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T-58在多萊姆雙星系的α主星上空,盤旋勘察三周后,突然不回應任何操作,開始朝這顆粉紅色的星體墜落。異星飛行要以墜毀來終結,那困擾在我和Q身體里多年來的孤獨,亦將完好無損地在星塵中隕落。這樣的想法一下子模糊了我的意識。
飛行器斷開了與月地控制臺的實時通訊連接。飛行器的動力系統(tǒng)完好,卻不知怎么失去了動力。運行軌跡偏離時,出現(xiàn)了幾個卡頓的瞬間,我們更像是被地面的某股力量捕獲了,經(jīng)過一番試探后,開始對飛行器進行拖拽,而不是出現(xiàn)了Q所猜測的地心引力加劇。
飛行器嚴重傾斜。我從舷窗望出去,整個飛行器被一層粉紅色的云霧包圍了。我打開噴射裝置,企圖沖散它。即使在強力的氣流沖擊下,粉紅色云霧也沒有絲毫退散。
Q沒有成功抓到舷窗上的安全帶,被拋到半空中,頭部重重撞在控制臺上。這一記重擊,最終給這個年近六十的宇航員帶來了無可挽回的傷害:在墜落之前,他就失去了生命體征。這下好了,這趟太空旅行的主角已經(jīng)死去,我不確定我這個見識淺陋的副手是否能完成接下來難以描述的工作。
尸體在艙內像垃圾一樣被拋上拋下。他飄來時,我馬上用安全帶將他固定住,以免他被砸個稀巴爛。假如我有幸能回到地球,我要還他一具全尸,紀念他為人類未竟的事業(yè)——或者說狂妄——所付出的犧牲。
飛行器急速下墜,穿透層層紅云。懸在遠空上的β伴星,形體潰爛,像融化的雪球。β伴星被Q稱為波呂斐摩斯之眼,Q在飛行器內出現(xiàn)的幾次崩潰都跟用望遠鏡觀察它有關。假如β伴星真如他所說的,是收集靈魂的場所,我應該能在上面找到他驚懼而破碎的靈魂,從他口中挖出關于他所看到的“創(chuàng)世記憶”的秘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眼睜睜看他死去。
“創(chuàng)世記憶”是我們飛往多萊姆雙星系的主因。我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把全體人類重返母星的踐行之責,背負在身。
穿過云層后,整個粉紅色世界在我眼下鋪展開來,廣袤無垠。翻滾、跳躍的粉紅色物質,充滿膠質的扭曲。
經(jīng)過一陣輕微的晃動后,飛行器幾乎沒有任何顛簸,就完全停了下來。我撕開氣囊,驚魂未定。飛行器應該降落在“海洋”上。一公里以外就是海岸,珊瑚形的樹木也是紅色的??吹贸鰜?,它們全都是膠質的透明狀。
死去的Q臉色發(fā)紫,可怖極了。我只好把他抬進睡眠艙。
我穿上宇航服,打開艙蓋。飛行器已經(jīng)完全膠著在“海面”上,無法動彈,壓縮救生艇也無法在上面行駛。我把一個空瓶扔下去,很快就被吸了進去,不到五秒鐘又吐出來。我扶著舷梯滑下去,腳踩到海洋時,紅色物質突然大面積退去。我嚇了一跳。在地面上穩(wěn)住后,我繞到飛行器后面看。噢,是退潮。
飛行器陷進厚厚的泥濘里。泥濘是褐色的,跟地球上的沒什么區(qū)別。我踩在沒至膝蓋的海灘泥濘中,走了一公里到海岸上。途中聽到了一聲古怪的鳥叫。連鳥也是膠質透明狀的。稱其為“鳥”也不妥當,它有三個頭,外形更像蛇,但沒有腳,翅膀是一張薄膜,身體里的脈絡清晰可見。遠處的樹林是一塊巨大的果凍。我上了岸,站在一棵珊瑚樹下,能清晰觀察樹干中體液的流動。泥土石頭之類的物質保持著正常的樣子。
我拿出探測儀掃描四周。這個星球所有的有機質都膠質化了!
云變成粉紅色,是有機粉末膠質化后上升造成的。我的幻聽更加嚴重了,接近女高音的恐怖吟唱繚繞在樹林四周?;寐犑菑奶章眯袝r開始的。我時??糠治銎渲械膬热輥泶虬l(fā)時光。我?guī)缀踝⒁獠坏絈的存在,他就像一個實體的幽靈,不聲不響,沉浸在自己的冥思里。
我不敢打開面罩,不知道這里的空氣是否有毒。在到達多萊姆軌道的第一周,Q就對大氣做了光譜測試,α主星的大氣含有氧元素,而β伴星的大氣則是氫元素。毫無疑問,α主星可能存在著高級生命,我們飛行器發(fā)生的奇怪事故也可能與此有關。否則我無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異星上的一切未明之物都會讓人發(fā)瘋。
我想起了未經(jīng)電腦渲染的虛擬世界,分明就是這里所呈現(xiàn)的,透明、單一,只有輪廓。按照指令,我首先要對這個星球進行基本的掃描,這項工作應該早在多萊姆軌道上完成的。然而目睹這顆星球怪狀之時,我們在震驚中將此事忘卻了。接下來的三周里,Q經(jīng)常突發(fā)瘋癲之癥,導致正常的工作都無法進行。
我仰望β伴星。它的輪廓占據(jù)了大片的天空,閃耀著藍白色的火焰之光。它的光芒來自星系里的天狼星??晌也粫浽谕h鏡下,它真實可怖的模樣。它或許要對α主星的現(xiàn)狀負責。
在α主星的赤道上,有一個大凹坑,延伸出來一道極長的劃痕,組合起來看就像一個勺子。這個凹坑早在我們到達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就存在了。通過對凹坑和β伴星進行比對后,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這是β伴星造成的。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黑暗時刻,這兩顆星體曾經(jīng)發(fā)生過碰撞,可幸沒有造成毀滅性的后果。然而,這種幸存是難以想象的,似乎有什么抵消了相撞的大部分能量,只留下了一個凹坑。β伴星表面幾乎看不出任何的碰撞痕跡,這緣于它極高的密度。這樣一顆星體,是極其危險的伴侶。
多萊姆雙星系的運行軌道和相對位置一直在變化,盡管它們之間最遠的距離是10多萊姆天文單位,但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我們睡醒一覺后,這個距離變成了5多萊姆天文單位。對這樣一個引力過于失衡的雙星運行系統(tǒng),我們非常疑惑。處于這個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里,兩顆星體隨時可能相撞、融合。我們的飛行器就算有穿越維度的能力,也無法在星體相撞的瞬間,逃離能量輻射的影響。這種巨大的能量會扭曲維度飛行的通道,飛行器最終會成為太空深淵里的齏粉。
我不敢踏進樹林一步,未知的生物讓我又好奇又恐懼。我只能對整片樹林做立體掃描。這里的風時常攜帶粉紅色的粉末,黏附在面罩的鏡面上,用手一擦,化了開來,更加模糊。海水是不能用來洗漱的,里面融解了大量的膠質。
當射線掃過樹林中部時,突然間“嗖”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劃過。我立刻搬起掃描儀防身,把尖端朝前。然而,接下來只有風從林間掃過。我打開掃描成像按鈕,從鏡頭里投出全息影像。全息圖的前部,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尋常的輪廓。是幾只野獸模樣的東西。數(shù)了一下,竟有五只。
我趕緊后退。樹林猛然嘈雜起來,五只果凍狀野獸嗖嗖地沖出來,迅速圍在我身邊,形成了一個直徑五米左右的包圍圈。它們發(fā)出豬一樣的喉音。這讓我想起了地球,不過地球早就成了我記憶里的幻影。我時常覺得,自己的使命就是開拓多萊姆星,而不是尋找可能子虛烏有的人類先祖。
這幾只野獸看起來沒有攻擊性,倒是顫晃的透明身體,讓人覺得它是糖果店里的巨型果凍。
果凍獸看著我,又彼此打量。它們的外形像地球上的馬來貘,長鼻垂在地面上。身體遍布向外突出的刺,刺上有三分一是膠質,剩下部分則是白色的,是無法膠質化的骨頭。它們體內流動著不透光的顆粒,沒猜錯的話,那也是無機質。這樣的身體,是靠什么存活的呢?最令人好奇的,或許是那三只水平并排的大眼珠。
海鳥尖叫一聲。果凍獸臉部中央的那只眼睛,立馬沿著身體表面移動到臀部的位置,去察看那兒的情況。我倒吸一口氣。這五只果凍獸怔了一下,然后慌亂起來,來回跑動、摩擦,融入彼此的身體,最后混成了一團蠕動著的怪玩意兒。
我伸出手要去摸它時,密密麻麻的大眼睛猛地在光滑的表面睜開,盯了我一下,快速移動起來。經(jīng)過數(shù)番拉扯,它最終分裂成更多的果凍獸。由于分裂的不均,有些野獸只分得一只眼睛和一條腿,單腿蹦著滾進了樹叢里。有的卻有五條腿,在嘗試適應這種奇怪的行走平衡。
突然,一只碩大的蜘蛛向我奔來!
是一只有四條鼻子、卻沒有腳的果凍獸。天啊,它用四條鼻子當腿行走,在地上一躍,飛撲而來——我被它的鼻子緊緊抓住了!即使有宇航服保護,我還是感受到了它體表刺骨的寒冷。我扯掉它的一條鼻子。掉落地面的鼻子沿著我的腿爬上來,重新融合在果凍獸身上。從它的嘴里,正伸出一根金屬質感的紫色圓條!我腦子炸了一下,十指并用扯開它。它散作一灘灘漿糊,滲進沙地里消失了。我扒開沙子,什么殘渣都沒剩下,只在地上留下了那根金屬。圓柱形的金屬表面沒有任何切口。我把它放進采樣盒子里。
天色陰沉,夜要降臨了。我打算回到飛行器里,先度過這個夜晚。果凍獸的奇怪行為讓我對這個星球產生了更大的懷疑。我對多萊姆的初步認知,恐怕只是這團迷霧中的一點光亮罷了。這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還有待查清,生物的膠質存在方式,跟人類并沒有任何的相通之處,多萊姆人真的會如那段“創(chuàng)世記憶”所顯示的,是人類的先祖?
??鞚q潮了。我朝粉紅色的海面走去,爬上舷梯,進了飛行器。
夜色并沒有降臨,而是開始了長達三天的日環(huán)食。β伴星遮蔽了天狼星。Q已經(jīng)長眠,他無法目睹接下來萬物顯形的奇跡。
日環(huán)食剛開始時,樹林逐漸暗淡下去,灰蒙蒙的光線就像在夢里。那時還能夠辨別樹林的透明狀。一個小時后,樹林集體發(fā)光。我把采集到的樹林樣本放到顯微鏡下觀察。不出所料,這些膠體物質,根本沒有細胞,只是一團高分子聚合物。沒有神經(jīng)元,沒有細胞器,到底是什么驅動它們?發(fā)光樹木開始朝天空散播花粉似的粒子,落在飛行器對開不遠的海面上,然后生長?!版咦??”那片樹林根本不是植物,而是一片真菌群落,盡管沒有任何細胞結構來證明那可被稱為“生物”。海面長出了各種各樣不同形態(tài)的真菌,飛行器的表面也不能幸免。
透明狀色澤消失后,菌桿出現(xiàn)褶皺,水盈盈的。膠質海水變得清澈,野獸逐漸恢復原有的皮毛膚色。
難道之前的都是偽裝?這卻怎么也無法解釋膠質的存在形態(tài)。真菌不再發(fā)光后,眼前的世界一片灰藍。
在飛行的幾年里,Q一直在寫飛行日志。我一直好奇他寫的是什么。我穿過白锃锃的走廊。人造的強光一下子讓我無法適應。Q的房間一片凌亂。我在散落的物品中找到了那本日志。
閱讀那本日志,是我此生面對的最為可怕的開端。它向我揭示了一個原本在起航前就應該被公開的真相。我認為最好立刻引爆飛船,跟這個星球一起滅亡??晌抑溃魏蔚谋ǘ細绮涣诉@里的“生物”。即使整個地表消失,那些生物依然能以膠質的方式在以太中飄浮,直到降落在另一個星球上吧。
我現(xiàn)在所遭遇的不幸,是十年前一場人類集體性譫妄的結果。
26××年元旦日,無論是白日還是睡夢里,全體人類的眼前都出現(xiàn)了創(chuàng)世的幻景。那是一個荒唐的啟示:創(chuàng)世的祖先是來自于多萊姆星的物種;它們降臨遠古地球后,與當時存在的古猿進行了如今科技也難以理解的生殖雜交,產生了將演化為人類的高級物種;多萊姆人在人類演進的大潮來臨前,離開地球,返回了多萊姆星??M繞在這個啟示上的迷霧,是多萊姆人的創(chuàng)世初衷,以及離開的緣由。早在幾十年前就推斷出這個結論的科學家,早已死去,突然成為了預言者一般的存在,被推上了科學熱潮的高峰。假設這場同時出現(xiàn)在全人類眼前的創(chuàng)世幻景,是指引我們去尋找母星的啟示,那我不懷疑人類的命運已經(jīng)到達了崩潰的邊緣。這是域外祖先的啟示,還是長久以來在人類演化過程中,古猿祖先逐漸被壓抑在意識深處的對宇宙渴望的一次全面爆發(fā)?
幾乎無人懷疑這段幻景的正確性。宇宙的神秘似乎一下子變得有理可循。解開人類誕生的謎團,就能晉升為真正的宇宙子民。偉大、博愛、悲痛、憐憫等此類只在地球籠子里產生的邏輯,從此不再困擾人類。他們將飛升成為上帝粒子。不知是由于我的想象力過于低迷還是腦子的構造過于簡陋,我想我是唯一一個沒有得到“宇宙啟示”的低等人類。我并未掩蓋自己沒有看到任何幻景的事實,但我還是被選為飛往多萊姆星的兩個宇航員中的一個。
在重回母星的虔誠理念下,我不過是一個叛徒。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小于自己的種群制造的陰影。
我和Q是這個事件中的兩個極端。我跟創(chuàng)世幻景無緣,而他看到了世界上其他人類都沒機會看到的另一層幻景。這是在飛行器進入太空一年后,他無意間說出來的。他不肯透露更多實情。我手上拿著的,就是藏有那個秘密的飛行日志。日志的封面是某種真皮紙,畫著一幅七芒星圖。
從第十頁開始,筆跡才慢慢變得清晰。他在日志當中首先提及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太平洋島上一個叫阿恰提的部落的后裔。阿恰提部落的子民是多萊姆人千萬年前在地球上的……直系后代,而不是多萊姆人跟古猿雜交的產物!在日志當中還夾著許多照片,照片里的是各種各樣的圖騰,還有部落居民圍繞著七芒星所進行的祭祀。沒猜錯的話,那些星球連線和運行軌跡的圖騰,指向的應該就是多萊姆星。要是Q所說的沒錯,那躺在睡眠艙的那具尸體,就是一個多萊姆人!這就解釋了為什么Q到達多萊姆雙星系后,經(jīng)常出現(xiàn)精神崩潰的現(xiàn)象,這是一種存在于種族間的天然聯(lián)系。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無疑跟β伴星的威脅連接在一起。
Q寫道,千萬年前,他們的存在是為了管理地球上的雜交品種。雜交品種的存在目的類似于如今的克隆供體。那么,我們地球人不過就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圈養(yǎng)物?Q的敘述語氣里,充滿了種族的優(yōu)越感,又常常流露著某種恐懼。我合上日志,渾身發(fā)抖。
我搭電梯來到睡眠艙門口。黑色機械部件讓這里看起來很冷,管子攀附中央的四壁而上,像某種生物的血管。我輸入密碼,打開了睡眠艙。我猶豫一會后,邁步來到Q所在的位置。
我在訓練中接受過無數(shù)的心理測試,即使在飛行器墜落時,我都可以保持克制??墒墙?jīng)過這段時間的折磨,當我看到眼前的睡眠艙里空無一物時,我雙腳瞬間癱軟了。我靠著墻壁,深呼吸起來。環(huán)顧一周,這兒除了我,再也沒有別人了。當我再次確定這里面是安全的,我掏出了Q的飛行日志,無望地在里面尋找答案。
失去與多萊姆星的聯(lián)系后,僅存于地球上的多萊姆人進行著內部繁衍,也不與雜交品種進行二次混血,為的是保持種族的純粹。近親繁殖帶來的后果不言而喻,他們的種群數(shù)量銳減。雜交品種,也就是后來的人類,成為了地球分布最多的生物。在多萊姆人看來,這是一次徹底的失控。多萊姆人一直隱居在叢林里,等待著回歸的信號。除了血緣的差異,他們跟地球人另一個區(qū)別,就是在他們記憶中傳遞下去的星辰往事。創(chuàng)世幻景出現(xiàn)的那一天,阿恰提部落的人舉行了三天三夜的“祭祀”。這是他們?yōu)榱苏賳径嗳R姆同胞所進行的儀式,重新打通早已斷開的思維連接。
當然,這些都是流傳于他們部落里的傳說,真實性尚未得到確認。可是,發(fā)生在我眼前的一切,卻一次又一次地挑戰(zhàn)我的理性。
“我看到——黑星球撞過來了!”
在最后一頁,大大地畫著這幾個字。這就是Q看到的獨特畫面。在創(chuàng)世幻景中,他看到了α主星的災難。如果他看到的是真實的,那我今天看到的星球又是什么呢?如果多萊姆星已經(jīng)毀滅,我們根本就沒有重返的必要!
底部還寫著一行小字:獻給我的同伴,M。
也就是說,這本日志,是Q特意寫給我的……作為多萊姆人,他的靈魂有一半屬于地球。他已經(jīng)完成了屬于多萊姆身份必須要履行的回歸使命,剩下來的抉擇,輪到我這個地球人來做了。Q的矛盾形象在我眼前頓時變得鮮明。
我回到飛行器上部,剛進入控制室,就感覺有不妥??諝庵杏蟹N微弱的臭味。我摸摸口袋,那截從果凍獸身上掉出來的金屬物件不見了。
“咵啦啦、咕咕——”
浴室傳出一陣碰撞聲。我掏出射線槍,移動到浴室門口。在淋浴間的玻璃后有一個影子。玻璃門慢慢打開,槍口瞄準的是一只果凍獸。
我決定射擊。就在那瞬間,果凍獸在我眼前溶解了,從排水口流走。在我轉身要追出去時,一個身影突然佇立在我前面。
是Q!他還活著?
“Q,是你嗎?”
他不說話。我把他頭頂上的燈打開。燈光直直打在他的臉上時,他的臉流淌著黏糊糊的粉紅色液體,我失控扣下了扳機。射線從他的頸動脈處穿過,他只是用手摸了摸,走到醫(yī)療室給自己打了繃帶。出來后,他坐在控制室的椅子上,雙目無神。
我用毛巾擦干凈他的臉,他的膚色仍然發(fā)紫。我不排除他已經(jīng)死了的可能性。那些黏液聚集在一起,滑落地面,憑空消失了!我跑到顯微鏡處,載物臺上的真菌樣本也不見了。這些組織竟然可以憑空消失。我在Q身邊坐下,無論怎么拍他的臉,他都沒有恢復神智。我把他放在觀察室的床上,對他進行了一次全身掃描。
從透視圖上看,他的胸腔里沒有任何的器臟,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模糊的陰影。也就是說,他實際上還是個死人……
Q躺在床上,每隔一分鐘才眨一次眼睛。他扭動頭顱,用灰糊糊的眼睛盯著我。我偷偷給他打了一劑麻醉藥。時間過去二十分鐘,他仍清醒著。我戴上口罩和手套,決定直接剖開他的胸腔。
我在他的肋骨下方劃開了一個口子。口子劃開三寸時,我已經(jīng)能看到里面的填充物了。是一團膠質。粉紅色的表面在微微顫動,還發(fā)出微弱的電流嗞嗞聲。它在緩慢移動,一根觸角似的東西伸出來了。我強壓著涌上心頭的厭惡和恐懼,用紗布把它塞了回去,接著用激光縫合了切口。
我記得自己沖出門后,在飛行器里足足跑了五圈,才最終冷靜下來。當我再次回到觀察室時,Q已經(jīng)坐在床上整理好衣服了。
“Brit——”Q半張著嘴,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
這個音節(jié)翻譯出來是“海中微生物”。這只是巧合吧。
“Q,是你嗎?”
他活動著上下顎,牙齒嘎達嘎達地響,眼珠子向外擠,圓圓鼓鼓。他觀察四周,當目光停在我身上時,我就發(fā)冷。
“Q,我的Syt……”
“你的什么?”
“容……Dro”
很顯然,他不是Q。他的語言系統(tǒng)也不是來自地球。他現(xiàn)在正努力轉換語言系統(tǒng),很可能在讀取Q的意識。
“器。”
Q,我的容器。
“他是你的族人?!蔽艺f。
“犧牲。Tar……”
我無法應答。
“M。”他叫了我的名字,“地球人……Syt……容……Dr……器?!?/p>
我朝他的心臟開了一槍。射線穿透了他的胸腔,但那團膠質很快就愈合了,還堵住尸體的缺口。
“不適合、Vel——尸體、做……容器?;畹摹⒉拧?/p>
我轉身出了門,反鎖了觀察室?;氐斤w行器上部后,我穿上宇航服,啟動了備用的小型飛行器,離開這個鬧鬼的地方。
我降落在海岸上。日環(huán)食還沒有結束,灰藍色的天穹下,所有事物都恢復了原來的面貌,膠質的形態(tài)已經(jīng)結束了吧。我用刀子在真菌上劃了一刀。刀子竟被黏在菌桿上!還是膠質形態(tài)……
我決定再也不回去了。飛行器整個長滿了真菌,傘葉上停了一團團膠質物,沿著四周滑行。我不相信這些鼻涕蟲似的生物,是人類的先祖!
我駕駛飛行器穿越真菌林,朝那個巨型陷坑飛去。下方是一片地獄般的灰暗,巨大的蘑菇重重疊疊,有些絲狀的真菌往天空延伸了好幾公里。我記得在對真菌樣本做測試時,檢測到這些高分子聚合物中還有電流。電流不散不滅,維持這種能量的核心不得而知。
時間過去五個小時后,我終于接近陷坑的位置。那里寸草不生,只有一片廣袤的荒原。我降落在陷坑的邊緣。坑底深不可見,直徑延綿千里,仿佛這里就是多萊姆星的盡頭。天狼星環(huán)像一圈流動的水。我不相信這里的一切,自我編造的解釋也無法窮盡重重疑惑。
我掃描身后的真菌林,屏幕出現(xiàn)了建筑物的輪廓。斜陷在泥土里的建筑無比宏偉,我在一根長達一百米的柱子上走過,盡頭的頂部在何處并未可知。建筑的裝飾大多很簡潔,碎為幾塊的巨型拱頂、廊柱隨處可見。我還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廢棄的機械,金屬早已銹蝕。多萊姆的文明早就消失了,那活動在我眼前的,到底是什么呢?
陷坑底部的輻射極高,而且有能量聚集的痕跡。我不確定這個小型的飛行器是否能承受下面不知名能量的影響。飛行器緩慢下降時,我明顯感覺到腦袋暈眩。在下降了三千米,并向前飛行了幾個小時后,探照燈終于照射到了令我極度震撼的事物。
這座足有一棟大樓高的機器,就是所謂的能量聚集器。在能量雷達的屏幕上,輻射能量正被機器的頂部吸收。頂部是一個金字塔形的構造物,往下是圓柱形的核心筒。核心筒光滑的四壁上附著許多金屬管子,管子分別連接到四個足有一個飛行器那么大的轉換器上。轉換器伸出的管子一直通向黑暗的底部。我繼續(xù)下降,探照燈掃過干燥的洞壁。
機器的底座是一個圓形的黑色金屬。底座之上,承托著一個七芒星形狀的腔體,圓柱金屬到達此處后接入七芒星的頂部。七芒星的體表閃爍著藍色的光芒。能量雷達顯示輻射能量皆聚集在此處。如果這個陷坑是β伴星造成的,這臺機器就是用來抵御β伴星沖擊的。因此,凝聚在洞口的輻射可能不屬于α主星,而是來自β伴星的。這臺機器接收了如此巨大的能量,最后能量又去了哪里?我逡巡一周,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泄能裝置。機器位于這個方圓幾千公里的陷坑的中央,部分能量的釋放可能推平了這片土地??墒牵粋€星球產生的沖擊,絕不可能只造成這么一個相對而言過小的陷坑。
待在底部一個小時后,我感覺身體無比沉重,脊椎的刺痛越來越強烈。我還脫落了兩只牙齒,口腔里卻沒有流血。我害怕起來,不得不啟程返航。我再一次降落在海岸上。天狼星和β伴星依然重合在一起。海水是灰綠色的。
面對未知的答案,我不得不回到主飛行器里。
剛打開換氣艙的閘門,我就踩上一灘粉紅色的東西上。整條走道都沾滿了這樣惡心的東西。我重新把宇航服穿上。在操作室里,Q背對我坐著。
一只什么東西向我飛來——我甩手將它彈開。是一只鳥。更多的膠質鳥獸出現(xiàn)了。它們的基本構造跟地球的生物相差不多,只是某些器官在數(shù)量和形狀上存在偏差。但這種偏差卻以令人無法忍受的角度和形狀存在著。Q的頭頂插著一根金屬棒,就是從果凍獸身上掉出來的那個玩意兒。金屬棒頂部正在閃光,像是某種定位器。我沖過去拔起它,用腳踩了個粉碎。
Q一動不動。我從他側面繞上去。他的臉基本溶解了,一只斷手握著飛行器的操縱桿。他的眼睛還能動,眼球咕嚕地向我轉來。
“你終于回來了,M?!彼f了一句流暢的話,用的是Q的聲音。
“你不是Q?!?/p>
“……我是、多萊姆人。”他張著潰爛的嘴說?!翱磥恚M入活著的肉體才行。這尸體根本無法容納我的意識?!?/p>
“意識?”
“你見過轉換器了吧?你身上有股β伴星的惡臭吶?!?/p>
“我知道,那臺機器吸收了β伴星的沖擊能量。”我說,“可是,能量最后去了哪兒?”
他又掉下了一截大腿,還饒有趣味地看著尸體慢慢溶解。
“那些能量就變成了我們?!彼χf,“活在β伴星的恐懼下千萬年,我們做出了這個轉換器,在它撞擊的時候吸收全部的能量。你知道嗎,肉體和意識的轉換,需要的能量是多么巨大。何不順帶利用這個災難?”
我在多萊姆星上看到的所有膠質生物,都是意識存在的形態(tài)?
“為什么你們不直接來地球殖民?要大費周章將自己變成意識形態(tài)?”
“肉身的腐滅,如此悲哀。延續(xù)下去的,不過是一具又一具的爛肉。就像我現(xiàn)在寄居的這具一樣。為何不直接變成脫離肉體的純靈魂態(tài)?我為地球上的多萊姆同胞感到悲哀,他們已經(jīng)錯過了意識轉換的那一天了。他們會死,會消失?!?/p>
“十年前人類的創(chuàng)世記憶……”我道,“你們特意向地球發(fā)出思想流,該不會只是為了召喚那群同胞吧?”
“正如你所看到的,多萊姆已經(jīng)不能居住了。盡管我不屑于擁有肉體,但失去軀殼總是有點遺憾。你來了,我們就可以去地球。是多萊姆人創(chuàng)造了人類,是時候重歸我手了。”
舷窗外已經(jīng)聚集滿了膠質生物。他們要通過T-58返回地球,人類的身體只不過是他們安放意識的容器。容器……
“以你們的科技,完全不需要等到人類來了再去地球?!?/p>
“β伴星的輻射能已經(jīng)轉化為我們意識存在的物質基礎。它對我們的引力,增強了千萬倍。我們既無法靠近β伴星,也無法離開α主星。這或許就是代價吧,在這種對峙的平衡里永生。星球上所有存在意識的生物,連同無生命的有機物,都被膠質化了。我們以此來逃過一劫,卻想不到永遠被留在這里了?!?/p>
說到底,他們的存在依然逃不開另一種物質的基礎。只不過多萊姆人的意識形態(tài)的基礎,是一種看不見的能量。他的語氣里沒有流露出對永生的渴望。
“這么說,即使有飛行器,你們還是無法離開這里?!蔽艺f。
他盯住開啟維度飛行的裝置。他想要通過蟲洞?我明知沒有作用,還是用身體擋住了那個裝置。他搖搖頭。
“維度飛行無法離開這里,我們身體里的輻射會在蟲洞里產生循環(huán)效應,破壞蟲洞的結構?!?/p>
Q的身體逐漸溶解成一灘濁液。一團膠質從他的腦袋里流出來,拉扯、變形、重塑。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多萊姆人第一次站在了人類面前。他的頭顱很大,眼睛卻很小,外觀跟人類相差無幾。地球上那幫蠢蛋肯定很失望吧,他們的祖先竟然長得如普通無奇。
“人類也孤獨吧?我附身于Q時,在他的殘留意識里感受到的,全是這種感覺?!?/p>
“你們是無法抵達地球的。人類的身體也不會是你意識寄生的軀殼?!蔽抑貜偷馈?/p>
“你也無法回到地球。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小把戲。我們——想看看自己當初創(chuàng)造的人類,到底是什么模樣——或許是吧,太空里的無聊,總是太折磨?!?/p>
這時窗外的灰暗褪去了,天狼星的光芒逐漸顯露。光線照在我的四肢時,一種無比厭惡的感覺,從我的腳部蔓延上來。我脫去宇航服,我的腿部已經(jīng)變成了膠質。
“多萊姆就是一個巨大的轉換器。無論進化還是退化,都是漫長的過程,但在這個能量場里,就是幾天的時間……”接下來,他的語言系統(tǒng)開始崩潰,重新說起了我無法理解的音節(jié)。
他穿過飛行器的艙壁,和其他多萊姆人跳進了海里。海面沒有留下一圈漣漪。
在我完全變成膠質前,我還有一分鐘時間,觸摸這溫熱的肉身。我打開艙門,多萊姆星黏稠又涼爽的空氣拂過我的頭發(fā)。天狼星高高掛著,閃耀著藍白色的火焰。透明的鳥類掠過云層,不知飛向何方。光線在我身上跳動,而海面上,沒有投下任何影子。
回到飛行器,我打開了維度飛行裝置。我不知道能否穿越強大的能量場,成功回到地球。但抵達地球后,我的身份究竟又是什么呢?
通道漩渦打開時,前路一片黑暗茫茫。
主持人的話
讀這篇“科幻小說”(與其說是科幻小說不如說是科幻性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作者留存了一顆野心,他的野心在于小說的情境和體量的構建上,而非事件的生成上面,就是說,他采用了一個非常規(guī)的方式去寫作,他并不把自己的重點放在小說的核心驅動。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篇反科幻的小說。瑰麗的各種想象體編織成小說最引人入勝的那一層面——膠質的生命浪潮、果凍怪物、黑色金屬能量收集器……相比之下,作者所設定的“靈與肉”的不可承受之重的提問反而成了形式化的藝術,一個提供外在觀感的裝置。像是作為佐證,小說末尾所設置的薛定諤貓式的鏡頭——一扇抵達的洞開大門,誰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是只能前進——這個形式感強烈的鏡頭能讓人回憶起那些銀屏經(jīng)典。
——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