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朗
博聞強記的天才
關(guān)于吳興華,我父親宋淇其實從未向我提過。2005年底,我收到友人馮睎乾的電郵,他說我父親是吳興華的至交,問我家中是否藏有吳興華的遺稿,這時我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之后我便留意有關(guān)吳興華的一切。到了2007年,李安的電影《色戒》上映,我當時正整理張愛玲的信件,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六十二封吳興華寫給我父親的信。吳興華自小便非常聰明,因成績出眾而連續(xù)跳級,16歲即考入燕京大學(xué),同年在《新詩》發(fā)表《森林的沉默》,一鳴驚人。我父親在《林以亮詩話》中常常引用他的新詩,夏志清在《追念錢鍾書先生》一文中也引述我父親的信:“陳寅恪、錢鍾書、吳興華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后逝世,從此后繼無人?!焙髞碜x到王世襄也這樣評論:“如果吳興華活著,他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p>
吳興華生于1921年,浙江杭州人,比我父親小兩歲。他父親是醫(yī)生,家中兄弟姊妹共有九人。他在北京崇德中學(xué)讀書時,認識了同校的孫道臨(學(xué)名叫“以亮”,后來成為著名的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孫道臨后來也成為了我父親的好友。
我父親跟吳興華大概在1939年認識,當時吳興華在燕京大學(xué)西語系念書,我父親則從上?;氐窖啻缶妥x。由于志趣相投,他們很快便成為好友,父親也認識了吳的室友孫道臨。吳興華在家中排行老三,故朋友也昵稱他為“吳三”。在燕大讀書時,他和我父親合編《燕京文學(xué)》,翻譯了大量英國浪漫主義詩歌。1940至1941年,他們又向上海的《西洋文學(xué)》供稿,吳興華更相當前衛(wèi)地介紹并節(jié)譯了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這部奇書的中譯本第一卷到2012年才問世)。吳興華也因此認識了當時的雜志主編張芝聯(lián)。我父親和張芝聯(lián)早在1935年已相識,當時他們是燕大同窗,后來又一起參加“一二九”愛國運動,一起借讀武漢大學(xué)和上海光華大學(xué),之后我父親獨自回到北平,張則留在光華讀至畢業(yè)。多年后,張芝聯(lián)成為了法國史專家,也倡導(dǎo)了中國的人權(quán)研究。
到了1941年秋,張芝聯(lián)回到燕大研究院攻讀歷史。他、吳興華和我父親在東門外趙家胡同合租了一所四合院,我父親和吳興華住西廂房,張芝聯(lián)和妻子郭蕊則住北廂房,彼此切磋學(xué)問,但這種快活日子僅維持了三個月,然后便發(fā)生了珍珠港事件,改寫了這幾個人的命運。
他們讀書的情況是怎樣呢?父親曾自嘆跟吳興華切磋學(xué)問,像虬髯客遇上李世民,怎樣追也望塵莫及。幾年后吳興華給我父親寫信說,當時大家嗜詩如命,一起“玩命念英國文學(xué)恨不得要賽過英國人”。到20世紀80年代,我父親寫信給張芝聯(lián)、郭蕊回憶往事,大談吳興華的才學(xué)和性情,信里內(nèi)容很多都被張、郭采用到紀念吳興華的文章內(nèi),已收錄到2005年出版的《吳興華詩文集》。從父親的這些信中,我發(fā)現(xiàn)吳興華在大學(xué)時已很神。
我父親認為即使沒測過吳興華的IQ,也可肯定他是天才。先說外語能力,他不但精通英語,且法、德、意等歐洲語言皆一學(xué)就會,成績?nèi)嗟谝?,聽說讀寫都沒有問題。后來還能閱讀拉丁文和古希臘文。他外語學(xué)得快,除了有照相機般的記性外,也跟耳朵靈敏有關(guān)。一次,有位美國教授在黑板上抄了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他一看便立即指出某行的“ed”應(yīng)是“d”,因為“ed”有輕音,那行就寫成十一個音,多了一音,一查果然,可見他對詩歌節(jié)奏是多么敏感。據(jù)我父親回憶,吳興華還有一心三用的能力:他往往一邊打橋牌,一邊看書,同時和其他人談笑風(fēng)生,而每一件事都能做得非常流暢,令旁人嘖嘖稱奇。他看書也是一目十行的。有次他到學(xué)校圖書館,規(guī)定是每人限借三本,他卻一口氣借了十本,當然不批準,于是他就坐在那里東翻西弄,過不了三小時,便把十本書的重點都記在腦中,然后把書歸還書庫,施施然出去打橋牌了。
當然,他最傳奇的還是記憶力。他房間里常放著幾本舊詩選集,如《唐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等,故意引人打賭,如果隨手翻出一首詩,你念出一句而他不能把詩題、作者和上下句說出來的,他便輸兩毛錢,否則對方便要用兩毛錢買花生請他吃。他從未輸過,后來大家知道,都不敢再賭了。一次,有位叫汪玉岑的詩人嘲笑吳興華只懂埋首故紙堆中,吳之后便對父親說:“如果Hello,MrWang能舉出一位名詩人,一首名詩而我未曾看過的,我可以從此不談詩。”那“Hello,MrWang”就是我父親和吳興華戲稱汪玉岑的外號。這令我想起錢鍾書和我父親也經(jīng)常在私下里以諢號稱人,例如卞之琳便呼為“魚目詩人”,葉維廉是“花豈潔”等。1944年,吳興華寫信跟我父親說,不論是英、法、德、意哪一種語言,只要是好詩,別人一提起,他便能立即說出它形式上的細節(jié)、內(nèi)容的好壞,否則他便回家再念十年書。
關(guān)于吳興華的博聞強記,例子當然數(shù)不勝數(shù),我不妨再舉一事。在燕大西語系讀書時,包貴思教授(GraceBoynton)開現(xiàn)代詩課,用葉芝(W.B.Yeats)編的《牛津現(xiàn)代英詩選》為課本,大考時選出十節(jié)詩,要學(xué)生猜出作者并陳述理由。這十節(jié)詩并沒有在課本內(nèi),課本選入的是其他詩歌。吳興華不但能猜出作者,還能說出詩名和上下文,因為他全都看過,且過目不忘。他有一篇學(xué)期論文,題目是《評論現(xiàn)代詩選各選本之得失》,為了寫得滴水不漏,他遍讀了清華、國立北平圖書館和我父親所藏的各種選本,然后在論文中逐一論列,內(nèi)容竟超過包貴思所知。照這類軼事來看,我父親認為他是另一個錢鍾書,的確不是沒有理由。
當吳興華遇上錢鍾書
錢鍾書和吳興華二人有沒有交往呢?1942年,我父親在上海認識了錢鍾書,錢比他大九歲。那時吳興華在北平淪陷區(qū),經(jīng)常跟我父親通信。在1942年4月8日的一封信上,吳興華第一次提及錢鍾書,他只寫了一句:“錢鍾書現(xiàn)在干嗎?”我沒有父親回復(fù)他的那封信,但可猜到他一定是去信時提及錢鍾書,所以吳才有此一問。我想,吳興華跟錢鍾書最早的交往,應(yīng)該也是我父親介紹的。到了1943年10月22日,吳興華在信中這樣寫:“前幾天我又翻了一遍錢鍾書先生的雜感集,里面不管多細小的題目都是援引浩博,論斷警辟,使我不勝欽佩??上掖藭r局促在北方,不能踵門求教,請你若見到他時,代我轉(zhuǎn)致傾慕之意。近來我總沒心思念英文,也找不到一個有點腦筋的談?wù)動⒚牢膶W(xué),此地大部分號稱主修英文的人,等畢業(yè)了,關(guān)于整個世界文學(xué)的知識,還趕不上我們大一的時代。”
單看這一小段文字,已可見吳興華的傲氣,對自己的學(xué)識十分自負,同時也看到當時錢鍾書在那個文化小圈子中的地位。最耐人尋味的是信中提到“雜感集”,錢鍾書根本沒有一本書叫“雜感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猜那就是《談藝錄》的初稿。《談藝錄》在1942年寫就,其后不斷修訂,直到1948年才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錢鍾書在序后附識:“書既脫稿,偶供友好借觀?!笨芍獏桥d華在1943年看的“雜感集”,大概就是流傳于朋友間的《談藝錄》手稿了,而“雜感集”也許就是《談藝錄》最初期的書題。由此已可看到,吳興華這些書信實在很有文學(xué)史價值,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出版吧。
1985年,孫道臨來香港,我父親跟他聊起吳興華,說他曾和錢先生對坐談古詩源流,博學(xué)如錢先生亦不禁嘆服。幾年前,吳興華的妻子謝蔚英接受訪問時說:“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出版,興華提了一些意見,都被錢先生接受?!?/p>
關(guān)于錢鍾書、吳興華的文學(xué)因緣,大概還有一件事可以講講。那是1985年,吳興華已去世了近二十年。當時我父親寫信給錢鍾書說:“亡友吳興華在華北淪陷時自修舊詩,昔年曾抄錄其戲做舊詩四首,根本未經(jīng)人指點,亦從未向人提過,今錄上以博一粲?!逼湟皇沁@樣的:
哀樂相尋劇可憐,
故都喬木又風(fēng)煙。
銅仙去國三千歲,
錦瑟留人五十弦。
北里笙歌猶昨日,
西臺披發(fā)憶當年。
蓬萊弱水今清淺,
輸與麻姑一愴然。
我查過吳興華的信,這四首詩是1947年寫的,從來沒有發(fā)表,除此之外,也沒有再見過他寫的舊詩了??催^他舊詩的人應(yīng)該絕少,除了父親,就只有張芝聯(lián)、郭蕊等幾位好友,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人,就是著名的數(shù)理邏輯學(xué)家兼電子計算機專家吳允曾。他們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相識,吳允曾也精通德文,曾寫德語情詩,也許正是這樣,兩人便非常投契。吳允曾記性極強,他很喜歡吳興華那些格律精嚴的舊詩,往往一看便能背誦。
錢鍾書對吳詩又有何評價呢?他在給我父親的回信中說:“與兄交近四十年,不知兄作舊詩如此工妙,自愧有眼無珠,不識才人多能,亦克善藏若虛,真人不露相,故使弟不盲于心而盲于目耳。今日做舊詩者,亦有美才,而多不在行,往往‘吃力,‘舉止生澀;余君英時,周君策縱之作,非無佳句,每苦無舉重若輕,‘面不紅,氣不喘之寫意自在。尊作對仗聲律無不圓妥,而蘊藉風(fēng)流,與古為新,蓋作手而兼行家矣。欣喜贊嘆,望多為之?!痹瓉礤X鍾書誤把詩作當成是我父親的,評價雖然不錯,但是否只是客套話則很難說了。我不懂舊詩,也無從判斷。
通信談文論藝
1941年吳興華畢業(yè),留在燕大任教,本來前途一片光明,校方還打算保送他出國留學(xué),但年底“珍珠港事件”爆發(fā),日軍封鎖燕大,他只好轉(zhuǎn)行當翻譯謀生。
北平淪陷,工作不穩(wěn),反而令吳興華更迷上讀書寫詩,而他跟我父親的通信也是這時期最頻繁的。現(xiàn)在我家里有他六十二封信,三封是英文,其余的是中文,中文用白話。所有信都用墨水筆寫,他曾說沒有墨水筆便一切寫作翻譯皆無法進行。通信自1940年開始,直到1952年,即他19至31歲的時期,多數(shù)由北京寄往上海,1949年后我們南下,信便寄來香港。
這些信是關(guān)于什么呢?最多的是談詩,講讀書心得,也討論人生、友誼,有時更會批評別人。這時候吳興華的措辭很尖銳,跟錢鍾書差不多,但吳偶然會很坦白批評自己,我覺得他的自省能力比錢鍾書要強。
看吳興華的信,你根本很難想象到他原來身逢亂世,生活朝不保夕。日本人來了,一家九口擠在會館,他依然若無其事跟我父親討論梅花詩。這件事我父親在《更上一層樓》中也有提及,他1942年曾寫信給吳興華,問他對宋人梅花詩的看法,當時在淪陷區(qū)沒有書可以參考,吳興華卻憑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在回信中把唐、宋、明、清的梅花詩逐一征引,如數(shù)家珍,更對詩句優(yōu)劣品評得頭頭是道。
當時只有21歲的吳興華在信中說:“我很高興你表示出對宋詩的欣賞。我個人對這一時期的‘熱狂已是過去了,自然我對蘇黃的敬佩還是沒有改變的,不過而今我可以不夸口的說能把中國上下數(shù)千年的詩同時在腦中列出,而在那時我就看出宋詩的正確地位與它特有的限制,我個人的意思是你引的兩個例子并不是宣揚宋詩的優(yōu)點最好的代表,尤其是蕭德藻那兩行詩,稱之曰工巧則可,必說是勝過林逋,也未必然。詠梅的好句中國詩中屈指難數(shù),恐怕沒有多少人在提到時會想到蕭德藻的杰句。東坡道:‘江邊萬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萬里春游逐客歸,十年花送佳人老。高啟道:‘微云淡月迷千樹,流水空山見一枝。張問陶道:‘美人遺世應(yīng)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唐人詩:‘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這些是放眼大處的話,而蕭之兩句相形之下只有一negative價值,i.e.我們欣賞他之能避開熟路,而錘出些新的意象;但設(shè)想以上那些名句都不存在,人人見了蕭的兩句恐怕都要笑歪鼻頭的?!?/p>
提到舒位,有一件軼事,應(yīng)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父親有一冊吳興華親手抄的詩集,那是天下孤本,第一頁抄錄了一首署名舒位的詩,沒有詩題,起首是“天地有生氣,終古不能死”,共二十八句。父親不能肯定是哪首詩,甚至不肯定是否真是舒位的詩,便到大學(xué)圖書館翻查《瓶水齋詩集》。誰知道圖書館認為這書是善本,不予外借,父親只好在那兒匆匆翻了一遍,卻找不到那首詩。當時還沒有百度、谷歌,怎么辦呢?只好“人肉搜索”了,即是說,他寫信向錢鍾書求救。結(jié)果錢鍾書是這樣回復(fù)的:“所示詩不知出何人手,寒家一無藏籍,惟不得《瓶水齋詩集》檢之;港大有此書,目為罕籍,而珍秘不許檢閱,Les extrêmes se touchent!此集即原刊亦不足為善本,大有尋常小家女被選列三千粉黛之概。王右丞詩所謂‘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可以移詠矣?!?/p>
父親其實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工作,“港大”是錢鍾書自己想當然而已?!癓es extrêmes se touchent”是法文諺語,意思是說,兩個極端的事物往往就會碰頭。錢鍾書又引法文又引唐詩又打比喻,不外乎要說那部《瓶水齋詩集》根本價值不高,卻偏偏得到最高待遇。我覺得這封信也真有意思,因為一般人要是不懂得一件事,只會簡簡單單說一句“我不知道”就完了,但錢鍾書有問題不懂得答,也會旁征博引,妙語連珠,好像他不懂的時候比他懂的時候還要博學(xué),這也可以算是“Les extrêmes se touchent”了。
后來我父親在給張芝聯(lián)、郭蕊的信里寫道:“錢鍾書對舒位評價不高,大概吳(興華)以外國眼光看,錢以傳統(tǒng)中國眼光看,品位不同?!蔽矣浀脦啄昵啊赌戏蕉际袌蟆吩L問英美文學(xué)研究專家巫寧坤,他跟吳興華和錢鍾書都曾經(jīng)共事,他說“吳興華的英文可能比錢鍾書好”。我不評論巫教授的意見,但看過吳的書信后,我傾向接受父親的看法,即吳的思想、觀點和品味都比錢更接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