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陳
這半年來,武霞敏的家里少了來來往往的補課學生,感覺冷清了很多。除了女兒和女婿來探望、來送菜,家里就只有她和老伴王震。半年前,王震突發(fā)膽囊炎,84歲的他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醫(yī)生囑咐要等完全消炎后再動手術。現(xiàn)在每天,78歲的武霞敏撐著椅背,勉強站立著為老伴準備無油、無鹽的特殊飯菜。歇下來后,摸著自己早已萎縮的左腿和股骨頭壞死的右腿,她多希望自己還有能力、有精力為那些孩子們補課。近40年了,她的家里幾乎每天都有學生進出,如今她還真有些不習慣……
兩個殘疾人,攜手成伉儷
1939年,武霞敏出生在上海一戶富裕的人家。3歲時,她因為患上小兒麻痹癥,左腿萎縮,小小年紀,她就無法走路了。她多渴望像別的小孩那樣,自由行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5歲那年,父母找外國醫(yī)生為她特制了綁在腿上的鋼條,以支撐站立。為了舒適些,鋼條上墊上很多棉花。然而鋼條冰冷,一到冬天,就是墊上再多的棉花也是冷得刺骨;到夏天,棉花又被汗水浸濕。這種常人無法體會的痛苦,在武霞敏看來卻是種幸福,因為有了鋼條的幫助,她才能站立起來。
從小,武霞敏就很要強,也很好學,因為她知道自己是殘疾人,她要靠自己謀生,就要掌握更多的知識。1956年,她考進了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她理科出色,原本最大的志愿是學醫(yī)。她想成為一名醫(yī)生,去幫助像她一樣的病人,讓更多人少受些病痛的折磨。最終,她選擇學習數(shù)學的原因很簡單,她是個殘疾人,她無法當醫(yī)生,可以選擇的專業(yè)也很有限?;瘜W、物理學不了,因為要花大量時間站立著做實驗;地理、勘探學不了,因為根本無法去外地實地考察。就這樣,她別無選擇了。
在鉆研學習的過程中,她漸漸愛上了數(shù)學,她渴望走上講臺,把自己的所學教授給更多人。同醫(yī)生一樣,教師也是可以造福他人的職業(yè)。那時的武霞敏不知道,同樣在上海,有一個腿有殘疾的小伙子跟她在同一年走進了大學校園,他來自山東,那就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王震。
跟王震相比,武霞敏算是幸運的,她雖然腿有殘疾,但是她有優(yōu)越的家境,有疼愛她的父母給了她格外多的關愛。王震的家在山東農(nóng)村,家里兄弟姐妹眾多。他天生愛讀書,為了讀書,每天走很遠的路。小學時,有一天他不小心摔下山溝,就此摔斷了右腿。成了殘疾人,差點阻斷了他求學之路。當時有規(guī)定,初中不招收殘疾人。王震依舊不放棄地去報考,被拒絕一次,他再申請第二次。家人都勸他算了,可是他看著自己斷了的腿,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像周圍人那樣下地干活,唯有讀書是他的出路。終于在第十三次時,他的執(zhí)著感動了校領導,他被破格錄取了。1956年,他考進了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律系。
1960年,成績優(yōu)異的武霞敏被分配到上海交通大學,真正成為了一名數(shù)學老師。與此同時,王震也大學畢業(yè)了,他被分配在上海辭書出版社(當時為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因腳疾行走不便,留在資料室工作。對一個青年來說,這是一份非常枯燥的工作,然而王震越干越有勁,他不僅出色完成本職工作,還利用中午休息時間鉆在書庫里。人家中午休息,或睡覺聊天或逛街,他在書籍與報紙的海洋里徜徉。
原本毫無關聯(lián)的兩個人,在1964年相識了。是武霞敏的姑父牽線,促成了這段姻緣。武霞敏的姑父在工作中認識了王震,覺得這個小伙子好學上進,人又老實。武霞敏一開始是有些抵觸的,因為王震也是殘疾人,兩個殘疾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肯定會有諸多不便,別人看了也會笑話。但是父母、長輩們的勸說,最終打消了她的顧慮。夫妻最重要的是志同道合,有共同話題。如果武霞敏要找一個健全的人,那有可能就要相對降低其他方面的要求,對方可能沒讀過那么多書,如果兩人的想法、觀念不同,那么生活在一起可能會有更多的矛盾。武霞敏再三思量之下,覺得長輩們說的有道理。跟王震接觸后,武霞敏被他的執(zhí)著好學深深感動,她佩服他,甚至有些心疼他。這么多年,王震獨自在上海完成學業(yè),還把自己拿到的補貼大部分寄回山東老家,自己過得異常艱苦。在校4年,他連個臉盆都舍不得買,每天就直接在水龍頭底下洗漱。這樣的生活,是武霞敏無法想象的。她相信,這樣一個人,也一定會愛自己的妻子和家庭。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武霞敏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如果沒有王震,她不可能這么“任性”地在家里義務家教幾十年。
無心插柳之舉,堅持了幾十年
1978年恢復高考的時候,當時武霞敏住的老公房,周圍的鄰居文化層次普遍不高,加上當時的高考競爭也蠻激烈的。有鄰居知道她是交大的老師,就請她為自己準備參加高考的孩子輔導數(shù)學。武霞敏沒有多想什么就應允下來了。
武霞敏家只有54平方米,當時女兒10歲,也已經(jīng)讀書了。武霞敏只能利用晚飯后的時間,在自家吃飯的桌子上為鄰居孩子補課。后來,又有別的鄰居知道了,也請武霞敏幫忙為自己孩子輔導數(shù)學,武霞敏都沒有遲疑地答應了。當時,家教風沒有盛行,有的鄰居要送東西給武霞敏表示感謝,也有的鄰居要給她錢,畢竟這是利用了她的業(yè)余時間。可是,武霞敏都拒絕了。她連連擺手:“這怎么行,我是一名教師,教學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怎么能收錢呢?如果我能幫到這些孩子,我會很開心,這是作為教師最大的成就。”
武霞敏自己也沒想到,這一無心插柳之舉,居然會持續(xù)做了那么多年。武霞敏為學生們補課一點不比在學校上正課花的功夫少,她仔細研讀孩子們的教材,認真為孩子們講解。這樣一位“免費”的好老師“名氣”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孩子找上門來了。武霞敏漸漸有些應接不暇了,而且來找她輔導的孩子大小不一,水平參差不齊,各個年級的都有。為了能更有效地教學,武霞敏一直堅持一對一地補課。她為這些孩子補課的目的,是為了真正幫到他們,讓他們在數(shù)學學習上有所提高,而不是為了敷衍完成這些孩子家長的請求。
如此日復一日,到1994年時,55歲的武霞敏身體支持不住她繼續(xù)站在講臺上教學了。原本生活、工作、學習幾乎全是“依仗”右腿,但遺憾的是,武霞敏那條唯一的好腿也開始“不爭氣”起來,由于長時間過度受力造成右腿股骨頭壞死。醫(yī)生告誡說,不能多站,更不能多走,再加上她還有高血壓,頸椎病等,一身的毛病。她只能選擇退休,這是無奈的選擇。退休后,武霞敏非常懷念教師崗位,她在乎她的學生。
休息在家,武霞敏也沒有閑著,她還有很多需要她補課的學生。因為慕名找她的人越來越多,武霞敏只有一個人,不可能幫到每個上門的孩子,所以對于學生的選擇,她自己定了標準,只為殘疾人家庭和貧困家庭的孩子補課,因為他們更需要義務的幫助。
武霞敏和丈夫都是殘疾人,她明白在殘疾人家里,父母對孩子有著更高的期望。另一方面,殘疾人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大都不好。如果孩子在學習方面一旦出現(xiàn)問題,是沒有辦法出錢讓孩子去上輔導班的。同為殘疾人,武霞敏理解這些父母的苦衷,所以她想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們,用她的知識給這些家庭希望。
來找武霞敏補習的學生,從初中預備班到大學二年級,橫跨9個年級,有時還會有部分考研學生前來請教。周一到周五,每晚都有學生到她家補習。雙休日更是從早上9點忙到晚上9點。周末的時候,王震休息在家,就包很多的山東餃子凍在冰箱里。沒空煮飯的時候,夫妻倆就煮餃子吃。遇到午飯、晚飯時間,武霞敏的課還沒結束,王震就會端出熱騰騰的餃子給補課的孩子一起吃。很多在武霞敏這里補課的孩子都吃過王震的水餃,多年后仍然念念不忘。有些孩子從小學一直補到了大學,在他們眼里,武霞敏和王震就像是自己的外婆外公那么親。
武霞敏退休后的生活,因為有了這些補課學生,變得非常忙碌。家里電話不斷,時常有孩子在作業(yè)中遇到問題了,就打電話來“求救”。為了家里電話不被占線,武霞敏在家里多裝了條電話線,就是留給補課學生的專線電話。武霞敏的思維要在各個年級不同的數(shù)學題中自由切換。畢業(yè)班的學生作業(yè)做得晚,碰上“卡了殼”的數(shù)學題,一個電話就打到武霞敏家。有一次,一個孩子在晚上11點打來電話,武霞敏已經(jīng)睡下,但她還是起床解答后才安心睡覺。有時孩子問的題目多,一時回答不了,武霞敏就記下題目,等解答好再打電話給孩子。
武霞敏還經(jīng)常讓丈夫開著殘疾車帶她去新華書店購買各種教材、習題集,回來后自己先將每道習題算一遍,以便更好地教授學生。有一次為了尋找一本多年前出版的輔導書,她冒著35℃的高溫跑遍了周圍書店。殘疾車冒出一股股熱氣,汗水將包裹著鋼筋支架的腿都浸透了。
有時,連女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勸武霞敏少收幾個學生,顧及一下自己的身體。可是哪個孩子武霞敏都舍不得放下,每家都有每家的困難。有戶人家,父母都是殘疾人,女兒性格內(nèi)向膽小,數(shù)學成績很差,在初三時考試常不及格,曾被數(shù)學老師斥為“所見過的最笨的學生”,因此她對數(shù)學更加恐懼了。長期臥病在床的母親從電臺里聽到武霞敏義務家教的消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給武霞敏寫了一封信,請求她幫女兒補數(shù)學。盡管那時補課的學生已經(jīng)排滿,武霞敏仍然不忍心拒絕一個患病母親的請求,在周六又抽出一小時為這個女孩安排了補課。后來,武霞敏為這個女孩補了5年的課,直到她考進了上海商學院。
幾十年來,武霞敏到底為多少學生補過課,她自己也算不清了,很多學生在她這里一補就是很多年,有些只來了很短一段時間。她唯一清楚的是,除了病倒,她不曾休息過。
丈夫是最堅強的后盾
王震是搞美術史研究的,幾十年來,他著書36本,共1500余萬字。其著作多為資料集成,也有些美術史論和傳記文學。王震至今不用電腦,全部用手抄寫,這個工程令人感慨。他著有一本《二十世紀上海美術年表》,整本書重六斤半,200萬字,1339頁,收錄和提及11500人。為了這本書他查閱了近100年的《申報》(1900年至2000年)和其他十余種報刊,寫作七年。這本書受到不少專家和書家的好評,肯定這本書的學術價值和史學價值。收集、整理資料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家里只有這么點地方,王震從來沒有抱怨過武霞敏帶那么多學生回家。相反的,他不留余力地支持妻子。他理解妻子,他也同情這些困難家庭的孩子。他自己也是從困苦中走出來的,是知識改變了他的命運。在武霞敏給這些學生補課之余,他還會幫著這些學生補語文,把一些精彩的文章剪貼成冊給這些孩子閱讀。
武霞敏和王震夫婦真可謂“學高為師,身正為范”,不但輔導學生們學業(yè),也教他們做人的道理。能遇到他們夫婦的學生,每一個都是幸運的。
2003年,武霞敏的股骨頭壞死進一步加劇,原本可以稱之為好腿的右腿功能完全喪失,她無法出門,整日被困在舊公房的三樓。于是,置換帶電梯的房子成了當務之急。當購房款使她為難時,很多人說她,如果這多年來她都是有償家教,她早就可以輕而易舉買豪宅了。有人勸她,可以對部分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免費,其余的學生完全可以收費。但是武霞敏不為所動,一如既往。
武霞敏的退休金不高,平時生活十分節(jié)儉,但面對經(jīng)濟困難的學生,她卻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資助他們。如代繳學費、送數(shù)學參考書等;對考上高中的貧困生,送手表、送衣物;對考上大學的貧困生,送床上用品;對出國留學的貧困生,送5000元購置行囊……家里存款少得可憐,可是不得不換房。后來,是交大和女兒分別資助了部分錢款,賣了老房子之后,王震還向自己的幾位同學借了6萬元,他們這才如愿搬進了如今這套兩室一廳的電梯房。
武霞敏是教高等數(shù)學的,但是她從來不會算30多年義務教學她損失了多少錢,這筆賬她算不清,因為她獲得的快樂是無限的。搬進新房后,她和丈夫一人有了一間房,王震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靜工作的空間,而武霞敏晚上準備教材到再晚也不會影響到丈夫了。
然而,日復一日的辛勞付出,終究讓身體難以負荷。武霞敏高血壓40余年,即使吃藥也難以控制。有段日子,血糖和血脂也異常高,她病患不斷,為了孩子她多次違背醫(yī)囑拒絕住院,或提前逃出病房。由于腿腳不便,她雙臂無時無刻不用勁負重,特別是上下樓梯和上下車,每一步上下都是靠手臂使勁拉拽,生出了很多骨刺,常常疼痛難熬。這些,她為了學生都一一忍受著,有時嘴里含著降壓藥給學生上課。即使她知道這類救急的藥多吃無益,但是沒辦法,她不想耽誤學生的學習。
直到大半年前,武霞敏迫不得已把所有的課都停了,這次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丈夫。王震生病了,嚴重的膽囊炎,需要住院消炎,然后等待做手術。以前,王震一直是武霞敏最堅強的后盾,現(xiàn)在這個支柱突然倒下了,武霞敏心里焦急而愧疚,王震有自己的事業(yè),卻同時分心為她分憂解難,即使她做的事情對他們的小家而言沒有任何的好處,只有打擾和麻煩。如果沒有王震,武霞敏的義務教學之路,就不可能走過近40年。是時候,她為丈夫付出了。武霞敏每天撐在椅背上,親自為王震準備沒有任何油水的飯菜,照顧他的起居生活。女兒女婿住在郊區(qū),又要工作,只能時常抽空送點吃的過來。
深夜里,武霞敏還是會整理各年級的教材,做些習題,她心里依舊放不下她的學生們。她始終記得自己的職業(yè)是教師,就該教書育人,她覺得自己只是做了每個教師都能夠做的事情。然而再平凡的事情,日復一日就用平凡的點滴累積出了不平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