著的明亮的洞,沿著河溝走遠了。

      我們這才回過神來,望著他大喊道:“我們再也不給你舀飯吃了!”

      無論怎樣說,這個讓我們感到親近的朋友突然變得這么惡狠狠,讓我感到無比委屈,比受到大人打罵還委屈。

      在所有的外來客中,我們最盼望的當(dāng)然是演猴戲的人。當(dāng)耍猴人還走在院子?xùn)|邊大水田的田埂時,就把鑼兒敲得嘡嘡嘡,院子里八個男娃,九個女娃,還有一些半大的娃兒,甚至大人們老人們好像也都變成了娃兒,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歡歡喜喜的。我們跑到大水田邊,把耍猴人和猴兒迎進院子里。一路上,小猴兒蹲在耍猴人的肩膀上沖我們做鬼臉,大猴子被牽著走在后面,不時站起身來,朝那些撲咬著的狗們,露出牙齒,發(fā)出咻咻的示威聲。

      耍猴人揮著鞭兒打著鑼兒唱著歌兒,猴兒打開箱子,找出花花綠綠的臉殼兒戴上,又從里面一件一件拿出衣服褲兒,把自己打扮起來。它挑著一個小擔(dān)兒,學(xué)人樣兒,一拐一拐地走起來。院子里的人們都歡歡喜喜,站在院子里看它表演,它往往冷不防嗖地一下跳到一個叔伯的肩上,從他嘴巴上搶走正燃著的煙,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它卻已經(jīng)跳回地上,擠眉弄眼地抽起來。近旁的人嚇得哇哇大叫,很快便又都哈哈大笑起來。猴子才抽不到幾口,耍猴人就舞著鞭,奪掉它的煙,讓它重新去表演。那根煙已經(jīng)被猴子弄臟,不好再遞還給原主人,耍猴人只好自己抽起來。搶不到煙的時候,猴兒也會主動要煙抽,所以我懷疑這是耍猴人訓(xùn)練的把戲。

      酬勞往往是白鶴院的人們招待吃一頓飯或者舀一碗米,或者是請完飯又舀米,有時候也用米或面條換外來客的鍋、碗、盆。外來客唱著歌兒道謝后,沿著院子下面的竹林坡,沿著田埂走下河溝,往對面陳家院子祝家院子去了。

      每到晚上暮色四合,在田間地里勞動一天的人們收工回家,放牛的上學(xué)的也都回了家,這時院子里的聲音最鬧熱。煤油燈桐油燈亮了,屋上的亮瓦透出光,從每個門洞口鋪出一片橘黃的光,像溫暖的顏料涂滿一塊塊石板。青菜下鍋的欻拉聲,鍋鏟聲,柴禾在灶膛里燃燒的噼啪聲,炊煙在青瓦上氤氳飄散,院子里彌漫著讓人心安的柴禾煙味。

      雞早就在院子后的茅草房上睡著了,偶爾有一兩只雞撲騰翅膀,咕噥幾句,抱怨誰擠著了它;牛是最深沉的思想家,它站著睡覺,一邊反芻嚼出白花花的泡沫;豬在圈里哼哼哼,等食等得不耐煩的開始用嘴巴拱柵欄,終于喚來了心情不大好的主人,拿著頂門杠一頓擂,打得它嘶聲叫喚。哪個屋里傳來打罵娃兒的聲音,或者夫妻間拌嘴,開始是壓低著聲音抱怨,說著說著聲音就大起來。院子里其他八戶人家無不都聽得明明白白。

      院子里聲音的主角,還是兩三個我們喊媽媽的長輩。隔上幾天,也不曉得是為了雞啄了菜,還是豬拱了墻,就會有兩個媽媽拖長聲音,來一次對歌。

      最壯觀的那次,是發(fā)生在那天晚飯后,兩個媽媽站在各自門前階沿上,差不多是沿著院壩的對角線,開始扯開嗓子,聲音的尾音拖得很長,雙腿岔開雙手叉腰,腰一弓一欠,腦殼一沖一甩,中間還要啪啪用巴掌拍打大腿。當(dāng)晚睡覺無話,次日一早,她們又在院外竹林里,隔著一道磨盤開始對唱;午飯后,一個站在院子后墳林地邊,一個在坡下竹林里又開始對唱;晚上,又在階沿上昨晚的位置,開始對唱。第三天一早大家都在暗暗期待,卻安靜了,原來兩個人嗓子都啞了都說不出話來。

      后來我從來沒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觀看過類似的詠嘆調(diào),那些詛咒,充滿憤怒,憂傷,感嘆和無奈。有一次我在一個城市的大劇院看廣西一個劇團表演《山歌好比春江水》,看著劉三姐和阿牛哥對歌,忽然想到白鶴院的對歌,這種并不恰當(dāng)?shù)穆?lián)想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周圍的人對我怒目而視。

      白鶴院對歌的內(nèi)容,主要是名詞和形容詞,大多是人和動物的器官,只有那些不懂得巧妙掌握平衡的女人,才唱幾句就用陳述事實的方式抖了對方家里的老底,對歌就升級為男人間的對打,那就只有等他們打完了事。

      統(tǒng)治著我們閬蒼兩地附近大大小小院子里的最高權(quán)威,是沿河而上十五里外河崖上的觀音廟,然后是幾個引神婆,然后才能算是生產(chǎn)隊和大隊的干部。一次對唱或?qū)Υ蛑螅杏X落敗的那一家人,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提上一只公雞,沿著河崖氣呼呼地走上觀音廟去,把雞冠子上的血掐出來,滴在香案上,對著菩薩磕了頭,把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講給菩薩聽,讓菩薩做出斷案,然后又氣鼓鼓地提著雞回來。過了幾個月也許是半年,不曉得咋回事,可能是菩薩做了調(diào)解,他們啥事也沒一樣,雖然開始面子上訕訕的,還是該喊三嫂喊三嫂,該叫二哥叫二哥,該喊大爹喊大爹。

      如今,在川西鄉(xiāng)下和一些古鎮(zhèn),仍然還可以見到那些明清四合院,它們跟白鶴院一樣:青黑的瓦,灰白的木板墻,寬階沿,木頭明一柱,石板院壩,四周竹林或樹木蓊著屋頂。而我們的白鶴院,直到五十年代還名副其實,曾有成百上千只白鶴在竹林和屋頂上安家,東南角院門旁還有一棵大黃葛樹,樹上也歇滿了白鶴。每天清早,它們比白鶴院的人還起得早,噗嚕嚕一群飛往河上去找食。我爸爸小時候在屋檐經(jīng)常掏白鶴蛋,人們把屋瓦上院子里的白鶴糞掃起來作肥料。

      白鶴是一去不復(fù)返了。白鶴院,那些川西各地的老院子也將一去不復(fù)返了,一棟棟樓房在鄉(xiāng)間拔地而起。在電子導(dǎo)航地圖上,在一些城市郊區(qū),如今還遍布著一個個老院子的名字,院子卻已經(jīng)永遠消失了。

      某年,某位著名學(xué)者到成都踏訪,他充滿遺憾地談起成都,談起鄉(xiāng)村里那些消失了的四合院,他的語言充滿了痛心疾首。一位成都的說唱藝人卻站起來辯駁說,只有那些從小在四合院里長大的人,比如像他這樣經(jīng)歷過四合院貧窮生活的人,才有權(quán)利評判四合院的去留。我從小就不明是非,到現(xiàn)在越來越不明是非,我認為他們都說得對,我只是想講講和白鶴院一起消失的那些陳年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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