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琦
最近學了一個新詞——泡面番,利用一杯泡面的制作時間,講完一個故事,牙縫一般的幾分鐘空閑,完美地被填滿。實習生同學們教會我許多事,這是其中一件。
我驚訝于影像是如何緊密地構成他們認知世界的基本單元,在那個由無數(shù)的屏幕所組成的楚門新世界里,視覺主導一切。與他們談話,門檻在于你是否能夠援引最近的電影、電視和動漫,以及隨時可以拿出手機來展示的 GIF 和短視頻。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去一戶美國人家做客,互不相熟的各位,完全依靠流行歌手、影視明星來延續(xù)飯局。大眾文化的狀況必然是這樣的。這時候你必須承認,早就沒人看書了,看書的人也不大會把最近看過什么書掛在嘴邊。
作家李靜在朋友圈里說過一句,大意是,現(xiàn)在英美電視劇正繼續(xù)著十九世紀古典小說家們做過的事情。這個斷言值得更細致地推敲,但偉大的敘事傳統(tǒng)的確正在轉換它的媒介。偶然看到一部叫作《百年酒館》的美劇,演到一半時,屏幕一黑,音樂響起,打出一行字“intermission(幕間休息)”。時空陡然翻轉,這可是歌劇里最堂皇的暫停!
在這間經(jīng)營了一百年的酒館里,不賣時髦的雞尾酒,老板一言不合就罵人,老顧客買一瓶啤酒三美金,誤打誤撞進來的人卻要付四塊五。老板說,他們是來喝酒的,你們是來看熱鬧的,你們已經(jīng)得到了別的東西。那些出色的影像作品,除開過分獵奇的部分,的確比其他人更加仔細、敏感地聽到了時代的聲音。而作家們似乎“消失”了,成為過去的風景。
但懷舊的時刻還遠未到來。當嚴肅的痛切的聲音在主流中喪失,邊緣的隱秘的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了,他們沖進社會之前首先滋養(yǎng)了文學。即便在青春文學一代之中,一些作者在自我意識內部的探索,也比另外一些甜膩的商業(yè)趣味更加叛逆。更多的人改頭換面、登堂入室,進入影視的世界,依然產(chǎn)出了《百年酒館》《路邊野餐》這一類的影片。這樣看來,討論作家的創(chuàng)作仍然比談論他們的處境更重要一些。這是我們與時代之間一場互相的圍獵。
如果說歷史和政治搭成的死角,讓外部的死亡變得難以探討,那么內部的失蹤呢?“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一些作家“消失”在盛名中,我們很少真正接近他們。供上神壇的馬爾克斯,在他的牙醫(yī)眼中是一個怎樣的人?同樣作為文學偶像的張愛玲,她的文學和自我如何影響她的后輩?和張愛玲一樣,在海外用英文寫作的哈金,何以回到中文,回到詩歌?因寫作中國而爆得大名的美國記者何偉,也成為某種榜樣,讓更年輕的中國作者重走中國。整個世界在位移,文學幸存其中。
所有的逝去都是值得哭泣的,但逝去本身也是自然的生命規(guī)律。在山中放馬,草不會盡,在水上寫字,河流不停。有的時候我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就看著日光從臥室走到客廳,經(jīng)過床鋪、沙發(fā)和幾株植物的莖葉,最后在廚房的水槽里離開我的房間,仿佛親眼見到了時間的本體。它掠過你,你卻看不到任何改變。“在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上想要得到幸福,這是多么荒謬的想法啊?!睆埗ê圃谠u述格雷厄姆·格林時引用了這一句。即便表達是荒謬的,即便作家會消失,那又如何呢?在一百年后的酒館里,語言會幸存其間。為了欣賞它,你可能還需要多付幾塊錢。
(編輯:關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