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晴
在一連下了好多天不見日光的大雪后,灰白的太陽終于費(fèi)力地鉆出薄霧,把它毫無熱氣的光線投射到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擁擠的樓房靜默地立在齊膝深的大雪中,狹窄的棋盤式街道幾乎為目力所難及,一眼望去經(jīng)常是搜尋一刻鐘都找不到任何有生命的物體——如果湊巧的話,或許會看到一隊凍得瑟縮的士兵正在匆匆忙忙地?fù)Q崗。
這是1943年的冬天,蘇聯(lián)的每一個清晨都給人寒冷的感覺。
這小城規(guī)模并不大,但卻在通往莫斯科的干道上,這就注定了它一定得靜默一陣子——誰也不曉得是多久。在天氣晴朗時,大家隔著窗子費(fèi)力地打著手勢,每個人都惶惶不可終日。萬一有走在街上小心翼翼的,必是為那酷寒的家里,給老人和孩子討一點(diǎn)煤薪。
老格里高力家就在小城邊緣,看上去似乎必須要承受更多的寒冷。而此刻老格里高力正在瞅著一張字跡了草的紙,一個看上去臉色像稀糖的老太婆,正撫著壁爐架盯著里面冒著幾點(diǎn)火星的、剛剛熄滅的炭塊發(fā)呆,很明顯她在為別的事發(fā)愁。
“格里沙,唉,怎么辦呢?煤快沒有了……并且昨天安娜告訴我,德國人打到莫斯科了!估計這會兒那里已經(jīng)像那天在這里打起來時差不多了!咱們的兒子——上次他不是托人捎信回來,說隨部隊到了莫斯科嗎,真希望……”
“行了!消停會吧,老太婆!咱們的兒子能有什么事呢?嗯?”他總凍得透紅的雙手一下子把那張紙揉成一團(tuán),朝著壁爐甩著?!澳苡惺裁词履??什么事也不會有的!眼下最急迫地是想法子搞到點(diǎn)煤,不然……”
“黑面包也快沒有了?!崩咸磐巴猓瑧n苦的眼睛隨著紛紛的雪花上下翻動,她用手抹了把眼淚。
“這該死的戰(zhàn)爭,什么都少,什么都缺!該死的德國人,簡直是一群瘋子!見鬼,都見鬼去吧!”老格里高力用力把手中又皺又破的紙扔了出去,沒想到扯痛了左股上還沒有完全愈合的傷口,他不禁“哎喲”一聲,那紙團(tuán)也落到了老太婆的圍裙底下。老太婆一彎腰,他不禁哆嗦起來,打翻了最后一個還算完整的咖啡杯,她不得不先過來收拾。老格里高力暗自松了一口氣。
“砰砰”“砰……砰……砰……”后門突然響起了一陣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的敲門聲。
老太婆高興地撞到了椅子,她把圍裙一提,飛快地跑上前去,“一定是該死的德國人吃了敗仗退走了,兒子回家了!噢, 親愛的寶貝!”
老格里高力卻一下了拉開抽屜,把右手放在一把手槍上。他壓低了聲音:“吉魯米娜,停下——聽我的,軍隊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放假的?!?/p>
“求您了,開……開門吧,我快凍死了!求……求您……”一個虛弱的聲音突然傳來,蹩腳的俄語引人發(fā)笑。
吉魯米娜緩緩在直起身來,又一下子蹲坐在地板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老格里高力把手槍攥得更緊了。
一陣大風(fēng)卷著雪花拍擊著窗戶??耧L(fēng)像一頭巨獸在大街小巷里亂竄,肆無忌憚地發(fā)泄他的憤怒。老格里高力攥著手槍的手松了松——這種時候不該是孩子回家的時候嗎?
但他旋即又攥緊了,破口大罵道:“混蛋!你是個德國人!哼,你的聲音我能聽得出來!馬上滾開!”
門外的聲音又哀求道:“求您了!天真的太冷了,并且上帝作證……我從沒殺過人,一個人也沒有,您就讓我進(jìn)去吧!我才19歲……我沒做過壞事……上帝會饒恕……我的!”
格里高力惡狠狠地吼道:“饒恕你是上帝的事!你要是再喋喋不休的話,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見上帝!”他顫抖的手舉起了槍。
吉魯米娜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懵了,此時剛緩過神來。她大叫道:“不!不!格里沙!他和我們兒子一樣大,都是19歲!他又沒做過壞事……”
“德國人的鬼話你也信?糊涂!19歲,19歲就可以不用死嗎?哼,要是這樣的話,這又算什么呢?上帝花眼了嗎?”他愈說愈低,眼睛掃過那團(tuán)紙,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哽咽了!
“求……求您!……要不,我只能凍死在門口了!”門外的人抽泣起來。
“用不著!”老格里高力竭力把頭左搖右擺,卻始終無法讓自己的目光遠(yuǎn)離那團(tuán)紙,兒子,兒子,兒子要是回來了該多么好!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以進(jìn)來,但得發(fā)誓絕不再踏上戰(zhàn)場!”
吉魯米娜默默地去開門,拉開門的一刻,突然又哭起來:兒子,兒子在莫斯科有沒有可以避風(fēng)雪的地方?
順著門滑進(jìn)來一個凍僵了的年輕人,身著軍用薄棉服,左手上少了兩個指頭,傷口觸目驚心——是寒冷凍掉的。他艱難地翻過身來,蜷縮在墻角,頭埋在膝蓋間,氣喘吁吁地說:“謝謝您——無論如何,謝謝您!”他的眼淚融化了睫毛上的小冰凌。
老格里高力緩緩地關(guān)上抽屜,嘆了口氣說:“吉魯米娜,拿點(diǎn)松子酒吧——這孩子的眼睛真討人喜歡,也是淺藍(lán)色的,就和我們兒子一樣,”他又低聲補(bǔ)充了一句“要不是他是德國人的話?!?/p>
吉魯米娜把年輕人扶到桌子旁,他順勢趴在桌子上,臉上淌著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雪水,一會兒就把桌子洇濕了一大片。老格里高力用酒給他擦著傷口,一言不發(fā)。
“謝謝你們——我一路從莫斯科逃來,叩響了幾個門,我的兩個朋友被打死了,其他三個都凍僵在雪地里,只有我自己幸運(yùn)地挨到了今天——遇上了你們。我要回家去,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兒子,還有我朋友的父母,我要照顧他們——絕不……再上戰(zhàn)場了!”
年輕的德國兵手上的傷口驟暖后本來劇痛癢,經(jīng)松子酒一抹,慢慢清涼下來了,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我真沒殺過人,部隊開拔到莫斯科,駐扎在郊外。我親眼見到我朋友開過一槍后,一個俄國兵緩緩地雙膝跪地,最終匍匐在我們面前。我朋友差點(diǎn)痛苦地發(fā)了瘋,我們都再也不想有這種經(jīng)歷了——我們六個人逃了出來?!?/p>
“戰(zhàn)爭才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格里高力低吼道,“我真怕極了那個緩緩倒下的俄國兵是我的獨(dú)生子!他和你一樣,一樣顏色的眼睛,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又瘦又高,還很英俊!”
“抱歉——抱歉——真的抱歉!”德國兵痛苦地?fù)u著頭。
他們繼續(xù)聊著,竟發(fā)現(xiàn)彼此有那么多共同話題,雖有語言的障礙,但從文藝到音樂到自然和歷史,他們那么多觀點(diǎn)都不謀而合!好幾個恍惚的瞬間,老格里高力都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子——回家的兒子。
這愉快的談話一直持續(xù)到凌晨。德國兵已睡眼蒙眬,囈語般說道:“您以前是軍隊上的嗎?懂得好多?。∧鞘裁窜娿??”
格里高力看著前幾個月剛剛失蹤的左腿,苦笑地?fù)u頭:“現(xiàn)在不是啦。”他抬起眼望向窗外。
突然,他掏出手槍,對準(zhǔn)年輕人的胸口,扣動了扳機(jī)……
尖銳的槍聲震落了窗上的雪花,也仿佛穿透了黎明。
吉魯米娜正滿臉淚痕地跪在地上,捧著剛剛讀到的那團(tuán)皺巴巴的紙。反復(fù)念叨著:“不可能?。績鹤?,兒子犧牲了?幾天之前!”
格里高力老淚縱橫:“我以前是個少尉,是個蘇聯(lián)軍人!對不起……負(fù)傷后退回家中,就遇到了你——我的孩子?!彼麚崦贻p德國兵的臉頰繼續(xù)道,“孩子,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