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楊+裴詩贇
章士釗幼年時,老屋庭院里長著兩棵桐樹,老樹葉重影濃,少樹皮青干直。青年時,他便以“秋桐”為筆名,以桐德自勉——“直從萌芽拔,高見毫未始。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奔爸梁髞恚谛屡f文化大戰(zhàn)中被打上了“異見者”的標簽,又再度改號“孤桐”。
章士釗(右)與胡適
1917年1月,當《文學改良芻議》在《新青年》上刊登不久后,另一份與之淵源頗深的雜志——《甲寅》在這月底悄然復刊了,初為日刊。主編章士釗一直把辦報視為自己的鐵飯碗,早年間曾跟好友黃興笑稱:“有了這個鐵飯碗,一生吃穿不愁?!?/p>
事實上,這位36歲的報刊政論家早已盛名在外。他一生辦過諸多報刊,始終秉持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力圖塑造一個獨立政論家的面貌。而與其獨立態(tài)度相關聯(lián)的,是他“克制激情,樸實說理”的邏輯文風。章士釗明確反對那種“氣盛理枯,詞盛意索,感情橫決,大言烈烈”的文風,主張運用邏輯與語法學的規(guī)則定律,進行嚴謹?shù)耐评恚贸隹茖W的結論。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那樣:“如剝蕉然,剝至終層將有所見也?!?/p>
這種冷靜自持的理性文風,在彼時的輿論界里無異于一股清流。時人贊揚“親切而不鄙俚,典雅而不炫耀”,章太炎更評價為“無間無厚一義,最為精審”。
這種文風,與章士釗早年留學英國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10年前的夏天,他離開東京奔赴英國,進入阿伯丁大學政治法律系,兼攻邏輯學。阿伯丁位于英國東北部,雖不如牛津、劍橋名氣大,其文科卻相當有成就,赫胥黎曾任該校校長。章士釗在這里苦讀四年,打下了他一生新學的底色——他此后思考中國未來政治走向的一系列主張,都深受英國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
與此同時,他還擁有深厚的舊學修養(yǎng)。13歲那年在家鄉(xiāng)長沙城里買到一部《柳宗元文集》,從此嗜好柳文,深受其“簡潔有法,鏗鏘有力,字斟句酌,語無虛說,文無空落”之文風影響??梢哉f,章士釗算得上是那個時代真正中西貫通的人物之一。學成歸來后,他很快成為民國初年思想界的一桿旗幟。
此次《甲寅》日刊復刊,章士釗特地邀請李大釗、高一涵、邵飄萍參與編輯工作,并擔任主要撰稿人。李大釗和高一涵都是三年前《甲寅》月刊時期的舊友,而另一位舊友陳獨秀雖早創(chuàng)立《新青年》,也仍然不忘為復刊的《甲寅》聯(lián)絡稿源。當月,陳獨秀給遠在美國的胡適寫信:“《甲寅》準于二月間可以出版,秋桐兄不日諒有函于足下,《青年》《甲寅》均求足下為文。”
經(jīng)過一番悉心準備,1917年1月28日,《甲寅》終于在北京復刊。這一年的生肖為虎,雜志封面上也繪有一虎,時人稱之為“老虎報”,章士釗也被喻為“政壇文虎”。
《甲寅》月刊時期,或許是這位“政壇文虎”一生中最輝煌的日子。章士釗在創(chuàng)刊號上直言:“本志以條陳時弊,樸實說理為宗旨?!彼J為,欲下論斷,必先考證。與其他刊物不一樣,《甲寅》并不做簡單的政治攻擊,而注重從學理上分析問題,有很強的學術氣息。這種嚴格的理性態(tài)度,在彼時舉國人心悲觀煩悶到無以復加之時,確是一副救世良藥。
章士釗在《甲寅》上系統(tǒng)地論述了“調和立國論”,將批判矛頭指向袁世凱專制統(tǒng)治,也嚴肅批判了以孫文為代表的激進主義錯誤,倡導建立以“調和”“有容”為基礎的多元社會運行機制。他用筆名“秋桐”和“無卯”先后發(fā)表了17篇文章,將其不偏不倚、推理精密的邏輯文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許多文章成為傳誦一時的名篇,以至于時隔多年后,學者金岳霖在北京遇到晚年的章士釗時,依然還能背誦出他當年的政論文章。
當年的《甲寅》就像是一只呼嘯于沉悶山林之中的老虎,“風行一時,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通過《甲寅》,章士釗更以“文字與天下賢豪相交接”,開拓了一支優(yōu)秀的作者隊伍,陳獨秀、李大釗、吳虞、高一涵、楊昌濟等人逐一登場,這些背景身世迥異的作家紛紛聚集在《甲寅》陣營之中,一時人稱“甲寅派”。
在諸多作者中,與章士釗相交最早的無疑是陳獨秀。早在章士釗少年就讀于江南陸師學堂時,就結識了陳獨秀,兩人“夜抵足眠,日促膝談,意氣至相得”。
在《甲寅》月刊第一卷第二號的通訊欄,曾發(fā)表陳獨秀署名CC生給章士釗的一封私人信件。信中痛心疾呼:“自國會解散以來,百政俱廢……國人惟一之希望,外人之分割耳?!闭率酷撛诎凑Z中贊賞陳獨秀“以寥寥數(shù)語,十足寫盡今社會狀態(tài)”,卻也并不認同其略顯偏激的表達,“又何言之急激一至于斯也”。
從這一互動中,或許也能微微窺見章士釗與陳獨秀日后分野的端倪:陳獨秀富于情感、時走偏鋒的文風,顯然不同于章士釗嚴謹縝密、長于說理的風格;而在政治主張上,章士釗一貫主張上層政治制度改革,而陳獨秀認為不能依靠執(zhí)政者的覺悟來救國,但出路在哪里,他尚在摸索。
有趣的是,早在《甲寅》月刊時期,黃遠庸就在給章士釗的信函中提出:“至根本救濟,遠意當從提倡新文學入手?!彼嶙h借鑒西方以文藝復興為中世紀改革之張本的經(jīng)驗,以“淺近文藝”普及新思潮,使普通民眾“與現(xiàn)代思潮相接觸而促其猛省”。但章士釗對此卻并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改良政治才是當務之急,而非文學。
黃遠庸的這封信刊登在《甲寅》月刊第一卷第十號,也是月刊的最后一期。1915年10月,《甲寅》月刊因袁世凱政府禁止在郵局寄售而???。在《甲寅》月刊停刊前月,返回上海后的陳獨秀主持的《青年雜志》悄然問世。幾年后,當新文化運動轟轟烈烈之時,被中華革命黨人謀殺于異國的黃遠庸,卻早已無緣這個新文學時代了。
《新青年》創(chuàng)刊之初,不少讀者發(fā)出“甲寅再世”的呼聲。許多《甲寅》的骨干作者群,也經(jīng)由陳獨秀在《新青年》重新連接起來。常乃惪先生在《中國思想小史》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前期新文化運動討論的許多思想和問題,“都是由《甲寅》引申其緒而到《新青年》才發(fā)揚光大”。但個性鮮明的陳獨秀,顯然也在逐漸擺脫《甲寅》的痕跡。
及至三年后1917年《甲寅》日刊復刊之時,陳獨秀和他的《新青年》,正加速推動著一場大變革的襲來,而此時的章士釗仍然堅持為“調和立國論”奮筆疾呼。
左圖:1919年2月20日,南北議和會議在上海舉行
1916年8月,被袁世凱解散的國會重開;以段祺瑞為總理的內閣中,也容納了不少國民黨人和進步黨激進分子;中華革命黨、進步黨、歐事研究會等民主勢力,與西南實力派結成了所謂的“清流大同盟”——為了恢復秩序,互為“抵力”的幾股勢力都做出了一定讓步。眼前的一切,讓堅持政治改造優(yōu)先論的章士釗看到了希望,仿佛出現(xiàn)了他所期待的“調和氣象”。1916年下半年,他以湖南省國會議員身份來到北京,開始了調和立國的積極嘗試。
此時的章士釗,既是報人也是政客,在報界與政界之間徘徊。身份和心境的轉變,也體現(xiàn)在《甲寅》日刊的發(fā)刊詞中,他提出要“腳踏實地”,以“大無畏之精神”為社會和國家貢獻自己的力量,較之三年前《甲寅》月刊“條陳時弊、樸實說理”的聲明,明顯要積極得多。而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積極參與制憲活動,并將思考心得寫成文章公之于世,供社會各界采納。
縱觀章士釗1917年上半年發(fā)表在《甲寅》日刊上的文章,也主要圍繞這些政治議題展開。他分別以《國教問題》《憲法問題》等文章一一回應。這也是他一貫的政論風格,對一件件具體政治事件進行說理分析,期望從中找到各方均能接受的“調和”方案。為此,他在國會中以“調和派”自居,為竭力調和黨爭而奔走呼號。
但政治現(xiàn)實遠比章士釗想象中復雜。1917年上半年,隨著“府院之爭”的加劇,原本勉強結合的“清流大同盟”公開分化,“調和氣象”瞬間煙消云散,政局也隨之動蕩起來。
這對“調和立國”寄予厚望的章士釗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打擊。此時的中國社會矛盾異常尖銳,各股政治勢力之間不可調和,寄望政治精英們以民族前途為重,精誠合作,遵守西方憲政的游戲規(guī)則,幾乎是一個美麗的幻想。時局的發(fā)展終究與章士釗的期望背道而馳。1917年6月,安徽督軍張勛借進京調解“府院之爭”之機,伺機復辟,解散國會。作為持反戰(zhàn)論的議員,章士釗不得不避居天津,而發(fā)刊至150號的《甲寅》日刊也于6月19日被迫停刊。
半年來的政治實踐,讓章士釗深深感到了理論與現(xiàn)實的差距,對政治陷入了一股幽深的無力感和厭倦之中。此時,他正好接到陳獨秀從北大拋來的“橄欖枝”,經(jīng)過慎重考慮,他決定前往北大執(zhí)教,“漸厭政治,將事學術”。
1917年秋季的北大開學典禮,由于張勛復辟的鬧劇,被迫延宕至9月21日才舉行,10月1日才正式上課。自開學起,章士釗就成為北京大學哲學門的教授,每周講授邏輯學史三個課時。除此之外,章士釗還兼任北大圖書館主任,并擔著一份學術演講的差事,星期日不定期在西單手帕胡同教育部會場,做邏輯學史講演。
章士釗在英國留學時,就專門研究過邏輯?!斑壿嫛币辉~的定名,就是他在1910年《論翻譯名義》一文中倡議而來。過去,人們把“l(fā)ogic”譯為“名學”“辨學”或“倫理學”。章士釗認為這些譯法都不足以概括“l(fā)ogic”所指的內容,在對比中西邏輯思想之異同后,他主張以音譯名,把“l(fā)ogic”譯作“邏輯”,后得到學術界普遍認可。
由于曾是名噪一時的政論家,又對邏輯思想史造詣精湛,章士釗在北大講課時曾引起轟動。據(jù)旁聽生高承元回憶:“門戶為塞,坐無隙地,蓋海內自有講學以來,未有之盛也。翌日乃易大教室,可容四五百人,擁擠如故?!备叱性€將章士釗的講課記錄下來,刊登在北京法政專門學校的《法政學報》上,供更多學子一窺奧妙。也正是在北大講學期間,章士釗總結自己研究中西邏輯所得,撰成了《邏輯指要》的初稿。
進入北大這一年,章士釗積極參加各種組織。他向校長蔡元培建議組織編譯會,以編譯西方學術著作。1917年12月16日,章士釗和胡適、王寵惠、陳獨秀等七人當選為北京大學編譯會評議員。第二年3月,章士釗南下上海,代表北大編譯處與商務印書館簽訂出書合同?!昂贤?guī)定,北大編譯處每年為商務印書館提供200萬字左右的著作或譯著,由商務印書館負責出版?!笨上в捎诜N種原因,這一合同沒有得到很好的執(zhí)行。
在北大執(zhí)教時,胡適與章士釗一家交往日深。時值1918年5月,胡適輪值主持《新青年》。他準備組織一期“易卜生專號”,把這位主張改良社會的挪威戲劇家介紹給中國讀者,實現(xiàn)他在《甲寅》月刊時就提出的“戲劇建設”想法。章夫人吳弱男的英文很好,胡適便向她約稿,翻譯易卜生戲劇《小愛友夫》。最終呈現(xiàn)的這篇譯作,也明顯帶有章士釗加工潤色的痕跡。
盡管私交甚篤,但章士釗從不參與陳獨秀、胡適提倡的新文化運動,始終保持著謹慎的距離和獨立的立場。早在1917年5月,章士釗在《歐洲最近思潮與吾人之覺悟》講演中就談道:中國第一貧乏是知識,不僅傳統(tǒng)的知識不太了解,對域外的新學說,也知之甚少。但他與陳獨秀等人的區(qū)別在于,并不把傳統(tǒng)知識與域外新學對立起來,在談伯格森時也談王陽明,“自信從本土的文明里可以找到新生的根據(jù),大可不必將祖先的東西扔掉”。
這是他首次表達跟《新青年》“文化革命論”的不同意見,隱約可見“新舊調和論”的思想萌芽。如今回頭來看,章士釗的這些看法并不全然陳腐,甚至還有不少中正之處。
在當年12月17日的北大建校20周年慶上,章士釗以“調和論”為題,做了長篇演說。在他看來,“大學者,號稱學府者也,其中尤賴富于調和之精神”。他號召學生當有創(chuàng)見獨識,而又不固執(zhí)己見,共求大信,培養(yǎng)出一種調和精神。這次演講,反響很好。顧頡剛曾在日記中寫道:“晨間偶翻紀念冊,見章行嚴先生在二十周年紀念會演說詞,說調和之理,若在吾心中發(fā)出,甚詫,不知吾無形中受其教育歟?!?
右圖:中國近代史上著名政治人物岑春煊
章士釗去北大任教前,曾打算三年不問政治。與之相交匪淺的政界人物岑春煊,在1917年下半年和1918年初,多次電邀章士釗南下商量對策。章士釗不為所動,反而勸說岑春煊安于隱退生活,不要重新出山。但岑春煊始終不甘寂寞,于1918年5月操縱桂系軍閥排擠孫中山,改組廣州護法軍政府,并擔任總裁。在未征得章士釗同意的情況下,就將任命章士釗為軍政府秘書長的消息公之于報端。
彼時的章士釗還在北大任教,就住在北洋軍閥的眼皮底下。這一來,他的境地就變得進退兩難:南下,有違做學術的心愿;不南下,又對不住岑春煊的寄望。他感慨:“人生在世,所需于友,即在患難相共。今西林(指岑春煊)有難,吾倘坐視不理,縱人不責,吾之神明亦且自疚?!北M管并不心甘情愿,章士釗最終還是決定南下。事實上,身在學府的章士釗始終“縈心于政治”,盡管殘酷的政治現(xiàn)實曾給他以重擊,但他終究沒能忘懷“調和立國”的主張。
1918年5月,章士釗擔任護法軍政府秘書長,后又被任命為南方議和代表,出席在上海舉行的“南北議和”會議。從此,他與陳獨秀、李大釗和胡適們,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在隨后的政海沉浮中,他對民主政治的熱烈追求已大大削弱,而對岑春煊個人的忠誠則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他的行動。
當章士釗沉溺宦海時,老朋友楊昌濟在重病中給他寫了一封信,勸他“幡然改圖”,盡早退出政治漩渦。這封信對章士釗觸動很深,彼時他正因新舊調和論而遭到新文化運動骨干們的廣泛批評。章士釗決心退出政壇,重新從事文化學術事業(yè)。他于是計劃留學歐洲,并在歐洲辦一個編譯機構,專門介紹歐美文化。
1919年10月底,章士釗從上海到廣州,準備交卸南北議和代表職務。但勾留數(shù)日后,卻仍然礙于人情,不忍決然離開岑春煊,竟又再次卷入政治漩渦。以至于朱執(zhí)信曾諷刺章士釗:“那前清宮保(指岑春煊),就像一塊磁石,章行嚴就像一根鐵繡花針,一走近就要吸去,一粘著就拉不開?!?/p>
同月,胡適在參觀吳祿貞墓時曾感慨道:“十年來的人物,只有死者:宋教仁、蔡鍔、吳祿貞能保盛名,生者不久就被人看出真相來了。這是因為時勢變得太快,生者偶一不上勁,就要落后趕不上了,不久就成了‘背時的人了?!薄氨硶r”的人里,或許就有章士釗這位舊友的身影。
后 記
章士釗(1881~1973)在1921年2月至9月再次游歷歐洲,歸來后思想態(tài)度發(fā)生巨大變化。受歐洲戰(zhàn)后思潮影響,章士釗認為政黨政治是西方工業(yè)國家的產(chǎn)物,不適合我國農(nóng)業(yè)國之國情——“盲學西方,就好比病者未經(jīng)診斷,妄服巴豆?!边M而在政治上反對民主憲政,主張以農(nóng)立國,反對新文化運動的態(tài)度也更趨堅決,畢生以古文著書論文。
1949年后,章士釗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1973年5月,他帶病赴港探親訪友,7月1日病逝于香港,終年9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