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陳仲義+霍俊明+道輝
百年新詩:過去可回首將來有知音
王 珂(學者,東南大學教授)
作為一個有30多年專業(yè)新詩研究經(jīng)歷的學者,一個時時宣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詩消得人憔悴的”人,我常喜歡用萊蒙托夫的兩句詩來描述我“反思百年新詩”的結果:“反顧過去,往事不堪回首/遙望將來,竟無一個知音?!薄罢褚蛔渎涞牡钐每倸w是廟,/一尊推倒了的圣像依然是神!”2002年6月的某一天,我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參加我的博士論文《百年新詩詩體建設研究》的答辯會,當專家們都說自己根本不讀新詩時,我差點說出你們可以否定我研究新詩的博士論文,但是你們不能否認新詩的客觀存在。行文至此,我猛然發(fā)現(xiàn)這兩句詩才是當時我的親切感受,前一句說明新詩“曲高和寡”,后一句說明新詩“客觀存在”。
新詩的數(shù)量可以統(tǒng)計,如2006年出版的《中國新詩書刊總目》(劉福春著)收入1920年1月至2006年1月在海內外出版的漢語新詩集、評論集17800余種,涉及7000多位詩人。新詩的源頭卻難確定。新詩理論界有兩種觀點:一是從“詩界革命”算起,新詩大致誕生于1897年,到1997年就有百年歷史。二是從“白話詩運動”算起,新詩大致問世于1917年,到2017年才百年。正因為兩種觀點都存在,以“百年新詩”為題的各種紀念活動竟然也持續(xù)了20年,從20世紀90年代一直“紀念”到今天,這在人類的紀念活動史上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奇觀。它正說明了新詩這種文體的復雜性,連自己的生辰都不清楚,前后居然相差20歲,更不要奢談什么“新詩是否形成了傳統(tǒng)”“新詩是否建立了自己的詩體”“新詩是否有文體合法性”“新詩是否應該建立自己的藝術標準”“新詩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立場寫作是否存在”“新詩詩人是否有‘字思維”“如何新詩,如何現(xiàn)代”“浪漫主義如何影響新詩”等學術性問題。
正是長達20年的以“百年新詩回顧與反思”為題的各種研討會、各種詩會和各種專欄文章等“紀念活動”,反而讓理論家們越來越深入地考察新詩的歷史,思考新詩的未來。如以上所列舉的20年來新詩理論界的幾種主要“論爭”的結果令人欣慰,不僅極大地促進了新詩學術研究,也影響了新詩創(chuàng)作界,很多詩人也被卷入“百年新詩的回顧與反思”的“熱潮”中。甚至一些古代漢詩研究者,盡管不讀新詩,也公開宣稱不喜歡新詩,卻知道新詩壇發(fā)生的一些“事件”,如近期研究唐宋詩詞的大家莫礪峰教授,在東南大學的一次學術活動中說他知道新詩壇的“梨花體”,讓專門從事新詩研究的我十分驚訝。我三年前還參加過以“百年新詩”為題,針對普通民眾的新詩朗誦會,目睹了生活在福建的詩人舒婷的“寶刀不老”與“盛名不衰”。這是2013年6月18日搜狐網(wǎng)的報道:《舒婷做客紫氣云谷 領銜百年經(jīng)典詩歌朗誦會》。這場朗誦會是2013年6-10月南京舉辦的“中國新詩100年·翠屏兩岸詩會”中的一場。數(shù)百名舒婷30年前的“粉絲”涌入會場,讓一同到場的中國臺灣詩人鴻鴻感受到了中國大陸新詩愛好者的“狂熱”,他對我說這種新詩民間熱在臺北市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正是因為紀念“百年新詩”的活動跨度長達20年,給了詩人和詩論家暢所欲言的機會,主要出現(xiàn)了悲觀派和樂觀派。悲觀派認為新詩是失敗的,一些新詩詩人也反戈一擊。如生于福建的老詩人鄭敏在2002年說:“中國新詩很像一條斷流的大河,洶涌澎湃的昨天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杀氖沁@是人工的斷流。將近一個世紀以前,我們在創(chuàng)造新詩的同時,切斷了古典詩歌的血脈,使得新詩與古典詩歌成了勢不兩立的仇人,同時口語與古典文字也失去了共融的可能,也可以說語言的斷流是今天中國漢詩斷流的必然原因?!闭且驗樾略娕c古詩成了“勢不兩立的仇人”,新詩詩人,甚至一些新詩領袖,如胡適、沈尹默、郭沫若等像杜甫詩所言“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失去了新詩領袖應有的“晚節(jié)”,被舊詩“招安”。這種“復辟”行為實際上自我否定了他們年輕時的革命行為,在某種意義上是宣布了新詩的失敗。1999年現(xiàn)代文學史家錢理群把這一現(xiàn)象歸結為新詩文體的不成熟,他說:“和充分成熟與定形的傳統(tǒng)(舊)詩詞不同,新詩至今仍然是一個‘尚未成型、尚在實驗中的文體。因此,堅持新詩的創(chuàng)作,必須不斷地注入新的創(chuàng)造活力與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稍有不足,就很有可能回到有著成熟的創(chuàng)作模式、對本有舊學基礎的早期新詩詩人更是駕輕就熟了的舊詩詞的創(chuàng)作那里去。”錢理群的這種觀點在新詩研究界以外的文學學者中相當流行。
在20年來對新詩得失的持續(xù)爭論中,早期和晚期的兩次爭議影響最大。周濤的文章《新詩十三問》原文刊于《綠風》1995年第4期,《星星》1997年第2期再次刊發(fā)引發(fā)大討論,《詩刊》1997年第5期還發(fā)表了署名“莫”的綜述文章《周濤文章<新詩十三問>引起討論》。周濤在20世紀80年代曾被譽為“新邊塞詩的三劍客”,是“西部詩的領軍人物”,但是在90年代中期他就認為詩一文不值,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新詩從誕生之日就是錯誤的,還認為百年新詩走過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盡管他發(fā)出這個有些“嘩眾取寵”聲音的時間是1995年,他還是用了“百年新詩”這個特定詞語。他的“討伐之聲”在兩年后才得到了真正的響應,1997年成了名副其實的“新詩合法性反思元年”。從此以后,三教九流都可以對新詩說三道四,甚至橫加指責,如韓寒2006年在自己博客上針對現(xiàn)代詩壇發(fā)布了6篇短文,其中一篇《現(xiàn)代詩和詩人怎么還存在》宣布現(xiàn)代詩歌和詩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理由是寫詩如同開賽車一定要開在指定路線的賽道里才會有觀眾看。這個觀點與新詩理論界的“詩體重建”觀點有“英雄所見略同”之處。韓寒的寫詩如賽車需要“賽道”的觀點幾年后被著名老詩人流沙河“支持”。2015年8月14日《晶報》發(fā)表了《流沙河:新詩不耐讀是因為沒秩序》,流沙河說:“現(xiàn)在好多新詩不耐讀,因為沒有秩序?!薄拔也幌嘈牛袊脑姼枘馨褌鹘y(tǒng)拋開,另外形成一種詩。最大的可能是把傳統(tǒng)的東西繼承過來,然后把現(xiàn)代的一些觀念、一些文學、各種認識結合起來才有前途?!边@些悲觀論者的觀點一出現(xiàn)就受到了樂觀論者的反駁,樂觀論者也主要來自詩人,如伊沙、沈浩波等詩人直接反擊韓寒,甚至認為韓寒這樣的“司機和俗手”不配談詩歌。
身為新詩學者,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20多年來也寫了數(shù)十篇文章討論“新詩的合法性”問題,還出版了《新時期三十年新詩得失論》和《新詩現(xiàn)代性建設研究》等專著。代表性論文有《并非蕭條的九十年代詩歌——為個人化寫作一辯》《藝術地表現(xiàn)平民性情感》《20世紀,青年詩人“橫行”詩壇》《網(wǎng)絡詩將導致現(xiàn)代漢詩的全方位改變——內地網(wǎng)絡詩的散點透視》……特別是如同這次應《福建文學》的約稿寫“百年新詩”文,我還多次寫過這樣的“命題作文”。如2005年應《文藝爭鳴》之約,我寫了《理性地對待“新詩”這種特殊文體 》(《文藝爭鳴》2005年第1期)。但是我的呼吁不但沒有人響應,一年后的2006年竟然成了新詩的“災年”,韓寒“發(fā)難”新詩正是在這一年。新詩受到了以網(wǎng)民為代表的民眾的激烈攻擊,一些官方媒體也“公然”否定新詩。2016年10月26日,《人民日報》記者李舫發(fā)表文章《惡搞中淪為大眾娛樂的噱頭 誰在折斷詩歌的翅膀》,全盤否定了當代詩歌,引發(fā)軒然大波。詩人李少君發(fā)表“檄文”《強烈要求〈人民日報〉記者道歉》。錢理群在2006年5月30日到6月2日寫的《詩學背后的人學——讀<中國低詩歌>》也說:“我對當代中國詩歌幾乎是一無所知,坦白地說,我已經(jīng)20年不讀、不談當代詩歌了,原因很簡單,我讀不懂了。”這一年“中國新詩向何處去”成為公眾話題。這年9月,我針對當時網(wǎng)友惡搞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事件,寫了《著名女詩人為何被惡搞》,這篇文章立刻被新浪網(wǎng)、人民網(wǎng)等多家門戶網(wǎng)站轉載,引起巨大反響。我到北京開會,《今日中國論壇》編輯專門找到我,請我寫《中國新詩向何處去》,后來刊發(fā)于《今日中國論壇》2006年第11期。
20年來,在新詩理論界,我始終是樂觀派的代表,從20世紀90年代為個人化寫作辯護,到后來為整個新詩辯護,我始終用那句名言來描述新詩:“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碑斎晃乙渤姓J新詩,尤其是當代新詩存在很多問題,毫不留情地指出詩壇弊端,甚至被詩人嘲笑為“新詩城管”,被詩評家視為“學術警察”。去年冬天在甘肅岷縣參加一次詩歌活動,《星星》副主編李志國還說我的那篇《詩人壞,詩評家更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對新詩持樂觀態(tài)度并不是因為我研究新詩就有“敝帚自珍”的心理,而是源于30多年的研究,我已經(jīng)研究出新詩的成績與問題。2009年我的論文《新詩30年的五大成就與五大問題》的摘要是:新詩的起源與命名決定了新詩是一種偏激的文體,它的先鋒性、動態(tài)性文體特征導致得失共存。30年來的新詩主要有五大成就和五大問題:促進了思想解放,發(fā)展了漢語詩歌,優(yōu)美了現(xiàn)代漢語,豐富了國人情感,記錄了國人生活;職能單一,文體極端,詩人嚴重缺乏學養(yǎng),做人浮躁偏激,詩壇拉幫結派炒作風太盛。目前應該加強三方面的建設:以藝術方式加強標準建設,以改良方式加強詩體建設,以多元方式加強社會化寫作。30年來的先鋒詩頗能呈現(xiàn)新詩為中國思想解放所做的貢獻,很多詩人爭做詩意的先鋒而非詩藝的先鋒。詩人的“純文學”寫作同樣具有政治革命的潛能。應該客觀公正地評價新詩。
2010年我的論文《新詩百年的十大成就和十大問題》的摘要是:新詩百年,一直存在著“合法性危機”和“公信度危機”,“新詩革命是否成功”“新詩是否形成傳統(tǒng)”是近年理論界爭論的熱點問題。新詩主要取得十大成就:促進了中國的思想解放,完美了現(xiàn)代漢語,豐富了國人的感情生活,發(fā)展和豐富了漢語詩歌,展示出國人在不同時期的生存狀態(tài),豐富了小說、散文等其他文體,支持了中國現(xiàn)代音樂,促進了中國婦女文學的發(fā)展、民族詩歌的繁榮和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進程。新詩還存在十大問題:生不逢時,長于亂世,缺乏必要的文體標準,過分重視自由詩,職能單一,普及教育工作落后,新詩人嚴重缺乏詩家語意識、詩體意識和經(jīng)典意識,年輕詩人浮躁偏激,受到外國詩歌特別是浪漫主義詩歌的負面影響,新詩評論界正氣不夠。目前新詩最需要重視“和諧詩歌”和 “經(jīng)典詩歌”的建設。
如上所言,無論是在新時期30年還是在100年,我都把新詩的第一成就總結為:參與了中國的改革,促進了思想解放,加快了民主進程。因為我推崇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李大釗曾以守常之名在1916年8月15日的《晨鐘》創(chuàng)刊號中的主張:“由來新文明之誕生,必有新文藝為之先聲?!?917年出現(xiàn)的“白話詩”正是新文藝的“先聲”,沒有新詩革命,就沒有文學革命,沒有文學革命,就沒有文化革命及政治革命。我贊同海外學者李歐梵的觀點:“五四知識分子群體和作家個性的共同特點在于,他們都具有一種強烈的性格力量,這種力量賦予五四文人一種格外積極的心態(tài)……正如夏志清所說的,‘中國青年在五四運動時期所表現(xiàn)的那種樂觀和熱情,與受法國大革命激勵而出現(xiàn)的那一代浪漫派詩人,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卑倌旰蟮慕裉欤鳛樾略姼锩氖芤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胡適在1933年7月在芝加哥大學的講演中的預言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說:“其時由一群北大教授領導的新運動,與歐洲的文藝復興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漕I袖知道他們需要什么,也知道為獲得所需,他們必須破壞什么。他們需要新語言、新文學、新的生活觀和社會觀以及新的學術?!?/p>
今天的中國,確實出現(xiàn)了胡適所言的“新語言、新文學、新的生活觀和社會觀以及新的學術”。盡管一路坎坷,幾起幾落,百年磨難,風雨兼程,這種抒情文體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白話詩”階段,重在“白話”不在詩;“新詩”階段,重在“新”不在詩;“現(xiàn)代詩”階段,重在“現(xiàn)代”不在詩;如今已經(jīng)進入了“現(xiàn)代漢詩”階段,既重視“現(xiàn)代”又重視“漢詩”。在前三個階段文體都不太成熟,在最后一個階段文體已經(jīng)成熟了。應該給“現(xiàn)代漢詩”下這樣的定義:用現(xiàn)代漢語和現(xiàn)代詩體,抒寫現(xiàn)代生活和現(xiàn)代情感,具有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精神的語言藝術。它主要有啟蒙功能、治療功能和審美功能,尤其是新詩的啟蒙功能(傳統(tǒng)的“詩教”)和治療功能(現(xiàn)代的“詩療”),讓新詩大可以“愛國”,小可以“治病”,兩者相得益彰。因此要重視詩歌精神重建的啟蒙現(xiàn)代性建設和重視詩體重建的審美現(xiàn)代性建設,分別由五部分組成。啟蒙現(xiàn)代性建設要重視一大問題、兩大需要、三大功能、四大任務和五大建設;審美現(xiàn)代性建設要重視六大特質、七大類型、八大詩體、九大題材和十大關系。一大問題指生存問題。兩大需要指人的生理需要與審美需要。三大功能指詩的啟蒙、治療和審美功能。四大任務指要促進改革開放,記錄現(xiàn)代生活,優(yōu)美現(xiàn)代漢語和完美漢語詩歌。五大建設指要建設現(xiàn)代情感、現(xiàn)代意識、現(xiàn)代思維、現(xiàn)代文化和現(xiàn)代政治。六大特質指要重視新詩在新世紀的六大文體特質:在寫什么上多變的情緒多于穩(wěn)定的情感,在寫作手法上敘述受到重視,在寫作語言上平民化口語多于貴族性書面語,在詩的音樂性上內在節(jié)奏大于外在節(jié)奏,在詩的結構形式上視覺結構大于聽覺結構,在寫詩的思維方式上圖像思維越來越重要。七大類型指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和媚俗藝術。八大詩體指自由詩、格律詩、小詩、長詩、散文詩、圖像詩、網(wǎng)絡詩、跨界詩。九大題材指校園詩、城市詩、鄉(xiāng)土詩、生態(tài)詩、旅游詩、愛情詩、打油詩、哲理詩、政治詩。十大關系指要處理好新詩與時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科技、宗教、性別、年齡、地域、民族的復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