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小小說兩篇
錢謙益正在書房讀書,忽而就從窗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細小,輕巧,柔弱,但卻非常清晰。
是雪花飄落的聲音。
江南的冬季,雪是很少見的,而崇禎十三年的那個冬日,卻紛繁錯亂地飄落了一場大雪。錢謙益閉上眼睛,陶醉在那綿綿軟軟的聲音里了。
忽然,冷清寂靜的院子里,聲音亂了,是被人聲打亂了。
仆人進來說,有一書生來訪。
錢謙益看了拜帖,上面寫著:晚生柳儒士拜見錢學(xué)士。
柳儒士?哪里來的儒士?是慕名造訪的無名晚輩?還是前來品茗敘談的儒雅名士?
書生進來了,恭敬地說,晚生拜見錢學(xué)士。
書生身著一襲藍緞儒衫,青巾束發(fā),眉目清秀,面色白嫩,有些嬌小,也有些瘦弱。
錢謙益忽而覺得,這身影,這聲音,似有幾分熟悉。
書生淺淺一笑,吟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是辛棄疾《賀新郎》里的詞句。
錢謙益聽了,連聲說,哎喲哎喲,是柳隱柳姑娘啊。
書生含笑說,正是。
錢謙益又說,柳隱柳如是,柳姑娘的字,來頭真是非同尋常??!
書生嬌羞一下,說,三年不見,學(xué)士就不認得了么?
錢謙益說,誰能料得,紅顏“柳如是”竟變成了男兒“柳儒士”呢?
結(jié)識柳如是,是在崇禎十一年的春天。
那年,錢謙益被削去禮部侍郎之職,離了京師,南歸故籍常熟,途經(jīng)杭州時,慕名拜會了秦淮名妓柳如是。
柳如是剛剛游湖歸來,正在樓上更衣。客廳的幾案上放著一幀詩箋,是她游玩西湖的新作。
垂楊小宛繡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fēng)。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錢謙益讀罷,稱贊說,這詩句,真是清麗!
柳如是恰巧下樓,聽了便說,錢學(xué)士過獎了。
錢謙益等她走下樓梯,又說,柳姑娘真乃才高,情濃,色艷,不愧為秦淮名妓,可否一同暢游西湖?
柳如是一笑,算是應(yīng)允了。
錢謙益跟柳如是蕩舟西湖,只是為了消散煩悶,排遣愁懷。香風(fēng)習(xí)習(xí)的花船上,柳如是亦曲亦詩,錢謙益的心境也就豁然開朗了。
天色黯淡下來,又落了細雨,錢謙益令仆人燃起紅燭,布下了清酒果蔬。微醺,乘興賦詩,贈給柳如是。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里芙蓉亦并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讀罷,柳如是忽而就想,這是錢學(xué)士贈我的情詩么?
這一絲朦朧的情感,一直珍藏在柳如是心里。就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兩年之后,她竟會身著儒服,扮作書生,自杭州追到常熟來了。
錢謙益陪柳如是憑窗坐了,一邊飲酒,一邊雅談,一邊賦詩,一邊賞雪。
柳如是小飲一杯,仗著薄薄的酒意,總是要尋找機會表露心跡,而錢謙益卻始終不去觸碰那個敏感的話題。
柳如是說,我來常熟,難道,只是陪學(xué)士飲酒么?
錢謙益呷了口酒,說,好酒,味道,真乃甘醇。
柳如是說,難道,只是陪學(xué)士賞雪么?
錢謙益開了窗扇,看著飛雪,說,好雪,聲音,真乃美妙。
柳如是說,落雪,有聲音么?我怎么聽不見呢?
錢謙益屏了呼吸,低聲說,靜心,靜心才能聽見。
這樣說著,錢謙益又側(cè)耳細聽,卻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的心緒,亂了。
冷風(fēng)吹進窗口,吹動了錢謙益胸前的一捧長須。
柳如是合上窗扇,說,難道,學(xué)士嫌我是風(fēng)塵女子么?
錢謙益嘆息一聲,說,我已年逾花甲,怎敢誤了柳姑娘。
柳如是說,我仰慕學(xué)士的才情,學(xué)士的魅力,年齡,又算得了什么呢?
錢謙益又嘆息一聲,說,唉,一介罪臣,怎能有此妄想。
柳如是忽而高了聲音,說,抗清,何罪之有!
錢謙益終于無處退縮,無法躲避了。
錢謙益凝望著柳如是,許久,緩聲說,我愛你“烏個頭發(fā)白個面”??!
柳如是莞爾一笑,也說,我愛你“白個頭發(fā),烏個面”。
雪花,飄得緊了,柳如是靜立窗前,挽了錢謙益的手臂,忽然就聽見了雪花飄落的聲音。
近乎無聲,卻很美妙。
時光,如詩一般,靜靜流過去了。
甲申之變后,李自成進了北京。崇禎帝自縊煤山。天下屬了大清。錢謙益面臨著命運的選擇。
錢謙益說,不事新朝,便忠舊主,如何是好呢?
柳如是果斷地說,以死全節(jié),以示忠貞。
錢謙益聽了,面露為難之色。
柳如是又說,你殉國時,我殉夫!
錢謙益猛地一拍幾案,豪壯說道,與紅顏柳卿一同赴死,足矣!
后院里,有一個深深的水池,里面植滿了荷花。冬日的荷花池里,荷花荷葉早已殘敗,水面上也結(jié)了一層薄冰。
柳如是將赴難的地點選在了這里。
朦朧的月光照在荷花池清涼的水面上,柳如是滿面凝重,滿面悲壯,緩緩說道,妾身得以與學(xué)士相識相知,又得以與學(xué)士共赴國難,無憾矣!
錢謙益伸手試了試水溫,卻說,嗯,今夜,水太涼,老夫體弱,不堪寒冷,改日再來吧。
柳如是冷冷一笑,撲身欲投下去,錢謙益趕緊拖住了。
錢謙益說,不可。又緩了聲音說,日后,我?guī)汶[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對得起故朝了。
柳如是深深地嘆息一聲。
一日晚間,天空中飄起了細細的雪花,錢謙益戴著紅頂花翎從外面回來了。柳如是忽然看見,錢謙益剃掉了額發(fā),腦后拖著一條辮子。
柳如是說,大明學(xué)士,降了滿清么?
錢謙益摘下花翎,微笑一下,說,這個發(fā)型,不是也很舒服嗎?
錢謙益將花翎恭敬放好,又說,趕緊睡吧,明日一早,隨我赴京上任,還做我的禮部侍郎。
錢謙益躺在床上,聽那雪花飄灑在窗外,如詩如歌,似樂似曲。那美妙的聲音,一直回響在錢謙益的睡夢里。
柳如是一步一步,來到后院,來到荷花池邊。雪花,大了,稠了,落在荷花池冰冷的水面上,打在殘敗的荷葉上,絲絲有聲。那聲音,如一朵圣潔的蓮花,開放在柳如是胸中。
柳如是聽見一片雪花落在水里,“?!钡囊宦暎苁菒偠?。隨著這一聲響,柳如是縱身投入了荷花池里。
酒 祭
揚州已經(jīng)被清兵圍困了七日,史可法也率領(lǐng)將士們整整堅守了七日。
這七日,清兵大帥多鐸先后送來三封信,勸揚州督師史可法獻城投降。史可法對著夕陽冷笑一下,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使說了同樣一句話:誓與揚州共存亡!
天色黯淡下來,史可法仍在城墻上巡視。他看到兵將們士氣高昂,斗志旺盛,就稍稍有一些放心了。
夜深了,史可法回到督師府,忽而就感覺到了疲憊。已經(jīng)三天沒有休息了,他很想喝口酒,提一提精神。
史可法就說,拿些酒來。
隨從去了片刻,卻什么也沒有拿來。
隨從說,按照您的吩咐,吃的東西全都分給將士們了。
史可法說,那就,只喝一口酒吧。
隨從又說,酒也沒有了。
史可法搖搖頭,苦苦一笑,就又走出了督師府。他不敢懈怠,他要再到城中巡視一下。他知道,百姓們非??只?,他得去巡查安撫一番。
百姓們也沒有睡覺,都在關(guān)注著揚州的安危。
也有百姓拿了棍棒,準(zhǔn)備到城墻上去參加抵御。史可法心頭一暖,守城的信心就更加堅定了。
這是南明弘光元年的五月,清兵包圍了揚州,史可法發(fā)出緊急檄文,要各鎮(zhèn)將領(lǐng)帶兵集結(jié)守衛(wèi)揚州。但是已經(jīng)過去七日了,竟沒有一人發(fā)兵來救。史可法知道,只有依靠揚州軍民,孤軍奮戰(zhàn)了!
史可法又往前走,到了一條胡同時,忽然感到一陣頭暈,險些栽倒,隨從趕緊扶他靠墻坐下了。
隨從自語說,哪里有酒呢?讓督師飲上一口也好啊。
史可法艱難地笑一下,沙啞著聲音說,恐怕,也難!
忽而,身邊的一扇門兒打開了,探出一個人來。
是個年輕的女子。
女子說,史督師么?快請進來。
說著,女子就幫隨從把史可法扶進了院子,扶進了房里。史可法坐了,隨從便到外面放哨了。
史可法環(huán)顧一下房里的擺設(shè),覺得這一定不是尋常人家。細看了,又見女子生得姿色艷麗,千嬌百媚,一言一行,一顧一盼,都別有風(fēng)韻。
女子見狀,便說,督師不要多疑,我本是青樓歌妓。
史可法就說,姑娘怎識得我?
女子說,我在街門處探聽動靜,聽見他們稱您督師,便知是史督師了。
女子就抱出一壇酒來,又擺出一小碟茴香豆,低聲說,此前的揚州,歌舞升平,青樓如云,可如今,各個樓院都關(guān)門閉戶,人去樓空了,還好,我這里還留有一壇酒。
史可法說,戰(zhàn)事如此緊張,姑娘怎不躲避一下?
女子說,躲到哪里去呢?
史可法呼出一口氣,感嘆地說,是啊,揚州已被清兵團團圍困,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女子開了酒壇,一邊斟酒,一邊就說,督師說過,誓與揚州共存亡,姐妹們也說了,若是守住了揚州,姐妹們就去為守城將士唱曲慶賀。一旦城破,就一起赴死,決不讓清兵掠去受辱!
史可法聽了,暗暗贊嘆,便說,請問姑娘芳名?
女子說,賤妾柳青。
史可法端起酒杯,滿滿飲了,沉聲說道,若是守住了揚州,我送姑娘美酒百壇!
柳青輕笑一下,就又斟滿了酒杯。史可法望著這杯酒,忽而落下了眼淚。他沉痛地嘆息一聲,說,舉起酒杯,就會想到國難臨頭,又會想到朝廷如此腐敗,唉,心內(nèi),愁悶?。?/p>
柳青也跟著憂愁了一回,就說,督師保重,不可愁壞了身體,揚州的百姓還仰仗您來保護哪!
史可法又飲下一杯,感到肩頭上沉重了許多。
柳青又將酒杯斟滿,起身奉上,說,此杯,敬督師,揚州百姓與督師同在!
史可法接過,一飲而盡。擱下酒杯,捏了一顆茴香豆,卻沒有吃,一股困意襲來,他竟伏案睡著了。
柳青低低嘆一聲,說,督師,累了。
街上忽而響了四梆,已是四更天了。
柳青看一眼沉睡的督師,慌忙出去對隨從說,叫住更夫。
隨從帶更夫過來了,柳青說,督師在此小憩,你在這道街上反復(fù)敲打四更梆,讓督師多睡會兒。
更夫說,一直敲四更梆,是說天還沒亮,好讓督師安心睡覺么?
柳青說,正是如此。
更夫又說,只是,打更的規(guī)矩,不能這樣做。
柳青說,如今是在打仗,講不得規(guī)矩,若是督師累壞了,誰來守揚州!
更夫還想說什么,隨從抽出刀,說,聽她的!
更夫就去了,但沒有走遠,只在附近隱隱約約地敲打著四更。
柳青守在房里,一夜未眠。
天亮了,陽光照進了窗格子,史可法忽而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輕聲說,怎么在人家香房里睡著了呢?再看柳青,亭亭站在窗前,修長飄逸,眉目清婉,像是一支開放在晨風(fēng)里的蓮花。眼角唇邊那一抹笑意,似乎表露出,在她心里,裝著一份幸福,裝著一份祥和,也裝著一份平安。
外面又響起了梆子聲,四下兒,史可法聽見了,忽然就有些怒氣了。
史可法朝著外面說,誰在亂打更梆?
柳青一驚,回過身來,說,督師,不要怪更夫,是我想讓督師多睡一會兒。
史可法沒有說話,又是輕輕嘆息一聲,就出門去了。
柳青抱著那壇酒,追出來說,督師,這酒,您帶上。
史可法停下了腳步。
柳青又說,請督師帶上吧,權(quán)當(dāng)姐妹們?yōu)槎綆焿研小?/p>
史可法回身,鼻子莫名地酸了一下。他看著那壇酒,緩緩說道,若是,守住了揚州,我送姑娘,美酒,百壇!
說完,帶著隨從昂然而去。
柳青望著史可法剛毅的背影,說,這酒,我給督師,送去!
史可法上了城頭,兵士遞上來一封信,又是多鐸送來的勸降書。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八個字:今日不降,炮轟揚州。
史可法朝城下望去,清兵密密麻麻排列在護城河對岸,紅衣大炮正對著城頭。史可法對著敵陣高喊一聲,清賊,大明將士,決不投降!猛地一揚手,將書信拋向空中,隨手抽出寶劍,“嚓”地劈作兩半。
“轟”的一聲,火炮響了,身邊的城墻被炸開了一個缺口,史可法舉起寶劍,高呼,我史可法,誓與揚州共存亡!
又一炮轟過來,史可法聽見身后“呀”地叫了一聲?;仡^看時,卻見一女子慢慢倒下去了。
那女子倒下時,雙手捧著一只酒壇,伸向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