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物傳記是族譜構(gòu)成中的重要部分,它既體現(xiàn)了修撰者關于祖先的“歷史記憶”,也同時彰顯了族譜書寫中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本文通過對清代以來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族譜中傳記類別及其內(nèi)容的梳理和分析,考察這一地區(qū)以宗族為單位的民眾群體在構(gòu)建祖先傳說、講述先賢故事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社會建構(gòu)的基本過程和社會變遷的方式與途徑。
關鍵詞:
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族譜;傳記
中圖分類號:C91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7)05-0024-08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shb.2017.05.05
族譜記載了一家一族的“歷史記憶”,承載著“敬宗收族”的重要功能。族譜中的傳記就是這種“歷史記憶”最重要的體現(xiàn)之一,同時也是提高宗族榮譽和地位,增強其成員凝聚力的主要途徑。明清以來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社會演變,宗族的蓬勃發(fā)展是其中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以苗族、侗族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聚集地區(qū)出現(xiàn)了大量撰修族譜的情況,通過對族譜的傳記部分的深入分析,可以厘清宗族關于祖先的“歷史記憶”,從而窺見這一地區(qū)社會結(jié)構(gòu)的重構(gòu)與變化。
一、
遙遠傳說:族譜書寫中的家族淵源與祖先記憶
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族譜中,大都記載有自己宗族的遠祖、始遷祖的傳說故事。茲舉一例加以說明:
十世祖禹官,字相承,配羅氏,乃金山騰萬公之女。公自河南衛(wèi)輝府偕妣黃氏赴之。未幾吐蕃入寇,夏人疊虐,海內(nèi)流離,民無得所。羅公乞休,公同外祖黃公徙河東蒲坂縣寄居焉。又因羅公乃江西廬陵人,又隨外祖入吉安老家,公擇太和縣白下驛以為家焉。其時運際滄桑,剿除吐蕃,夏人武功尚焉。公秉性英敏,才擅任戎,于宋神宗元豐四年辛酉歲甫任南昌節(jié)置副使,治兵臨戎,屢立奇功,至哲宗元祐元年丙寅,內(nèi)卿高太尉薦其賢,陞調(diào)黔省以鎮(zhèn)苗民。一年之余,苗疆以靖。未幾南蠻作亂,兵民受害,內(nèi)閣司馬光、范純?nèi)释啵骸扒c南楚為鄰,黔苗畏服者,武臣龍禹官也。宜調(diào)取以服之?!鄙蠝势渥?,即陞為湖廣安撫招討使。公臨楚地,恩威并著,楚人懷德,南蠻畏服,一年之余諸苗悉平。當時坐鎮(zhèn)常屬之桃源,公偶寢疾,奏以乞休。自桃源歸常,時哲宗元祐丁卯八月初八日卒于府城。上賜葬祭,即詔其長子宗麻龍[襲]職。公生五子,宗麻、宗朝、宗靈、宗廷、宗旺,皆成立于太和縣者也。
這是茅坪光緒六年修撰的《龍氏族譜·武功傳》中所載其先祖龍禹官的故事,亮寨和茅坪的龍氏,都認龍禹官為龍氏先祖。龍禹官原籍河南衛(wèi)輝,后遷居河東蒲坂,又隨岳父黃公遷徙至江西吉安太和縣白下驛為家,宋哲宗元祐元年奉調(diào)黔省,后升湖廣安撫招討使,平定苗疆。龍禹官生五子,即所謂的龍氏“五大房”。龍禹官死后,《龍氏族譜》所載內(nèi)容如下:
至哲宗紹圣元年,靖屬苗民又行猖獗,正月朝罷,帝夢見武臣龍禹官身披甲胄,手持干戈以討苗匪。初八日宴請群臣于集英殿,以夢諭之,高羅出班奏曰:“武臣龍禹官乃我皇恩調(diào)湖廣招討使,卒于任,恐英靈報國,未可知也?,F(xiàn)有楊沈二臣監(jiān)其軍,尚未奏平息也?!鄙弦詨裘轮拢鄬兺?。時值苗民逆命。傷殺兵民,楊沈督兵,戰(zhàn)勢愈勝。一日營中各夢招討龍宗麻親操干戈殺苗,平明交鋒,雷雹交作,官兵大捷。異哉,苗匪自相殘殺,俱來率服,與夢相合,二將咸曰:“神助也。”備其事藝聞。上覽奏,見與己夢相合,亦以為奇,乃于紹圣二年十一月之望三日,敕封禹官、宗麻父子為掃洞英烈侯王,羅氏、陸氏姑媳誥封鎮(zhèn)國夫人,命有司立廟祀之,由是二公靈爽日甚。然率服之苗又復攜二,自見為女將所殺,且疾疫而死者,不可勝數(shù)。楊沈二臣又備其事以奏。因加贈誥命而靖屬始有太平焉。嗚呼,乃祖乃宗,忠勤于國,沐恩寵錫,為神封王,子孫當思祖德而遵循之也。
參見(錦屏)《龍氏族譜》,卷之首《武功傳》,光緒六年刊本。
龍禹官死后,其子宗麻繼為招討使。紹圣元年,靖州苗民作亂,“帝夢見武臣龍禹官身披甲胄,手持干戈以討苗匪。”同時在與苗民作戰(zhàn)的官兵“一日營中各夢招討龍宗麻親操干戈殺苗,平明交鋒,雷雹交作,官兵大捷。異哉,苗匪自相殘殺,俱來率服,與夢相合?!弊鄨笾螅实邸半贩庥砉?、宗麻父子為掃洞英烈侯王,羅氏、陸氏姑媳誥封鎮(zhèn)國夫人,命有司立廟祀之,由是二公靈爽日甚。”
綜上述材料,可以明顯看到其記載有許多虛假甚至荒誕之處,如宋代并無黔省的說法,貴州建省乃是在明代永樂十一年,因此這明顯就是光緒六年族譜修撰者以后世之名稱呼之。至于皇帝和官兵同夢見龍禹官父子討苗匪,事既無稽,又無史籍可考,可能是其后人為了彰顯祖先功績而加以虛構(gòu),比如從龍禹官父子受封為“掃洞英烈侯王”,即屬于無可考證的官職。不過重要的并不是故事的真假,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在清水江下游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長期擔任蠻夷長官司職務的龍氏家族,通過建構(gòu)這樣的祖先傳說,力圖證明自己的“華夏世胄”的政治身份,以區(qū)別于周邊的“苗蠻”,從而融入國家意識形態(tài)主流及主動“內(nèi)地化”的傾向,[1]族譜中關于祖先傳說故事的建構(gòu)和撰述,正是這種努力的表達。
二、先賢故事:族譜書寫中的典范人物
族譜的傳記中記載最多的還是家族中所謂“先賢”、“賢達”的事跡。我們先看看天柱地區(qū)彭氏族譜中的人物傳記,其統(tǒng)計情況如表1所示。
另外錦屏縣亮寨長官司龍氏家族在道光二十二年修撰的《迪光錄》亦記載族中多人事跡,
關于錦屏亮司龍氏土司家族的研究,可以參考李斌:《明清以降清水江流域土司宗族的建構(gòu)歷程——以錦屏亮司龍氏宗族為中心的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5年第4期)、《明清以降清水江流域土司宗族的興學活動與社會變遷——以錦屏亮司龍氏土司為中心》[《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王勤美、張應強:《文本書寫與行動策略——以貴州苗人土司家譜〈龍氏迪光錄〉為中心的探討》[《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茲將其人物傳記統(tǒng)計如表2所示。
被列為人物傳記里的,除了獲得朝廷旌表的貞節(jié)婦女之外,男子中首推獲取了科舉功名的縉紳。明清時期科舉是獲得社會身份上升最重要的渠道,縉紳往往都是家族興起的重要人物,在提升家族地位和榮譽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毋庸置疑,因而其在族譜傳記中數(shù)量最多也就不足為怪了。彭氏家族的興起,同樣遵循了獲取科舉功名為宗族興起的關鍵發(fā)展路徑。其族譜人物傳記中的第一篇,就是記載地坌彭氏家族第一個獲得科舉功名的彭勷謨的事跡,茲將其傳記抄錄如下:
且夫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又其次立言,所稱三不朽焉。然能兼乎此者蓋寡。惟我堂伯祖丕顯公,殆不愧焉。公諱勷謨,丕顯其字。邑庠生也。乃季曾祖美珍公之僅單傳,故季曾鐘愛,如掌上之珠不啻也。甫成人,即令就學,公性敏,讀群書過目不忘,為塾師所器重,年方弱冠,名列黌宮,其制藝雖不多傳,予少時曾讀,其入泮何以別乎。子夏問孝,子曰:“色難?!鳖}文綰題融洽,鈎勒靈巧,意其平日之作,大率多靈動筆。李公昌大,廩繕生也,係公受業(yè)門生,其文生發(fā)無窮,如游龍活虎,不可模捉。徒作如是,為師可知。然以公之才而不得掇巍科,此何以故?蓋念父年老而己以只身繼體,不忍遠離以赴秋闈,不如授學鄉(xiāng)閭,得以日侍庭幃,供奉甘旨,此公之重天親以輕功名也。公之與人交接,其貌恭,其辭遜,而其嚴氣正性,又不可干以私,故往為人所畏敬,若夫教訓子弟,學規(guī)尤嚴,稍有弗遵,即威以憂楚,不少恕,當時所以有執(zhí)法先生之號也。靜虛齋之建,惟公實倡義舉,指地基以立講堂,開泮池以策垣墉,置學田以備束脩之費,不知幾經(jīng)籌劃焉。雖有吾祖慎徽公與大堂伯祖廷佐公共襄其事,而公之任力居多,觀其所作碑敘及館內(nèi)余無才一聯(lián),而其作育人才興起,斯文一片,苦心悉于是乎見矣。學館落成,手輯文帝陰騭文刊刻成書,以勸化世人。至若率吾祖徽公繼季曾以造千萬人來往之船,助廷佐公以修數(shù)十里崎嶇之路,凡諸功德,不可罄述,宜其子孫之發(fā)達,延及數(shù)世而不絕也。公生三子,長曰達,次曰清,三曰發(fā)。鳳邑侯馬士陞彚試,取公門生李昌大文長案第一,取達公武長案第一,是年世兄世弟同泮,厥后清發(fā)二伯相繼入庠,而清公尤文行兼優(yōu),技擅揚鷹。授徒之多入泮者數(shù)十人。又堂兄尚唐以 年續(xù)繼入泮,堂侄守潔以道光甲申年泮,更為府尊凌泰交取長案第一,學政程公臨鎮(zhèn),取入第五名,先師蔣代盛顏其額曰:“四世書香”。是其祖孫父子,世濟其美,增光泮壁,名噪一邑,何莫非顯公之積德于隱,行善以陰之報哉?予生也晚,不及領公德教,然則敦孝行以盡子職,德也;創(chuàng)學館以育人才,功也;輯帝訓以廣教化,言也。公有此三者,予躬任修譜之責,顧不率筆以為之傳可乎?雖腹笴之儉,修詞不工而約略大端以表揚之,俾子孫萬億聞風興起,則公之德業(yè)聞望,不徒播一時,而可傳諸百世不朽云。
咸豐十年歲在庚申桂月中浣
堂侄孫云溪相詔敬撰
參見(天柱)《彭氏族譜》,卷二《皇清誥封修文郎堂伯祖丕顯公傳》,民國二十五年刊本。
彭勷謨作為彭氏第一個考中生員,獲得科舉功名的家族成員,雖然只是科舉中最低的一級功名,但是他隨后建靜虛齋學館、倡建文昌會,以及參與修渡、修路等公益善行,
彭勷謨主導和參與的許多公益事業(yè),現(xiàn)有位于地坌村的諸多碑銘所載。相關研究可參見拙作《從碑刻看清至民國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社會秩序》(《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5年第2期)以及李波、姜明《從碑銘看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社會規(guī)約》(《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3年第2期)。
確有“宜其子孫之發(fā)達,延及數(shù)世而不絕也”之功。正是在他的努力和影響下,彭氏后人陸續(xù)有40余人獲取功名,遂成清水江下游坌處、遠口一帶地區(qū)頗具影響力的大族。
關于地坌彭氏家族的研究,可以參見李斌、龍澤江:《清水江下游天柱苗侗地區(qū)宗族社會及其規(guī)范》(《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3年第1期),蔡敏、李斌:《清代清水江流域村落的興學活動——以天柱地坌為中心》[《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李斌:《清代以降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士紳宗族的建構(gòu)歷程——以貴州清水江下游地坌彭氏宗族為個案的研究》[《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
除了獲取科舉功名的縉紳之外,其他在鄉(xiāng)村社會中通過財富、生活經(jīng)驗、善行等方式同樣獲取了威望和名聲的“賢達之士”,同樣也被族譜修撰者看重,從而搜羅其事跡,將之編入傳記中。如彭勷謨的弟弟彭勷典,就是這樣的典型:
岳翁諱勷典字慎徽,乃邑庠生興又廩生第之父,增廣生吾徒相詔之祖也。其尊人美玉公年逾花甲生翁,十二齡而慈父見背,翁居喪,一切家政賴太叔翁美珍公代理,服闋始就塾從師學,翁勤于誦讀,性穎異,甫講便通文理,使得久于其業(yè),取一衿,固自易易,乃未及冠而珍公倦于勤,呼翁而告之曰:“吾力衰而食減,想于世不久。吾侄幸已成人,能自理家,予可以息肩矣?!蔽滩蝗谭髌湟?,于是輟讀以篤修家政,醇謹老成,不喜粉華,克勤克儉,興家創(chuàng)業(yè),置田殆以萬計焉。生六子,曰興、曰第、曰洙、曰泗、曰郊、曰祁,而興與第吾姑母所生,少失恃,翁不使就義塾,另請龍炳老夫子順之于天華山肄業(yè),歷十二年,翁隆師重道異于常,凡肉食菜果之供必親送登山,或三五日一週,始終不懈,師感其意,亦勤于講改,厥后二表文思大進,兄弟聯(lián)芳府縣冠軍,采芹遊泮,而第補博士弟子員,此翁獲尊師之報,聲名遂噪一邑。且翁之功德尤多:菜溪一渡,始于太叔翁而翁代終其事,且為增置渡田;靜虛一齋,創(chuàng)自伯翁丕顯而翁實為酂勷,同捐地基資費;大伯翁廷佐體文帝之訓,自菜溪口以至大墓,修數(shù)十里崎嶇之路,而翁慷慨助捐之多。至于置廟田、施庵產(chǎn)及覽各處橋梁碑記,要皆翁所捐,以冠厥首,則其好善樂施,出于性生可知巳。夫翁古心古貌,實行實修,惠周桑梓,教溢鄉(xiāng)隅,后生小子,莫不佩其耕讀之訓而咸務正業(yè)焉。然則翁之生平,一言一行,共有俾于人心風俗,良非淺鮮,豈非一鄉(xiāng)之善士而可為天下之善士哉?道光辛卯仲春花朝谷旦,詔造廬而請余為之傳,余忝列東床,宿聆清誨,稔知翁之生平,茲生以傳文相屬,雖言詞不工,未足罄揚翁之芳躅而約略其梗概,俾后人之讀此傳,如見其人,而翁之潛德幽光,庶可傳之百世不朽云。
恩進士子婿蔣代盛景堂氏拜題
參見(天柱)《彭氏族譜》,卷之二《大誥封岳翁慎徽公傳》,民國二十五年刊本。
彭勷典并未獲得科舉功名,但這并不妨礙他在彭氏家族中的地位。他在沖齡失牯,“輟讀以篤修家政”,由于為人“醇謹老成,不喜粉華,克勤克儉”,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乃至“置田殆以萬計焉”。致富之后,他熱心公益事業(yè),成為彭氏家族篤行善事的領頭人。
三、
群體形象:族譜書寫中的合傳和類傳
合傳是將彼此相同或相類似的人放在一個傳記中加以記載的傳記類型。如錦屏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中的《二烈合傳》、《已旌二節(jié)合傳》、《二苦節(jié)合傳》和《節(jié)孝合傳》,都是兩個或兩個以上婦女的合傳。要么是情況相同,如《已旌二節(jié)合傳》就是已經(jīng)獲得官府旌表的歐陽氏和胡氏的合傳,要么就是彼此相連,如《二烈合傳》即是同被視為節(jié)烈的龍楊氏及其婢女的合傳。《彭氏族譜》中的《年伯叔彭興彭第合傳》即將彭興、彭第二人合為一傳:
傳之為言,續(xù)也,布也,訓也。賢人之書曰:“傳紀載事跡,以傳于世?!?,亦曰:“傳,諸史列傳是也?!庇璋雌淦?,可續(xù)則續(xù)之,可布則布之,其文可訓則訓之,俾后人有所取法則傳之云耳。如我先年伯彭興與先年叔彭第,同氣分形,屬毛離里,皆外祖父彭慎徽太翁所生,實恩進士蔣先師姑母所出也。兄先弟后,欲而岐嶷,兄友弟恭,長而愛,敬父母,俱器重之,因聘龍炳先生設帳于天華山寺,兄弟師生與比邱面壁十年,彼業(yè)釋,此業(yè)儒,專心致志,均得衣缽真?zhèn)髡咭?。其時師友講習討論,與兄弟辨難析疑,大叩大鳴,小叩小鳴,其研經(jīng)也笙簧六籍,其愽史也鼓吹百家,其為文也罄澄心以凝思,渺眾慮而為言,言揮之而彌廣,思按之而愈深,含英咀華,下筆生花。所以府縣彚試,兄能雕龍光騰萬丈,弟克繡虎陣掃千軍,迄至院考聯(lián)芳,兄如鳳起,上舞青靈,弟似鸞翔,昇飛碧漢……
參見(天柱)《彭氏族譜》,卷之二《年伯叔彭興彭第合傳》,民國二十五年刊本。
彭興彭第弟兄都是彭勷典的兒子,彭勷典為兩個兒子延請龍炳先生為師,在天華山寺中設帳授課,十二年苦讀之后參加府縣試,彭第被點為府長案,院試中兄弟雙雙中式,故稱之為“兄弟聯(lián)芳”,此事在當?shù)貍鳛槊勒?。這大概也是王曉嵐為二人撰寫合傳的緣故吧。
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族譜里面還有一種類傳,即是將同一類型的諸多人物放在一起合成一傳,用以概括地記載同一類人物。這種類傳往往寫有前言,闡述了類傳的性質(zhì)和功用,前言之后則列舉被列入傳記的人物的基本情況,很多甚至僅僅列出姓名而已,與前面至少寫出人物事跡的合傳相比要簡單得多。茲舉《彭氏族譜》中類傳的前言(表3)加以說明。
彭氏族譜羅列了十個方面的類傳,我們分析這十個類傳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之仕宦、紳士兩個類傳,可以視為社會身份方面的類別,善行、儒行是關于行為規(guī)范的,忠良和孝友是品行倫常方面的,貞節(jié)和賢淑,是婦女的德行,文學是關于學識方面的,耆老則體現(xiàn)了尊老的觀念。綜合而論,類傳更多地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族譜中的影響。
表4以《彭氏族譜》和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為例,比較兩者在類傳方面的異同,以及統(tǒng)計各項類傳中所記載的人數(shù)。
比較兩部族譜的類傳,其中仕宦、文學、孝友這三組類傳名稱相同,忠良和忠靖,耆老和耆壽,貞節(jié)和節(jié)孝這三組類傳基本相似,《彭氏族譜》中的紳士類即是獲得科舉功名或在學校教育中獲得優(yōu)等的人才的集合,不一樣的是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將之分成了科第、明經(jīng)和俊秀這三個類傳,只有《彭氏族譜》中的善行、儒行,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中的方正、術(shù)藝、釋道、流寓算是不同。
類傳與合傳不同,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傳記,因為其中并沒有詳細地記載類傳中各人的事跡,僅僅只是羅列其基本情況。比如彭氏族譜中的紳士類,就只是在每個人名下列出其字和與科舉、學校相關的基本信息。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中的俊秀,更是只列出名字,下注明房支而已。
四、
國家與社會:族譜傳記書寫中的權(quán)力
族譜的修撰,在宗族成員看來,乃是關乎“人之有本,木之有根,水之有源”的根本關鍵。
夫江水之浩然長流者,莫非有其源;木葉之芃茸盛茂者,莫不有其本。吾人之蕃衍盈寰者,蓋亦有姓氏矣。夫姓氏之流傳,端賴譜牒以善繼,上紀鼻祖,系出顓頊,下達耳孫,枝開壽祖,年高八百,脈分五四,誠天下所稀聞,古今所罕覲者也。繼則藉肇吳西以分枝,枝枝暢茂;脈屬楚南而別派,派派流芳。至今各國都邑,未嘗不云礽也。由是以思,豈可勝數(shù)哉?然考同姓于九州,共宗于五湖,人眾丁繁,遐邇參雜,紛而難紀。若非刊修家乘,何由聯(lián)宗親、別支派耶?然則修譜之事,顧不重哉。吾族歷代刊修斯,所以承系世、別支派者。自前光緒丁未春續(xù)修一屆,迄今已一歷三旬,其間生齒卒葬以及貞操節(jié)烈者,不知凡幾矣!復有餼食天祿、名稱翰苑者,又不知許多矣!然欲記載盛跡,闡揚芳聲者,果抄何術(shù)以致之?惟修譜牒則然也。是以族公宏順乃同善會之道侶,實合族黨之完人,講八德以正族綱,宣五常而議修譜,莫不慫恿以怡從,慷慨而樂捐也。復有宏懋公以督修,兼有科堂叔而編稿,誠善繼先人之志,善述先人之事者也。勤勤懇懇,惟期譜功告成,濟濟蹌蹌,但愿人文完善。于是約族赴靖,不辭跋涉之艱難,執(zhí)譜考參,咸見本源相符,昔之掛漏者,今則又加補闕矣,向之疏忽者,今則更加詳細。然則續(xù)修之后,有可較前增輝多矣。茲值刊修聿觀厥成。予也生圣賢之后,遵賢圣之規(guī)模,讀國民之書,依國民之制度,雖不能采芹入泮,亦可縣學畢業(yè)。此承祖宗之潛扶,嚴慈之栽培也。自當同心佐理,無如銳志求學,未能與二叔協(xié)修,反己殊多,抱歉乎。重修已往,永訂宗盟,長發(fā)奕葉,有不如根深而葉茂也哉。是為序。
民國二十五年丙子歲季冬月谷旦
富總公十三世孫先知覺民氏謹撰
參見(天柱)《彭氏族譜》,卷首《續(xù)修族譜序》,民國二十五年刊本。
在修撰者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家族“人眾丁繁,遐邇參雜,紛而難紀。若非刊修家乘,何由聯(lián)宗親、別支派耶?然則修譜之事,顧不重哉?”修撰族譜是家族發(fā)展過程中的必然要求,同時“生齒卒葬以及貞操節(jié)烈者,不知凡幾矣!復有餼食天祿、名稱翰苑者,又不知許多矣!然欲記載盛跡,闡揚芳聲者,果抄何術(shù)以致之?惟修譜牒則然也?!弊谧逡胗涗浖易逯薪艹鋈宋锏氖论E,發(fā)揚宗族的名聲,也只有依靠撰修族譜才能達到。
族譜修撰之后,也就成為宗族成員身份的證明和象征,甚至可以充當其融入主流文化的“敲門磚”。
隨身攜帶族譜作為正統(tǒng)華夏身份的證明的情況,并不僅龍文廣一人,而是錦屏亮司龍氏子弟出外求學或仕進的普遍狀況,如道光二十一年貢士龍紹訥進京參加會試,即攜帶族譜,并求得軍機處官員王積順的贈序。參見龍澤江、李斌、吳才茂:《“王化”背景下的族譜編撰與身份建構(gòu)——貴州清水江下游清代苗侗家譜研究》,《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2年第1期,第41頁。如道光年間時任江西分巡道的蔣攸铦,曾經(jīng)對族譜中夸大浮飾的現(xiàn)象很有意見,他認為:
天地萬物,祖也。萬物各自為族,一族自為一譜,不必以譜傳而譜自在也。今之為譜者率事夸大,往往侈陳其先世官爵,以為后人榮。嗚呼,先世官爵可為后人榮,而后人不類,不為先人辱乎?
參見(錦屏)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蔣攸铦題龍氏族譜原序》,首卷,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但是在認識了錦屏亮司龍氏后裔為候補直隸州州判咨借贛縣縣丞龍文廣之后,尤其是看到他攜帶呈進的《龍氏族譜》之后,仍然欣然為《龍氏族譜》題序:
候補直隸州州判龍文廣咨借贛縣縣丞,常入見,蓋悃樸無華,不失本心,依然本色者。適余考濂溪書院,命題。踰日文廣有卷呈閱,詞簡而明,筆勁以達,章法井然。予心異之。問其何鄉(xiāng),乃以譜帙進,并乞為序。
參見(錦屏)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蔣攸铦題龍氏族譜原序》,首卷,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則蔣攸铦并不是對族譜撰修有意見,只是對族譜專修中的夸大浮飾有看法而已。地方官員秉持國家教化需要和自身文化立場的考慮,對民間修撰族譜基本都持大力支持的策略,這也是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眾多民間修撰的族譜都能夠獲得地方甚至中央官員的題字和贈序的緣故。
如筆者于2011年7月在天柱縣遠口鎮(zhèn)廈寨村搜集到的《羅氏族譜》中,就發(fā)現(xiàn)有蔣介石、林森、何應欽、居正等國民黨中央大員的題字。此次田野調(diào)查,同行的還有同事吳才茂,學生李波、劉亞男、史露。
“譜牒中,祖德家訓、祭祖禮儀、先祖史跡成為家族教化的內(nèi)容之一,同時家譜修撰的過程亦是一個可以詮釋、虛構(gòu)、再造歷史和文化的過程。”[2]這些通過科舉和仕宦,已經(jīng)融入國家體制和精英階層的宗族領袖,對于國家政治行為和文化教化也采取了主動迎合的策略,通過構(gòu)建祖先傳說、宗族源流,撰寫宗族杰出人物的傳記等構(gòu)建起宗族的歷史和文化的記憶體系,“通過追遠溯源,攀附名門,可以提高宗族的聲譽和地位,形成宗族的精神支柱,培養(yǎng)宗族成員的榮譽感和認同感,豐富宗族發(fā)展的價值資源,增強宗族群體的凝聚力。對于今天的研究者來說,則可以透過宗族歷史的編造,揭示出這一文化事象所蘊含的文化信息,從中了解到明清時期士大夫文化向地方基層社會滲透的趨勢及其對社會變遷的影響?!盵3]因此,族譜的修撰也就成為士紳以宗族為單位,爭奪地方社會話語權(quán)力,獲取社會資源的重要舉措。
在國家對民眾撰修族譜有力支持的情況下,由士紳主導修撰的族譜,其中貫穿著濃厚的儒家思想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當然就是題中之義了。又因為所謂“族有譜,猶如國有史”的觀念影響,族譜的構(gòu)成明顯地體現(xiàn)出“史志化”的傾向,其篇章結(jié)構(gòu)和材料安排,往往就是史志的再現(xiàn),或者說是“國史方志的宗族版”,并且亦深深浸透著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教化的精髓。也許修撰者并不一定都有著這樣的清醒認識,而往往只是傳抄老譜,或按照流行的說法來書寫。但是“族譜的書寫往往是那些掌握書寫權(quán)利的人所為,因此不同版本的表達不盡相同,但是如果把這些由不同作者書寫出來的結(jié)果放在一起作整體觀察,又會發(fā)現(xiàn)在分散狀態(tài)下他們各自對祖先的追尋實際上是有跡可尋的,是一種非組織的集體行為。”[4]這種集體式的行為,往往受到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至深。
族譜的各個部分,能夠形成一個有效的社會譜系結(jié)構(gòu),其表現(xiàn)在各個組成部分發(fā)揮各自功能的同時又能夠有效組合在一起,體現(xiàn)族譜修撰者的目的。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中說:“人才挺出,自古難之,況在一家,焉可多得?吾龍氏自肇宗來,游宦四方,發(fā)名成業(yè)者,往往而有不表夫前,何以策夫后?茲故一一錄之,有志者觀家乘之所載,可以奮然而興矣。”
參見(錦屏)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卷二《人杰第四·仕宦》,第28頁,道光二十二年刊本??芍ㄟ^人物傳記來記述宗族中的杰出人才的事跡,正是出于表彰前賢,激勵后人的目的。人物傳記也因此成為宗族對其祖先進行記憶的重要途徑之一。但是時光的苒苒長河中,除去始祖、始遷祖,以及宗族中特別杰出之士,誰又能夠幸運地被選擇列入族譜的傳記之中,獲得后世子孫的永遠紀念呢?人物傳記書寫選擇的背后,其實也體現(xiàn)了宗族組織內(nèi)部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
族譜的修撰者大都是宗族中比較有威望、有才情的士紳,且往往就是其中獲得科舉功名的人。如《彭氏族譜》和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的修撰者就是其家族中的士紳,其倡首彭相詔和龍紹訥都獲得了科舉的功名,“修祠堂和祖墓,建立宗族共有財產(chǎn),不斷地培養(yǎng)出獲取功名的士紳,是宗族整合并擴張其勢力的重要手段?!盵3]反過來說,獲取科舉功名的士紳階層,成為宗族的領袖,或者在修建宗祠、組織宗族活動,尤其在撰修族譜中扮演主導的角色,也是宗族發(fā)展的自然需要。在士紳階層主導的族譜修撰中,誰人可以入傳?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中的《凡例》即介紹了修譜的基本原則,現(xiàn)攫取其中有關傳記的部分書錄如下:
——人杰諸條俱以字派分前后,惟科第、明經(jīng)則以年。
——孝第乃百行之本,倫常實萬事之綱,雖富貴功名,不敢先也。茲故先孝第、方正,次之節(jié)孝、耆壽,又次之仕宦、科第等居后焉。
——科第、仕宦各項分載,有宜立傳者立傳,余則從略。
——孝友、節(jié)孝、方正應于名下略書其事。
——耆壽有年至八十以上善行可傳者,應于名下略書其事。
——俊秀有廩增生附之不同,向但合敘,今則分別錄之,庶幾開卷了然。
參見(錦屏)龍氏《本支家乘迪光錄》,首卷《凡例》,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在其中,族譜修撰者談到了將孝第、方正、節(jié)孝、耆壽放在類傳前面的原因,認為“百行之本,倫常實萬事之綱,雖富貴功名,不敢先也”,顯然這是儒家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了修撰者的認識,認可倫理綱常為所謂“百行之本,萬事之綱”。由于宗族中的士紳掌握著書寫的權(quán)力,有意無意間由其旨趣和社會關系的引導而進行選擇,這也是族譜中往往都會浸透著儒家思想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
另外,從本文表1所列的《彭氏族譜》所立人物傳記的情況來看,除了少數(shù)婦女立為傳記之外,其他傳主大都是取得科舉功名的男子,或者是與獲得科舉功名有著直接血親關系的人。如彭相濟本人未取得功名,其事跡也沒有什么特異之處,但是由于其女兒嫁給了生員唐繼寅,唐繼寅就為他立傳。這說明,盡管族譜的修撰者往往強調(diào)中立,是代家族立言,但是作為書寫者,仍然免不了要受到人情、面子的影響,從而在無傷乎大雅的情況下“舉賢不避親”,倒也不是很難理解的事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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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勤美,張應強.文本書寫與行動策略:以貴州苗人土司家譜《龍氏迪光錄》為中心的探討[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2):15
[3]劉志偉.祖先譜系的重構(gòu)及其意義:珠江三角洲一個宗族的個案分析[J].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2(4):22.
[4]楊彥杰.追尋祖先:閩臺〈江氏族譜〉的比較分析[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2):17.
(責任編輯:楊軍昌)