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飛,1980年生,江蘇泗洪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為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林培源的小說總是有一股陰郁的氣息。敘述是陰冷克制的筆調(diào),這種陰冷,又不是撕開什么的殘酷——撕裂也需要力量,而他的人物總是無力的——而是如陰雨霧霾天聽到微弱的喊叫,帶著霧蒙蒙、濕乎乎的聲音,有一股潮濕空氣里發(fā)霉的味道。明亮的色彩自然是從來不予供應,也不足夠黑暗,只是在明暗之間。
人物的性格和欲望,就在這種氛圍里被壓抑著。林培源的短篇小說,喜歡寫卑微的少年,有著一顆敏感、脆弱而又慘淡的少年心。這些小人物總是缺乏存在感,沒有能力被人們關(guān)注,無力地生活在聚光燈以外的廣闊黑影里,即使偶爾被提及,也總是以集體的形式,比如“底層”,比如“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他們并不足以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被關(guān)注,也不會獲得因關(guān)注而來的尊重——偶爾的關(guān)注,給他們帶來的往往不是榮耀,更多的倒是傷害。所以他們不僅在客觀上被隱身,主觀上也極力地隱藏自己,每到一處,總像老鼠一樣嚴嚴實實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以蜷縮一團的姿態(tài),警惕著外部世界的干擾與傷害。這源于對外界的恐懼和弱者的自我保護——過多的屈辱與傷害,已使得他們對外界的任何變動和可能的危險都非常敏感。
這類生命中的弱者,面對傷害與糾葛,本能的選擇是逃離,仿佛受驚的小獸。而生活中又總是有那么多的傷害與屈辱,他們也一次又一次地逃離,有的逃離故鄉(xiāng),有的逃離宿命,有的逃離記憶——于他們而言,人生便是無盡的逃離?!哆吘承凶摺匪闶橇峙嘣吹牧硪黄≌f《陰翳年紀事》的“后傳”,阿喜則是從《陰翳年紀事》中逃到這邊境小鎮(zhèn)來的。當他發(fā)現(xiàn)出租屋中有人潛進后,第一反應不是物品的丟失,或生命安全的威脅,而是被發(fā)現(xiàn)的恐懼。
這是他的第二次逃離。逃離于他而言已仿佛是一種宿命。小地方的少年總是渴望逃離,這與“五四”青年敘事不同,那里青年的逃離,逃離的是具體的“封建家庭”的束縛,“逃往”的是想象中的自由平等。小地方少年的逃離,訴求比較模糊,沒有那么強的“意義”感和儀式感。對小地方壓抑環(huán)境的不適應,對一個廣闊世界懵懂的向往,甚至因生于小地方的自卑,都可能引發(fā)逃離。至于逃往哪里,逃向什么,并不清楚。有時候“逃離”本身就是意義。林培源《秋聲賦》里的阿秋,最初想要的就是逃離,通過高考“‘走出去”?!白叱鋈ァ币馕吨c更廣大的空間建立了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賦予個體生命以意義感。相比于阿秋,阿喜的逃離似乎有著更為充足的理由。
阿喜的母親是被拐賣來的越南婦女,他名義上的父親其實不是真正的父親,他是“父親”請來的男人強暴母親的產(chǎn)物,是祖母和父親及鄉(xiāng)鄰眼中的野種。阿喜母子之于“父親”,只是一個表面完整的家庭標準配置的必需品而已?!疤与x”是他一生下來就注定的,他一直等待的只是逐漸成長以后才可能具備的“逃離”的能力而已——他的母親早已先一步逃離。
林培源很擅長在小說中為人物造出不得不逃離的境遇,而這境遇又總是和敏感少年的高傲心性(即所謂的命運)相關(guān)。外境總是呈現(xiàn)為壓抑的氣氛,日復一日令人氣悶的庸常生活,往往連很具體的激烈的沖突都沒有——讀他的小說,仿佛總能聞到積水腐爛散發(fā)的氣息。而少年高傲的心性對此總是難以容忍。逃離之于阿喜,自然是對“父親”的報復,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出于對變成和他(以及類似的鄉(xiāng)人)一樣的人的恐懼——“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是心性高傲的少年最不能接受的,這也是一切尚自變化如流水的少年心對一切定型事物的不屑與逃避。他對父親的感情,與其說是仇恨,毋寧說是對他的無能猥瑣的鄙視,迫不及待地要與之割斷聯(lián)系。所以他才會在逃離的時候,竟忽然對鄉(xiāng)村和鄰居產(chǎn)生瞬間溫暖的留戀。
個體在城市生活中的疏離感是林培源小說的另一個主題。逃離往往不過意味著從一個牢籠逃往另一個牢籠,從一個小的牢籠逃往更大的牢籠,再從更大的牢籠逃回自身,將自我封閉。在鄉(xiāng)村,心性高傲的少年與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到了城市,他們將感受到更為深廣的疏離。
如林培源另一篇小說中的人物所說,“他與城市之間,有時只是一張車票,或者一張床的關(guān)系”(《扮演菩薩的男人》),他們并不能真正建立與世界的關(guān)系。城市本是疏離之所,而卑弱的個體與城市秩序的不對等,鄉(xiāng)下人面對城市的不適應,更加重了這種“疏離”感。在《陰翳年紀事》的結(jié)尾,小說有一段頗為直白的隱喻:
小販拿著折疊椅和自拍桿在兜售,他們沿著廣場走來走去;賣盒飯的人推著小車。阿喜想象裹在白色泡沫盒中的米飯、青菜和肉,感到一陣惡心。巡警在廣場上來回走動,警車停在中間。阿喜抬頭望見高大的車站站牌,他們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鮮亮了不少。兩邊“統(tǒng)一祖國,振興中華”的美術(shù)體紅里泛白,中間的方形時鐘看起來像靜止不動,它下方的電子屏幕滾動播出列車時刻表。進站口覆上了帆布頂篷,人們螞蟻般擠成一團,分不清主次,看不見秩序,喇叭、廣播不斷喊出口號,音量蓋過了所有人講話的喧囂。阿喜朝著進站口望去,那里人頭攢動,看起來像要步入集中營。
阿喜認同感和歸屬感的缺乏,豈止是在國家、民族層面?即便是在家庭中、在對于他來說最親密的性愛關(guān)系中,他也難以找到同類?!蛾庺枘昙o事》中阿喜和秋藍的關(guān)系,與《邊境行走》中的阿霞與阿喜的關(guān)系,具有同構(gòu)性。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阿霞便是之前的初涉社會的阿喜,阿喜則扮演了此前秋藍的角色。在“逃離”敘事中,林培源很喜歡制造具有“引導”關(guān)系的“二人世界”?!讹w刀表演者》中的阿盛與藝術(shù)家的關(guān)系如此,阿喜與秋藍、阿霞與阿喜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
這種關(guān)系也頗為奇異,難以歸類。比如阿盛與藝術(shù)家。阿盛因以為自己惹上了人命官司而逃離,至少在這種心態(tài)下,他和藝術(shù)家具有“共生”的關(guān)系——藝術(shù)家聲稱可以幫助他逃出國境,阿盛的飛刀表演則可以使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生命重獲新生。這種“共生”卻并不平等,藝術(shù)家顯然是關(guān)系的主導者,他扮演了引導者、啟蒙者甚至欺騙者的角色,阿盛的選擇余地很少,只是被動配合。這種關(guān)系因而也是不穩(wěn)定的,一旦真相揭開,圖窮匕見,就會走向破滅。秋藍與阿喜也是如此。他們之間固然可以看作是情人關(guān)系,但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抱團取暖成分卻更多,如阿喜所認為的,他的出現(xiàn)是“對她殘破生活的縫補”。而他自己的角色和處境,他也認識到他只是(至少一開始是)“替補”,感到自己“深陷在一張蛛網(wǎng)里頭”,他們“互為獵物,也互為捕手”。實際上,若說獵物,他也是首先被獵捕的那個。有過幾個男人的經(jīng)歷,加上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秋藍顯然比阿喜更主動,更有進攻性。阿喜在燒烤攤攻擊、羞辱秋藍的過往,便是源自他在這種難以明言的處境中感到的尷尬與屈辱,是在以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成熟的方式進行反抗。在兩人分開時,秋藍拿錢給阿喜,更是明示了這種關(guān)系,這也是阿喜感到羞辱并憤怒的原因。其實他們的關(guān)系從開始時便是如此,只不過他不愿意承認罷了。
阿喜與秋藍的關(guān)系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思,但是“相濡以沫”并不能長久,終于還是要相忘于江湖,因為兩個敏感的人總是免不了互相傷害。阿喜繼續(xù)逃離到靠近越南的邊境小鎮(zhèn),原因之一固然是那里可能離想象中的母親近一點。但實際上他也沒有足夠的動力當真去尋找母親,尋找也未必尋找得到,找到了也不知道該如何相認(甚至母親不一定愿意相認),阿喜的逃離只是在不斷延宕,不斷回避直面自我,回避和生活直接的短兵相接而已。而這次的逃離,又背負上另一重原因,那就是逃避秋藍,逃避和秋藍的感情、經(jīng)歷與記憶。他們曾經(jīng)相互扶持,也相互撕扯。
阿喜與阿霞的關(guān)系很大程度上是秋藍與阿喜關(guān)系的翻版。阿霞遇到阿喜時,是初涉社會,阿喜則已經(jīng)從秋藍那里“畢業(yè)”。阿喜迅速扮演了引領(lǐng)者和保護人的角色——如秋藍對他那樣,而阿霞則是若干年前的阿喜。二者略有不同的是,《陰翳年紀事》是以阿喜的視角敘述,敘述者的目光關(guān)注更多的是秋藍;《邊境行走》仍是阿喜的視角,被仔細打量的則是阿霞。
阿霞身上是有一些幽靈氣息的。雖然林培源筆下的人物多有陰森之氣,如他小說的氛圍一樣,總是陰郁。在小說《郵差》中,他甚至刻意實驗以亡靈的視角敘述。與林培源筆下的其他人物相比,阿霞自然可算是同一類人,都是無家、無根、沒有歸屬而又敏感的逃離者,不過她身上因疏離而來的陰郁弱了幾分,反多了一些少年人固有的天真羞怯和靈動之氣。
《邊境行走》的前半部分,其實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田螺姑娘的故事。田螺姑娘故事情節(jié)(據(jù)《搜神后記》)中的關(guān)鍵元素都可與阿霞阿喜的故事一一對應:
1.男主人公謝端是孤兒——阿喜雖有父母,其實略等于無(他的命運和性格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無家”而來),算是孤兒。
2.謝端無意中得大螺(白水素女),畜于家中,鄰里不知,謝端也不知道便是白水素女——阿霞初來時,亦如鬼魅,阿喜并不知道。
3-白水素女日日在家中為其做飯——阿霞后來也日日在阿喜的出租屋為其做飯,并因家學淵源,廚藝不錯。
4.謝端出門后又潛回家中,突然襲擊,才發(fā)現(xiàn)白水素女——阿喜也是早早出門又悄悄潛回,才將阿霞“捉了現(xiàn)行”。
5_白水素女現(xiàn)了行跡,無奈之下說明原委,留下類似于聚寶盆的螺殼,“翕然而去”——阿霞在阿喜幫助下回到老家,又于夜間悄然離去。
阿霞身上陰森之氣少,多靈氣而少鬼氣,也與她和白水素女這種隱秘的聯(lián)系有關(guān)——白水素女畢竟是通天的精靈。與之相關(guān),整個故事底色雖仍是幽冷,卻比《陰翳年紀事》要溫暖一些。這得益于阿霞的靈氣,也與阿喜的精神狀況有關(guān)。阿霞對阿喜個人世界的闖入,推動他精神氣質(zhì)的變化,使他發(fā)現(xiàn)自身中陰郁、孤獨以外的東西,生命變得更加豐富。而阿喜自身的變化,也顯出阿霞和秋藍以及秋藍時代的阿喜的不同質(zhì)素。
《邊境行走》中,小說敘述層面,首先要解決也著力最深的,是阿喜為什么要收留、幫助阿霞,如何使“收留”顯得合情合理。這源于他們是同一類人,阿喜在阿霞身上看到初涉社會時自己的影子,以及阿喜的“善”。而同是孤獨逃離者之間的抱團取暖,卻與秋藍、阿喜式的關(guān)系有了不同,他們之間互相索取、獵捕的成分少(獵捕的成分甚至沒有),而相互信任依賴的成分多,也就少有互相撕扯與傷害。
阿喜與阿霞的關(guān)系模式,既與秋藍和阿喜的關(guān)系不同,也迥異于阿盛和藝術(shù)家,這顯出林培源中短篇小說人物精神狀況的一種新的可能性。林培源的小說有很強的“實驗性”,比如他總是努力在每一篇都用一種新的技法,比如他總是習慣于將人物置于相對封閉、壓抑的困境中掙扎,試煉其生命的韌度。那些敏感的少年心總是從社會中受到有意無意的傷害,或是直接的傷害,或則源自漠視和鄙夷,進而自卑乃至自閉?!哆吘承凶摺冯m有著他之前中短篇小說一以貫之的陰冷晦暗氣息和常見的逃離主題,但是阿喜身上的變化,卻給人一種隱隱的期待,仿佛可以嘗試著將自身所處的封閉空間撕破一條裂縫。阿喜的故事似乎還可以繼續(xù)寫下去,那時阿喜面對強大的世界,面對生存的困境,會不會有搏斗的勇氣與力量呢?
責任編輯 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