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現(xiàn)在的辦報刊者喜歡講“分眾”,打的旗號是尊重讀者的不同需求與自由選擇。若是媒體的分眾策略徹底到自說自話的地步,可以證明這是一個王綱解紐、禮崩樂壞的轉型時代。這樣的時代咱們有過,那就是晚清。
其時媒體分眾的最極端表現(xiàn),是狂熱地使用方言,以顛覆之乎者也的大一統(tǒng)體系。很多面對中下層社會的報刊,拒絕文言的稿件,歡迎純凈的白話,最熱衷直接對各省民眾的方言體。以此類推,用方言寫啥的都有。有些作品,我只能用“后現(xiàn)代”來形容它們跨越語言和文體的大膽程度。
1905年日俄戰(zhàn)爭在中國東北爆發(fā),各報爭相報道,以上海《笑林報》的一則消息最讓人過目不忘。這則消息,不但用白話填“詞”,而且是用“白話”(廣州話)填詞。不但用方言填詞,而且用詞來報道時事!這首詞的調子是《滿江紅》:
日本真狠,咁大膽居然開仗。何況佢俄羅斯國,惡成咁樣。佢啲貪心人盡識,要將細國全行搶。又怎知今日被人欺,真冤枉。(大意:日本真狠,這么大膽居然開仗。何況是與俄羅斯打,俄兇狠是出了名的。日俄的貪婪眾所周知,想把中國有價值的東西都搶了。我們如何會料想到今日又被人欺負,真冤枉。)
攻旅順,全力量,波羅的,趕唔上。試聽佢里面,隆隆炮響。兵卒幾多都彈死,尸骸滿地冇人葬。佢兩家打得咁交關,都難講。(大意:日本全力攻打旅順,俄羅斯波羅的海艦隊遠水難救近火。試著聽聽戰(zhàn)場里的聲音,炮聲隆隆。士兵大都中彈而死,尸骸滿地沒有人收。日俄打得如此激烈,勝負難講。)
不過這還只是偶一為之,真正厲害的是上海的另一家小報《方言報》,其特點是根據(jù)新聞的題材分別使用方言,有如下表:
朝報(京話)、輿論(官話)、市聲(寧波話)、巷議(廣東話)、情話(蘇白)。
幾大方言萃于一紙,讀者各取所需,才賣六文錢。要說分眾,沒有比它更徹底的了。而且從中可以看出晚清人對各種方言特性和使用環(huán)境的定位。
李歐梵曾經(jīng)發(fā)愿寫一部真正的“雙語小說”,小說的語言在中文英文之間自由地跳躍。不過他在興奮之余又很有些泄氣,因為這樣的小說怕讀者也有限。所以《方言報》雜用各地方言被說是“優(yōu)點在此,缺點亦在此”。這份報紙若是刊載一篇小說,怕會這樣寫:
“夫人笑道:‘老爺,咱們倆方才談論過朝廷和日本開仗的國家大事,跟住又傾過隔離嘅妹仔同人私奔件事,接下去你我夫妻敘敘舊罷,耐勿要忘記講蘇白,阿好?”(大意:夫人笑著說:“老爺,咱們剛才談論過朝廷和日本打仗的國家大事,接著又講了隔壁姑娘與人私奔的事,接下來我們夫妻敘敘舊吧,你不要忘記用蘇白講,好不好?”)
這樣的小說,我沒有見到,但是晚清小說里有的是敘述用官話,對話用方言(《海上花列傳》、《海天鴻雪記》),有的是官人講京話,妓女操蘇白(《九尾龜》、《人間地獄》),所以這樣“眾聲喧嘩”的文字,大概也是“事或云無,理所必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