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2016年5月6日,賀敬之柯巖文學館·柯巖館在臺兒莊開館。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為文學館揭了牌。她說,賀敬之和柯巖是我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杰出的詩人、作家,是時代的歌者,是共同走過半個多世紀人生歷程的文學伉儷。他們的詩歌在一代又一代讀者中傳誦,他們的愛情和相攜相助的風范,是中國當代文壇的一段動人佳話。
柯巖是一首歌
柯巖,女,當代著名詩人、作家。主要作品有詩歌《周總理,你在哪里》《春天的消息》;報告文學集《奇異的書簡》《一個詩人眼里的宋慶齡》;長篇小說及同名電視連續(xù)劇《尋找回來的世界》《他鄉(xiāng)明月》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法、德、俄、日及西班牙等文字。
認識柯巖,始于那首痛徹心扉的《周總理,你在哪里》。
那個時候,我們不識柯巖,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她是一位女士;更不知道,她竟是《回延安》的作者賀敬之的妻子。千千萬萬的讀者,只從詩里感覺到她的偉大與真摯。她用一首詩,一句一句喊出人民的心聲,喊出人們一行又一行心頭淚;她用一首詩,輕易讓人們找到情感的宣泄口,再一次痛快淋漓地大聲喊出那個偉人的名字。高山、大地、森林、大海,課堂上的孩子們跟著她跑過漫山遍野,跑過天安門,跑到政治局,跑進中南海,為是就是尋回人民心中那個可愛的、永不逝去的總理。
《周總理,你在哪里》這首詩,最早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那一天是1977年1月8日,是周總理逝世一周年。而一年前,當周總理突然離去的消息傳來時,柯巖悲痛欲絕。早在1949年,19歲的柯巖剛剛進入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創(chuàng)作組工作時,曾與周總理有過一次對話。當時總理問她青藝為什么總演外國戲?她得意地回答:“藝術(shù)沒有國界!”總理說,“我不反對提高,但是提高必須從實際出發(fā),必須要在普及的基礎上進行。”就是總理的一番話,讓她明白了藝術(shù)普及的重要性,欣然參加了“青年文化列車”活動。大半年的時間,她與身邊的“戰(zhàn)友”們魯亞農(nóng)、朱漪、羅正、胡辛安、陳剛、王正、于永寬、方掬芬等人一起,從南到北,邊走邊創(chuàng)作,人手不夠時還親自上臺表演,一站一站把優(yōu)秀的劇目送到基層。
那個時候,她與同事們創(chuàng)作出許多受老百姓歡迎的文藝劇目。那個時候,她的名字叫馮愷。
她也忘不了在青藝、兒藝工作期間,周總理常跟鄧大姐跑到售票口買兩張票,悄悄坐進劇場看戲??赐曛筮€要提建議,并且到臺上查看演員跳下去的地方有沒有危險。
就是這樣一位受人民群眾喜愛的總理,竟然離去了。于是她采用哭靈的方式深情寫下《周總理,你在哪里》:
我們對著高山喊:
周總理——
山谷回音:
“他剛離去,他剛離去,
革命征途千萬里,他大步前進不停息!”
1955年12月,柯巖正式放棄原來的筆名馮愷,以“柯巖”這個名字在《人民文學》上一下發(fā)表了三首兒童詩。這之前,柯巖在創(chuàng)作上做過許多嘗試,話劇、詩歌、書評、影評,且也有了不俗的成績。但兒童詩的發(fā)表,讓她找到了新的創(chuàng)作方向。她的這次嘗試,純屬偶然。當時是丈夫賀敬之接到創(chuàng)作兒童詩的任務。然而他不僅苦熬一夜也沒寫出幾行,還感嘆:“沒想到寫兒童詩這么難?!笨聨r聽了不相信,“這有什么難的,你去睡,我來。”
那個時候,柯巖雖做出了很多成績,卻常常被人私下說是因為得到賀敬之的幫助。早已憋了一股勁兒的她調(diào)動出童年的點滴往事,一口氣寫出九首兒童詩,讓一覺醒來的賀敬之大為驚訝。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三首,就是從這九首中選取的。
今天的許多讀者,肯定還記憶猶新。比如一首《小弟與小貓》:
我家有個小弟弟,
聰明又淘氣,
每天爬高又爬低,
滿頭滿臉都是泥。
……
無心插柳的柯巖因三首兒童詩一炮打響,并調(diào)往之前一直想去而未能如愿的兒童劇院,擔任創(chuàng)作室兒藝委員會委員。此后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在《人民文學》上連續(xù)發(fā)表了《帽子的秘密》《兩個“將軍”》《軍醫(yī)和護士》《“小兵”的故事》《爸爸的眼鏡》《小紅花》等一系列優(yōu)秀的兒童詩,其中組詩《“小兵”的故事》還于1979年獲得全國第二屆兒童文學一等獎。著名詩人臧克家說,“柯巖寫的兒童詩,不論在取材還是表現(xiàn)手法方面,都注意到了讀者對象這一點。這樣,孩子們喜歡讀,大人看了也覺得有趣味”。她的一首兒童游戲詩《坐火車》,影響了幾代人的童年:
小板凳,排一排,
小朋友們坐上來,
這是火車跑得快,
我當司機把車開。(轟隆隆隆,轟隆隆隆,嗚!嗚?。?/p>
……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柯巖佳作頻出。1957年發(fā)表了兒童詩《流星》《小紅馬的遭遇》;詩集《大紅花》《最美的相冊》;詩歌《眼光》;獨幕劇《相親記》。1958年創(chuàng)作了兒童詩《放學以后》《飛向星星世界》;兒童獨幕劇《娃娃店》;與子友合著的兒童多幕劇《飛出地球去》。1959年創(chuàng)作了影評《友誼的贊歌——看影片〈白鬃野馬〉和〈紅氣球〉》;論文《試談兒童劇》;兒童歌劇《雙雙和姥姥》;詩歌《感謝你!親愛的阿姨——獻給保育員同志》;兒童詩《不信國慶你來看》。1960年到1962年,創(chuàng)作了兒童詩《床頭的畫》《小袁的家》《“小迷糊”阿姨》《紅領巾日志》《爸爸的客人》;兒童游戲詩《紅燈、綠燈和警察叔叔》。
柯巖越來越認識到詩歌服務人民的重要性。1956年夏末,她深入到海淀區(qū)溫泉村工讀學校,用自己的熱情與愛心改變了大批問題少年。
那幾年,柯巖的創(chuàng)作進入忘我狀態(tài)。1960年5月份生兒子時,竟然忘記了預產(chǎn)期。那天,她與同事們從上午開始為一個劇本討論到下午,期間幾次疼痛她都忍了。最終連午飯都沒顧得上吃騎車趕到醫(yī)院時,還是暈倒在走廊上,導致大出血。醫(y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后,竭盡全力搶救了六個小時,才保得母子平安。
許多讀者知道賀敬之一首經(jīng)典作品《雷鋒之歌》,卻不知道,這首詩不僅是柯巖鼓動丈夫?qū)懙?,之前還是她親自跑到撫順感受了一個月時間,第一時間接觸到《雷鋒日記》,率先創(chuàng)作出244行長篇抒情詩《雷鋒》,以及兒童詩《我對雷鋒叔叔說》和《向雷鋒叔叔致敬》。
1978年,柯巖被調(diào)到中國作協(xié)詩刊社任副主編,此后,她繼續(xù)在兒童詩上下功夫,出版了《月亮會不會搞錯——題畫詩百首》《春天的消息——題畫詩集》等作品集。詩人徐魯曾說,“在整個80年代里,柯巖的一系列題畫詩,是許多讀者,尤其是小讀者最美麗的閱讀回憶之一?!?/p>
在《詩刊》的日子里,柯巖除了繼續(xù)創(chuàng)作優(yōu)秀的作品之外,還仗義執(zhí)言,配合主編李季,于1979年1月14日召開了粉碎“四人幫”后的第一次全國詩歌座談會,從北方黑龍江到西南邊陲云南,再到大西北建設兵團,他們幾乎把來自全國各地的“牛棚”、曾身陷囹圄的詩人們統(tǒng)統(tǒng)請過來。當時,許多詩人還戴著右派的帽子??聨r一一點名讓他們參加,為的就是讓他們早日得到平反。不僅如此,為了解決部分詩人到京路費,她還找到畫家黃永玉,得到他12幅畫的慷慨相贈。會議當天,柯巖還力邀王震到場接見詩人們,請胡耀邦到會講話,把曙光帶到會場。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第32屆青春詩會名單剛剛確定,許多年輕的詩人,更是以能參加這一被譽為中國詩壇“黃埔軍?!钡幕顒訛闃s。1980年7月,正是柯巖組織創(chuàng)辦了第一屆“青春詩會”,熱情培養(yǎng)扶持了包括舒婷在內(nèi)的一批著名詩人。她本人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并獲得“小天使”獎的《假如我當市長》,今天都值得大力推崇:
假如我當市長 / 首先要貼出一張大大的招賢榜 / 看誰能讓工廠產(chǎn)值上升又無污染 / 看誰能讓本市比其他城市更漂亮 / 看誰能有城建的整體規(guī)劃 / 不要成天拆了東墻補西墻 / 把馬路掘得到處是洞 / 今天挖開,明天又補上 / 當然,當然 / 整座城市還要濃蔭覆蓋 / 空氣里充滿綠色的芳香 / 讓所有美麗的鳥兒都愿到本市定居 / 為此,居民們也該學會不要大聲喧嚷……
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極大成就沒有讓柯巖滿足,她不斷尋求新的路子。1978年偶然接觸了報告文學,并很快發(fā)展得風生水起。老黨員、刺繡專家、船長、輔導員、畫家、農(nóng)學家女經(jīng)理、革命家……她筆下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光輝照人的形象。一位總部首長看了柯巖的作品后稱贊,“這才是人民的作家!”
作品《船長》和《特邀代表》榮獲首屆(1977-1980)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美的追求者》于1981年獲“十月文學獎”;《船長》同時于2009年榮獲“新中國六十年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并被收入北京師院中文系寫作教研室、北京廣播電視大學中文教研室編寫的《寫作文選》??聨r也于1978年加入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并任副會長,1986年又被聘為文匯報社報告文學征文評獎評委。
報告文學的轟動并沒有讓柯巖滿足。1980年,她再一次重返工讀學校,并令人驚訝地創(chuàng)作出小說《尋找回來的世界》。作家丁玲說,“這本書是一本好書,是一本有教育意義的書,是一本寫了一群好黨員、一群好人、一群有美麗心靈的人的書。”1984年,該小說由著名主持人王剛演播并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此后又由柯巖親自操刀改編成12集電視劇,于1986年1月在中央電視臺正式播出,并引起轟動,被譽為“新中國的教育詩”。同年10月,該劇獲得全國優(yōu)秀電視劇“飛天獎”電視劇一等獎、大眾電視“金鷹獎”優(yōu)秀電視劇獎、國家教育委員會“優(yōu)秀教育電視片獎”等一系列獎項。
光環(huán)籠罩著柯巖,然而她始終堅守一個作家該有的高度責任感與使命感,多次說過,“我的愿望只是讓我的作品像巖石上的小樹一樣,能為我們的人民貢獻一分氧氣,給我們的生活投下一片綠蔭,并且讓它活得比我的自然生命長一點?!?/p>
她就像一團火一樣,熱烈地奔跑在文學的路上,最終因為超負荷工作而病倒了,被心臟病、無痛血尿、高血壓、糖尿病、動脈血管瘤、腰椎錯位等等疾病同時纏身。盡管這樣,她依舊不??磿?,不停寫作,用手中的筆為人民歌唱、呼喚、吶喊。
1994年1月6日,柯巖因右腎壞死,第一次上了手術(shù)臺。為家人留下遺書的她最終逃過一劫,活了下來;1996年9月19日,柯巖第二次因心臟搭橋再上手術(shù)臺,8個小時,醫(yī)生為柯巖搭起3根橋,她再一次戰(zhàn)勝了死神。
臧克家早就勸她,“才高心雄,為我所重。青山永葆,勿與天爭。保健珍重,毋過負荷。”然而兩次大手術(shù)后,柯巖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xù)為人民書寫。她說,“崇高是我們的信念,也是我們的理想。要了解一個國家和她的未來,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看她怎樣教育下一代。我最大的追求就是用崇高的理想塑造下一代!”
2002年11月14日,北京電視臺《夫妻劇場》播出了賀敬之、柯巖專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賀敬之在回答主持人關于來世這一問題時,深情回答,“下輩子我還找她!”
2006年7月,柯巖獲得全球華語詩歌界的最高獎——“中國當代詩魂金獎”。2009年7月,588萬字、10卷《柯巖文集》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這一年,柯巖整整80歲。
這棵美人松,終究無法戰(zhàn)勝身體疾病,于2011年12月11日13時35分,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醫(yī)治無效逝世,終年82歲。
柯巖的一生,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歌唱。
賀敬之是一首詩
賀敬之,1924年生,山東棗莊市嶧縣人(今山東臺兒莊)?,F(xiàn)代著名詩人和劇作家。16歲到延安入魯迅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17歲入黨。早年在中央戲劇學校創(chuàng)作室工作,曾任《劇本》月刊、《詩刊》編委,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先后任文化部副部長、中宣部副部長、文化部代部長等職。曾當選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第十二屆、十三屆中共中央委員。代表作有新歌劇《白毛女》;詩歌《回延安》《雷鋒之歌》;歌詞《南泥灣》等。
賀敬之的童年,沒有柯巖幸運??聨r雖然也家境貧寒,父親卻是一名有文化的鐵路工程師。魯迅的夫人許廣平就是柯巖的表姑媽,所以小時候的柯巖不僅可以看到大師的著作,身邊也不乏讀書人。后來她還由于父親工作的關系,跟著父親坐著火車走南闖北,積累了難得的生活經(jīng)驗。不過那時候,她既不是柯巖,也不是馮愷,而是馮成保。而賀敬之這個名字,卻是一出生大祖父就給起好的。然而他的家境卻太貧寒,從小便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也因此家中曾想過讓他當廚師、教堂修士,為的就是可以早早掙一些生活費。然而最終,家人還是克服一切困難,滿足了賀敬之強烈的求學愿望。
家境的貧困,再加上社會的動蕩,賀敬之的求學路跌跌撞撞,從山東到湖北,再到四川,在流亡中拼命追尋著一扇又一扇知識的大門。
路途的艱難更加點燃了賀敬之旺盛的詩意火花,1939年,年僅15歲的他在《華西日報》發(fā)表了散文處女作。緊接著重慶《中央日報·平明》又連載出他的散文《失地上的烽火》。這一年,他的詩歌處女作《北方的子孫》也在成都的《朔風》發(fā)表。
少年賀敬之一邊寫作,一邊扎在各種進步書堆里。慢慢地,革命的種子在他心底發(fā)了芽。也因此,他與志同道合的幾位同學受到國民黨三青團的監(jiān)視。但是年輕的學子們自有對付的辦法,因為他們已經(jīng)被一團火點燃,那就是要去延安這個圣地。
機會,很快來了。1940年4月的一個傍晚,詩友李方立匆匆找到賀敬之,神秘地拿出一本雜志。賀敬之一看,竟是胡風主編的《七月》。翻開看內(nèi)容時,突然被一則招生簡章吸引住了,這則招生簡章,竟然是魯藝的。
夜。
西北的苦澀的長夜……
狼,
火紅的眼睛啊,
燃燒在夜的叢莽。
黑色的森林,
漫天的大幕;
獵人躍進在深處。
獵槍像憤怒的大蛇,
吐著爆炸的火舌。
而我們四個,
喘息著,摸索向遠方……
“我們四個”,就是賀敬之、李方立、呂西凡、程蕓平。他們拿著想辦法搞來的路條、假通行證、學校證明信,用了假名字,奔走在荒涼的山道上,他們要去“那邊”,他們要上魯藝。
四十多天,徒步跋涉兩千余里,山路的崎嶇擋不住一腔信念,四個青年來到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就是在這里,賀敬之第一次放開肚子吃了平生第一頓飽飯。在等待到延安的時間里,他們又驚喜地見到當時在魯藝任音樂系主任的冼星海。他們纏在冼老師身邊,請他給他們上音樂課。十幾天后,四人通過審核,又意外地與董必武、吳玉章、徐特立幾位革命前輩一路同行,往延安去。
八百里崎嶇山路的奔波,夢寐以求的圣地出現(xiàn)在眼前。土窯洞、煤油燈、歡笑聲、小米飯、南瓜粥、炒白菜,遙遠的夢想終于成真。
笑在臉上,淚在心里。
瘦小的賀敬之穿上一套肥大的軍裝。
“我要考魯藝!”迫不急待,賀敬之執(zhí)著地說出自己的心聲。此時,魯藝剛剛由“魯迅藝術(shù)學院”更名為“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吳玉章為院長,周揚為副院長并主持日常工作??墒琴R敬之只有16歲,按年齡應該到自然科學院讀高一。他不愿意,便瘋狂地以寫詩來發(fā)泄著自己的情緒,也表達著自己一顆堅定的心。他的態(tài)度最終打動了老師,同意他去試試。然而沒上過高中的他考試并不順利,幾輪筆試后,面試中又遇到大詩人、文學系主任何其芳。
聰明的賀敬之立即拿出來延安路上的組詩《躍進》,遞到他敬仰的考官手上。面試中的問題盡管發(fā)揮不是太好,然而何其芳卻從詩中看到賀敬之的潛力與詩人的氣質(zhì),破格錄取他成為魯藝文學系第三期學員。與他同來的另外三個伙伴,也都如愿以償。
幸福就這樣從天而降,賀敬之站在窗前,揚起雙臂吶喊:“這豐收的十月呵!”
當時的魯藝,名家薈萃,茅盾、冼星海、艾青、何其芳、陳荒煤、齊燕銘、張庚、呂驥、周立波、王朝聞、嚴文井,各位大師們上課時個個口吐蓮花、形象生動,賀敬之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來之不易的營養(yǎng)。入學三個月,他就創(chuàng)作出新詩《生活》《自己的催眠》《雪花》《沒有注腳——獻給“魯藝”》《十月》《我們這一天》《雪,覆蓋著大地向上蒸騰的溫熱》等,其中《十月》發(fā)表在《大眾文藝》上。當初慧眼識中他的何其芳,越發(fā)欣賞與喜歡這個愛徒。第二年,賀敬之的詩歌更加成熟,《小蘭姑娘》刊登在何其芳、周立波、嚴文井、陳荒煤主編的《草葉》上;《我走在早晨的大路上》發(fā)表在延安《新詩歌》上;小說《情緒》刊登在《解放日報》上。何其芳激動之余,向魯藝副院長周揚特別推薦了賀敬之,并且在他寫的《夜歌》里稱贊賀敬之是“17歲的馬雅可夫斯基”。
意氣風發(fā)的賀敬之忍不住用詩歌來表達自己的心聲:
我走在早晨的大路上,
我唱著屬于這道路的歌。
我跟著前面的人,
后面的人跟著我。
……
天空更藍,大地更遼闊。1942年5月一個飄著毛毛細雨的早晨,賀敬之竟然見到了毛主席,并聆聽了關于“大魯藝”與“小魯藝”的命題。醍醐灌頂?shù)乃S師生一起走出校門,到鄉(xiāng)間、跑田野、走進農(nóng)民中間。膾炙人口的《南泥灣》,就是在這次采風過程中創(chuàng)作完成的,在1943年3月15日的三五九旅擁軍大會上一炮唱響。
不滿19歲的賀敬之,一曲成名,也向魯藝交上一份滿意的畢業(yè)答卷。緊接著,由他作詞、劉熾作曲并演唱的《翻身道情》也傳遍各抗日根據(jù)地。
21歲時,賀敬之更是接手了一個新的大任務,那就是創(chuàng)作新歌劇《白毛女》。創(chuàng)作的過程無比艱難,結(jié)果一炮打響,不僅紅遍大江南北,而且名揚海外?!栋酌窐s獲1951年度斯大林文學獎二等獎,并被列入“中國人民文藝叢書”,成為中國新歌劇發(fā)展史上的第一塊里程碑,以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與嶄新的藝術(shù)形式為新歌劇開辟出一條嶄新的道路。
然而他沒有驕傲,更沒有滿足,而是深入到戰(zhàn)場,與扛槍的戰(zhàn)士們一起沖鋒陷陣,還險些受傷。這一英勇表現(xiàn)嚇壞了在場的營長,也讓賀敬之榮立了戰(zhàn)功。
1948年,賀敬之到華北聯(lián)合大學任文藝學院戲劇隊副隊長兼創(chuàng)作組組長。1949年初,賀敬之隨部隊到了北平,當選為第一次全國文代會代表,并與詩人阮章競一起受到周總理的接見。
年輕的賀敬之,光芒四射,成為眾多讀者的偶像。
然而那是一個只聞其文不見其人的年代。
遇到柯巖,便是如此。1950年,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想請賀敬之給他們講《白毛女》的創(chuàng)作,于是派了創(chuàng)作組的小編劇、任課代表柯巖前去。
那一年,柯巖還叫馮愷,剛剛21歲。她崇拜《白毛女》作者許久,但內(nèi)心一直以為他一定是一個滄桑的老頭。
四目相視的一瞬,雙方都把“想不到”三個字寫在臉上。那一年,賀敬之26歲。兩位年輕人的心里,都感受到了別樣。他們把喜悅藏在心里,開始在工作上頻繁來往。
愛的火花,也一天天升起,然而誰也沒有表達出心中那一個心愿。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賀敬之生病之后。相識后不久,賀敬之到河北大名縣深入生活,沒想到剛剛轉(zhuǎn)完關系,他便開始吐血。戲劇學院迅速把他接回位于北海的北京紅十字醫(yī)院,確診為兩側(cè)浸潤性肺結(jié)核。那個時候,肺結(jié)核沒有特效藥,不僅有傳染性,而且死亡率比較高。賀敬之無奈地開始了漫長的隔離治療。
病床上的時光,郁悶而漫長。他想著一個人,卻不敢讓她來。然而心有靈犀,突然有一天,美麗的柯巖推門而入,讓賀敬之既驚又喜,“你怎么來了?”
“怎么能讓你這樣的好同志被疾病打倒呢!”
“我這個病可傳染人呢。”
“越怕才越容易被傳染呢!”
兩顆心,一下就拉近了。賀敬之住院三年多時間,除了柯巖去太原體驗生活的幾個月,幾乎天天來看他。1953年,賀敬之終于康復出院。此時柯巖也從太原回到北京。賀敬之馬上提出結(jié)婚要求。當時,名氣遠沒有賀敬之大的柯巖卻一陣猶豫,但在身邊同事們的勸說與幫助下,兩人幾個月后領了證,于9月12日辦了一桌簡單的酒席,從此開始攜手風雨路。
1956年,賀敬之在時隔11年之后,受《中國青年報》邀請,隨團中央書記胡耀邦再次回到了延安。
延安,是在賀敬之心中掀起壯闊波瀾的地方。那些關于小米飯的日子呀,那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地方啊,怎能忘!回延安,似乎像是一個在外飄泊已久的孩子終于可以回到母親的懷抱。那個晚上,賀敬之特意喝了白酒,借著酒興一邊走一邊唱,一邊哭一邊寫。影響巨大的名作《回延安》誕生了:
白羊肚手巾紅腰帶,
親人們迎過延河來。
滿心話登時說不過來,
一頭撲在親人懷……
撲進親人懷、感受到親人情的賀敬之,終于找回失去多年的詩魂,詩歌創(chuàng)作再一次進入黃金鼎盛期。
之后,他又接連創(chuàng)作出《三門峽歌》《放聲歌唱》《桂林山水歌》《西去列車的窗口》,以及永恒的《雷鋒之歌》。
1200余行長詩《雷鋒之歌》,隨后發(fā)表在《中國青年報》上,并相繼被《北京日報》和《人民日報》登載。
雷鋒的名字,迅速傳遍九洲。雷鋒精神,也因被賀敬之“詩意化”而有了永恒的價值。
然而,生活并沒有讓才華橫溢的賀敬之一帆風順。像愛人柯巖一樣,他也經(jīng)過了漫長的十年沉寂期。他最早的磨難,是因在《七月》發(fā)表《躍進》與《自己的催眠》兩首詩而牽連進“胡風案”,最終被關押在創(chuàng)作室接受隔離審查半年多,并受到“黨內(nèi)警告”處分。十年之后隨著“文革”運動的掀起,賀敬之率先被“揪”出來批斗,原因是他在1962年3月廣州的戲劇創(chuàng)作會議上,作了一篇《有關戲劇創(chuàng)作的幾個問題》的發(fā)言,不僅尖銳批評了當時文壇流行的“把勞動人民內(nèi)部矛盾看得非常簡單,否認其中有些勞動人民以外的階級意識反映,否認勞動人民里邊可能有資產(chǎn)階級思想影響,甚至有封建思想影響”,更點名批評了姚文元在《文匯報》發(fā)表的一篇名為《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造反派批斗賀敬之當初的發(fā)言是“大毒草”,還把歌劇《白毛劇》說成搞人性論、歪曲丑化勞動人民。
這些可怕的“罪名”讓賀敬之很快被列入“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專題批斗行列,從此大會小會辱罵,電臺廣播宣傳,賀敬之成了人們眼中的惡霸“黃世仁”。
這個時候,愛人柯巖也被戴上了“漏劃右派”、“反黨集團”、“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等9項帽子,關入牛棚。這一對時代的歌手,雙雙陷入黑暗。
煉獄般的日子里,賀敬之沒有屈服,他堅決不承認自己是“走資派”、“三反分子”,義正嚴辭貼出《挺起腰桿干革命》的大字報,表明自己一貫對黨的忠誠?!拔母铩笔?,賀敬之盡管不斷受到隔離、批斗、下放,但也得到眾好友及喜歡他的人民群眾的支持與幫助,尤其是王震將軍與周總理,更是給予他貼心的關愛。期間還在好友李季的幫助下再版了《放歌集》,剛上架就被搶購一空。
磨難的日子雖然漫長,但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八娜藥汀笨迮_后,詩人得到解放,不僅可以繼續(xù)借助詩句放聲歌唱,還出任了文化部副部長。
曾經(jīng),許多讀者有過擔心,中國多了一位文化部長,卻失去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然而事實證明,賀敬之從未放棄過詩歌,從未放棄過用詩歌為人民服務。進入新時期后,他又在詩歌上開始了新的追求,從新古體詩中開拓了新的意境,再回老家山東登上泰山時他寫下:
幾番沉海底,
萬古立不移。
岱宗自揮毫,
頂天寫真詩。
到了晚年,他與柯巖回歸家庭,一起去公園,一起去買菜,一起看書練字,一起寫詩,同時依舊密切關注祖國的文化事業(yè)。當他看到許多文藝作品出現(xiàn)低俗化傾向時,大聲疾呼:“沉渣呼崛起,嗚咽趁朦朧。信有猛士在,登高唱大風?!?/p>
賀敬之是真正的詩人、人民的詩人。他說,“詩人要有詩人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不是遇到挫折而低頭,逃避現(xiàn)實,郁郁寡歡,甚至一蹶不振,而是豁達與寬容。詩人的胸襟應該像大海一樣寬闊、博大、浩瀚,能經(jīng)受住任何驚濤駭浪?!?/p>
2016年5月,賀敬之再一次回到老家臺兒莊。這一次,他是帶著愛人的心愿去的。站在柯巖文學館前面,詩人的內(nèi)心該是多么感慨萬千啊。他一定又默默為他的小柯吟出曾經(jīng)的那首詩:
小柯,你在哪里?
誰說你已離我而去?
不,你我的同一個生命永在!
永在這里——
在戰(zhàn)士隊列,
在祖國大地,
在昨天、今天和明天
永遠前進的足跡里
……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