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笑

嘉澤于我，就是少年時鄉(xiāng)下的別稱，那里住著我的一個姑姑、姑父和他們的一群兒女。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隨祖母去嘉澤小住數(shù)日。

嘉澤距常州城不過四十余里路，七十年代初還不通汽車。去嘉澤就要到西瀛里的碼頭搭船。運河里的客船很小，只能搭100多人，還都是木頭造的，一般分上下兩層。若不巧買了下層的票，就只能坐通風(fēng)很不好的艙底了。但通過與甲板齊平的小小窗口，還是能看到河面上穿梭來往的大小船只，有運陶瓷的，有運草垛的，有運蔬菜的，有運煤炭的，有運黃沙的，大多吃水很深，風(fēng)浪都能拍到船舷了，我時常擔(dān)心它們有傾覆的可能。船翁們見慣不怪，似乎一點都不擔(dān)心，有的躺在船頭打盹，有的舀水洗衣，有的埋鍋做飯，也有抬頭愣神看我們客船的，只不知他們在愣神中想些什么……出了城，運河就開闊起來，船只也稀落起來。再往岸上看，就見稻谷和菜田了，村莊也會不時出現(xiàn)，拉纖人也會闖入眼簾。拉纖人大多拉一些小船；夏天赤腳，褲卷很高，穿對襟褂，皮膚露出的部分烏黑發(fā)亮。拉纖人前傾的身影忽而超過客船，忽而又落后客船，那是客船?？垦赝敬a頭給拉纖人贏得了時間，不然拉纖人的腿怎么能走過機動客船呢。江南運河上的石拱橋數(shù)不勝數(shù)，起初我不明白拉纖人遇到石拱橋是怎么繞越過去的？后來注意觀察了方知，石拱橋的橋洞下有“纖路”，那是高明的工匠在橋洞下事先設(shè)計出的一條寬約尺余的石徑，拉纖人就是順著這條羊腸般的橋洞石徑走過去的。纖路平時與河水等高；枯水季時，纖路很明顯兀出水面；到了梅雨季節(jié)，河水漲了，纖路就沒于水中。拉千人并不要看纖路，在運河兩岸經(jīng)年的行走，他們的腳板下已長出了眼睛。有時河面寬，架設(shè)的是多拱橋，拉纖人就沒轍了，只好在遇到多拱橋之前將纖繩盤起扔回船上，由船上的艄公撐竹篙或者搖櫓。船過了橋洞，那邊，拉纖人已經(jīng)等好接纖繩了。

四十里的水路，客船要行半天的時間，若是趕早班船，到了嘉澤，也就近中午了。一幫表兄妹歡天喜地地早早到了嘉澤的碼頭迎接，大人則在家里割了豬肉，殺了雞鴨，到午后的小菜園里摘了新鮮的蔬菜回來，在青磚砌成的灶頭邊忙得不亦樂乎給我們準(zhǔn)備午飯。

從嘉澤的碼頭上岸，是一條逼仄的不足百米長的麻石板鋪就的老街，麻石板被鄉(xiāng)人的赤腳經(jīng)年累月磨礪得凹凸不平卻光亮異常；兩邊的房子都是晚清和民國初期建的，有肉鋪，雜貨鋪，棉花店，茶室，供銷社，衛(wèi)生室，派出所，農(nóng)藥店，種子店……細(xì)細(xì)看去，青磚墻上有不同時期的不同標(biāo)語，它們在墻體上并存著。這一點完全不同于城里，城里的口號與標(biāo)語是要相互掩蓋、不停更換的，新口號出來了，那舊的標(biāo)語就必定要用白石灰水抹去，所以巷子里的墻在每年國慶來臨之前，都要徹底粉刷一遍，成雪白的，以示新氣象。嘉澤街上的房子與鄉(xiāng)里的房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論幾進(jìn)幾出，幽深似海，還是一間茅屋，三步到頭，都不壘院墻，且都留有后門。這前門不是臨街，就是自家曬糧食和晾衣裳的場地；后門呢，有的是小碼頭，拴著自家的小舢板，方便出行。也有用做菜園，魚塘，種樹，地窖式茅房的等等。留一個后門，前后進(jìn)出十分方便，不必繞一大排房子才能到屋后去。

嘉澤的街上白日里人是不多的，無一例外要在生產(chǎn)隊里做工，賺取極低的工分以養(yǎng)家，只有一早一晚到街上的人多些，添些日常生活所需。天不亮姑父就要起床上街辦事，我非要跟了去。夏日的黎明荷塘里的蛙聲，菜地里的蟋蟀聲此起彼伏，一路的急行，新布鞋早將我的腳跟磨出燎泡，及至到了街上，身上是汗盈盈的，褲管也被小路上草葉的露水打濕。我卻很興奮。到了老街天才放亮，店鋪剛拆開門板，門前早擺了菜農(nóng)的攤子，還有不斷的挑子擠進(jìn)老街。從南往北挑挑子的人籮筐是空的，他們已經(jīng)將青菜賣完；從北往南挑挑子的人籮筐是滿的，里面層層堆著江南特有的菜種：水芹、蓬蒿、雪里蕻、莧菜、茭白、蓮藕、荸薺、蘆筍、芋頭……挑空挑子的人總是善意地側(cè)身讓挑滿挑子的人先過去，挑滿挑子的人一邊充滿謝意地招呼上一句“你家早的，賣完了?。俊币贿叴颐μ暨^去。他們都知道，賣完青菜只是一天的開始，他們還要趕回生產(chǎn)隊做工。嘉澤的老街似乎天天在清晨沸騰，日上三竿就冷了，及至到中午，就跟日頭一樣變得懶洋洋的了。

嘉澤鄉(xiāng)下的夏天，有許多事可做。跟著表哥去荷塘叉魚，或者到滆湖邊上去摸蘆根吃；可以扎很大的風(fēng)箏，拴上哨子放上天，跟另村的伙伴比賽。那飛的最高的，哨聲最響的，飛的最久的風(fēng)箏，一定是表哥扎的風(fēng)箏；也可以跟著伙伴們?nèi)ノ鞴系乩锟垂?，在簡陋的瓜棚里躺著，或者?shù)天上的星星，或者相互講些鬼神的故事，嚇唬對方。有一次，我真的被嚇倒了，清晨在一個瓜棚里的床上跳下來，發(fā)覺床前的土地發(fā)出“咚”的木質(zhì)悶響，于是好奇地用腳搓了幾下，搓出來的竟然是一塊棺材蓋。我大呼小叫，小伙伴們居然都若無其事。在鄉(xiāng)下，這些東西并不少見。有一階段，窮瘋了的村里人經(jīng)常盜挖棺材，然后加工成家具出賣。憤怒的家主找不到這些喪心病狂的家伙，只好編造些離奇的、惡有惡報的傳說出來嚇唬盜棺人。

幾年前我重又去了一趟嘉澤鄉(xiāng)下。從車上下來，在熙攘的車站四周轉(zhuǎn)了一圈，看看建筑，仿佛還在城里的感覺，不由得心中一陣迷惑，私下暗想，這就是我闊別已久的嘉澤嗎？我怎么從它身上找不到一丁點熟稔的影子？然后專門去看了嘉澤的老街。江南最先靠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達(dá)致富的村里人都搬到新街區(qū)去蓋起了樓房別墅，臨河的逼仄老街已經(jīng)成了廢墟。走在老街，兩邊的門戶緊閉，一片死寂，只能聽到我自己的腳步聲。走過一座屋頂坍塌的老屋，幾只受了驚嚇的麻雀撲楞楞從屋頂沖天而起，也將我嚇了一跳。及至走完老街的一半，才發(fā)現(xiàn)一個昏暗的老茶室里居然還有幾位老人在喝茶，我不知道他們是富裕地方的窮人，還是出于懷舊和留戀？這也許是老街最后的留守者了。再往前走，就走出街，到嘉澤的老碼頭了。以前從這里搭船，可以直通常州城里。而現(xiàn)在，頹垣的青石碼頭還在，卻再也等不來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