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引弓
2004年正是傳媒業(yè)潮涌的年份,也正是年輕一代媒體人信奉“新聞推動進(jìn)步”的年月。我從政府機關(guān)跳槽到了一家雜志社工作。
白天黑夜,我興奮地采訪,然后拼命地寫,因為內(nèi)心實在澎湃,責(zé)任感爆棚,所以采寫的社會新聞常涉雷區(qū),稿子時有被斃。
同事安慰我,因為遍布敏感區(qū),所以不能隨便碰。有一個女孩聞此言在我身后樂不可支地“咯咯咯”笑起來,那就是歐陽小雨。
我認(rèn)識小雨的時候,她大三,看著卻像個中學(xué)生,她來我們雜志社實習(xí),背著個LV、穿著個BURBERRY,我一眼認(rèn)定是假冒貨。
她伊伊呀呀地說話,好像管不住嘴巴,只是她說的那些東西不知是真是假。她第一天來的時候,叫了我聲“老師”,后來又改成“哥”。這樣的女孩登場了,說明一眨眼的功夫,另一代人已經(jīng)上場了。
部門主任讓我?guī)?。她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拎著那假冒LV跟著我騎車、擠公交。看得出她在學(xué)校憋久了,所以對什么都好奇。她的小嘴永遠(yuǎn)在“嘀嘀吧吧”地說著什么,像只小喇叭。
這妞撒嬌還行,寫稿子不是太行,病句錯字多多。而且還不能說她,一說,她情緒就瞬間跌到谷底,那種難過的樣子會讓你有點后悔,何必說她呢,只是一小女孩啊。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指著她寫的幾個數(shù)字,問,你采訪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記錄?。克戳宋乙谎?,說,你當(dāng)時不是在記嗎?
她這么說的時候,嘴里正含著一根棒棒糖在電腦前打字。她發(fā)現(xiàn)我有些惱火的樣子,突然就像個娃娃似的哭了,說,你不想帶我了嗎?
她一手抹眼淚,一手拿著那個棒棒糖。她說,我就知道你會說一代不如一代的,可是我已經(jīng)盡力了。她呢喃,過幾年你遇上我的那些師弟師妹的話,他們只會比我們還差,因為現(xiàn)在擴(kuò)招啦。
其實我不會不帶她,她挺可愛的,撒嬌也可愛,因為她沒太多目的,只是想讓一屋子人喜歡她。獨生子女可能都有點這樣,生怕自己沒人疼,喜歡你的眼睛永遠(yuǎn)不離開她。
有一天,我去碧云酒吧與一個中學(xué)老師相親,那女老師姓虞,二十八歲,挺溫婉的。我們剛自我介紹完,就聽見有人在酒吧里大聲叫我。
我回頭看見歐陽小雨向我走過來。因為我在相親,我覺得有些窘。小雨卻興高采烈,壓根兒沒看虞老師一眼。我不知該如何向她介紹虞老師,哪想到她一屁股坐下來,“小喇叭”就開始播報了。她說她和閨蜜約好一起來坐坐,沒想到哥你也在這兒,你們在干嗎?
我看了虞老師一眼,說我們在辦事哪。
歐陽小雨那天扎著滿頭硬硬的小辮子,別著一只白色的kitty貓發(fā)卡。她一邊把玩手里的kitty貓手機套,一邊對我說她今天遇上的好事兒——下午在金泰廣場買東西居然抽到了二千塊錢,所以今晚得敗掉一些,這種錢不散不行,不敗不行。然后她又談她昨天去采訪的那個財富榜。搞到后來,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說啥。她把一只手?jǐn)R過來,抵在我的胸口,讓我看她剛買的工藝手鐲。她說,哥,你覺得哪一條好看?然后,她把一條腿擱到我的腿上,那是一雙櫻桃紅角斗士涼鞋,她說,哥,這也是下午買的,你覺得怎么樣。文靜的虞老師成了空氣。虞老師說有事要先走了,小雨這才轉(zhuǎn)眼看她。小雨說,這位姐姐慢走喲。她把手臂向虞老師遞過去,說,姐姐,你覺得哪款好看,你挑一條吧。
這天的相親就這樣不了了之,我看著虞老師遠(yuǎn)去的背影知道她有些生氣,那些剛登場的青春小妞就是這樣四處挑釁、意欲壓倒一切風(fēng)頭,如果我是她也會生氣。
我扭頭看著這kitty貓女孩在沖著我笑。我說,你來這兒干啥?我相親的事都被你攪黃了。
她笑啊,笑得喘不過來氣。她說,相親?天哪,你在相親?她可不適合,你沒覺得她有點老嗎?
她青春無敵的樣子讓我不爽。我說我也老了呀。
她說,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我說,你才多大,懂什么。
她居然生氣了,說,我怎么不懂了?
她掏錢說今天她買單,算賠我的不是。我說,你的朋友呢?她扭頭看了一眼,說,誰知道,可能跑了。
有一天晚上,我騎車回到家,洗了個澡,躺在床上,準(zhǔn)備看會兒書。突然有人敲門。我打開一看,居然是小雨。我趕緊往頭上套T恤。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的。她沒回答,她走進(jìn)來,說,我真的有點煩了。她說,我真的有點煩了。
我說,怎么了?
她嘆了口氣,就坐到了那張凌亂不堪的舊沙發(fā)上,拿著手機先顧自己發(fā)短信。她發(fā)了好一會兒,抬頭告訴我她爸和她媽又鬧起來了,她再呆下去,要瘋了。
我趕緊閉嘴,因為我知道一搭話,她就會滔滔不絕播報她家的事了。我心想,那你該跑到學(xué)校宿舍去,而不是跑到我這兒來。
我就勸她趕緊回學(xué)校去。
她對我嘟了嘟嘴,說,學(xué)校暑假期間宿舍關(guān)門,不好意思,只能投靠你這兒,讓我避一會。
我說,那你看一會兒電視吧。
我心想,等他們吵完了,你再回去吧。
哪想到這個晚上她看電視看到半夜還沒走的意思。電視里在放方便面的廣告,她說自己有點餓了,就開始在我的房間里找吃的。
我趴在床上有點困了。我說,冰箱里可能沒吃的,要不你回家去吃吧。
她說,我不回家。
這個過程中,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她撳掉。
我說,你怎么像個小孩,他們會急的。
她說,我本來就是小孩。
她的手機還在響。她嘟噥,煩不煩啊,電都快被打沒了。她關(guān)了機。
后來,她終于拎起我擱在沙發(fā)邊的電話機,打過去,對那頭的人說,你們有完沒完啊,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
她在我骯臟雜亂的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說,你這兒真好。我想,有什么好的。她說,這里有一種野營的感覺,我就喜歡很亂很舒服的感覺。
她一個小鳥飛翔的動作讓自己跌進(jìn)沙發(fā)。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鐘,都快一點半了。我困得不行,我說,你自己玩吧,我先睡了,明天一早單位還要開會。
她“嗯”了一聲,就自己玩了。
她看碟?!墩却蟊鸲鳌?,槍炮連天。后來沒了聲音。我發(fā)現(xiàn)她睡在我的邊上了。我想把她趕下去,她迷迷糊糊地嘟噥著,不肯動彈。我心想,這些小妞比我們那時可要大膽多了。當(dāng)然,也可能誰有膽誰沒膽,她們心里像鏡子一樣,所以才敢這樣在你面前肆意。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有人在打門的聲音。我和她都被驚得坐了起來。我看窗外天都快亮了。我去開門。她拉了我一把,說,噓,我爸我媽來了。
我打開了門,睡眼迷糊中,一看還真是一男一女,兩中年人估計是她爸媽,后面還跟了一警察。我沒鬧明白怎么回事,小雨在我身后已沖著他們說,干嘛,干嘛?
我想他們是怎么知道我住這兒的,還帶警察來了。
她爸沖上來攥我的肩膀,像我拐了未成年人一般。他們鬧哄哄地沖著我罵。我臉上挨了她爸的一掌。那警察問我是怎么回事,這孩子怎么在這兒,人家家長找上來了。小雨拎著個包過來,說,還孩子呢,我都大三了,要看我的身份證嗎?我瞪了她一眼,說,我啥事都沒做。
這么鬧了一會兒,那警察說,這是你們自己家的事,我們可不好管。他走了。
房間里就留下我們四人。她爸媽看我的眼神,就像她身邊的倆看守。我告訴他們,她在我這兒只是看了一夜VCD,什么事都沒有,我保證。
小雨她爸就給我看她發(fā)給他的一條短信——“我找了個哥去睡?!?/p>
我明白了,這妞為的就是唬他們來找她呀,心思縝密著呢。
后來我問他們是怎么找到我這兒的,他們說,根據(jù)電話號碼問電訊局了。
這事作為我和小雨鬧劇的開端,本身就透著亂勁。小雨說,我就是要他們來找我,他們只有在找我的時候才能同心協(xié)力,才知道原來還有這個家,我就是要讓我爸知道是我重要,還是那個狐貍精重要。
她說她爸是個賤貨,被一只“狐貍”迷了魂,都不怎么回家了,有小蜜了。
她說她爸每回來一次,她媽就和他吵得天翻地覆,他還動手打她媽。
小雨說,給你看了笑話,很丟臉。
我說,沒事,哪家沒煩心事。
于是,以后的日子,每當(dāng)她來我的出租房,我就知道她家又鬧了。她把我這兒當(dāng)作了“訛詐”她爸媽同心協(xié)力的地方。我不想多管她的事,但又有些可憐她,就讓她配了一把我房間的鑰匙。
她白天跟我采訪,晚上又混在這里。我雖然也喜歡她的青春無敵,但沒打她的主意,我對她說,我沒想趁人之危,你是小孩,離我遠(yuǎn)點,算我有些怕了,得了吧。
她說,我不是小孩,我啥都懂。
自她說過這“啥都懂”之后,她在我面前說話就越來越奔放。她說她喜歡和我在一起。她說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比自己大十多歲的人。她說,我跟蹤過你,你知道嗎?你還記得那天在碧云酒吧嗎?嘿,我跟蹤你的時候,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說,去去去,你是想找個爸吧?
事實上,身邊有這么個奔放的妞,你很難守住自己。有天早晨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她睡在我的地板上。她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我瞅著她的時候她醒了,她先是沖著我揉眼睛,然后突然趴過來把手伸進(jìn)毯子,摸我的胳膊。她嬌嫩的臉在晨光中有透明的感覺。她說她啥都懂,她早就有過了,她們班的同學(xué)不少其實都有過啦。她嘟著嘴,像做夢一樣。她這么說不知是為了顯示她很懂,還是笑話我迂。她對我念了句護(hù)舒寶的廣告:“輕松,不緊繃?!蔽抑浪诔靶ξ摇K臍庀⒆屨l都無法控制……
那天早晨當(dāng)我們平靜下去后,我發(fā)現(xiàn)面對年輕的主動,只有投降的份。她喜歡性。她說性是美好的。她不是裝懂,她讓你目瞪口呆,她叫我老公,她甚至在大街上也會這么大聲地叫。但其實是不是真的想把我當(dāng)她將來的老公,我估計她心里明白著呢或者壓根兒不想明白。
她的輕快,讓我也變成了小孩。有一天,我在看《富爸爸窮爸爸》這書,她像個小孩老在旁邊搗蛋。我扔了書,感嘆她真太小了。我說,看你這樣子,我也不想長大了,輕裝上陣。
她笑,說,我原以為你很大了,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你壓根兒也是小孩,只不過是比我老一點、壞一點的小孩。
她屬豬。這豬寶寶居然決定帶我去看她媽。
我說,以你實習(xí)師老師的名義?
她笑道,男朋友。我媽急的是這個。
她居然先替我寫了張簡歷,給我看,這是你,你看看。
我一看就跳起來,天哪,這哪是我啊,海歸?沒談過朋友?這不是我。
我問,為什么得給她看這樣的簡歷?
她說,我媽要看簡歷,把關(guān),所以你記著點這簡歷上的說法,別穿幫。
我暈菜。這個啥都懂了的小妞,準(zhǔn)備用一張這樣的簡歷去放平她媽的心?更何況,我不可能沒戀愛過,我已經(jīng)三十多了,怎可能啊,她媽會信嗎?
我去了她家。她家在市中心一幢公寓樓里。她媽好像瞧我還順眼。她當(dāng)然問了我的收入、住房,只是,她一點都沒在意我的年紀(jì)比她女兒大了一茬還多,甚至還認(rèn)為我沒錢也不是大事。
她說,按部就班地上班領(lǐng)工資也好,省心,男人有錢不是好事。她還說,年紀(jì)大點也好,省心,會疼人,對我家小囡,你得像撿了個寶,你確實是撿了個寶,當(dāng)然,你還得等小囡兩年,等她畢業(yè)了。
看得出她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
只是她懂她女兒嗎?還有她女兒也是這樣想著讓我等兩年,她就嫁我嗎?我心里有些想笑。
我去上海采訪,小雨跟著去。采訪結(jié)束,我們?nèi)ツ暇┪髀饭?,路過LV專賣店時,她指著櫥窗里的一只包說,新款的。她要進(jìn)去看。我心想,我們又不買。但還是隨她走進(jìn)了店。但哪想到,她在店里對服務(wù)員要求看這看那的,搞得像真的似的。
到后來,服務(wù)員都有點不肯拿給她看了。她們的眼睛有多犀利的洞察力啊,她們知道我們買不起。
但后面的事讓我們都跌破了眼鏡。
小雨指著里柜架上的包問我,我背這只好呢,還是那只好?我說,都不好。她說,哪里呀,要不兩只都要了,我媽下星期要過生日了,我給她買一只,她一定會高興的。
我兩只都要。她對服務(wù)員說,這兩只我要了,你們給我包起來。
這妞可能還以為自己在襄陽路上哪。我想著自己口袋里的錢包,只有兩千多塊,窘得不知該怎么收拾這場面。哪想到她拿出一張卡,就去了收銀臺。那些服務(wù)員看著她的眼睛都直了。因為她看上去還像個小孩。她一把就刷掉了二萬五千塊錢。我想,天哪,她平時背的那些玩藝莫非都是真的。這場面對我沖擊力太大,以至于出了店門,我為她拎著這兩只袋,一路上小心翼翼到有些氣喘。她覺察出了,她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太大手大腳了。我說,你說呢?
她笑了一下,說,你不懂。
她站在大馬路上對我說,如果我不用錢,都會被我爸那個“小蜜”用掉的,我媽說,多用點,只有你花,他才不會摳門,你不用,他全給他那“小蜜”了,我媽平時想問他討出一分錢都困難,所以只有我用了。
我聽得發(fā)愣。我看了眼手里那兩只碩大的LV包裝袋,一路上它們引來了無數(shù)女人艷羨的視線。
我想她們知道這錢為什么要花得這么狠嗎?
有天中午,小雨跑到我這邊,說想吃自助餐了,她請我去香格里拉大酒店。
我有點心疼錢,那里的自助餐比較貴。雖然我如今已理解了她生猛刷卡的動力,但對我來說,這有些障礙。
我說今天我付錢吧,否則我不想去。
她答應(yīng),于是我和她去了香格里拉。
自助餐廳正在舉辦“日本美食季”。我們吃著美食,東拉西扯。她笑問我是不是覺得她難養(yǎng)。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說,敗金,是因為需要敗人。她說,他忘恩負(fù)義,他恨我媽不放他,但他愛我這個女兒,但他不知道女兒是不能讓他恨她的媽的。
我不想議論她的家事,又是那么不開心的事。
她感覺出了我的情緒,她說,其實我很會過日子,我小的時候,我們家沒錢,爸媽每天都去擺攤賣窗簾,我媽最會過日子了,她最省了,省了大半輩子,省出了這么個結(jié)果,需要我去幫她花回來。
她仰臉笑起來,說,你別那么看著我,我其實很會過日子的,即使沒錢,我也會過,因為我們苦過的,又不是沒吃過苦。
她說,你現(xiàn)在回頭看,那根柱子后面第三個靠窗的座位,我爸和那個“小蜜”就坐在那兒,我昨天就知道他會來這兒。
她見我愣住了,就笑了一下,說,我得去和他打個招呼。
我攔她說,別啦,大人的事你別管了。
她說,大人?那女的比我才大四歲,難道她還真的想當(dāng)我的媽了?她起身,拎了杯酒就過去了。
我坐在這邊看過去。她那老爸,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很黑,精瘦,坐在他邊上的那女孩很靚,高挑,正拿著叉子,看著他說話。她肯定沒想到小雨會從天而降,把一杯水潑在她的頭上。她跳起來。小雨和她扭在一起。餐具打在地上,哐當(dāng)。全餐廳的人都吃驚地呆望著那里。
我趕緊過去。她們已攪在了地上。小雨拉著那女孩的頭發(fā),沖著在一旁拉架的她爸說,她打我、她打我。
那男人狠狠地給了小雨一個嘴巴。
我奔到那張桌子旁,一把將他推開。小雨坐在地上,指著她爸對我說,他打我、他打我,你打打打打。
酒店的保安、服務(wù)員來了一大堆,我們被架出了門。錢也沒付。她對我說,看見了吧,那個狐貍,想吃現(xiàn)成的,我會和她沒完。我說,不能這樣,別人看笑話。她說,看吧,他丟臉了吧。
在跟小雨混的日子里,一天天下來,感情也在不可控制地進(jìn)入,看著這張年輕無比的臉,我不可能沒想過結(jié)局,不可能不打未來的主意。
我的理智告訴我,這豬妹妹現(xiàn)在黏著我,更多的只是需要一個可以靠著傾訴、啼哭的肩膀。
于是,我半真半假地對她說,我們是不是不合適這樣混下去,混到后頭,會難過的。
她支楞著眼睛問我,為什么?
我告訴她,到我這個年紀(jì),得考慮結(jié)婚了。
她笑起來,說,結(jié)婚多好啊,我都等不及了,那咱就一塊兒結(jié)。
她這小孩樣子,讓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打著我的肩膀,說,真的,結(jié)婚有多好啊,結(jié)婚就自由了。
結(jié)婚就自由了?
對啊,我媽就再也不盯著我煩了,我都快被煩瘋了,所以一結(jié)婚我就自由了。
她告訴我,畢業(yè)就結(jié)吧,我一畢業(yè)就結(jié)。
她把“一畢業(yè)就結(jié)”這話掛在嘴邊,她說得多了,讓我對她生出了指望。
她甚至設(shè)計了未來我倆結(jié)婚的日子,當(dāng)然是她的生日,8月8日,好日子,發(fā)。
夏天快過去的一天,她跑來對我說,她媽說房價現(xiàn)在漲得太兇,我們得為兩年后準(zhǔn)備了。
我問,你說的是我得買房了?她說,對啊,我媽說兩年以后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房價可能會漲得更高了,現(xiàn)在不買可能會吃虧的。
房價已經(jīng)漲到七千元一平方了。我盤算了一下自己積攢的錢,差距巨大。我心想,她可沒問我買不買得起啊。
過了兩天,她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她買好房了。
我說,你買好什么房了?
她神秘笑道,高尚小區(qū)呀。
我說,你和你媽去買房了?
她說,我一個人去買了,買了四套。
看我傻眼的樣子,她“咯咯咯”笑起來,說,告訴你吧,買的是墓穴,四個,我、我媽、我爸,包括你。
我沒聽懂,心想,是什么鬼啊。而她說她同學(xué)的姐姐阿秀是做這生意的,阿秀說再不去買,以后要買得越來越遠(yuǎn)了,現(xiàn)在2萬元一個,以后有錢也沒了,說不定要被炒到10萬都沒準(zhǔn)。我說,你真買了四個?她說,對啊,我媽、我爸和我,和你。我笑瘋了。她說,我爸整天想從這個家溜掉,我要看看他溜不溜得出這個家,即使他們離了,我也要他以后跑不了。
我瞅著她發(fā)愣。她說,我們的位置可好了,朝南的,前面還有一條江,是屬于墓地里的高尚小區(qū)。
她說,我可是托阿秀的,要不還真的搶不到了呢。我爸對這事沒意見,他說,即使算投資也不錯啊。
她問我,要不你給你爸媽也去買點。
雖略顯瘋狂,但我還是被她這葬在一起的想法感動,接著,就被她、她媽慫恿著去買房了。
對于買房這事,雖然我的存款與房價總額有很大差距,但我還是同意她媽的邏輯:這戀愛還要談兩年,這談戀愛的速度,看樣子是趕不上這房價漲的速度了,那怎么辦?只有先下手買房,才不至于戀愛談成,房子卻買不起了。
可是我沒那么多錢啊。
她媽說,我們可以一起聯(lián)合買呀。
那最后如果戀愛沒談成怎么辦?我心想,但沒說出口。
而她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沒成也沒事,就比如合伙投資唄,這總比閑著好,比最后一事無成好,所以哪怕戀愛沒成,買房子也是好事。
我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她媽看著我笑,感覺她對我越來越滿意了,因為我不會算,所以在她眼里我真的實在。
小雨也笑話我,說,看見了吧,我家有做生意的細(xì)胞,多好的主意啊,我媽說萬一做不成戀人,那還可以做炒房合伙人,沒錯,但我認(rèn)為這是悲觀的想法,我認(rèn)為這是戀人加合伙人,情感深上加深。
于是我們準(zhǔn)備聯(lián)手按揭買房。
在房主寫誰的名字這問題上,我沒話可說,因為首付她家出大頭,當(dāng)然寫小雨的名字。
雖然她家出大頭,但她媽媽也不會讓我太不承擔(dān)壓力,她給我算了一個比例。我先付四萬,他們付十六萬,共同向銀行貸六十萬,以后我每月交按揭二千五百元,他們交一千二百元。
后來,她媽一想,覺得不對。她媽說,與其為銀行做“楊白勞”,還不如讓她爸一次付掉,那花心胚,給女兒買房總得掏點錢,與其讓那小妖精敗掉,還不如讓我們買房,說不定最后還能幫他留下一點財產(chǎn)。
即使房款讓她爸一次性全付,也不能讓我毫無壓力。男人沒有壓力,會變得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模运龐尳ㄗh,我們還是按銀行貸額那個比例辦,只不過改成我每月向小雨交錢,也就是說,我向她家按揭。
她的富爸爸為寶貝女兒買房當(dāng)然愿意出血,但是,如今是他女兒和我合伙買房,她爸就不會不是個精明的人,于是這富爸爸建議,我、小雨、小雨媽和他先開個家庭會議。
我爸媽一聽說我還沒結(jié)婚居然要跟人家合伙買房了,而且是做生意的人家,怎么搞得過人家啊,他們從老家一天打十個電話過來,后來他們派我在省城的舅舅參加這個家庭會議。
開會的那一夜之前,小雨還擔(dān)心她媽和她爸在討論過程中可能會吵起來。其實她在瞎擔(dān)心,她爸媽沒吵,他們和我、我舅坐在一起談樓市走向,談哪個樓盤保值哪個樓盤還有漲的空間,聊得挺熱火。她爸說他在溫州的那些朋友現(xiàn)在都在四處買房,人家都在集資買哪。小雨坐在我們中間,半懂不懂地聽著。我知道她挺高興,今天家庭氛圍挺溫情,因為都在聊投資的事。
大家聊了一夜投資,就是沒聊我和她的情感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情感的事沒人管了,可能這也沒錯,否則真辦不成事。
我跟我舅走的時候,她爸湊近我的耳朵說,我這樣想,你每月的按揭款還是給小雨管,女孩理財會細(xì)心點。
離開他家,我送我舅去地鐵站。經(jīng)過這一輪算術(shù),我舅這個老教師也已經(jīng)懂了,他說,我看這法子也對,房子先拿在手里總牢靠一些,即使以后相處不了了,比什么都沒好。
他關(guān)照我,這事還得先去辦個公證,兩家大人的錢,也不能由著你們小輩的情感亂來啊。
后來在騎車回我出租房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幾年前夜色中米亞那蓬亂茫然的臉。如今回過頭去,米亞曾經(jīng)哀求的“婚前公證”真成了小菜一碟。我心里有隱約的刺痛,這日子繞來繞去,像做夢一樣。也可能,任何事?lián)Q個角度,就沒那么緊繃,否則你還有什么辦法呢。
這個晚上,我還不知道我和小雨到底有沒有緣,但我知道我和她爸媽一定有緣。他們噼里啪啦地這么一算,我居然聽明白了。只是米亞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往我的出租房方向騎,快到的時候,我突然想笑,因為從明天起,我該向小雨按揭了。
于是,我和小雨在情侶之外,也成了合伙人。
這“情侶+合伙人”的創(chuàng)新型路徑,原本可以繼續(xù)行進(jìn)下去,并且勝利在望。
哪想到,到2006年初的時候,小雨她爸突然安排留學(xué)中介為她聯(lián)系了澳大利亞一所著名高校,送她去讀研究生了。我懂她爸的算法,有這么個胡攪蠻纏的女兒在身邊,還不如送出去留學(xué),進(jìn)行哪怕一個時段的“物理隔斷”。
小雨開始時不樂意,后來見聯(lián)系來的是一所著名大學(xué),也就心動了。她告訴我,在外國讀研究生只需一年時間,很劃算,她需要這個名校文憑,她很快會回來的。
我在機場送她的時候,她神情有別離的傷感,而去到了那邊后,她又歡天喜地起來。她寫來郵件,說去了大堡礁,去了黃金海岸,她太喜歡考拉了,澳洲海邊的男孩真帥啊。她說想我想我想我。她說那里真是陽光啊。她的郵件里彌漫一片陽光。說真的,我想著她在這里因她爸媽那破事而情緒反復(fù)無常的臉,我真的希望她在那兒多留一段時間。
像眾多分離兩地的戀人,我們電郵、電話從一天一次,到漸漸一周兩次,再到漸漸少下來……在她這樣一個年紀(jì),在這樣一個年代,空間的分割、彼此面對的不同場景和命題,會消淡情感,消淡彼此的共通點。我們也沒免俗,到冬天的時候,我們就不玩了。因為她的郵件沒了。
她出發(fā)的那天,我其實想到過這點,所以沒太意外。
終于有一天小雨打了個電話過來,她的聲音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她說她認(rèn)識了一個中國博士后,很逗的一個人。她說,一個人在外邊,不靠別人是不可能的……
我辨認(rèn)著她的聲音,感覺她真的長大了。
2008年夏天北京奧運會之前,我所在的城市房價瘋漲。有一天,小雨她媽來找我,說,是不是得拋了那套房?
我說,好啊,阿姨。
我們就把房賣了。錢,我和小雨對半分,我們各賺了六十萬。
我拿到錢的那天,走出銀行,小雨媽對我說了一聲“再見”,駕車而去。那時小雨已在澳洲成家了,剛生了個女兒,做媽了。
我看著她媽遠(yuǎn)去,心想,這是我這大半生賺得最多的一筆錢了,我和小雨沒緣,但和她媽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