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盟超
2017年3月3日,周五正午,公益組織“希希學園”的負責人韓雪梅正飛奔在北京五環(huán)外的皮村。她要穿過大片低矮的磚瓦房,避開路上滿地的穢物,過布滿濕水泥和污水的土路,趕到同心實驗學校——一所被舊民房包圍的打工子弟小學,像往常一樣,給孩子們上性教育課。
自這家專注于兒童性教育的公益組織成立,并將北京師范大學兒童性教育課題組的《珍愛生命》讀本引入打工子弟學校,類似的日子已持續(xù)了將近3年。
好教材?壞教材?
第一次看到《珍愛生命》這套書時,韓雪梅說,“仿佛看到了希望?!痹谀侵?,她是一名推廣科學教育的公益從業(yè)人員。突然有一天,她得知自己學校的女學生被一位老師強奸了;過了一陣子,她的朋友,一位體育老師告訴她,自己三年級的兒子被初中生性侵了。讓她不解的是,女生父母覺得這事“太丟人了”;體育老師怕傷害兒子,選擇忍氣吞聲,最終全家離開了北京。
“沒有獨立價值觀的支撐,被人侵犯時,孩子會因為恐懼而喪失反抗的意志。而如果無法正視自己的身體,破除對性的羞恥感,就容易覺得被性侵才恥辱?!表n雪梅一度認為,現(xiàn)在的人們更缺乏的,是價值觀。因此,當她看到《珍愛生命》大段篇幅講平等獨立、尊重他人、作決定以及性不可恥的內(nèi)容時,認定了“這是一本好教材”。
針對教材“太直白”“下流”的質(zhì)疑,編寫《珍愛生命》的北師大兒童性教育課題組回應(yīng)稱,“當一個孩子遭受性侵害,他連什么地方被觸摸都描述不清楚,如何得到有效保護?”
這也正是韓雪梅的擔心。她知道,有小女孩曾反復(fù)遭遇父親性侵,但每次和媽媽哭訴,只會說“爸爸打我”“爸爸弄疼我”,這樣的表述長時間得不到重視。
有家長選擇只告訴孩子哪里不能碰,這種做法反而令很多專家擔心。中國性學會青少年性教育專委會委員、深圳性學會會長陶林覺得,孩子是一張白紙,給予規(guī)范、嚴肅的性知識,他們就會以科學的態(tài)度面對;遮遮掩掩、一知半解反而勾起好奇,再加上媒體、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的性信息,才可能誘發(fā)危險的嘗試。
韓雪梅說,如果是首次上課,聽到“陰莖”“陰道”這些詞時,一年級的孩子能齊刷刷地讀出來,反倒是五年級的孩子可能會低頭翻書,甚至有孩子課前跑來問老師,這節(jié)課的內(nèi)容是不是不能講。
“我們要幫孩子樹立起科學的觀念,性的知識和生病、排泄一樣,都是正常生理反應(yīng),不值得羞恥,這才能幫助他們樹立正確三觀。”
有16年性教育經(jīng)驗的一線講師胡萍指責《珍愛生命》盲目模仿西方,脫離實踐,會給孩子造成心理陰影,是“隱性性傷害”。胡萍表示,性教育要講究“優(yōu)雅”和“審美”。《珍愛生命》中出現(xiàn)的“插入”“高潮”“性交”等詞語超越了小學生的認知規(guī)律,只會驚嚇到他們,直白的生殖器官圖片也沒有必要。
盧新晨曾有意調(diào)查一些不良信息的來源,結(jié)果令他大吃一驚:這些五年級的孩子會傳閱黃色電影,上黃色網(wǎng)站,在玩游戲時接觸到色情廣告,甚至從長輩那里聽到黃段子。
真正危險的性信息無處不在。曾有二年級的孩子問韓雪梅同性戀是什么,還有四年級的小男孩問她嫖娼的問題。面對五花八門的社會新聞,以及同居、裸露、未婚先孕的鏡頭和肆意美化的耽美文化,她認為正規(guī)性教育是抵御它們的唯一辦法。
恐嚇式性教育“恐嚇”了誰
在韓雪梅謀求進入校園的過程中,有校長答應(yīng)開展性教育,只是要求韓雪梅多帶點剖腹產(chǎn)、墮胎的圖片來,“越血腥、越嚇人越好”。對于這些要求,她都婉拒了。因為流動兒童子女本來就難以融入當?shù)厣鐣儆谩翱謬槨钡姆椒ㄈソ逃?,恐怕引起心理障礙。
在《珍愛生命》編委,華中師范大學性學教授彭曉輝眼中,大部分中小學對待性教育持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根本不當回事,胡亂應(yīng)付,讓校醫(yī)、體育老師或者生物老師每學期上節(jié)“生理保健課”,甚至發(fā)本生理知識課本了事;要不就是狠抓“恐嚇式”教育,孩子別犯事是關(guān)鍵。
對于后一種態(tài)度,這位研究了25年性教育的專家堅決反對,本身不科學不說,更可能給孩子帶來心理創(chuàng)傷。在他的大學課堂上,有女生小時候與同齡兒童互相撫摸,到中學接受了“貞潔教育”,便覺得自己不再“純潔”,自卑到成年,一直有心理包袱。
事實上,2008年,教育部印發(fā)了《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明確了從小學到高中應(yīng)該掌握的“生長發(fā)育與青春期保健知識”;2012年實施的《小學教師專業(yè)標準(試行)》,提到小學教師要掌握對學生進行青春期和性健康教育的知識和方法;國務(wù)院發(fā)布的《中國兒童發(fā)展綱要(2011-2020年)》則明確指出,要將性與健康生殖教育納入義務(wù)教育課程體系。
真正的問題在于,這些文件沒有任何具體實施方法,更沒有違背后的懲罰措施,全都是原則性規(guī)定。開展性教育實際上成了各學校校長決定的事項。
最近,韓雪梅一度在公共平臺上答疑,回應(yīng)網(wǎng)友對《珍愛生命》的疑慮。可迎來的卻是一些網(wǎng)友毫無理性地破口大罵。在同心實驗學校,性教育課程就曾被一名學生家長叫停。
想破除這種局面,彭曉輝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決策部門站出來,以行政決策引領(lǐng)社會的風氣,“不能被少數(shù)保守的人牽著鼻子走”。
在一些發(fā)達地區(qū),政府已然邁步。陶林擔任深圳市計生協(xié)會副會長期間,促成了深圳衛(wèi)計部門、教育部門以及學校三方合作開展性教育的體系。此番合作下,開展學生家長共七八百人齊聚一堂的性知識講座相當普遍,鮮有家長提出異議。
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這場艱難又有希望的實驗
同心實驗學校剛開講《珍愛生命》時,所有班主任都親自授課。兩個學期后,堅持下來的只有盧新晨一人,其他班級只能培訓志愿教師入校上課。
即使具體實踐方法不同,大多性教育工作者都將保證孩子一生安全快樂,不被性問題困擾作為奮斗目標。韓雪梅也相信,幫助希希學園做性教育的人完全是被愛和責任感驅(qū)使。有的打工子弟學校沒有經(jīng)費,依舊成立了性教育教研組,任課老師們能為“講預(yù)防傳染病要不要給孩子們展示避孕套”爭執(zhí)上大半天;有的志愿者下班后,飯都不吃就趕來上課,還要趁課間休息時間掏出手機,參與公司的電話會議。
持久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參與到這場艱難卻充滿希望的實驗中來。幾天前,韓雪梅的郵箱里收到一位女大學生發(fā)來的志愿者申請郵件。她想都沒想,就回復(fù)道,“這個周末,我們上課選用的教材正面臨質(zhì)疑,收到你的郵件,覺得充滿力量。”
幾分鐘之后,女生為這事發(fā)了條朋友圈。只看一眼,韓雪梅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滾了下來。那上面寫著:為眾人抱火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為自由開路者,不可使其困頓于荊棘。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